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6q0386 憨山老人夢遊集--(侍者)福善日 (master)



憨山老人夢遊集卷第三十二
侍 者  福 善 日錄
門 人  通 炯 編輯
嶺南弟子 劉起相 重較


題䟦


題壇經首示智境禪人



從上佛祖。為生死大事。出現世間。靡不大捨身命。歷
盡艱難。自萬死一生中來。觀吾本師和尚。釋迦老子。
曠大劫來。為此法故。捨頭目髓腦。不啻恒沙。即此翻
出頭。猶向雪山凍餓六年。以至馬麥金鎗。何所不受。
剛剛博得四十九年粥飯氣息而巳。猶未見有奇特
處。且又末後惹得一場笑具。至今流布寰區。乃教碧
眼特特西來。把作實事。賺他神光誤墮一臂。及至老
盧俗漢子。被他一語調弄。剌向黑漆桶中。悶絕至死
者。又不止萬萬也。自黃梅夜半。放下腰間石頭。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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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子破落索。當作奇貨。豈料被他累至於死者。又
萬萬矣。且幸自獵叢跳出。滿目羞慚。每每向人申說
平生負墮處。即以太虗為口。猶吐露一點不出。直令
話柄流落江湖。傳者又為實事。悲哉。余亦為此法故。
上干 宸怒。實出九死。幸爾絕處再甦。蒙恩貶雷陽。
以萬曆乙未冬日。出 帝都。冐雪南行。至白下。擕弟
子智境如廣作形影。及至雷陽。瘴癘大作。飲者萬萬
無完人。余與從者。俱冐毒癘病。而廣竟不起。境則再
死而復生。苟非仗諸佛神力加持。及自願持之。葢萬
萬無遺類矣。境病稍瘥。余即遣歸盧山。省乃師。且以
借萬頃湖光。千尺瀑布。以洗未盡習氣也。臨行無以
為屬。案頭驀拈此卷。遂以付之。將見古人大死後。如
此消息。但非真死者莫可得。境當持之於孤峰頂上。
萬丈巖前。試在措手處。定當看。苟能真個大捨身命
如古人。則不但不負老人今日之事。抑且不負自已
萬劫千生。種來最勝金剛種子也。爾其勉旃。無忘所
囑。時萬曆丙申長至月十九夜燈前。記於五羊東郭
之壘壁間。


觀楞伽記略科題辭



科以分經。從古製也。昔道安法師以三分科經。時人
譏其離析經義。及親光論至。果以三分斷其全經。時
乃歎其雅合。葢經經各有綱宗。科乃提綱挈要。使觀
者得其要領。庶離言得意而悟入之。令捨筌蹄。殆非
支分節解。逞臆斷也。後之義學。昧於離言之旨。各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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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見駢枝其說。以取謗法之愆。使學者莫之適從。正
所謂以多歧亡羊耳。楞伽以離言說第一義為宗。文
博義幽。舊解但科其文。而未盡挈其義。於通途一貫
之旨未暢。使觀者狥文而失義。以致修心三觀。不得
其門而入。雖古今講演流通盡大地。而依之造修者。
鮮知其要。有負如來開示正修行路也。今予妄為通
議。直欲發心條貫。使學者一覧便見指歸。其略科但
先撮要義。以示文外之旨。使知問答來源。融會一貫。
了然心目。冀可忘言得義。不以文句為障礙耳。然即
此巳為剩法。後之學者。切不得以此為欠。而更增益
其說。自取謗法之罪不淺矣。萬曆戊戌孟夏佛成道
日。沙門德清題於五羊之青門壁壘間。


題金剛經註解後



佛性之在纏。如珠之在懷。水之在地。然雖固有。不指
不知。不鑿不得也。是則善友知識。乃指珠之人。無量
法門。特穿鑿之方耳。豈實法哉。如來出世為一大事
因緣。所謂開示悟入佛之知見。佛知見者。乃眾生之
佛性。即般若之真智也。且此真智。吾人本自具足。曾
無增減。正猶衣底之珠。本無明昧。地中之水。源有淺
深。此其法無頓漸。悟有易難。由根有利鈍。障有厚薄
耳。上根利智。障薄德厚者。一觸便了。此悟之易。故稱
為頓。如六祖大師。聞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語。頓悟
本有。便悟無生。是多劫般若緣熟。當機一觸。即了然
自信。如披襟見珠。原自本有。不假外求。此豈易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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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乎人者。無明之地堅固。法性之水益深。疏鑿之功
未著。求其乘順流而歸智海。蓋亦難矣。是以聖人不
得巳而施設。因五性而立三乘。循利鈍而開頓漸。此
八部般若之談。猶為創入大乘初步。而此經者。特八
部之一。所稱金剛。取其能斷耳。蓋直指當人佛性。堅
固不壞。頓斷無明。離一切相。如如不動。正若衣珠從
來不昧。第指示須人。悟之在已。是則經乃指知之方。
註特穿鑿之法耳。若夫吸滴水而獲清涼。除熱惱而
解渴愛。爽然意消神釋處。是飲者自知。殆非可以向
人吐露也。蘇君叔達。夙具般若種性。生平酷嗜此經。
與焦太史諸大知識遊。自信彌篤。得此註本。如獲至
寶。即壽諸梓。以廣法施。余見歡喜合掌而讚曰。婆竭
龍王。能以滴水霪滿閻浮。潤焦枯而成百物。斯特業
力變化乃爾。況般若神智所熏發乎。因是而知蘇君
法施之功大矣。


書金剛經頌後



右金剛頌十七首。蓋余己酉季秋。在曹溪寶林。為諸
來弟子。講金剛般若而作也。嘗念六祖大師。聞此經
一語。即見自心。如觀掌果。直到不疑之地。故從黃梅
巳來。單以此經為心印。予向隨波流。未達彼岸。以不
知話頭落處。槩以文字目之。故反為作障礙耳。頃於
空生嘆希有處。猛然覷透。始信古人不欺之地。皆從
現前日用疑根發耳。靈山會上。諸大弟子親近如來。
晝夜無間者。三十年。竟如盲若聾。故於世尊日用。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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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瞬目。行住坐臥中。未觀一毛。至於種種開示。皆墮
疑網。若非空生今日看破。則終當面錯過矣。何況末
法中志求道者。親近師友。豈易信哉。六祖一入黃梅
之室。徹信不疑。臨濟初入黃檗之室。三度喫棒。正似
靈山三十年前弟子也。及從大愚處命根斷後。再見
黃檗。便能道。只為老婆心切一語。此正若空生冷地。
看破世尊。便歎希有時也。嗟乎。自古師資授受之際。
誠不易易。所謂見過於師。方堪傳授。似水投水。如空
合空。覩空生對世尊時。莫道不疑。只是就世尊舉揚
處。如良馬見鞭影而行。比未開眼時天淵矣。此頌在
空生分上。大似畫蛇添足。且喜見空生肝膽。如空生
見世尊處不異。如為幻人歌者擊節耳。善侍者執侍
老人二十餘年。其為日用舉揚此事。不減靈山。而從
患難艱虞。又與空生遠矣。若此心不似空生見處。何
能消受種種苦惱耶。時以魔業。繫芙蓉江上一葉舟
中。寒夜書此付之。大似寒空鴈影耳。


