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f0045 望溪集-清-方苞 (master)


[001-1a]
望溪先生文集卷一
 讀經
  讀古文尙書
先儒以古文尙書辭氣不類今文而疑其僞者多矣抑
思能僞爲是者誰與夫自周以來著書而各自名家者
其人可指數也言之近道莫若荀子董子取二子之精
言而措諸伊訓大甲說命之閒弗肖也而謂左邱明司
馬遷揚雄能爲之與而况其下焉者與然則其辭氣不
類今文何也嘗觀史記所采尙書於肆覲東后則易之
曰遂見東方君長太子宋啟明則曰嗣子丹朱開明有
能奮庸熙帝之載則曰有能成美堯之事者如此類不
[001-1b]
可毛舉因是疑古文易曉必秦漢閒儒者得其書苦其
奧澀而稍以顯易之辭更之其大體則固經之本文也
無逸之篇今文也試易其一二奥澀之語則與古文二
十五篇之辭氣其有異乎遷傳儒林曰孔氏有古文尙
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遂以起其家逸書而安國自序
其書謂科斗書廢已久時人無能知者以所聞伏生之
書考論文義定其可知者增多二十五篇夫古文旣不
可知僅就伏生之書以證而得之則其本文缺漫及字
體爲伏生之書所不具者不得不稍爲增損以足其辭
暢其指意此增多二十五篇所以獨爲易曉而與伏生
之書異與然則遷所云以今文讀之者卽余所謂以顯
[001-2a]
易之辭通其奥澀而非謂以隸書傳之也
  讀大誥
昔朱子讀大誥謂周公當時欲以此聳動天下而篇中
大意不過謂周家辛苦創業後人不可不卒成之且反
覆歸之於卜意思緩而不切殊不可曉嗚呼此聖人之
心所以與天地相似而無一言之過乎物也蓋紂之罪
可列數以聳人聽而武庚之罪則難爲言所可言者不
過先王墓業之不可棄與吉卜旣得可徵天命之有歸
而已夫感人以誠不以僞此二者乃周人之實情可與
天下共白之者也其於武庚則直述其鄙我周邦之言
未嘗有一語文致其罪其於友邦君第動以友伐厥子
[001-2b]
之私義而不敢謂大義當與周同仇也非聖人而能言
不過物如是與不惟此也周初之書惟牧誓爲不雜武
王數紂之罪惟用婦言棄祀事而剖心斮脛焚炙刳剔
諸大惡弗及焉至於暴虐姦宄則歸獄於多罪逋逃之
臣故讀牧誓而知聖人之心之敬雖致天之罰誓師聲
罪而辭有所不敢盡也讀大誥而知聖人之心之公審
己之義察人之情壹稟於天理而修辭必立其誠也然
大誥之書自漢至宋千有餘年讀者莫之或疑至朱子
而後得其閒焉是又治經者所宜取法也夫
  讀尙書記
書說之謬悠莫如君奭篇序稱召公不悅及周公代成
[001-3a]
王作誥而弟康叔自唐以後眾以爲疑朱子出其論始
定然折之以理而未得其情也余旣辨周官正戴記然
後悟曰是二者亦劉歆之爲耳蓋歆承莽意作明堂記
奏定居攝踐阼之儀而戴記所傳無是也故豫徵天下
有逸禮古書周官文字者令記說於廷中以示明堂記
所自出不徒購其書而徵其人使記說利/其無稽也故前後至者以千數而又多爲之
徵於文王世子之篇竄焉周末諸子言禮者莫篤於荀
卿而網羅舊聞莫先於史記故於荀氏司馬氏之書亦
竄焉奏稱周公踐阼而召公不悅所以探漢大臣之心
而多爲之變以攜之也而於記無可附故於君奭之序
竄焉而並竄魯燕世家以爲之徵莽改元稱康誥王若
[001-3b]
