憨山老人夢遊集卷第三十九
侍 者 福 善 日錄
門 人 通 炯 編輯
嶺南弟子 劉起相 重較
說
雜說
滾滾紅塵。漫漫世路。多少英雄。盡被擔誤。賞心樂事。
詩酒忘憂。琴書雖雅。猶讓一籌。金谷蘭亭。於今荒矣。
縱有虗名。與人俱巳。竹下逢僧。目中何有。豈但偷閒。
徒為借口。是知出世。最上一著。可惜時人。昧而不覺。
五欲場中種種惡緣。如沸湯裂火。能發一念為生死
心。如火中生蓮。甚雖得也。苟不深生厭懼。求出離道。
難免燒煑。
世之聰明之士。生來但知世閒功名富貴。妻子愛戀
[039-0745b]
之樂。以為人生在世。止此而巳。不知大有過於此者。
古之豪傑之士。直出生死者無他。特看破此耳。
佛言。我於然燈佛所。實無授記。若有授記。即為著我。
作佛猶恐著我。況生死事業乎。
但願空諸所有。切勿實諸所無。此語不獨為老龐家
傳之祕。佛祖皆然。
前聖所知。轉相傳授。妄想無性。若妄有性。則佛祖無
出頭處。剎那剎那。生滅之稱也。悟無生者。方見剎那。
此語疑殺天下人。
如幻三摩提。金剛王寶覺。彈指超無學。此法神速若
是。仰山夢升兜率天白槌。與文殊貶入鐵圍山公案。
是同是別。世尊偏向魔王宮中。說心地法門。可笑別
無淨土耶。
一切諸病。從癡愛生。癡愛不生。顛倒想滅。名為涅槃。
一切法不生。我說剎那義。當生即有滅。不為愚者說。
是可與愚者說耶。
夢幻泡影。露電陽𦦨。鏡像水月。乾城芭蕉。此十種喻
為入道基本。知之者希。
妄想興而涅槃現。煩惱起而佛道成。此法唯五眼圓
明。方許知見。
三寸氣消誰是主。百年身後漫虗名。此語。如來二十
年破執之談。無以過之。
真歇了禪師臥病詩云。病後始知身是苦。健時多為
別人忙。誠哉是言也。
[039-0745c]
性本非水火。寒熱自然生。此予昔居海上時。病中詩
也。今寄居海外。故病忽作。宛若舊態。蓋病不因地異。
情不為境遷。而趣味自別。難以語人。
東坡云。凡有所好。必有所蔽。余讀居儋耳集。覺範後
至海外。就舊館訪其遺事。有老嫗答曰。蘇相公無奈
好作詩。何老嫗尚知其好。豈非蔽耶。
東坡初被放。至嶺外。食茘枝美。因云。日啖茘枝三百
顆。不妨常作嶺南人。余始誦之。將謂其矯。余居此幾
六年矣。每遇時新一度。不覺誦此什伯過。
余平生愛書晉唐諸帖。或雅事之。宋之四家。猶未經
思。及被放海外。每想東坡居儋耳時。桄榔葊中風味。
不覺書法近之。獻之云。外人那得知此語。殊有味也。
書法之妙。實未易言。古來臨書者多。皆非究竟語。獨
余有云。如雁度長空。影沈秋水。此若禪家所說。徹底
掀翻一句也。學者於此透得。可參書法上乘。
昔人論詩。皆以禪比之。殊不知詩乃真禪也。陶靖節
云。釆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
還。末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巳忘言。此等語句。把作詩
看。猶乎蒙童讀上大人。丘乙巳也。唐人獨李太白語。
自造玄妙。在不知禪而能道耳。若王維多佛語。後人
爭誇善禪。要之豈非禪耶。特文字禪耳。非若陶李。造
乎文字之外。
余少時。讀陳思王洛神賦。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只作
形容洛神語。常私謂驚鴻可睹。遊龍則未知也。昔居
[039-0746a]
海上時。一日侵晨。朝霞在空。日未出紅。萬里無雲。海
空一色。忽見太虗片雲乍興。海水倒流上天。如銀河
挂九天之狀。大以為奇。頃見一龍。婉蜒雲中。頭角鱗
甲。分明如掌中物。自空落海。其婉蜒之態。妙不可言。
世閒之物。無可喻者。始知古人言非苟發。因回思非
特龍也。佛之利生。威儀具足。故稱大人行履。如龍象
云。
知止
吾師佛聖人。出家學道。乃止雪山修行。及成正覺。即
據菩提場中說法。葢雪山清涼處也。意其眾生。同處
五欲。都為煩惱之火。晝夜燒煑。熾然不息。而吾人獨
欲出離。非夫置於盡絕之地。埋此身心。於萬仞冰雪
之中。使之徹骨嚴寒。以之凍餓。大死而復蘇者。又何
以止烈𦦨。免銷鑠哉。哉吾師止此而修行。菩提覺場。
且曰。其地金剛所成。乃極堅固處也。其所說法。乃性
海法門。原夫智海無性。迷之而為業為識。故曰藏識
海。常住境界風所動。悟之而為覺為智。故曰覺海性
澄圓。圓澄覺元妙。意顯眾生。同此法性之原。妄有動
靜迷悟之別。欲令吾人。即動以觀靜。即迷以照悟。不
為魔外之惑所傾。不為境界之風所動。非夫據乎最
極堅固之地。又何以摧邪外。建大業哉。故吾師據此
而說法。由是觀之。吾師之所據。欲吾人之共據也。故
予有意於那羅延。那羅延。堅固也。處臨大海。儼乎法
門。居名海印。炳乎三昧。語曰。於止知其所止。吾人止
[039-0746b]
此。可謂止其所止矣。又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
