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f0045 望溪集-清-方苞 (master)


[009-1a]
望溪先生文集卷九
 紀事
  左忠毅公逸事
先君子嘗言鄕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
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
公閱畢卽解貂覆生爲掩戸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
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卷卽面署第一召
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厰獄史朝夕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僕
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
謀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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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
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
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
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
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
速去無俟姦人構陷吾今卽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
投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
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崇禎末流賊張獻忠
出沒蘄黃濳桐閒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禦每有警輒
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
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皷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
[009-2a]
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
恐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
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余宗老塗山
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云
  高陽孫文正逸事
杜先生岕嘗言歸安茅止生習於高陽孫少師道公天
啟二年以大學士經略薊遼置酒別親賓會者百人有
客中坐前席而言曰公之出始吾爲國慶而今重有憂
封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備物自奉人莫之非如不
能雖毀身家責難逭况儉觳乎吾見客食皆鑿而公獨
飯粗飾小名以鎭物非所以負天下之重也公揖而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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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先生誨我甚當然非敢以爲名也好衣甘食吾爲秀
才時固不厭自成進士釋褐而歸念此身已不爲己有
而朝廷多故邊關日駭恐一旦肩事任非忍饑勞不能
以身率眾自是不敢適口體强自勖厲以至於今十有
九年矣嗚呼公之氣折逆奄明周萬事合智謀忠勇之
士以盡其材用危困瘡痍之卒以致其武唐宋名賢中
猶有倫比至於誠能動物所糾所斥退無怨言叛將遠
人咸喻其志而革心無貳則自漢諸葛武侯而後規模
氣象惟公有焉是乃克己省身憂民體國之實心自然
而愾乎天下者非躬豪傑之才而槪乎有聞於聖人之
道孰能與於此然惟二三執政與中樞邊境事同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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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實不能容易曰信及豚魚媢嫉之臣乃不若豚魚
之可格可不懼哉
  石齋黃公逸事
黃岡杜蒼略先生客金陵習明季諸前輩遺事嘗言崇
禎某年余中丞集生與譚友夏結社金陵適石齋黃公
來遊與訂交意頗洽黃公造次必於禮法諸公心嚮之
而苦其拘也思試之妓顧氏國色也聰慧通書史撫節
安歌見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觴黃公於余氏園使
顧佐酒公意色無忤諸公更勸酬劇飮大醉送公臥特
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顧盡弛褻衣隨鍵戸諸公伺焉
公驚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薦而命顧以茵臥茵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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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狹不可轉乃使就寢顧遂暱近公公徐曰無用爾側
身內向息數十轉卽酣寢漏下四鼓覺轉面向外顧佯
寐無覺而以體傍公俄頃公酣寢如初詰旦顧出具言
其狀且曰公等爲名士賦詩飮酒是樂而已矣爲聖爲
佛成忠成孝終歸黃公及明亡公縶於金陵在獄日誦
尙書周易數月貌加豐正命之前夕有老僕持鍼線向
公而泣曰是我侍主之終事也公曰吾正而斃是爲考
終汝何哀故人持酒肉與訣飮啖如平時酣寢達旦起
盥潄更衣謂僕某曰曩某以卷索書吾旣許之言不可
曠也和墨伸紙作小楷次行書幅甚長乃以大字竟之
加印章始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顧氏自接公時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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懟無何歸某官李自成破京師謂其夫能死我先就縊
夫不能用語在搢紳閒一時以爲美談焉
  明禹州兵備道李公城守死事狀
崇禎十四年冬十有二月流賊寇禹州兵備道李公乘
雲到官始二十四日按籍閱軍伍半虛守禦具一無藉