物不遷論䟦



予少讀肇論。於不遷之旨。茫無歸宿。每以旋嵐等四
句致疑。後有省處。則信知肇公深悟實相者。及閱華
嚴大疏。至問明品。譬如河中水。湍流競奔逝。清涼大
師。引肇公不遷偈證之。葢推其所見。妙契佛義也。予
嘗與友人言之。其友殊不許可。反以肇公為一見外
道。廣引教義以駁之。即法門老宿。如雲棲達大師諸
老。皆力爭之。竟未迴其說。予閱正法眼藏。佛鑑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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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眾。舉僧問趙州。如何是不遷義。州以兩手作流水
勢。其僧有省。又僧問法眼。不取於相。如如不動。如何
不取於相。見於不動去。法眼云。日出東方夜落西。其
僧亦有省。若也於此見得。方知道旋嵐偃嶽。本來常
靜。江河競注。原自不流。其或未然。不免更為饒舌。天
左旋。地右轉。古往今來經幾徧。金烏飛。玉兔走。纔方
出海門。又落青山後。江河波渺渺。淮濟浪悠悠。直入
滄溟晝夜流。遂高聲云。諸禪德。還見如如不動麼。然
趙州法眼。皆禪門老宿將。傳佛心印之大老。佛鑑推
之。示眾發揚不遷之旨。如白日麗天。殊非守教義文
字之師。可望崖者。是可以肇公為外道見乎。書此以
示學者。則於物不遷義。當自信於言外矣。


重刻佛頂首楞嚴經䟦



首楞嚴經者。乃無上頂法。文該三藏。教攝五時。徹迷
悟之根源。究聖凡之要路。真修妙門。無尚於此。故參
禪之士。不入此法。則正眼不明。探教之徒。不通此經。
則重關莫闢。自入中土。解者固多。而通途大旨。總未
究竟。近有邪解之徒。甚至曲引玄言。以附外論。壞正
見。世莫能辨。為害非細。荷擔慧命者。為之寒心。頃楚
萍圓上人。久居豫章。攝受有緣。深悲邪見之幟難拔。
乃集緇白法侶。捐刻本文梵冊。將以豎正法幢。冀諸
有志法門賢哲之士。深究佛意。不墮闡提。則法海津
梁。此為帆楫。其護法之功。豈小補哉。敬題此以為先
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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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起信直解題辭



此論乃禪宗關鑰。為大教之宏綱也。親教者。非此無
以知宗要。參禪者。非此無以開正眼。實性相二宗之
指南也。文簡義深。法界一心。理事因果。修證頓漸。包
括無遺。故法門學者。捨此而求悟入。是却步而求前
也。賢首舊疏。精詳委悉。而長水記。亦浩瀚無涯。淺識
者茫無歸宿。予先取本疏。略去繁科。纂成疏略。業巳
刻行。時為初機指點。猶以為艱。故復用疏義隨文直
解。貴在一貫。不假旁引枝蔓。而一心真妄迷悟之義。
了然畢見。如胝白黑。其實祖述前意。不敢妄越。但取
隨文易會。不煩鈎索。而直達本源。以為新學之一助
云。


刻百法論八識規矩䟦



百法八識。乃相宗指南。為入大乘之門也。以佛說惟
心唯識道理。遍該一大藏經。而彌勒約為六百六十。
而天親約為百法。識論百卷。三藏法師。約為頌四十
八句。可謂至簡至要。乃法界之綱維也。以一切眾生。
迷一心而為識。無明障蔽現前日用。而不知自心之
善惡樞機。若親教者。展卷則見文字遮障。而不知所
說皆自心本有之佛性。參禪者。抱持妄想。盲修瞎煉。
而竟不達生滅根源。是皆不知此論之過也。然論約
剛五百言。而頌止四十八句。統收一大時教。世出世
法。無不該盡。若教若禪。無不揭示正修行路。學者有
志。不費期月之功。而通徹無遺。嗟無志者。不能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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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此。而甘為愚蒙。可不悲哉。此論古今解者。多引識
論本文。初心難入。且不便於俗諦。故予取其義而變
其文。以便初機。使其易入。文似闕而義實具。是亦隨
順說法。非敢妄損古德成言。以取謗法之愆也。


書四十二章經題辭



此經乃吾佛世尊。初成正覺。所轉根本法輪也。其旨
以一心為宗。故曰。識心達本號為沙門。以斷慾出塵
為用。故曰。離慾寂靜。最為第一。又曰。愛慾斷者。如四
支斷。以酪為教相。以醍醐出於乳酪。而無上佛果。皆
本於真妄一心也。良由心為法界之本。欲為眾苦之
源。今將離苦得樂。故以斷慾為先。世出世間修行之
要。無外乎此。故為根本法輪也。有子曰。孝弟也者。其
為仁之本歟。且順親為孝。敬長為弟。吾佛亦曰。孝名
為戒。孝順三寶父母師僧。孝順至道之法。豈非以隨
順覺性。而為復性之本耶。嗟乎。一切眾生。皆以婬慾
而正性命。顛暝於此。其來久矣。然性與欲。若微塵泥
團耳。苟非雄猛丈夫。以金剛心而割斷之。可以出大
苦。得至樂乎。孔子曰。人有欲。焉得剛。不剛。則於此法
門。猶望洋也。是以吾佛出世。最初說此離欲法門。是
猶痛處劄錐耳。故經中。以此再三叮嚀致意焉。凡學
佛道。有志於究明此心者。捨此而言行。是猶却步而
求前也。