知。又曰。綿蠻黃鳥。止於丘隅。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
而不如鳥乎。吾將三復斯言。
安貧
語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驕則失富。諂則獻貧。是故
未若貧而樂也。貧而樂。則無不樂。是以顏子之陋巷。
原憲之環堵。子路之縕袍。榮公之帶素。豈無所樂而
樂哉。苟得其樂。則雖天下不易巳也。噫。宜乎許由務
光。囓缺披衣。而荷決絕之行焉。孔子亦曰。飯蔬食飲
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
如浮雲。
學要
嘗言為學有三要。所謂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
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此三者。經世出世之
學備矣。缺則一偏。缺二則隘。三者無一。而稱人者。則
肖之而巳。雖然不可以不知要。要者。宗也。故曰。言有
宗。事有君。言而無宗。則蔓衍無統。事而無君。則支離
日紛。學而無要。則渙散寡成。是故學者。斷不可以不
務要矣。然是三者之要在一心。務心之要在參禪。參
禪之要在忘世。忘世之要在適時。適時之要在達變。
達變之要在見理。見理之要在定志。定志之要在安
分。安分之要在寡慾。寡慾之要在自知。自知之要在
重生。重生之要在務內。務內之要在顓一。一得而天
下之理得矣。稱理而涉世。則無不忘也。無不有也。不
[039-0746c]
忘不有。則物無不忘。物無不有。物無不忘。物無不有。
則無入而不自得矣。故曰。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
為一。會萬物而為已者。其唯聖人乎。噫。至矣盡矣。妙
極於一心。而無遺事矣。是故學者。固不可以不知要。
牧心
安心在乎虗。持心在乎平。用心在乎照。悟心在乎忘。
心體本虗。物欲交錯。妄想集積。了無一隙。是以氣蒸
體昏。熠熠炎炎。而不安矣。故曰。物撤疏明。不撤則不
虗。不虗則不明。不明則不安。故安心在乎虗。心本如
如。內外平等。其不平者。由乎重輕。是以愚者重其外。
智者重其內。聖人重兩忘。重外者墜。重內者矯。兩忘
者平。平則無不中。故持心在乎平。心體本明。無所不
照。由其汩昏。故有所不照。觀夫世人。日益其汩昏。雖
用卒無以自鑒耳。故用心在乎照。心本不迷。由失照
故迷。迷祛則照泯矣。故悟心在乎忘。
觀心
觀心。第一微妙法門也。夫心為一身之主。萬行之本。
心不明。欲身正而行端者。鮮矣。是故世閒一切種種
苦惱。皆從妄想顛倒所生。若顛倒不生。則生無生矣。
無生則雖生而無生。生而無生。則念亦無念。無念則
顛倒何起。有起則非正觀也。正觀則無不正。
讀莊子
真宰本無形。超然塵垢外。忽爾一念迷。闖入者皮袋。
如被裹猿猴。左右不自在。起坐要奉承。飢渴索管待。
[039-0747a]
名利為他忙。田園盡典賣。更有一種癡。將臉要人愛。
脂粉摸臭皮。恰似精鬼怪。箇箇都為他。惹下來生債。
傷嗟今古人。誰肯自驚駭。惟有漆園生。此味少知解。
圓扇說
予己丑夏日。偶為狂士所黷。寓墨之東郭。有出扇
索書者。因信口為說。以記之。
大火橫流。銷金鑠石。瓮牖兩閒者。尟不為其燒煑矣。
嗟乎人者。苟得吾皮骨以自持之。則食息起居。唯命
是聽。使清涼之樂。頓生於肘腋。炎蒸之狀。即解於肌
膚。蟁蚋之隊。指揮而立退。嘬噆之苦。擘畫而潛消。又
何誇生羽翩以御泠風。乘飛雲而遊六合。悲夫。涼飈
一至。委成棄捐。霜露纔興。視為長物。是豈非為而不
宰。功成而不居者。夫何以與此哉。
寂寞說
寂寞之為言易。而履之為難。其自得於心。尤難於履
行焉。即㳷㳷世故。無論其低昂。然在古豪傑士。或出
或處。行顯而心隱。誠難以概迹見。非夫具超力之眼。
而持圓照之鑑者。又何以壯其形容哉。噫。宜乎楚狂
行歌於仲尼。許由掉頭於堯舜。雖然。豈二子之是。而
三聖之非耶。是各是其是。而以是為得者。原於大道
皆影響耳。惡影而和響者。其難語寂寞之旨。向道君
子。有寢處焉。
誠心說示曇支
心不誠不明。性不靜不定。精不聚不完。神不凝不逸。
[039-0747b]
志不壹不篤。氣不養不和。忿不懲不平。慾不窒不寡。
學不講不博。問不辯不通。節不立不堅。操不持不勁。
是故君子之學。在重其人所輕。益其人所損。取其人
所棄。得其人所無。故道大德弘。身裕名貴。超然而無
對者也。
澤山說
聞之莊生有言曰。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
有力者。負之而趨。昧者不覺。葢言有所藏。則有所負。
無藏則無負矣。雖然以無藏為至。愚意有所藏。則較
不藏者勝焉。故曰。山懷玉而草木潤。川貯珠而岸不
枯。豈非內有所藏。而外有所光者耶。是故君子貴藏
器於身。待時而後用也。且夫山之積也厚。故高而眾