日朕其弟小子封以爲周公受命稱王之文則當是時
尙無篇首周公作洛眾會之文也使此文前具則必引/爲明證而不徒虛爲
之說/矣歆知其說爲天下所心非故復竄此以設疑於後
世爾蓋是篇乃伏生之書博士弟子所循誦也若早竄
焉則眾譁然而辨其非矣蘇氏謂康誥之首乃洛誥錯
簡羣儒因之亦非也其地其時實與多士篇應而見士
於周義亦近焉蓋五服之國各登其民治而貢士於周
故公因而吿之然大義無存焉雖存而不論可也余憫
漢唐諸儒爲歆所蔽使聖人之經受其誣而記禮者及
荀氏司馬氏亦爲歆而受惡故辨其所由然使後有考

[001-4a]
  讀尙書又記
西伯受命稱王而斷虞芮之訟及以是年改元自歐陽
氏辨其妄羣儒昭然若發矇矣然特謂司馬氏孔氏毛
氏之妄耳書之傳詩之序自前世多疑其僞惟史記爲
完書遷知六藝必折衷於孔子文王服事殷武王末受
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而追王孔子之言甚著而敢妄爲
異說乎蓋莽旣稱康誥以爲周公居攝稱王之文故復
爲此以示居攝稱王而復臣節者周公也受命稱王而
不復爲人臣者文王也紂君天下數十年西伯斷二國
之訟諸侯鄕之遂以是年改元制正朔况孺子襁抱劉
崇潴翟義滅宗室王侯公卿大夫郡國吏士同心相推
[001-4b]
戴乎緯書言文王受命有白魚負圖赤雀銜書之瑞/亦莽受銅符帛圖金䇿據以卽眞之符驗也
書之文曰文王受命惟中身謂繼世而爲諸侯也曰文
王受命有此武功謂受命爲西伯而專征伐也以受命
爲稱王自史記始而後爲書傳詩序者因之耳史記宣
成閒始少出而未顯今所傳乃歆所校錄而可據爲信
周本紀詩人蓋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至王瑞自/太王興不獨與論語中庸顯背繩以文義亦多駢旁
技削之前後語/意正相承無閒朱子謂史記之妄歐陽氏所辨明矣惟
九年大統未集實爲痕瑕嗚呼武成之篇古文也古文
尙書毛詩皆自歆發歆爲三統厤考上世帝王以爲文
王受命九年而崩則武成及周本紀之文爲歆所增竄
尙何疑乎嗚呼歆之徧竄羣書以曲爲彌縫乃其姦之
[001-5a]
所以卒發於後世與
  讀君牙冏命呂刑文侯之命費誓秦誓
尙書自畢命以下所存六篇先儒多未達其義余嘗考
之費誓則事可傳也君牙冏命秦誓則言不可廢也呂
刑文侯之命則事不可沒也三代之刑典至穆王而始
變文武之舊都至平王而終棄可無志乎呂刑之言雖
或不可廢而孔子錄之則非以其言也觀文侯之命無
一言之當物而弗刪則以著事變而非有取於其辭義
審矣司馬遷作史記於費誓具詳焉於秦誓刪取焉而
文侯之命則沒之蓋以其言無足存而不知事不可沒
也用此觀之聖人刪述之義羣賢莫之能贊豈獨春秋
[001-5b]
之筆削哉
書存文侯之命而宣王中興用賢討叛事列正雅者其
誓誥䇿命之文無一見焉先儒以謂亡於幽王之亂而
余竊意所亡者不惟宣王之書自君牙以下六篇皆孔
子摭拾於亂亡之餘非得之周室之史記也自唐虞夏
商非關一代廢興之故不以列於書故周書自畢命以
前皆造周毖殷保世靖民之大政也若專取辭意之善
則成康之際周召共政史逸作册其命官之辭遠過於
君牙冏命者必多矣孔子乃舍彼而取此義安處與用
此知康王以前䇿命之大者已與誓誥並列於學官而
立爲四術其餘內史所藏孔子蓋未之見也呂刑則布