知州事某請迎降公怒斥之曰此吾死所也召士民激
以大義共登陴賊死傷甚眾城破公率眾巷戰猶手刃
十數人力屈被執方是時河南守令多望風降伏獨禹
州士民殊死戰賊入下令屠城公奮呼謂賊曰城守吾
事也吾令眾守城不敢不守猶汝令眾攻城不敢不攻
民何罪獨吾一身當任汝殘殺耳賊意解收屠城令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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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屈公公憤罵不屈乃立公爲質而聚射之徵死猶寸
磔焉公初至禹時徽王支屬在禹者凡十七家公議徵
土人訓練而資餉於宗藩知州事某持之宗藩莫應及
城破十七家無一脫者知州事某叩首乞哀於賊公忽
奮起以足跐其面曰汝負國勦民尙思向狗彘求活邪
賊旣去士民收骸骨棺斂建祠私諡忠烈春秋時祀與
公同難者駐防千總張某吏目周某州人候選州同知
余全生遙授訓導趙日躋太學生侯九韶庠生周鳴岐
李儀化田種玉陳懋能皆配享公磔於州城外西南隅
大路旁槐樹下其樹至今存故老過之猶或爲欷歔流
涕云公旣歿八十年夏峰孫徵君曾孫用禎爲州學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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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於禹人而屬余爲之狀
  記李默齋實行
余將受室先兄命之曰人之大倫五以吾所聞見惟婦
死其夫及守貞終世者爲多子之能孝者差少焉臣之
能忠者差少焉友之能信者差少焉而實盡乎弟道者
則未見其人其所以然特由私其妻子及貨財耳余行
四方竊以兄所言陰求之士友閒其疏節不違者蓋無
幾人蔚州李 余同年友也嘗道其兄默齋及嫂氏
之賢其事父母夫婦帥先而盡瘁焉 有急傾貲產
以佐之化於其妻無難色嘗遘家禍獨身當之流離毒
痛幾死而不忍累羣弟難旣解益勤家事督課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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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高密以運餉出塞爲攝縣事者所誤默齋之卒也
  尙畱滯山東家人懼其憂勞中不能復勝哀慟大
功衰將脫尙不敢以吿用此觀之默齋之仁恩所以愾
乎門內者可知矣先兄所願見而不可得者越數十年
而幸有其人乃傳所聞以式吾子姓焉
  書萬烈婦某氏事
烈婦某氏江東巨室婢也妻僕萬某早寡守貞二十年
年四十餘會其主以事當與妻謫戍妻泣而謂烈婦曰
汝無子女單獨一身能充解脫我俾幼稚有依吾子孫
當世祀汝且汝少長吾家主父年七十矣猶汝父也汝
何嫌烈婦曰雖然非禮也固請旣而曰吾之生贅也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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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不可但自當官充解後陸行必異車水行必異舟逆
旅必異室抵戍之日吾有以自處矣旣行至中途其主
忽戲曰汝爲吾妻官作之合矣而不同寢處可乎烈婦
曰吾以主爲父父何所不得老婦人而忍出此言察其
主意不悛越日夜中自經死聞者莫不流涕皆曰烈婦
之志足悲矣而其初之義則未審焉其諸荀文若之儔
與方子日操之心途之人皆知之文若爲之謀主以固
其操柄文若死而操之惡已成矣是猶共剽而終以不
取分爲義也若烈婦之主身在縲紲垂死之年而忍爲
大惡則豈烈婦所及料哉烈婦之行也早以死自處矣
不得已乃中道而潔其身蓋自信其泥而不滓者也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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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使與文若同名而不辨哉
  西鄰愍烈女
愍烈女失姓氏余西鄰某家婢也主父行賈妻某氏與
䜿通烈女數切諌謀幷污之以死拒連衣裳申固縫紝
某氏有母同居一夕陽怒以綿裹昵物置烈女口因築
入喉閒以杙抉其陰而死被短布單衣襲敝葛蒲蔽首
及膝投東鄰宅後方塘中賄隸胥報縣有寒女自沈莫
知其誰何三日命掩埋旣而迹頗著鄰里皆知之而無
以詰也烈女之死也尸不可舉或助之易衣負以出久
之求索不應怒而爭乘醉詣郡言狀眾皆曰此天也及
對案某氏言婢出惡言詈其母怒而鞭之夜自經時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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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尸已焚棄絶蹤而律文主父主母以罪杖僕婢至死
無扺法遂釋不推時鄰某適歸自遠方過姻家聞故掉
臂而去某氏聞之遂因其貲挾䜿遷居又踰年合爲夫
婦昔先王知民性之不可枉也故獄之疑者訊之羣臣
訊之羣吏訊之萬民而又議事以制不徵於書其典獄
者又能悉其聰明致其忠愛以盡之所以下無遁情而
罰必中也自三季以後民抏敝以巧法吏昬暝以決事
貞良者枉死於無吿淫慝者安利而無殃求其所以然
者而不得也此佛之徒所以因民之惑而爲之說與
  呂九儀妻夏氏
婦人居常而早寡者無死道也夫不以良死則義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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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堂有舅姑室有子或己之父母篤老而無兄弟則其
死也雖當於義而傷於恩蕪湖呂九儀死於仇其妻夏
氏將死之姑止之踰年仇抵死如法夏氏遂修舊業持
門戸於今二十年姑旣歿二子受室而成家矣其始之
欲就死也義終則不愆於義亦不傷於恩故夏氏之生
也賢其死也
  逆旅小子
戊戌秋九月余歸自塞上宿石槽逆旅小子形苦羸敝
布單衣不襪不履而主人撻擊之甚猛泣甚悲叩之東
西家曰是其兄之孤也有田一區畜產什器粗具恐孺
子長而與之分故不恤其寒饑而苦役之夜則閉之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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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嚴風起弗活矣余至京師再書吿京兆尹宜檄縣捕
詰俾鄕鄰保任而後釋之逾歲四月復過此里人曰孺
子果以是冬死而某亦暴死其妻子田宅畜物皆爲他
人有矣叩以吏曾呵詰乎則未也昔先王以道明民猶
恐頑者不喻故以鄕八刑糾萬民其不孝不弟不睦不
婣不任不恤者則刑隨之而五家相保有罪奇衺則相
及所以閉其塗使民無由動於邪惡也管子之法則自
鄕師以至什伍之長轉相督察而罪皆及於所司蓋周
公所慮者民俗之偷而已至管子而又患吏情之遁焉
此可以觀世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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