美具。澤之積也深。故下而眾德歸。取象君子。又有以
焉。
覺夢說
幻人方乘一葉。而泊幻海之𨽗。將與窈淼之眾。居廣
漠以休焉。適有浮遊先生者。觸而問曰。嘻。異哉。吾覩
子之難窮也。望其形也飄若雲。目其容也凄若氷。叩
其中也空空。即之也溫。繹之而淵且深。緘乎若悶。汎
乎若乘。擬之而似人非人。何居何事。而至此乎。幻人
無以應。唯唯默默。無知無識。無示無說。與之寢息。坐
臥飲食。起居寤寐。無閒者旬日。先生心爍意消。而將
與之俱化。先生且行。有請於幻人曰。予風波之民也。
願假舟楫。即浮遊而之彼岸者以憑。師無意乎。曰居。
[039-0747c]
是何說也。子獨不見夢人乎。方其長夜之寢也。必沈
酣顛瞑。精神惛瞀。魂慮變慴。形若尸解。而心若魍魎。
居不移席。而百怪生焉。時不加頃。而千載邈焉。至其
冥冥漠漠。徬徨四顧。或登無極之顛。或臨不測之淵。
毒龍在前。猛兕在後。進之而履危。却之而迫險。入之
而無罅。升之而若墜。且將攀枯枝而挹朽藤。加以蜂
䘍攢眸。蛇蝎繫足。當是時也。窮心困智。出之而無方。
脫之而無術。救之而無人。呼之而誰與為親。是何惶
惶業業。現諸形色。而發乎呻吟。即有覺者。竟何以寧。
惟其猛然叱吒。躍然而起。一覺而大寤之。回視夢事。
若依稀彷彿。然求之而不得。語之而不及也。是必將
與覺者。一笑而釋之矣。噫。豈獨夢人哉。世盡然也。先
生試將持此自覺。以覺諸夢者。
醫說贈李高士
余被放之八年。癸卯冬。偶自曹溪。隨緣乞食於凌江
水西。適有丈人。龐眉皓髯。訪余於旅泊。覩其狀貌偉
然。知為隱者也。扣其業。則曰岐黃。余是知為達士也。
或曰。昔人有言。達則為良相。不達則為良醫。余謂不
然。葢達為醫。而不達為相耳。何者。夫相之任。燮陰陽
而葆元氣。劑眾物而仁羣生。致人君於泰定。措天下
於又安。此其職也。而未必盡。即盡而功未必忘。以其
先已後物。因利輸忠。且必外假人主之權。資眾多之
手。以濟其事。況兢兢於得失是非榮辱之場。終身卒
業。而道未必光。日夜營營。勞神焦思。以至戕生傷性。
[039-0748a]
老死而不悟者眾矣。奚其達。若夫醫則反是。其職也。
以命為任。以仁為心。以義為質。以物為已。以去邪為
務。以正氣為理。以經為度。以權為用。故其治也。必致
心君於晏然。措四肢於調適。凡遇危履困。運獨斷之
智。持特立之操。不惑於眾口。不避其羣邪。多方緩急。
進退合宜。以大中為準。以至靜為先。及其奏效也。不
計其利。不伐其功。斯豈為而不宰。功而不居者耶。非
天下之至達者。又何以與於此。由是觀之。忘已之功
大。忘利之名高。不忘者。顯報而幽罰。兼忘者。先微而
後著。足知忘功者。後必大也。嗟乎人者。苟能操良醫
之心以治國。則何國不治。持忘已之心以御物。則何
物不容。物容則并包。國治則兼善。此聖人之成功。丈
夫之能事也。斯則術異而功一。名異而實同。又何以
顯晦計其等差。貴賤擬其神明者哉。以丈人高其行
而神其醫。余因論醫之祕。以贅丈人之行李。冀觀者。
不獨知丈人之醫。且因醫以進君子之業。將施之於
天下國家。共覩軒黃之化也。丈人。達者也。知丈人之
心。則無往而不達矣。
此光樓說
曲阿曰鶴溪。為紫柏大師演化地。居士賀氏。聚族而
奉師最謹。有雲峰長者。先於丁亥歲。建樓一區以奉
三尊。越丙申。大師過而眉之曰。此光。又二十年。大師
入滅。巳一紀。老人自嶺外。走雙徑。會大師入塔期。取
道溪上。諸長者居士。見老人如見師。悲喜交集。齋款
[039-0748b]
連日。有長者子懋謙。得承此光。未達本有。作禮乞說。
志不忘也。老人欣然謂曰。此大師以斯樓作廣長舌
也。且盡十方是常寂光。一切眾生。用此光於六根門
頭。照天照地。是故山河大地。日月星辰。草芥人畜。鱗
甲羽毛。無不從此光中顯現。斯則樓即此光。光即此
樓。包含萬象。無不融攝。居此樓者。敬事三寶。禮念歸
依。磬聲佛號。乃至妻子團圞。食息起居。十二時中。折
旋俯仰。戲笑譏呵。一切動容。無非此光之妙用。雖夢
想顛倒。猶是此光之所發揮。苟能一念知歸。則此光
固是吾家本有。天然自在。不從外得。如是現成。一切
受用。豈可自昧。甘為光外之人耶。懋謙日用真見。善
能應用。不孤本有。不唯大師法身常住。說無盡法門。
盈耳洞心。即可不出塵勞。端居極樂矣。又何於光外
別見此樓耶。即老人此說。大似日下挑燈。畫蛇添足
耳。士其識之。
無情佛性義說
予養疴匡山。閉關謝緣。空一子扣關而請曰。某甲乞
食人閒。聞士君子談佛性義。有不信無情說法者。有
謂眾生佛性。各各分具。如大海漚。不信圓滿具足者。
願請大師為決所疑。予曰。固哉。此義甚深。難解難入。
非夙具上根種子者。未易信也。即其所見。亦佛所說。
但非了義之談耳。苟不證信了義大乘。參請明眼知
識。未悟唯心之旨者。則鮮有不作如是解也。無情說
法。教有明言。華嚴經如來出現品云。辟如諸天。有大
[039-0748c]
法鼓。名為覺悟。若諸天子。行放逸時。於虗空中出聲
告言。汝等當知。一切欲樂。皆悉無常。虗妄顛倒。須臾
變壞。但誑愚夫。令其戀著。汝莫放逸。若放逸者。陊諸