[001-6a]
在四方而有司籍之若魯若晉若秦之書則其國傳之
君牙冏命則其家守之子嘗學禮而病𣏌宋之無徵故
於周書惜其僅有存者而錄之以垂法戒焉耳使得諸
周內史所藏則豈宜闊希而不類如此哉使內史之籍/尚存而孔子
未之見亦不宜竟以君牙以下六篇續/備有周一代之書而定以百篇之數抑觀君牙冏命
秦誓而又以歎世變之亟焉文武之政刑皆變亂於穆
王而讀其書彬彬乎去成康不遠也秦穆悔過思賢之
言可法於後世而力逞其忿以遂前愆言與行顯背而
謂可塗民之耳目夏殷之末造未嘗有是也二帝三王
純一忠敬之風其尙可復也哉此又序書之隱義也
  讀二南
[001-6b]
二南之序日繋之周公繫之召公余少受詩反覆焉而
不得於心及觀朱子集傳云得之國中而雜以南國之
詩謂之周南得之南國者直謂之召南然後心愜焉而
漢廣汝墳所以獨列於周南則其義未之前聞也夫周
道興於西北自北而南地相直者正江漢也風敎遠烝
於此則周之西南沿漢與江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之怙
冒舉諸此矣至於汝墳則又自西而益東自南而漸北
殷商國畿而外皆周之宇下所謂三分天下有其二也
且其辭義以視召南諸篇亦瑩然而出其類方是時被
化之國其上之風敎雖能應於關雎麟趾而下之禮俗
猶未盡淳觀漢廣之愛慕流連而知其不可求則與行
[001-7a]
露野有死麕悄乎其有懼心者異矣草蟲殷雷自言其
傷而已耳汝墳則憂在王室而勉其君子於文王以服
事殷之心若或喻之錄此二詩而被化之先後疆略之
廣輪觀感之淺深一一可辨矣十三國之風其篇次列
於周大師或孔子更定所不敢知而二詩之在周南則
爲周公所手訂決也惟何彼穠矣其作於鎬洛若齊人
爲之皆不宜以入召南豈秦火之後詩多得之諷誦漢
之經師失其傳而漫以附焉者與
  讀行露
行露之詩世儒多引韓詩及劉向列女傳以謂申人之
女許嫁於鄷夫家不備禮而欲迎之雖致獄訟女終不
[001-7b]
行誣矣哉嬰與向胡爲而傳此乎蓋此詩旣女子所自
作則失怙恃且無兄弟之依可知矣曰許嫁則許之者
必父兄也遭家之變莫爲之主雖自歸於舅姑不得謂
非義况其夫就而迎之乎旣有獄訟以召伯之明則必
開以大義而官爲之配矣其詩曰誰謂波無家信如所
傳是故有室家之約也以一禮未備而終不肎行則將
轉而之他乎此害義傷敎不近於人情而可列正始之
風以爲敎於閨門鄕黨邦國與嬰向之蔽良由未達於
室家不足之云而以辭害義不知設詐以求偶卽此已
不足爲人夫此貞女所以疾之深而拒之決也以朱子
之勤經豈其未見嬰向之書蓋嚴而斥之以無溷後人
[001-8a]
而羣儒乃援集傳禮或未備一語以曲證其誣辭不亦
悖乎
  讀邶鄘至曹檜十一國風
漢唐諸儒於變風傅會時代各有主名以入於美刺朱
子旣明辨之而世儒猶嘵嘵蓋謂一國之詩數百年之
久所存必政敎之尤大者閭閻叢細之事男女猥鄙之
情卽閒錄以垂戒不宜其多乃至於此而不知刪詩之
指要卽於是焉存蓋古者自公卿至於列士職以詩獻
而衰世之臣孰是如大雅之舊人家父凡伯者乎故淇
澳緇衣而外士大夫憂時閔己之詩所存無幾而叢細
猥鄙之辭則無一或遺蓋民俗之眞國政之變數百年
[001-8b]
後廢興存亡昬明之由皆於是可辨焉稽之春秋中原
建國兵禍結連莫劇於陳鄭衞次之宋又次之而淫詩