題十六妙觀後



十六妙觀。始因韋提希夫人。為逆子阿闍世王所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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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佛哀救。故佛親詣幽宮。放眉間一光。遍照十方佛
土。令夫人自擇。隨願往生。夫人獨愛西方極樂世界。
是以世尊。特為說此十六妙觀。以為往生之資。但得
一觀成就。必得如願。是故淨土一門。最為超脫生死
之徑路。古今造修而取證驗者。不可勝數。或者槩以
為中下根設。非也。佛以一光。頓照十方佛土。了然目
前。豈中下根人之境界。且一生頓脫無量劫之生死
豈中下根人所能哉。嗟乎。末法人多妄誕。但縱口耳
以資談柄。雖上上根人何益耶。語曰。藥不必扁鵲之
方。愈病者良。況法王親垂證驗之法門。韋提巳效之
妙行。修行捨此而別求玄妙。非愚即狂。實是自作障
礙耳。悲夫。吾徒沙門釋子。身既離塵。而心源混濁。日
夜馳想於五欲場中。曾無一念回光返照於自心。且
又妄談般若。輕欺法門。甘心泥犁而不省者。豈不悲
耶。門人某請益。老人特書此頌。以為淨業之資。將期
實行實證。庶不負此生出家之行脚事耳。若捨此法
門。別求向上。則佛豈誤人。而永明大師。又豈欺人耶。


題諸祖道影後



諸祖乃傳佛心印之宗師也。意昔世尊說法靈山。常
隨弟子千二百五十人。及佛末後拈花。迦葉破顏微
笑。遂傳心印。為教外別傳之旨。是為禪宗二十八代
至達摩大師遠來東土。六傳而至曹溪。下有南嶽青
原。以分五宗。由梁唐至宋元。得一千八百餘人。皆世
挺生豪傑之士。塵垢軒冕。薄將相而不為。故歸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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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一言之下。了悟自心。使歷劫生死情根。當下頓斷
遂稱曰祖。豈不毅然大丈夫哉。嗟此末世。去佛時遙
既不預靈山嘉會。而此土諸祖出世。又不能親近入
室。故沉迷至今而不返者。亦可悲矣。久聞大內。藏有
歷代諸祖道影。新安高士丁雲鵬者。丹青之妙。不減
僧繇道子。偶得內稿本。八十八尊。達觀禪師命畫四
堂。其一置西蜀峨眉。其一置金陵祖堂。其一置匡山
五乳。一置南嶽。曾儀部金簡居士。請歸湖東。觀察備
兵吳公生白。一日過訪隨喜。見而歎曰。此真光明幢
也。會荊門畫士史宷。善肖像。遂命臨一冊。竊覩公丰
彩高遠。有翩翩出塵之度。故望影而歸命。葢亦曾親
近入室中來。昔裴休見壁間高僧真儀。問黃檗曰。真
儀可觀。高僧何在。檗呼曰。裴休。休應諾。不覺諤然。遂
大悟。予想公夙種般若深根。悟心不在裴丞相後。故
為集諸祖略傳。各為贊以致公。將為家傳心印也。


題所書佛心才禪師坐禪儀後



余每向學人說修行法。唯教以放下妄念。撇脫情根。
不隨生滅心轉。如此二六時中。一切遇境逢緣。逆順
關頭。愛惡貪瞋習氣發時。當下一念回光返照。決不
為他遮障遷流。一口咬定。如咬鐵釘相似。如此是謂
具金剛心。名為狠心漢。即此可名參禪人手段。如力
士打拳。渾身上下。左右都照管到。一些滲漏不放空。
如此。乃可謂善用其心。是謂勇猛伶俐衲僧。此老人
尋常。以此一段說話示人。恰似十字街頭。賣平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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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數十年來。空受了許多起早睡晚。不曾博得一
文錢。買冷飯喫。今日看來。不如才老佛心禪師。說坐
禪儀。大似狀元郎教童蒙。上大人。丘乙巳相似。如此
工夫。東道不少。果能學得。不怕不到狀元地位。回看
老憨。依舊還是一老骨董也。具出世志。正好放下心
腸。依此老榜樣。死做一番。豈不以今日此一片紙。作
破魔軍。出生死。一道符驗耶。快參快參。


題寶貴禪人請書七佛偈後



此七佛偈。乃佛佛傳受心法也。一大藏經。千七百則
公案。乃至一切眾生。日用現前境界。以及蠢蝡蜎飛。
凡有識者。皆向此中流出。自有佛法以來。聞見不少。
而知之者希。但益多聞。增長知見。未有一人。能向此
中著脚者。洪覺範禪師。被放海外無佛法地。寓於廢
寺。破壁間見一毗舍浮佛偈。範持之久。自云平生學
道。獨於今日得大歡喜。方到休歇安樂之地。由是觀
之。佛法信乎無多子。學者政不在廣見博識。增益多
聞障耳。昔山谷老人。善擘窠大書。凡有以佳紙精素
求書者。必書此偈以遺之。足知古人於此中得真意
者。別自有解脫門。非言語可到也。余於辛丑夏日。病
起。趺坐藤床。寶貴以此紙求書七佛偈。余是夜夢侍
一偉人作書。予初握管自會。有矜持狀。其人笑謂之
曰。書法政不爾。字始於蟲文鳥跡。原非有意求好也。
余在夢中。觀其用筆之妙。運動之勢。非凡情可想象
者。覺來猶恍憶。遂乘興書此。乃學夢中人也。
[032-0693b]


又。


余始學佛法。謂諸法如夢幻觀。乃入道第一妙訣。枯
坐山林。三十年來。未曾離此一念。今觀此卷。恍如夢
事。以此印心。則諸法皆然。即此而推。水月鏡像。空華
陽𦦨。種種境界。頭頭皆解脫門也。嗟嗟塵俗中人。欲
以有思惟心。不清淨見。求入諸法妙門難矣。自無受
用地。安能令人歡喜乎。後之觀此卷者。能作如是觀。
不獨入書法亦可入佛法矣。寶貴裝演卷成見有餘
地。復作書尾。


又。


余每謂此七偈。乃佛祖相傳心印也。極喜書施諸方。
不下數百幅矣。往往自為題䟦以示。為禪門關要。但
未知繙譯來源。今於護法錄中。見宋公此䟦。足為禪
門千古公據。故併書之。以曉近日參禪者懷增上慢。
不親教旨之輩。為秦鏡云。