惡趣。後悔無及。諸天聞巳。生大憂怖。慚愧改悔。且天
鼓音豈有情耶。而能說法覺悟諸天。至若光明雲臺
寶網。各出妙音。說偈讚佛。乃至塵說。剎說。此又誰為
舌相耶。即光音天人。全無覺觀語言。但以光中出音。
各各辦事。且光中之音。豈從口出耶。是皆無情說法
之實證也。又若宗門。香嚴聞擊竹以明心。靈雲覩桃
花而悟道。又從何善知識口門而入耶。又云。眾生佛
性。各各分具。此亦教中有說。但為三乘劣機。覆相之
談。非究竟一乘極則語也。即如華嚴經云。我今普見
於一切身中成等正覺。且毗盧遮那一佛也。一切眾
生非一人也。若眾生佛性。各各分具。則一切眾生各
成一佛。是則齊成有多佛矣。若止一佛。且是各具。又
何言一切眾生。身中成正覺耶。又云奇哉。奇哉。一切
眾生。具有如來智慧德相。然如來德相。法身全體也。
眾生具有。豈分具耶。三祖云。圓同太虗。無欠無餘。此
言人人與佛同體。非但言佛也。圓覺經云。一切眾生
皆證圓覺。非特具也。故阿難云。我與如來。寶覺明心
各各圓滿。所謂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還共如來合。
一月普現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攝。一室千燈。光光
交映。如此圓滿廣大法門。昔二乘在座。如盲如聾。宜
乎曲見。驚怖其言而不信也。惜乎俗諦。學佛法者。多
[039-0749a]
習口耳知見。未有真參實究工夫。未悟廣大圓明之
體。即有所見。但認昭昭靈靈識神影子。把作實事。且
又執定血肉之軀。封為我相。其實未開隻眼。故生種
種分別。以權說為了義。以已見為究竟耳。今不必論
無情說法不說法。佛性各具不各具。豈不聞法界觀
頌云。若人欲識真空理。心內真如還徧外。情與無情
共一體。處處皆同真法界。但將此偈蘊在胸中。一切
日用六根門頭。見色聞聲處。一印印定。久久純熟。自
然內外一如。有情無情。打成一片。一旦豁然了悟。是
時方知山河大地。共轉根本法輪。鱗甲羽毛。普現色
身三昧。心外無法。滿目青山。到此方信趙州有時拈
一莖草。作丈六金身用。有時將丈六金身作一莖草
用。古德示眾云。大眾見麼。即今十方諸佛。歷代祖師。
一齊向老僧拂子頭放光動地。斯乃稟明於心。不假
外也。又何向含元殿裏覓長安耶。空一子聞說。歡喜
踊躍。作禮而退。
四願齋說
四願者。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
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之四者。乃吾佛弟子。修
菩薩行者之所發也。然菩薩非別人。乃大心凡夫。於
塵勞中。有志上求作佛者。承教有言。若要上求佛果。
必須下化眾生。欲化眾生。必先志斷煩惱。欲斷煩惱。
必先廣學法門。故此四事相與而有。眾生乃佛之對
也。煩惱者。眾生之本也。法門者。治煩惱之藥也。以眾
[039-0749b]
生無邊者。因煩惱無盡也。以煩惱無盡。故法門亦無
量也。難度者願度。難斷者願斷。難學者願學。三者既
能。則佛道雖無上。亦可成矣。是所謂四弘誓願。有大
心者。方能發此大願。具大願者。方能建大業。立大功。
成大名。是皆以大行資願。非虗願耳。是四者。非假外
求。乃求諸已而巳矣。何以明之。以吾人自心本來是
佛。與眾生原無二體也。因一念有我。我一立。則敵我
者皆人。人又一我。眾我聚而眾生成矣。眾生所本。本
乎煩惱。煩惱堅執。則我相益固。我相固。則人不亡。我
喪則人不立。人不立。則煩惱空。是則我心煩惱若盡。
則返觀人我。如空花耳。我若空花。則覓眾生。若邀空
花而結空果。彼此求之。了不可得矣。所謂煩惱盡。而
眾生空。斯則不度而自度矣。是相與而無也。然舉世
之人。莫不有我。有我者。皆以煩惱。煩惱用事。非真心
也。然煩惱者。情也。若斷煩惱。而以煩惱之心斷之。是
借賊兵而齎盜糧也。以情入情。如以火投火。名曰益
多。求欲斷之。不可得也。故不得不學法門耳。法門者。
乃出情之法。為消煩惱之具。所謂空法也。空法者。佛
之心也。所明之事。佛之行也。學佛者。以吾人之心。體
佛之心。以日用之事。効佛之行。是以自心之佛心。學
自心之佛行。斷自心之煩惱。度自心之眾生。則如湯
消冰。不勞餘力矣。是則四願固難。若返求之。吾心中
無不具足。自不假於外也。若知不假於外。則吾人現
前此身。是有我也。近而一家之兄弟妻奴。遠而天下
[039-0749c]
國家生民物類。皆眾生也。返求自心現前日用。若以
煩惱之心而為之。然於自身六鑿相攘。況家齊而國
治天下平乎。苟即此一念現前。以空法而用事。則念
念煩惱轉為智光。照了眾生。同歸自性。則與佛同體。
此則煩惱空而眾生盡。眾生盡而佛道成。民胞物與。
浩然大均。又豈願為徒設哉。由是觀之。出世之法。在
即世而成。吾人自今巳往。凡所作為。無論致君澤民。
未嘗一事一行。不出四弘誓願。無非成佛之行。豈特