惟三國爲多樂記雖云宋音燕女溺志然特/論其音且燕女非必淫奔也以此知天
惡淫人不惟其君以此敗國亡身殞嗣其民夫婦男女
亦死亡危急焦然無甯歲也而淫詩之多寡實與兵禍
之疏數相符則删詩之指要居可知矣齊晉秦三國最
强而兩國無淫詩齊襄災及其身崔杼弑君陳氏竊國
皆由女禍故齊詩終於猗嗟載馳敝笱始於鷄鳴秦之
亡以親奄幸疾師儒故秦詩始於車粼駟鐵終於夏屋
唐俗勤儉固其所以興也然纖嗇筋力則艷以利而易
動故其後趙盾欒書皆爲國人所附而晉卒分於三族
[001-9a]
乃桓叔武公爲之嚆矢耳國以此始亦必以終兹非其
明鑑與若魏若曹若檜國小而鄰逼故君民同憂未敢
淫逞而君少偷惰臣或貪愚則國非其國矣總而計之
邶鄘無徵魏檜早滅衞鄭以下七國之亡徵並於所存
之詩見之非聖人知周萬物而百世莫之能違其孰能
與於此然則鄭之亡轉後於陳而衞之亡又後於宋何
也鄭之淫風盛於下而未及其上衞有康叔武公之遺
德雖至季世猶多君子國於天地必有與立或同始而
異終或將傾而復植豈可以一端盡哉以是知天命無
常國之興亡一以人事爲準也
  讀邶鄘魏檜四國風
[001-9b]
魏檜之詩皆作於未并於晉鄭之先其辭其事可按而
知也晉自桓叔以後陰謀布德以收晉民而魏偪介焉
所任非人賢者思隱吏競於貪此君子所以歎心憂之
誰知而小人則已望樂郊而思適也檜風之作蓋在厲
王之世有識者憂宗周之殞爲將及焉此萇楚匪風所
以作也羣儒乃以比於邶鄘謂所言皆晉鄭之事而朱
子亦承用焉集傳謂魏詩爲晉作檜詩爲鄭作並引蘇/氏檜詩之說必出自他人朱子誤記爲子
由/耳夫晉至武獻思啟封疆方欲用其民而撫輯之豈復
有碩鼠之號而檜并於鄭在東遷以後武莊强盛王室
再造大難已夷又何風駭車傾之懼乎邶鄘舊國之詩
無一存焉何也以諸國之風比類以求其義必其君有
[001-10a]
大美大惡民心以動國俗以移而後風謠作焉魯宋望
國歷年久長而詩無風况蕞爾之邶鄘立國又日淺哉
魯宋之君有篡弒而無淫昬篡弑之惡宜載於册書而
國之臣民則不忍作詩以刺也其俗由舊而無大改更
故無風之可陳觀魯爲吳公子札所歌/風詩止十五篇可知孟子說詩必以
意逆志而又在於論其世其此類也與
  讀王風
世儒謂讀王風而知周之不再興非深於詩者之言也
方是時上之政敎雖傎而下之禮俗未改其君子抱義
而懷仁其細民畏法而守分以道興周蓋視變魯變齊
而尤易焉黍離兔爰憂時閔俗百世以下猶使人悱惻
[001-10b]
而流連大車檻檻師都猶能正其治也君子陽陽匿跡
下僚而不改其樂也采葛憂良臣之見䜛邱中懼賢者
之伏隱觀其朝有若榮公皇父師尹之敗類者乎君子
於役發乎情止乎禮義者無論矣葛藟悲無兄弟則宗
子收族大功同財之淳風猶未泯也戍者懷其室家而
於君長無怨言思奔之女自誓於所私按其辭意亦未
嘗心非其大夫觀其民有若晉國之誣於欒氏齊魯之
隱民心歸於陳季者乎十篇之中淫志溺志敖辟煩促
之音無一有焉蓋自周公師保萬民君陳畢公繼治於
伊洛自上以下莫不漸於敎澤愾於德心而知禮義之
大閑故降至春秋篡弑攘奪接跡於諸夏之邦而王室
[001-11a]
則無之以眾心之不可搖奪也子頽子帶子朝之亂國
民鄕順官師守常故侯伯公卿倚是以定謀而亂賊皆
應時誅討使當是時上有宣王下有方召則其興也勃
矣况能託國於周孔乎然孔子志在東周其於齊衞之
君猶 焉而適周則未嘗一自通於共主及二三執