丁右武大參浮海四詩䟦



聞之古人有言曰。兕虎不能撓其神。獵士之勇也。蛟
龍不能動其色。漁父之勇也。死生無變於已。達人之
勇也。死生無變於已。而況利害之端乎。海內識者。皆
以右武剛腸直烈。雄才大略稱知巳。余觀右武。當百
折之餘。投之海涯。曠然不恧於色。及赴廣海戍。度崕
門。風濤大作。桅折蓬飛。顛覆萬變。傍人束手。公方倚
舷謌詩。諸豎子群起而譟曰。舟覆矣。公曰。且住且住。
待我詩成。頃四詩剛成。而舟膠於沙。遂得無覆。公乃
[032-0693c]
大笑曰。豎子幾悞乃公詩。噫。此豈剛腸直烈雄才大
略所可及哉。是有大於此者。率然臨之。而本體自現。
在公寢處。葢亦不自知其安也。故曰。造適不及笑。獻
笑不及排。此之謂歟。予因為公刻此詩於海珠。而書
其後如此。


為右武書七佛偈題後



七佛偈。乃從上佛祖授受心印也。古人悟此者。如大
火聚。一切死生禍患。情塵燎然。不可攖觸。是稱雄猛
丈夫。秉般若鋒。執金剛𦦨者也。右武居士。賦性如此。
豈非多生習此法門乎。余同難行間。相與旦夕遊戲。
以法為娛。偶索書。遂以此狀其本色。


得包公硯書心經䟦



往聞包公守端州。一硯不留之說。視為漫談。及予來
粵。詢之父老云。昔包公治端。革貴硯之獘。偶得一美
者。𢹂之歸。過羚羊峽口。風波大作。公云。吾生平無愧
心之事。無虐民之政。何以有此。因視其硯云。豈山靈
悋此物耶。遂投之水中。風波乃止。自後時時。光怪發
於水上。為漁人網得之。自爾光怪不復見。羅生持此
硯至。余撫摩良久。喜而歎曰。神物隱顯。固自有時。得
欣賞者。亦非偶爾。語曰。至誠可以貫金石。視此頑石。
包公心光。能煥發於此。況般若所熏乎。其歷千劫而
不朽者宜矣。因試墨。遂書心經一卷。以付羅生。


題東坡觀音贊



曹溪云。佛性無常。紫栢䟦東坡觀音贊。亦云。苦樂無
[032-0694a]
常。然苦樂乃佛性之變也。聖凡又苦樂之聚也。以佛
性有受。則苦樂以之。不受。則聖凡泯矣。斯則佛性隨
苦樂現。故眾生之苦樂。以不受者受之。則知苦樂者。
苦樂所不到也。眾生有苦。以不受者而呼。則同不受
者而應。如空谷答響。人若以不受者而遇苦。則如湯
消氷。應念化成無上知覺。何假他力哉。是則受以不
受為母。生以不生為君。重生知所重。則超苦樂而生
為贅矣。


題鬼子母卷



我觀鬼母。愚癡無比。祇知貪他。不顧自已。已之所愛。
不捨一絲。如何於他。絕無慈悲。一切母子。本同一體。
若能等觀。癡心早止。若非如來。拔其癡根。直至窮劫。
尚墮沉淪。縱有神力。總出瞋癡。用不得處。方乃自知。
愛力極處。癡心頓歇。鑊湯爐炭。當下消滅。


書元旦大雪歌䟦



予昔同黃龍潭徹空師。居五臺叶斗峰前之龍門時。
冬大雪。風捲埋屋。積丈餘。擁衲對坐。只覺夜長。及起
開門。則雪堵矣。急撥火取燈。相視而嘻。將謂活埋。適
北臺主人。探而知之。乃領行者數十。操作具。裹乾粮
而來救。除隧道而入。入門相見。其樂融融。如在黃泉
之下也。自予放嶺外。二十年中。每一思之。頓破炎蒸
毒熱者。仗此一念氷心也。頃予逸老匡山。初得憨宗
珏公。指五乳以棲之。公乃徹師之的骨孫。公視予如
若翁。予每一見公。即如對徹師於雪窖時也。天啟改
[032-0694b]
元。歲旦大雪三尺。萬山連凍。不減窖中。予自別五臺
三十餘年。未見此境。故感而為之歌。即以書似珏公。
葢不忘徹師相與死生之際也。今珏世黃龍之家聲。
能體現前事事。皆從乃翁忍凍餓中來。則何熱惱之
不清涼。何道業之不成辦哉。諺語有之。創業非難。守
業難。苟知祖翁田地。時時耘耨。不致荒蕪。則知我本
師釋迦和尚。百千萬劫。捨身命財。在雪山六年凍餓。
博得四事供養。以貽兒孫。吾徒日用所食粒米莖菜。
皆我本師之通身毛孔滴血也。審此。又能甘心虗度
此生乎。然因寫雪詩而及此者。大似因漁父而得見。
大海波濤也。公其志之。天啟元年立春日。


題從軍詩後



雷陽正當南極。東坡題曰。萬山第一。所謂水窮山盡
處也。形家稱為盡龍。故古之忠臣義士。被謫者多在
於此。氣使然也。𡨥公居之未久。至今父老侈談。昔東
坡謫儋耳。子由亦遷至。而西湖遺事。𡨥公有祠。蘇公
有亭。山川之勝。景物依然。然僧來戍者。昔宋之大慧
徙梅陽。覺範戍珠厓。噫。二老去余五百年矣。今余蒙
 恩遣至此。葢亦上下千載奇事。惟我聖朝僧戍者。
獨我始祖南洲洽禪師。為護 建文駕獲罪。 成祖
赦之。以其弟子德錄戍於此。尋即放還。及某二百餘
年矣。頃亦為 國祝釐。獲罪而至此。豈無謂哉。余至。
主於城西古寺。坡公亭中。士子爭談坡公。如昨日。及
訪覺範故事。則杳然矣。天南風物。迥異中洲。四時之
[032-0694c]
氣。亦不與天地準。如乾之純陽。變而為離。離火方也。
萬物皆相見。鬱為炎熱。鬯為文明。人但見景物之鬱。
不見通暢之妙。故於文章詞賦。不能盡其造化之微。
余初至時。遭歲厲。遂於此中註楞伽經。自謂深窺佛
祖之奧。葢實有資於是也。向不求工於詩。自從軍來
此。詩傳之海內。智者皆以禪目之。是足以徵心境混
融。有不自知其然者。由是亦知古人之詩。妙在於情
真境實耳。紫垣君侯出冊。命書之。聊書之以供覆䍌。
并發一笑。