為操虗尚事。耳目寄與而巳哉。某以此見志。其有得
於此乎。
感應說
佛說一切世閒善惡因果報應。如影隨形。毫不可爽。
而世人不信者。謂為虗談。孔聖安命之說。世有信者。
每每推算。但求福利勝事則喜。而惡聞其災患。此惑
之甚也。殊不知死生晝夜。三世輪迴。如昨日今朝之
事耳。請以近事喻之。譬夫請客。凡設席之物。無論精
麤豐儉。色色預備現成。則臨時陳列。一一具足。若少
有欠闕。必不全美。此一定之事也。人生一世。正報身
命延促。依報家產資財。功名貧富貴賤。秋毫皆是前
生修定。今生所受用者。不從外來。盡是自作自受耳。
故曰。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未來果。今生作
者是。世人自恃智能才技。可以致功名富貴。殊不知
功名富貴。非才智可致。以吾前世修定。今世偶因才
智會合而然。故得之而喜者。惑也。又吾固有之富貴
[039-0750a]
功名。而為人之所破壞者。則疾怨其人。深恨其事。殊
不知我之福量所包者止此。其破壞者。皆非我分之
所宜有。亦或少欠彼人而失之。以為憂者則反怨天
尤人。以致結冤而不解者。過也。是知孔聖之安命。即
吾佛之因果。若知安命。則貧富得失。一切委之前定。
皆我自造。則窮達壽夭。皆吾命之固然。若明信因果。
則今生受用一切。皆我前世修成。原非他人之可與。
亦非智力之可能。即有才智而致之者。亦是我分之
固有也。如此。又何計較得失。而勞苦心慮。妄積恩怨
於其閒哉。若明智之士。的信因果報應。不必計其前
之得失。伹稱今生現前所有。以種未來之福田。如世
之農者。擇良田而深耕易耨播種及時。則秋成所穫。
一以什伯計。此又明白皎然者。但在所種之田。有肥
瘠之不同耳。佛說供養佛法僧三寶為勝田。孝事父
母為敬田。濟貧拔苦為心田。吾願世之智士。不必計
巳往之得失。但種未來之福田。苟能省無益過度之
費。節身口侈靡之財。種之於三田之中。不惟增長未
來福德莊嚴。則將現世。亦身安心樂。為第一福人也。
若能種福於三田。再能留心於佛法。以念佛而消妄
想。以慈悲而轉貪瞋。以軟和而化強暴。以謙光而折
我慢。如此則是大心菩薩之行也。居士果能信此。當
稱最勝勇猛丈夫。
張孝子甘露說
余嘗讀方外志。謂混沌初分。而人始生。體有光明。蜚
[039-0750b]
行自在。吸風飲露。不產五穀。泉涌露降。凝結如脂。名
曰地肥。味若醍醐。人食之甘。嗜而無厭。其體漸重。不
能自舉。故地肥薄而五穀生。五穀生而地肥絕矣。人
始穀食而情竇鑿。欲火生。故醇氣澆而露不甘。泉不
醴。俟聖帝明王出。天德合而醇氣守者。故甘露降。醴
泉涌。時則為禎為祥。為靈為瑞。感於人而應於天。由
是觀之。今之瑞。古之常也。堯舜之世數致焉。三代無
紀。春秋不載。至西漢武帝降。始以為年。嗣是代有之。
我明洪武八年。 聖祖詣齋宮。祀上帝。甘露降於圜
丘之松杪。凝枝垂懸。其狀如珠。其甘若飴。乃敕羣臣
採而啖之。命為詩歌制論以紀之 世廟亦然。是知
甘露之瑞。皆見於王者之德。而未聞降於野。今龍山
張子鳴球。以篤孝。感甘露降庭槐。香美異常。經旬不
散。其故何哉。嘗試論之。孝者。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
之行也。孝德至而中和之氣育。中和育而醇氣守。醇
氣守而天德合。天德合而禎祥應。故甘露降。醴泉涌
也。夫孝一也。自天子以至庶人。本無二致。第心圓而
氣足者。應之速。久近亦然。余故謂張子之孝。自有所
不知。故禎祥應之如此久。而說之者。猶有所未至也。
嗟乎。人心之溺也久矣。然靡不有此形。有此形。靡不
有此性。性既盡而孝德全。而禎祥應。而人有若張子
者。一孝興於家。百孝興於鄉。千萬億兆興於國。以及
於天下。則人不減聖。事不減古。而天下國家可登於
太上。混茫均享華胥之樂。吾將必謂露皆甘。泉皆醴
[039-0750c]
而飲啖隨宜。不俟謳歌鼓腹。又何以瑞應為哉。
不遷字說
門人梁四相。稽首作禮。乞表其字。余字之曰不遷。意
取肇公論旨也。余少讀肇論。至旋嵐偃岳而常靜。江
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麗天而不周。
茫然莫知所指。萬曆甲戌行脚至河中。與道友妙峰
結冬於山陰道院。因校刻此論。恍然有所悟入。及揭
簾。覩風吹樹葉。飄颺滿空。乃自證之曰。肇公真不吾
欺也。每以舉似於人。咸曰。遷中有不遷者。余笑曰。若
然則為理不遷。非肇公所謂物不遷也。然既曰。即物
不遷。豈捨物以求理。釋動以求靜哉。梁生諱四相。然
萬物靡不為此四相所遷。而不遷之物。非常情所可
測識。獨肇公洞見肺肝。今梁生歸心法門。其有志於
此乎。苟得不遷之妙。則日用現前。種種動靜閒忙。逆
順苦樂。得失勞逸。利衰毀譽。以至富貴貧賤。大而禍
患死生。則了不見有纖毫去來相也。即釋迦之分身。
觀音之隨應。普賢之萬行莊嚴。乃至世出世法。一口
吸盡。又奚止於現宰官身而說法者乎。由是觀之。堯