政何也蓋周之政在世卿久矣以羇旅之士一旦奉社
稷以從非聖如湯文安能蹈此故必得大國而用之踐
桓文之迹然後能成周召之功此孔子之志事也世儒
以周不能興遂謂王風氣象薾然不可振起是所謂見
其影而不見其形者也孟子言誦詩讀書道在知人論
世而自道其學日知言有以也夫
[001-11b]
  讀齊風
余少讀著疑與鄭之丰衞之桑中爲類而非譏不親迎
親迎之禮壻本御輪三周先俟於門外且跬步/之頃而三易其瑱不惟無此禮數亦非事之情及少長
見班固地理志然後得其徵蓋此女所奔者非一人東
方之日則奔之者非一女也齊自襄公鳥獸行下令國
中長女不得嫁爲家主祠名曰巫兒至東漢之初俗猶
未改故當其時奔者亦若無怍於父兄受其奔者亦可
無憎於里黨蓋惟聽其奔然後可/以安人情別天屬也顯言而公傳道之是
以鄭衞之詩按其辭可知爲淫奔而著與東方其事其
辭與夫婦之唱隨者幾無辨也國語稱襄公田狩畢弋
不聽國政而惟女是崇則還與盧令亦同時所作耳齊
[001-12a]
之立國能强由其民習於武節而其後篡弑竊國之釁
皆由女寵其詩十一篇二爲遊田五爲男女之亂而冠
以古賢妃之警其君蓋齊之所以始終者具此矣孔子
删詩事有細而不遺辭有污而不削以是乃廢興存亡
之所自也非然則鄭衞齊陳之淫聲慢聲胡爲而與雅
頌並立與
  書周頌淸廟詩後
舊說此周公旣成洛邑而朝諸侯率之以祀文王之樂
歌蓋以四時祫祭皆於太廟無獨祀文王之禮然武王
革殷之後洛邑未作之前不宜竟無祀文王之樂歌尙
書武成王來自商至於豐則邦甸侯衞駿奔走執豆籩
[001-12b]
尙在五廟中之稷廟及武王遷鎬乃立天子之七廟而
周公於是時特起大義立廟於豐獨祀文王成王作洛/至於豐而
發命則豐廟作於/遷鎬之初可知凡爵命公侯卿大夫皆於豐廟康王
命畢公保釐東郊則步自周至於豐江漢之詩召虎錫
命吿於文人是也蓋祫祭先公先王於后稷之廟率諸
侯以致孝享宜也爵命當世之公侯卿大夫而臨以上
古之侯伯則義有未安鎬京雖有文王之廟然后稷及
先公先王皆式臨焉而獨受命於文王之廟非文王之
心之所安也郊祀后稷而別立明堂以宗祀文王亦此
義也然則載見辟王何以有獨祀武王之詩曰此其事
與文王異是乃成王免喪初遇吉祭奉武王之主以入
[001-13a]
王季之廟而特祀焉儀禮所稱吉祭猶未配謂此也蓋
事應祧之祖之終不可缺一時祭故必祫於太廟奉祧
主以藏夾室然後特祀新主於所入之廟文王侯伯也
吉祭於廟不宜有樂歌成康以降後王皆有吉祭而不
爲樂歌古人事君親要於誠信不敢溢言虛美以滋天
下後世之口實也
  又書淸廟詩後
或謂武成丁未祀於周廟天子諸侯之出歸吿於祖禰
之正禮也卽事者惟邦甸侯衞耳越三日庚戌柴望大
吿武成吿至於前所吿者之正禮也以順天革命故特
舉柴望耳旣生魄庶邦冢君曁百工受命於周乃庶邦
[001-13b]
君臣受命於周之始古者爵命必於祭安知非此時特
祭於文王之廟而作是詩也然方是時先公先王之樂
歌未作不宜先薦文王之詩五廟之舊制未更樂章不
宜首舉淸廟爲義且朱子旣據孔疏所推日厤而升旣
生魄三語於丁未之前則未知孰爲定論也或謂據戴
記天子犆礿祫禘祫嘗祫烝則時祭亦有犆安知此詩
非用於犆祭時乎不知以禘爲時祭乃漢儒約春秋所
書魯禘傅會而爲之說前儒之辨明矣雖夏殷之世禮
文質略事亦難舉至周則前期卜日卜尸散齋七日致
齋三日使日祭一廟祭之明日繹而賓尸自致齋以至