題十二首臥病詩後



沙門從戎。昔亦有之。如大慧禪師戍梅陽。冠巾說法。
寂音尊者。戍崖州。箋註楞嚴。二大老以如幻三昧。處
患難如遊戲。予少年驅鳥烏時。即知其事。想見其人。
不意予年五十時。亦遭此難。蒙 恩賜謫雷陽。其地
葢在二老之間。自慚非其人也。然恒思其風致。初至
戍所。即註楞伽。葢有感焉。所寓之時與境。未審較昔
何如。而以僧體慧命為懷。一念保持。兢兢弗忘。自謂
禪道佛法。不敢望二老門墻。至若堅持法門。孤忠耿
耿。實有嚙雪吞氈之志。而山林故吾之思。形於聲詩
者。真繫鴈足帛書也。千秋之下。讀此詩而想見予者。
能若予之想二老乎。嗟予老矣。書貽侍者廣益。持此
足見家範也。


六詠詩䟦



佛法宗旨之要。不出一心。由迷此心。而有無常苦。以
[032-0695a]
苦本無常。則性自空。空則我本無我。無我則誰當生
死者。此一大藏經。佛祖所傳心印。葢不出此六法。總
之不離一心。若迷此心。則有生死無常之苦。若悟此
心。則了無我。無我則達性空。性空則生死亦空。殆非
離此心外。別有妙法。而為真空也。從前有志向禪者
多。槩從心外覔玄妙。於世外求真宗。所以日用錯過
無邊妙行。將謂別有佛法。殊不知吾人日用尋常。應
緣行事。種種皆真實佛法也。但以有我無我之差。故
苦樂不同。而聖凡亦異。端在迷悟之間耳。以我為眾
苦之本也。明府索書禪語。故錄舊作六詠詩。復記其
事。且為他日證此法門之左券云。


書懷李公詩後



右詩十首。作於乙巳長至月望。明年丙午孟冬。時在
曹溪。喜重修祖庭。翻然一新。禪堂乃六祖大師說法
南嶽青原諸大祖師。安居之所。世代變遷。化為鼠壤
狐窟。今余力求以復舊制。規模軒豁。不減昔時。而經
營佽助。則林參軍知足居士。一力以肩之也。因思昔
日東海莊嚴妙麗。將興法道之際。而余遂嬰難。放流
嶺外。豈意又復幻此道場。以開幻眾。作如幻佛事。度
如幻眾生耶。況蒙恩詔。湯網大開。當初執縛之始。即
今解脫之終。一期周圓。平等無二。所謂東方入定西
方起。比丘身中入正定。居士身中從定起。是名方網
三昧者。非耶。余今難忘李侍御公。最初一念歡喜心。
適遂書懷李公詩。以付居士。以是見區區。不為險難
[032-0695b]
傾奪。不為境界遷移。不以殊形異趣。不以去就介懷。
不被惡魔之所搖動者如此。非夫踞忍辱地。坐寂滅
場者。何易致此哉。箇裏機緣。又為老人傳家之秘。殊
非文字所能述。居士其能得此乎。


書山居十首䟦此詩書於入滅十日之前乃絕筆也



此詩葢作於匡山五乳。在壬子春日也。侍者深光。即
以此卷請書。老人慵於筆硯。故束之高閣。及復之曹
溪。濵行。付侍者廣攝持來。藏之久矣。癸亥秋九月。光
以書來省。因督攝未完。時老人以足疾舉痛。且苦於
應答。攝乘間頻請。老人因念老矣。恐作未來之欠。故
勉強力疾書之以歸。可謂為憐三歲子。不惜兩莖眉。
豈非婆心哉。若以詩字觀之。則辜恩多矣。時癸亥冬
十月朔日。


紫栢老人觀病偈䟦



紫栢老人。居常以無性義示人。如弄丸之手。觀者莫
不心駭目眩。此指自雪巖中峰。諸大老後。知者尠矣。
惜乎。道與時違。未遂振起之願。此老人生平之所苦
心者。嗟乎。哲人往矣。後生晚輩。安能復覩宗門之標
格乎。峨嵋海默禪人。持觀病偈。予見之。不覺潸然泣
數行下。手澤依然。寶之當作光明種子也。


書范蠡論後



此論葢予於已酉秋日。舟泊珠江之滸。李參軍以范
蠡歸湖圖請贊。余因是有感而作也。嘗謂古之文人。
評論古人物。若三蘇之作燦然。槩不及此何哉。是知
[032-0695c]
求知已於千載之下。古人所難。而期有旦暮之遇者。
非偶然也。蠡之心固難見。以予言而發之。則蠡亦將
瞑目矣。奚有古今去來哉。余謂丈夫處世。抱超世之
見者。必不易見知於世。故龍與麟。舉世三尺之童。皆
知其為神且瑞。此約不見而爭誇之也。即旦見龍。人
將以為蛇。麟一出。必見災於虞人。又何怪哉。余居曹
溪之十年。葢嘗一龍一蛇矣。唯不免一災。時有匡人
之圍者兩旬。當己酉寒露降霜之候。清夜興發。侍者
某。偶於篋中檢出此素卷。余乘興捉筆。其論適在案
頭。遂書之。併識其意如此。


題書法華經歌後



余少時即知誦此歌。可謂深入法華三昧者。每一展
卷。不覺精神踴躍。頓生歡喜無量。往往書之。以貽向
道者。頃來曹溪。為六祖整頓道場。業將十年。忘形從
事。百廢具舉。山門改觀。不意魔僧內障。自壞法門。顛
倒狂惑。搆訟公府。以致予霸棲郡城。悠悠二載。時在
郡。歸依護法者。獨黃居士。二年一日。朝夕無間。祁寒
溽暑。奔走不爽毫髮。予因感昔覺範禪師。遣海外。親
知朋友。鳥驚魚散。獨胡強仲一人。為之周旋。送至韶
陽。師為序以別之。即今讀其文。想見其為人。今予以
流離患難之身。孑然處污辱是非之場。有居士為之
木舌。公庭之事。了然如揭日月。此緣豈淺淺哉。今事
竣將行。予乃為書聽誦法華經歌一首以貽之。令其
誦習。以結法喜之緣。且以此紙傳之子孫。使後世亦
[032-0696a]
知乃公。能與憨山老人。眉毛廝結。即以此善根福及
子孫。世世享之。可謂不虗此會良緣矣。故併記之。