舜以之垂拱。伊呂以之救民。顏子以之簞瓢。孔子所
以無入而不自得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
晝夜。嗟乎。夫子此語。真長夜夢中木鐸也。肇公引而
伸之。老人以此字梁生。能無負此語。可稱聖門的骨
子。況法門乎。
黃用中字說
黃生元衡。余字之曰用中。因為之說。夫中非有體。安
可用耶。以衡視之。其中自見。然衡為天下平。萬物之
準也。人之所必信。可不言而喻。惜乎。人知衡之可信。
而不知其用中在是。猶凡人知食之可飽。而不知可
飽者味耳。以味精而食麤也。故曰惟精惟一。允執厥
中。不知味則不知精。不知中則不善用。能用其中。始
稱大用。黃生志之。
歐嘉可字說
歐生興際。遠來謁余。少年勤苦。余見而嘉其志。因字
之曰嘉可。凡曰可者。訓為僅可。僅則有所未盡。非也。
夫人之欲於心者。可則嗜之。不可則厭之。且心之嗜
慾。不盡不止。亦有欲盡而不止者。豈曰僅哉。是古今
之人。雖在可中。而不知其可也。獨禪門向上一路。以
心印心。謂之印可。在聖人則曰無可不可。然無不可
者。則無有不可者矣。故舉世之人與物。世與時。時與
命。皆有確然不易之可。苟知其不易之道。則窮達一
際。險夷一致。出處一時。如斯則無不可者矣。人能洞
見此可。則無往而非所遇也。歐生知此之際。名為實
際。實際豈小可哉。
士修字說
鄭生尚志問字於予。予字之曰士修。蓋志於道。非修
不足以盡道。然道在吾人。本來具足。無欠無餘。良由
物欲葑蔽。而失其固有。以致六鑿相攘。六官失職。此
愚不肖者所不及。即有志者。又或賢者行之過。智者
[039-0751b]
知之過。聖人所以折衷之。抑其太過。引其不及。歸於
大中至正之體。以完其本有。不失其天真。故謂之修
耳。非舍此之外別有修也。故曰。修道之謂教。是知聖
人教人。非有益於人也。但就其所賦而裁成之。因其
所志而引發之。以至於日用見聞知覺之閒。起居食
息之內。無非本明獨露之地。苦於夙習而障之。故即
其所明以通其蔽。如目為色蔽。即色以通之。耳為聲
蔽。即聲以通之。舌為味蔽。即味以通之。鼻為香蔽。即
香以通之。身為觸蔽。即觸以通之。意以知蔽。即知以
通之。洗其夙習。而發其本明。譬如磨鏡。垢淨明現。然
鏡明本具。非因磨洗而增益之也。以其所習者道。故
用志以啟之。苟無專一不拔之志。必為習染所奪。而
日流於顛瞑。邈然而不知返。不足以為人矣。又足以
稱士哉。故予曰。士貴乎志。志貴乎修也。為士修說。
徐子厚字說
徐生天載作禮請字。余字之曰子厚。因為之說曰。天
乃吾性之本然者。而言載者。義取性能載物也。傳曰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蓋中乃性之體。和乃性
之德也。吾人能致盡其性。則體周而德廣。則能位天
地。育萬物。此特性分之固然。第止性雖本具。苟非所
養。則不能極廣大以盡精微。故余取其厚者。意欲深
其所養。以重其厚。方能持載而不遺。故曰。風之積也
不厚。則負大翼也無力。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
無力。然吾人本具性德。雖天然廣大。自非積養深厚。
[039-0751c]
則負大任也無力。是故古之豪傑之士。賦特達之才
者。靡不刻苦勵志。以淬其利器。以待天下國家之大
用。以建千載不朽之大業。所以光照百世。澤流無窮。
所謂源遠而流長。厚之至也。以其性為天地萬物之
本。故能盡其性。則可與天地參。方盡丈夫之能事。能
事畢。則可名為人。否則與物同腐朽。又何以稱丈夫
哉。是以聖人處其厚。不處其薄。居其實。不居其華。去
華取實。厚之道也。故余字之曰。子厚。子其勉之。
容我字說
天地至大。萬物無所不容。而且曰容我。豈我獨不能
見容哉。雖然必有說矣。昔人有云。誰云天地寬。出門
惟有礙。是亦有不能見容者。非天地不能容我。由我
不能容於天地耳。是以聖人并包萬物而不為已有。
不為已有是無我。無我則無物。無物則無物與敵。無
物與敵。則物我忘。物我忘。則物皆我。物皆我。則我混
於萬物矣。以其混同。故能容我。此聖人之能事也。唯
忘機者似之。故以此字李丈人。
謝汝忠字說
章貢孺子。名曰上嘉。請余為字。字之曰汝忠。謂移孝
於忠。固上之所嘉者也。以孺子得丙而生。丙火象君
德也。陽明而剛正。外剛而中柔。德之實也。故曰柔嘉。
謂陽剛而陰柔。君剛而臣柔。此上下之正。天地之和
也。以大來而小往。陽求陰。陰入陽。故在卦為離為火。
在人為心為目。心精而溢於目。目視而主於心。內外
[039-0752a]
一也。故君之求臣。如心之於目。臣之事君。若目之於
心。是則內外一而用不異。德合而功成。故可嘉也。否
則殆巳。所謂耳視而目聽。則天君失守。五官失職。求
其嘉也。詎不難乎哉。是知人臣之事君。若目之聽命
於心者。忠之至也。故予因其嘉而益嘉之。以忠固可
嘉也。予觀孺子神邁而骨駿。氣和而心泰。大人之質
也。語曰。大人者。不失赤子之心也。其實則預秉大人