終事兼旬中無一日之閒人力則實不能勝國事則一
[001-14a]
切廢置加以天地社稷山川百神之事六服羣辟朝聘
會同之政日不暇給矣用此知時祭必無犆而凡祀文
王之樂歌皆始作豐廟時所薦也
  讀周官
嗚呼世儒之疑周官爲僞者豈不甚蔽矣哉中庸所謂
盡人物之性以贊天地之化育者於是書具之矣蓋惟
公達於人事之始終故所以敎之養之任之治之之道
無不盡也惟公明於萬物之分數故所以生之取之聚
之散之之道無不盡也運天下猶一身視四海如奥阼
非聖人而能爲此乎然自漢何休宋歐陽修胡宏皆疑
爲僞作蓋休耳熟於新莽之亂而修與宏近見夫熙甯
[001-14b]
之弊故疑是書晚出本非聖人之法而不足以經世也
莽之事不足論矣熙甯君臣所附會以爲新法者察其
本謀蓋用爲當强之術以視公之依乎天理以盡人物
之性者其根源較然異矣就其善者莫如保甲之法然
田不井授民無定居而責以相保相受有辠奇衺相及
則已利害分半而不能無拂乎人情矣修與宏不能明
辨安石所行本非周官之法而乃疑是書爲僞是猶懲
覆顚而廢輿馬也是書之出千七百年矣假而戰國秦
漢之人能僞作則冬官之缺後之文儒有能補之者乎
不惟一官之全小司馬之缺有能依倣四官之意以補
之者乎其所以不能補者何也則事之理有未達而物
[001-15a]
之分有未明也嗚呼三王致治之迹其規模可見者獨
有是書世變雖殊其經綸天下之大體卒不可易也若
修與宏者皆世所稱顯學之儒而智不足以及此尙安
望爲治者篤信而見諸行事哉必此之疑則惟安於苟
道而已此余所以尤痛疾乎後儒之浮說也
  周官辨僞一
凡疑周官爲僞作者非道聽塗說而未嘗一用其心卽
粗用其心而未能究乎事理之實者也然其閒決不可
信者實有數事焉周官九職貢物之外別無所取於民
而載師職則曰近郊十一遠郊二十而三甸稍縣都皆
無過十二市官所掌惟廛布與罰布而廛人之絘布總
[001-15b]
布質布別增其三夏秋二官敺疫禬蠱攻貍蠧去妖鳥
敺水蟲所以除民害安物生肅禮事也而以戈擊壙以
矢射神以書方厭鳥以牡橭象齒殺神則荒誕而不經
若是者揆之於理則不宜驗之於人心之同然則不順
而經有是文何也則莽與歆所竄入也蓋莽誦六藝以
文姦言而浚民之政皆託於周官其未篡也旣以公田
口井布令故旣篡下書不能遽變十一之說而謂漢法
名三十稅一實十稅五則其意居可知矣故歆承其意
而增竄閭師之文以示周官之田賦本不止於十一也
莽立山澤六筦榷酒鑄器稅眾物以窮工商故歆增竄
廛人之文以示周官征布之目本如是其多也莽好厭
[001-16a]
勝妖妄愚誣爲天下訕笑故歆增竄方相壺涿哲蔟庭
氏之文以示聖人之法固如是其多怪變也夫歆頌莽
之功旣曰發得周禮以明因監而公孫祿數歆之罪又
曰顚倒五經使學士疑惑則此數事者乃莽與歆所竄
入決矣然猶幸數事之外五官具完聖人制作之意昭
如日星其所僞託按以經之本文而白黑可辨也古者
公田爲居井竈場圃取具焉國賦所入實八十畝孟子
及春秋傳所謂十一乃總計公私田數以爲言若周之
賦法不過歲入公田之穀幷無所謂十一之名也又安
從有二十而三與十二之道哉閭師之法通乎天下又
安有近郊遠郊甸稍縣都之別哉載師職所以特舉國
[001-16b]
宅園廛漆林以田賦之外地征惟此三者耳今去近郊
十一至無過十二之文而載師職固辭備而義完矣周
官之田賦更無可疑者矣周之先世關市無征及公制