又。


予放嶺外。親友疎絕。如隔天上。萬曆己酉夏日。大都
慈善寺長老。義天孝公特來相慰於曹溪松下。一見
悲喜交集。如異世人也。憶予昔乞食長安時。過公宣
明室。洗滌客塵。今在炎荒火宅。每一思之。頓入清涼
地。當茲塵土。欲求滴水盥身心。豈易得耶。秋初。予有
事於端州。因拉公同行。登寶月臺。納涼旬月。復之五
羊。食鮮龍眼。飽飡而歸。信可樂也。舟行北風。沂流艱
澁。公出此卷乞書。遂寫此歌。公還曰。令諸弟子。一一
如盤陀石上之僧。誦白蓮經。以為常課。不唯不負修
雅。則老人八千里外。猶然如在月明松下。側耳聽誦
時也。


題雪浪恩公所書千字文後



予與雪浪恩兄。生若同胞。少共筆硯。予嬾且善病。竊
慕枯禪。兄苦志向學。無論刻意教乘。即遊心藝苑。博
問強記。食息不倦。染翰臨池。晝夜無間者。二十餘年。
及登座說法。迥邁前修。而辭翰擅場。亦稱二妙。我明
二百餘年。緇衣之駿。指不再屈。此予生平心服而敬
事者。自愧福輕業重。至老暌携。惜兄耳順之年。竟成
千古。嗟余苟延七十。無補法門。偷生何益。予隱居南
嶽。非石禪人携此卷來。予一見之不覺興悲。三復長
歎。嗚呼。其人往矣。手澤如生。覩此端若寂光覿面也。
[032-0696b]


題筆乘顧寶幢居士事後



記云。金陵顧寶幢居士。名源。字清浦。少豪雋不羣。詩
書畫皆不泥古法。信筆點染。天趣迥絕。然實自古法
中來。一日與余論書曰。書須古法四分。已意六分乃
妙。不然。縱筆筆能似古人。終成奴書。不足貴也。中年
究心禪理。大有悟入。然未嘗以得理而薄修因。晚節
與名僧舉西方會社。戒律精嚴。無與為儷。臨終端坐
而瞑。舉室聞蓮香。三日始歇。居士嘗手書數絕句。余
今筆於此。十箇蒲團九箇穿。誰家枯井雪難填。如今
法法成三昧。聲色無妨到耳邊。松火炊羮香滿衣。雪
寒豪士古長飢。明珠不換黃虀瓮。涕唾光爭日月輝。
鼎食何人曉夜忙。全機隨處好參詳。漁竿不負秋如
錦。兩岸黃花撲棹香。短褐長鑱老石門。蔬盤容易度
朝昏。百年智巧消磨盡。慚愧人傳粉墨痕。碗上雙刀
照雪花。少年曾醉魯朱家。揣摩未展男兒志。頭白都
門學種瓜。雪屋寒𦵔有歲華。黃金過斗未須誇。若言
竹帛功難朽。也是空添眼上花。藤葉青莎稱體長。菊
花新酒滿瓢香。時人若訪龐居士。萬樹雲蘿護草堂。
被髮曾為授記人。草衣隨處屬閒身。十年朋舊塵勞
破。香火同酬野寺春。雲裏青山古檜叢。枝柯如屋蔽
霜風。男兒有志投踪跡。瓦鉢依稀在手中。此焦氏筆
乘所載也。余齠年聞寶幢居士。初為諸生時。氣甚豪
宕。才情敏捷。中年一旦盡棄所習。遂長齋繡佛前。搆
一小樓。獨坐其上。唯小童奉香花淨水。家人女子。絕
[032-0696c]
不見面。親知杜絕往來。居然一深山頭陀也。每夜五
更。擊大木魚。高聲念佛。居士家近市。多屠者。有一惡
少年。每聞魚聲。即起宰殺。一日遲。責其妻。妻曰。道人
打木魚念佛。爾聞殺牲。自不悟。乃責我耶。少年即折
刀杖。改心為善。一時屠兒回心者眾。士曰。我抱木魚
終夜打。驚回多少夢中人。予年十九。依長干西林祖
翁出家。雲谷先師。當代法眼也。住棲霞。與居士往來
特密。即乘中所云名僧者。師為予談此事。因問居士
何如人。師云。今時龐公也。一日偶與同儕。閒行松園。
望見一道者。入山門。貌清古而雅甚。閒閒如孤鶴翔
空。超然塵表。及近而觀之。其目不瞬。若無意於人間
世也。余驚喜曰。此何人斯。若是之都也。識者曰。此寶
幢居士也。余欲作禮而懼焉。乃隨而視其所之。則見
其入寺殿廊之掖門。禮如來舍利塔也。余竊觀之。五
體翹勤。懇倒不可名言。及觀塔殿。巍峩入雲。五色相
鮮。返照回光。赭如寶錯。忽悟此境。殆非人世也。而猶
未知所以然。既而余問雲谷先師。師云。此居士觀此
作西方淨土境。將以資觀行耳。自後因先師而得入
室焉。及臨終時。與先師同數名僧。相對念佛數晝夜。
懸西方境於室中。余隨眾中。正作佛事。時居士內人
報云。滿宅聞蓮花香。眾皆驚喜。居士恬然無異也。此
筆乘所載。皆余目擊其事也。居士有子皆諸生。素不
信佛。至是。乃涕泣牀前。叩首而請曰。父即超生死。居
淨土。豈不念及兒孫輩。作度脫乎。何無一言相囑。居
[032-0697a]
士笑曰。汝輩將謂我生耶。死耶。而獨不觀於日乎。日
出於東。而沒於西。是果沒乎。果不沒乎。吾之生死。亦
猶是也。拈筆書此。擲筆。端然而暝。此余所覩記乘不
及此。一日偶展乘簡。見此因緣。遂感而更筆之。且以
告知言者。