之象。業巳見乎儀容體貌之閒。即仲尼之為兒戲。陳
俎豆。設禮容。豈非天有所授。而人有以成之耶。先生
以是月。送孺子進小學。即詺此名。予字之曰以忠。先
生欲予書此。藏之珍襲。將為孺子之左劵云。
覺之字說
方遺民氏。從父宦遊衡。禮予問出世法。因請法名。詺
之曰福心。以心為福田之本。眾善之所歸。如膏壤而
生百穀也。復請字。字之曰覺之。以佛者覺也。古德云。
即心即佛。以此心本來是佛。因迷之而為眾生。是迷
覺之變也。吾人日用現前一念。覺則一念佛。念念常
覺。則為常住佛。不覺則永墮迷途。失其故有。如人有
目而居暗室。一無所見。所謂顛瞑而不自覺者也。以
心是福田。以覺為種子。日用不覺。如有田不耕。安可
以望有秋乎。吾故曰覺之。覺之者。種福之本也。方子
能覺。則不辜本有。乃福之大者也。
讀達師洞聞字說
洞聞之語。則遵文殊擇圓通。以觀音耳根為勝。又以
[039-0752b]
普賢心聞洞十方為準則。一以耳圓。一以心洞也。若
在老憨分上。看他虗空與眉毛廝結。比比說法。萬象
皆聞。則三大士一場懡㦬。而紫柏此語。亦無地可寄
矣。此處透得。方稱洞聞。
與堂主天香更字無隱說
堂主明桂。舊字天香。請海印老人易之。以其近於俗
也。老人笑而應曰。名是假名。況真非可名。凡可名者
皆俗耳。因而罷去。一日偶詣丈室白曰。弟子夜來夢
師為更其字。及問字。何乃忘之矣。老人復大笑曰。生
死涅槃皆如昨夢。然所可名字者。皆夢語也。善知諸
法如夢。則一切名字語言。無非夢事。苟觀法如夢。則
佛法常現前。因詺之曰無隱。意取分明目前。六根相
對。無非佛事。且如靈雲見桃花而悟道。香嚴聞擊竹
以明心。此皆即聲色門頭而實證者。山谷道人。依晦
堂和尚。乞指捷徑處。堂曰。祇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
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太史居常如何理論。公擬對。堂
曰不是不是。一日。侍堂山行次。時巖桂盛放。堂問曰。
聞木樨華香麼。公曰聞。堂曰。吾無隱乎爾。公釋然即
拜曰。和尚恁麼老婆心切。此乃者俗漢從香塵而得
悟入者。堂主莫道從香塵而入者。可字無隱。其他又
有隱耶。仲尼又曰。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參。
虗懷字說
五臺竹林大師。入滅之明年戊午。門人大謙遠來匡
[039-0752c]
山。求予為塔銘。公受業京都。西山碧雲寺。碧雲為王
城勝剎。四事之豐。第一享僧中最勝欲樂者。公能捨
此。而之寒巖冰雪中。親近知識。潛心佛法。竹林門人
以千百計。獨公以末後光明不朽為念。其存心重本
可知巳。及予與坐談。扣其所蘊。專注理觀。謹於律行。
則其所趨。又非世諦碌碌者比。予甚嘉之。先字愈光。
予嫌其衒也。乃為更之曰虗懷。葢取其虗心而能受
益也。良以眾生長寢生死而不寤者。直以沈瞑五欲
積習濃厚。煩滿胸襟。故凡所舉措。皆為業資。以其執
而不化其所有。則積垢益深。垢益深而業益重。積迷
不巳。而苦道愈長。終無返省。何光之有。究其所以。其
心不虗之過也。聖人虗已以遊世者。以能捨其所執
耳。所執既捨則心自空。心空則境自寂。心空境寂。則
物我兼忘。我忘則無能執之心。物忘則絕所執之境。
斯則心境求之了不可得。虗之至也。其懷若此。則超
然獨立而與道同遊。又何一物之可拘。纖塵之為累
乎。然以無有入無有。妙行冥符。橫身為物。所謂不起
滅定而現諸威儀。此至人涉世之能事。又豈止勞謙
而巳哉。葢光而不耀者也。
聶應如字說
聶生遊於達觀禪師之門。師字曰應如。予觀其字。因
知師所以授生者。最上法門也。乃為之說。夫如非相
似之說。葢直指吾人本體而言。所謂真如者。乃一心
之異稱也。然真則不妄。如則不變。故名真如。以其心
[039-0753a]
光明廣大。湛若虗空。其體寂然。乃至日往月來。昏明
相代。雲行鳥飛。風動塵起。四時循環。日夜無隙。種種
變幻。起滅不停。而空體凝然寂然不動。吾人稟此真
如之性。賴以成形。而為妄想遷流。榮辱憂喜好惡喜
怒疾病禍患。乃至死生代謝。種種變幻而為遮障。是
則自體本如。而今不如矣。故禪師因其固有而導之
曰。子應當如。故曰應如。謂本來自如。而今不如。欲復
本有。不必外求。但當如耳。苟如其本如。更何如哉。是
知吾人聖凡不隔。端在迷悟如與不如之間。不如則
凡。如則聖矣。般若云。所言如來者。即諸法如義。由是
觀之。不獨心體本如。而一切諸法。近取諸身。則四大
六根。細而披剝。則三十六物。內外皆如。遠取諸物。則
山河大地。鱗介羽毛。草木微塵。極盡世閒一切相狀。
靡不皆如。故曰。青青翠竹。總是真如。鬱鬱黃花。無非
般若。以此而觀。則諸法本自如如。諸法既如。又何好
惡當情取捨。而為生死之業所留礙哉。所謂萬境本
閒。而人自鬧。若人轉物即同如來。物轉則心境皆如。
物我兼忘。聖凡平等。生死去來。如夢如幻。與吾靈覺