六典商則門征其貨賈則關市征其廛蓋以有職則宜
有貢又懼所獲過贏而民爭逐末耳肆長之斂總布蓋
總一肆買賖官物所入之布而斂之非別有是征也若
質布則本職無是絘布則通經無是也今去絘布質布
總布之文而廛人職固辭備而義完矣周官之市征更
無可疑者矣方相氏之索室敺疫也庭氏之射妖鳥也
硩蔟氏之覆妖鳥之巢也乃聖人明於幽明之故而善
除民惑也害氣時作妖鳥夜鳴人之所忌其氣燄足以
[001-17a]
召疾殃故立爲經常之法俾王官帥眾而敺之引弓而
射之則民志定其氣揚而天厲自息矣夫疫可敺也而
蒙熊皮黃金四目與莽之遣使負鷩持幢何異乎卜得
吉兆以安先王之體魄而入壙戈擊四隅以敺方良與
莽之令武士入高廟拔劍四面提擊何異乎妖鳥之巢
可覆也而以方書日月星辰之號懸其巢妖鳥之有形
者可射也不見其形而射其方猶有說也神之降不以
德承焉不以其物享焉而射之可乎水蟲之怪可敺也
而其神可殺乎神無形而有死神死而淵可爲陵其誑
燿天下與莽之鑄威斗鐫銅人膺文桃湯赭鞭鞭灑屋
壁異事而同情今於方相氏去蒙熊皮黃金四目及大
[001-17b]
喪以下之文於硩蔟氏去以方書下之文覆其巢則鳥/自去矣以方
書懸巢上是不覆其/巢也與上文顯背於壺涿氏去若欲殺其神以下之
文於庭氏去若神也以下之文則四職固辭備而義完
矣其他更無可疑者矣凡世儒所疑於周官者切究其
義皆聖人運用天理之實惟此數事揆以制作之意顯
然可辨其非眞而於莽事則皆若爲之前轍而開其端
兆然則非歆之竄入而誰乎昔程子出大學中庸於戴
記數百年以來莫有異議朱子斥詩小序雖有妄者欲
復開其喙而信從者稀矣惜乎是經之大體二子斷爲
非聖人不能作而此數事未得爲二子所薙芟也雖然
理者天下之公也心者百世所同也然則姑存吾說以
[001-18a]
俟後之君子其可哉
  周官辨僞二
媒氏仲春之月大會男女奔者不禁近或爲之說曰是
乃聖人之所以止佚淫而消鬪辯也毎見甿庶之家嫠
者改適猜釁叢生變詐百出由是而成獄訟者十四三
焉豈若天子之吏以時會之而聽其相從於有司之前
可以稱年材使各得其分願哉管子治齊以掌媒合獨
猶師其意則斯乃民治之所宜也審矣嗚呼管子生政
散民流之後而姑爲一切之法是不可知若成周之世
則安用此哉自文王后妃之躬化遠蒸江漢至周公作
洛道治政行民知秉禮而度義也久矣又况周官之法
[001-18b]
冠昏之禮事黨正敎之北戸之女功酇長稽之凡民之
有衺惡者雖未麗於法而巳坐諸嘉石役諸司空任諸
州里尙何怨曠陰私暴詐之敢作哉管子合獨之政乃
取鰥寡而官配之若會焉而聽其自奔則雖亂國汚吏
能布此爲憲令乎蓋莽之法私鑄者伍坐沒入爲官奴
婢傳詣鍾官者以十萬數至則易其夫婦民人駭痛故
歆增竄媒氏之文以示周官之法官會男女而聽其相
奔則以罪沒而易其夫婦猶未爲已甚也莽之母死而
不欲爲之服歆與博士獻議周禮王爲諸侯緦衰弁而
加環絰同姓則麻異姓則葛今周禮司服無弁而加環
絰三語則媒氏之文爲歆所增竄也決矣按莽欲九錫/則增易左傳
[001-19a]
謂周公越九錫之檢莽欲稱假皇帝則云書逸嘉禾篇/周公奉鬯立於阼階延登贊曰假王涖政勤和天下其
僞構經文皆歆爲之謀主也又以文義覈之於奔者不/禁下承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則所謂不用令未知