題南皐居士書萬法歸一卷



從上佛祖。原無寔法與人。就向眾生妄想夢中。一椎
打破。使其㘞地一聲。忽然夢覺。兩眼睜開。回視夢中
境界。了不可得。若於不可得處措心。亦是夢事。由是
觀之。豈有一法可當情耶。所以道。不見一法即如來。
此則名為觀自在。故云。離相離名。不墮諸數。若喚作
一。則墮之又墮矣。南皐居士。潛符此道。受用自在。葢
巳有年。切念知音者希。特拈古人此則公案。往往舉
以示人。欲人自知落處。觀者若向居士未舉以前。快
便薦取。猶在半途。若更向萬法一法上團圞。大似癡
人面前說夢。慧菴主久參居士。時入方丈。聞說不二
法門。葢巳習熟。且道此則公案。與維摩默然處。是同
是別。參。


題圓覺頌



鄒太史公。世講陽明之學。其子子胤。得家傳衣鉢。癸
丑春。謁予於五羊之青門。問西來大意。予令盡屏胸
中宿習知見。默坐七日。乃為發藥。子胤一聞。頓契忘
言之旨。自信向墮光影門頭。躍然而歸。及余之南嶽。
得乃兄子尹書來。企稱子胤悟脫。近不幸往矣。予愴
[032-0697b]
然心悲者久之。及予逸老匡山。越九年辛酉冬。乃郎
育侯。寄所著圓覺頌一編。予閱之。是知子胤雖長逝。
端然未出大光明藏。可謂深種般若正因矣。倘天假
之年。其所造進。未可量也。惜哉。


題幻予本公塔銘後



幻予本公。先參本師雲谷和尚。與予同條生也。辛巳
歲。相晤於五臺。見其道貌清臞。弱不勝衣。其心如大
地。有荷負眾生之力。故能忘身為人。未嘗一念存我
相也。以善醫視病僧。至割內為劑可知巳。予坐氷雪
中。一日凍餓而死。師急救而生之。予則以醫王頌公。
別來三十餘年。公入滅廿三年矣。向以刻藏因緣故。
留靈骨於雙徑之寂照。丙辰冬。予以達大師入塔因
緣至。公之上足。杲公亦乘此葬之。予是得以為公卜
地厝骨入土。噫。此大奇事。豈非宿緣哉。讀洞觀居士。
為公塔銘。恍如坐金剛窟對談時也。乃詩以挽之曰。
寒巖凍餓有誰知。絕後重甦賴阿師。今日五峰窺塔
影。恍然猶對坐談時。念茲山為東南法窟。八十八代
知識說法其中。公何夙緣。得從達大師後。究竟歸寧
於此。愧予與公同條生。不同條死。安能得此一坏土
覆枯骨乎。想公將來出世。不知為何代主人。倘得宿
命。必見老朽於除夜篝燈。書此語也。


廬山金竹坪千佛寺接待題辭



廬山甲江左之勝。自晉遠公開山。及唐宋諸祖說法
道場。獨勝於天下。其山形似水上青蓮。而金竹坪宛
[032-0697c]
坐花蕋。昔為荒榛。近日恭乾法師。結茅單棲。弔影寒
巖。其徒續芳聯公。苦心竭力以供事之。每行乞郡城。
日往夜歸。風行露宿。飢寒困苦。靡不備歷。不十年。開
荒闢土。始建屋宇。而乾師謝世。聯公守其遺訓。忘身
豎立。遂成叢林。三十年中。與眾同甘苦。共臥起。粒米
莖菜。不私作務。以身先之。至今老矣。坐長連牀。絕無
寢室。真得古人匡眾之體。故十方衲子。至者如歸。然
公不以佛法禪道標榜。唯以一味平等慈悲。以法門
為心。未嘗以粥飯氣息。鼓諸方。衿已能。此又深得無
我三昧者。是故親近隨喜者。無不觀感而心化也。每
歲食指數千計。公澹然無懷。不以四事為已憂。不專
化主。但在叢林。少有願心者。無不自肯奔走效力行
乞。以募十方。風聲感召。歲計亦未嘗少缺。此又深得
吾佛隨緣之至教。當此末法。諸方建立。其人或指難
再屈也。老人適來隨喜。讚莫能窮。且見諸行者。行乞
歸來。絲毫不昧因果。不負檀越信心。諦觀諸方。幹蠱
叢林之行人。亦未有如此之真實者。此葢主者真心
所感。以致龍天響應。非偶然也。老人感念無巳。故槩
書此。以告諸檀越。至若四事供養。七寶布施。如須彌
山。亦可消受。自有大心菩薩在。非老人所敢必也。


題臺山竹林師卷後



老人昔居金色界中。獨與竹林老漢眉毛廝結。臨行
將把糞埽帚子。委托叮嚀。為作曼室奴郎。別今三十
餘年。及老人業遷炎荒。巳二十餘年。雖萬里相懸。出
[032-0698a]
息入息。未嘗與這老漢絲毫相隔。今忽見此卷。竹林
老漢身。在老人眉毛上放光照耀。誰謂這老漢入滅。
殊不知方網三昧。東方入定西方起。臺山入定匡山
起。正是這老漢家常茶飯。且道竹林來也。好著為諸
人依前埽糞。學人持此日用一切處。不許污却掃柄。
始是知恩報恩。


題壁光童子沈大裕傳後



眾生本有佛性。名般若。具大光明。常然不昧。良由無
始無明。故昧而不覺。無明深厚。故常寢生死而不自
知。所以菩薩修行。但以智慧光。照破無明。即為出生
死時也。故修心之士。名為習般若行。世之人。智慧明
利者。從般若中來。發而為忠為孝。性使然也。以至死
生不見去來之相者。常光然也。觀沈童子大裕。出世
八歲。種種云為。皆前世習般若行。至臨終一念炯然。
常光不昧。此般若現於方死之際。足見般若強勝之
力也。嗚呼。觀此豈墮生死之人耶。而父母以愛視之。
是返轉般若為生死根。豈不為童子所笑乎。本以見
度而更見累。自負童子來意多矣。丁巳三月六日。其
父爾侯居士。以此傳相示。憨山老人題之以此。是以
楔出楔也。童子有聞。定發一噱。