之體。有何交涉。是故吾人有志出生死者。應當如也。
故曰應如。子其識之。
何希有字說
何生字希有。篤志向道。人能向道。誠希有也。若真能
見道。則更為希有。余嘗讀金剛經。至空生歎世尊曰。
希有。余甚疑之。及尋其未歎以前。並無甚奇特。亦無
[039-0753b]
玄妙語。惟言世尊著衣持鉢。飯食經行。洗足敷座而
巳。更無別奇特也。空生何所見而驚歎若是。此語千
載上下佛祖註解不破。忽被空生看破世尊行履處。
不覺失聲乃爾。何生希有。果何所見而希有耶。苟如
空生看破世尊處。看破自家屋裏。此葢家常日用過
活事耳。更指何法為希有法。何事為希有事耶。儻未
著眼。但以文字相而爭誇讚歎之。恐他日回頭一覰。
則見又不希有矣。何生乞法語。以老人無法可說。故
因其說。而說之以此。
香林字說
大都慈善長老。名真孝。達師字之曰。香林。請余為說。
余居五羊時。見西洋番舶載旃檀至。詢其所產。則曰
產香之國。最毒熱而多巨蛇。其蛇自毒。熱莫可解。獨
賴此香以解之。故盤附其上。以得清涼。香因蛇毒而
亦盛。且其樹孤生。生處不生眾草。獨香成林。故古德
云。旃檀內絕凡材。今達師以香林美孝。字豈無謂哉。
惟我釋迦本師出世。說戒定慧三學。獨專於戒。戒品
甚多。獨尊梵網大戒。此戒乃是教菩薩法。非金剛心
不能持之。伏覩經開戒品。以孝為本。故經云。孝名為
戒。謂孝順父母。孝順師僧三寶。孝順至道之法。孝順
一切眾生。且律載戒品。麤列五百。細則三千威儀。八
萬細行。佛獨指孝字為本。意謂佛子能盡此孝。則一
切戒品。一心具足。此豈非若旃檀孤生。三毒熱惱燒
炙身心。無可解救。至依於戒。乃得清涼。豈非若旃檀
[039-0753c]
能消蛇之大毒耶。孝生於眾生熱惱心地。自體清淨
以消煩惱。煩惱逼而戒光圓。豈非若旃檀生於毒熱
之地。自體清涼。而因熱毒以成其香耶。一孝全而眾
戒滿。戒滿而孝愈真。如栴檀林。故曰香林。以之為名。
不亦宜乎。此乃達大師不說而說也。余說為贅。
堅白字說
壽公為京都住持。雅志向上。喜近知識。雖未游歷百
城。而諸方名行尊宿至者。無不隨喜。可稱坐參。往親
吾法兄古梅法師。師深器重。嘗以堅白字之。予因為
之說曰。佛性之在纏。如摩尼之墮溷。蓮花之處泥。不
為煩惱穢濁所昏。不為五欲淤泥所污。葢其自性天
然。本然清淨光明皎潔若此也。而人者。見穢濁而不
知摩尼之光明。見淤泥而不知蓮花之香潔。是以汩
汩塵勞。而不知自性之圓明也。公生長塵中。矯矯有
出塵志。心期極樂。厭離生死。是果一念孤明。應緣常
照。方且即塵勞作佛事。轉穢邦成淨土。又豈直以堅
白同異目之哉。雖然志不磨不堅。心不洗不白。吾人
志不堅磨以忍。心不白洗以戒。若忍至無生。戒歸自
性。自性清淨。即所謂磨之不磷者是也。若磨之不磷。
則涅亦不緇矣。堅則不壞。白則不渝。不壞不渝。實相
常住。淨土無量壽。義在是乎。公果以吾言觀自心。則
懷中之物。當自現前。是不負其親友也。不然則不獨
負他人。抑且自負。公其勉旃。是為說。
自性說
嘗謂人生而主之者性。性一而品不一。至有聖賢之
分者。以有生知學知困知之不同。由夫習之厚薄。故
成有難易。生知之聖。故不世見。學困之知。正在習之
厚薄耳。故曰。性近習遠。其是之謂乎。吾人多在學地。
其用力之功。不必向外馳求。當知自性為主。於此著
力。不能頓見自性。當驗習氣厚薄。切磋琢磨。於根本
處著力。譬如磨鏡。塵垢若除。光明自現。吾人日用工
夫。最簡最切。無過於此。故曰。學道之要但治習。習盡
而性自盡耳。以其自性本明。更無增益。唯在人欲障
蔽。貪瞋癡愛而為種子。沈湎其中。故為所困。是知困
非窮困之困。蓋為惡習所困耳。孔子曰。不為酒困。此
特被困之一端。凡厥有生。所困非一。不為諸障困。便
稱大力量人。故學道人。第一先具勇猛根骨。如一人
與萬人敵。大似李廣單騎。出入虜庭。吾人果於聲色
貨利物欲場中。單刀出入。足稱雄猛丈夫。以此言學。
但於不困處便見自性。非是離困之外。別求學知之
功也。所以禪家言立地成佛者。乃頓見自性而巳。非
是別有一佛可成。佛者覺也。即自已本有光明覺性。
能見此性。立地便是聖人。到此則不見有生學困知
之異。始是盡性工夫。此性一盡。則以之事君為真忠。
以之事親為真孝。以之交友為真信。以之於夫婦為
真和。施之於天下國家。凡有所作。一事一法。皆為不
朽之功業。所謂功大名顯者無他術。由夫真耳。己酉
冬暮。予舟次芙蓉江上。章含黎子見訪。覩其光儀瑩
[039-0754b]
然冰玉。溫厚和雅。是其多生遊心性地。習氣消磨。故
發現於形儀之表者如此。即從此增進用力不巳。直
至私欲淨盡之地。聖賢不期至而自至耳。若夫功名
事業。如響應聲。似影隨形。猶欬唾之餘耳。故曰道之
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天下國家。是皆自性之真光。
非分外事也。君其志之。
憨山老人夢遊集卷第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