題血書金剛經後



此經乃華亭康孟修妻。張氏安人剌血所書者。安人
王司馬公元美之甥也。公之姊適張氏。生安人。早逝。
王太夫人自育之。幼延女師。習詩書。工翰墨。事康母。
[032-0698b]
孀居廿年。敬順如一日。天生篤孝。雖產富貴之室。性
澹泊。不事鉛飾。康母老年奉佛益謹。禮達觀大師。安
人從事齋素喜捨。王太夫人命司馬公兄弟。視安人
如已子。所分家資以萬計。皆悉捨為福田。歸心淨土。
如蓮花中人。晚年剌血書此經一卷。臨終命舉家高
聲念佛。連日夜。安然而逝。余被放嶺外。康君弟季修。
與余為方外交。頃入粵。季修走書。以安人所書此經
屬題。予覩其手澤。端嚴精楷。筆意師古。纖毫不苟。絕
無軟暖氣。此亦丈夫所難者。撫卷三復。喟然而歎曰。
斯葢心光流溢也。夫般若名智慧。乃一切聖凡。均賦
而同稟者。諸佛證之為金剛心地。現為神通妙用。眾
生迷之為生死根本。發為妄想塵勞。性同而相異。若
欲轉塵勞妄想而為神通妙用。非仗般若勝力不能
也。故曰。若有能信此經者。巳於無量億佛所。深種善
根。由是而知安人生平住世。猶如蓮華處淤泥而不
染。篤信三寶。諦奉此經。受持不疑。自非多生久習般
若純熟。何能精進之若此。悲夫。世人咸稟靈明之智。
負此丈夫血肉之軀。伹恣貪瞋。造無涯之黑業。以取
沉淪苦趣者多矣。誰能灑滴血於智海。而與法性同
流乎。金剛以不壞得名。文字般若。即法身常住。光明
赫奕。照耀無窮。所謂金剛種子。歷劫不磨。豈直為傳
家寶巳耶。


題朱太史修南潯報國寺疏後



湖州南潯報國古剎。始建於宋。五百餘年。殿𡉏久矣。
[032-0698c]
緇白過而不問。無唱導者。寺沙彌某發願重修。誓斷
一臂。以堅眾志。朱太史為文以鬯之。寺僧持過徑山。
予三復之。大有感焉。謂帝王陵墓。多屬丘墟。而佛剎
雖頺尚在。即金谷銅駝。類可知矣。諺云。千年田地。八
百主人。誰氏之子。能守數百年之業者乎。抑有後。能
如沙彌之捨身世業而重輕者乎。經云。佛剎堅固。金
剛所成。以有龍神守之。弟子世之。推原其始。皆眾施
貲財。即千秋不泯。以較世業之久近。皎然明甚。人皆
知沙彌斷臂。誓興佛剎。殊不知沙彌一臂。為眾檀那
世守不朽之業也。明哲君子。能捨不堅之財。置堅固
地。則後千百年功德不朽。賴沙彌一臂以守之。尤勝
子孫伯什也。況福量如空乎。公云。荒塚賴佛寺以久
存。誠為法眼。予知達人先唱。則眾起而響應。觀此金
剎立成。當若天帝之拈一莖草。即是沙彌現千手眼。
也。


題華山隆昌寺銅殿二碑文後



予友妙峰師。早從法界觀入道。故生平建立。皆從普
賢行願。法界心中流出。無論一往功德。即銅殿因緣
可見矣。以峨嵋普陀五臺三山。乃三大士菩提塲。為
真丹利生最勝處。各範銅殿一座。以奉尊像。其南海
偶以緣阻。遂置於金陵之華山。葢賴 聖祖寵靈。故
感 聖母 聖上洪慈。為布金檀越。得與三山並。緣
亦希有。其莊嚴妙麗。殿堂廣博。予以業力遷訛。未獲
瞻禮。適於焦太史。黃祠部。二宰官碑文。毫端三昧。具
[032-0699a]
見一毛端頭。現寶王剎。詎不信歟。三災彌綸。行業湛
然。葢願力所持。當與法界等矣。


題盂蘭盆真慈達孝卷



經云。大孝釋迦尊。累劫報親恩。以釋迦多世修行之
時。皆是報親之地。故梵網經云。孝名為戒。謂孝順父
母。乃至一切眾生。然戒為成佛之本。而孝又為戒本。
是知諸佛菩薩。救度眾生。出諸苦惱。皆修孝順之行
也。以眾生歷劫生死。出沒六道。捨身受身。無一類而
不經過。是無一類而非曾經之父母。且眾生度盡。方
受證菩提。故所度眾生。一一出苦。皆菩薩所盡孝道
之心也。又豈可以一生一身而言哉。即目連所救一
生之母。未盡如來之達孝也。教有水陸齋會。為報親
設。以盡法界。所有水陸空行。乃至三途六道。無不願
出苦淪。此雖像教。是衍如來大孝之本也。京僧離幻。
持建盂蘭盆卷請益。予題之曰。真慈達孝。葢盂蘭以
廣戒本之意。緇白知此。豈可以泛泛世法觀之耶。


弔遼陽將士文題辭



幻人衰朽骨立。匿影空山。掩室以休。適豫章陶君相
如過訪。語及時事。及出和張太史弔遼陽將士文。且
屬為引。幻人三復而歎曰。此古今豪傑忠義之士。精
神相感於形骸之外。固非世諦恒情也。故曰志士仁
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仁者何也。即此心
之性真也。光明廣大。終古常然。若認假而失真。則與
草木同腐朽。雖生不生。何益哉。苟能守志忘形。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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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心存。當與日月爭光矣。此古忠臣義士。以身殉國。
則國為身。以身殉天下。則天下為身。所以忠義之氣。
充塞宇宙。凜凜而不昧者。固其所也。今觀兩將軍之
死得其所。則能興一時仁人君子之感。不奪者志。不
晦者心。所謂求仁得仁。雖死可無遺憾矣。予讀太史
之文。心血迸灑。慷慨悲歌激烈之氣。蕭蕭如在易水
之上也。將見豪傑之士。由此一鼓而興起者。竦動義
概。竭忠効死。以捍社稷。端有望於今日也。豈直為文
而巳哉。


題龍樹庵主濟川傳公傳後



歷觀古豪傑之士。以一身殉國家之急。卒以忠義表
於世。以丈夫稱者。古今不多見。豈獨方內然哉。方外
亦以之。予讀傳公傳。深有感焉。若夫伽藍所在。乃法
界之封疆也。吳門之華山。封疆之一隅也。時公為居
士。遂毅然棄妻子。薙髮為弟子。以身殉佛土。竟保全
以棄去。豈非丈夫之事哉。若夫功成而不居。又古之
所難也。語曰。夫惟不居。是以不去。公實有焉。


憨山老人夢遊集卷第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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