其何指也旣曰大會男女又曰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重見贅設失言之序必削去仲春之月以下三十
七字然後媒氏之/文與義皆完善嗚呼聖人之法所以循天理而達之
也聖人之經所以傳天心而播之也乃爲悖理逆天之
語所混淆至於二千餘年而不可辨則歆誠萬世之罪
人也余嘗病班史於莽之亂政姦言纎悉不遺於義爲
疎於文爲贅然周官之爲歆所僞亂者乃頼班史而備
得其徵豈非聖人之經天心不欲其終晦而旣蝕復明
固有數存乎其閒邪或曰歆於司服職轉不竄入三語/何也蓋他職所增皆怪變不經故
必竄入以惑人聽司服職則本有爲諸侯緦衰及其首/服皆弁絰之語而弁而加環絰同姓則麻異姓則葛乃
[001-19b]
禮家之常談眾共知之歆之姦心以周官雖藏册府而/恐吏民或私有其書故以莽之亂政竄入諸官頒示天
下而於已所獻議禮家之常談轉不竄入使人疑古書/之傳有同異以比於易詩書之文引用或有增損者正
所謂顚倒五經/使學士疑惑也
  書周官大司馬四時田法後
聖人之政盡萬物之理而不過者不惟其大惟其細聖
人之文盡萬事之情而無遺者不以其詳以其略周公
五官之典皆然而大司馬四時田法尤其顯著者也蓋
觀春與秋而知冬夏之田王及諸侯皆不與焉春著王/與諸侯
所執之鼓秋著所載之/旗冬夏則特標羣吏盛暑隆寒不宜以武事煩尊者
學士冬夏不/習舞亦此義且官徒殷則勞費大也觀虞人所萊之野
樹表者三百五十步圍禁前後之屯百步而知鄕遂公
[001-20a]
邑都家之車徒皆前期各習於其地而赴禁圍者無幾
焉鄕師前期出田法於州里大司馬前期命修戰法茇
舍治兵所辨號名旗物畿以內毋漏焉則前期而備敎
之可知矣使徧陳於禁圍則一鄕一遂之車徒有不能
容矣此所以事習而民不煩也魯人大蒐自根牟至於
商衞革車千乘殆其遺敎與戰法田法之詳至冬狩始
見者雖各修於其地然必待築場納稼之後乃可徧簡
車徒稽人畜旗物軍器行於三時則奪農功而無地以
陳車馬辨夜事於仲夏者人可露處而衣裝約也於茇
舍特舉辨軍之夜事則知以敎坐作進退疾徐疏數之
節通乎三時矣於夏舉勺於冬舉烝則祠嘗視此矣於
[001-20b]
春舉社則秋報可知矣於秋舉方則春祈可知矣小雅/以社
以方疏謂皆秋報也大雅方社不暮承祈年之後必春/祈也呂氏月令所述多周制孟春命祀山林川澤邦畿
四面皆有之月令於春未及方祭疑卽方也仲/春命民社二者正次祈穀之後可與大雅相證於秋冬
曰致禽則春夏獻禽之約可知矣於冬特舉饁獸則秋
猶未敢備取而不足以供四郊之饁可知矣田法戰法
冬詳其目而春舉其綱仲冬大閱司馬建旗於後表之
中至不用命者斬之卽春蒐以旗致民平列陳如戰之
陳也中軍以鼙令鼓至鳴鐃且卻坐作如初卽春蒐所
敎坐作進退疾徐疏數之節也以旌爲左右和之門至
車徒皆譟卽春蒐表貉誓民鼓遂圍禁也前期修戰法
四時所同而於冬乃出之則三時專辨其一而大閱備
[001-21a]
舉其全具見矣使以晩周秦漢人籍之則倍其文尙不
足以詳其事經則略舉互備括盡而無遺是之謂聖人
之文也
  讀儀禮
儀禮志繁而辭簡義曲而體直微周公手定亦周人最
初之文也然其制惟施於成周爲宜蓋自二帝三王彰
道敎以明民凡仁義忠敬之大體雖甿隸曉然於心故
層累而精其義密其文用以磨礲德性而起敎於微眇
使之益深於人道焉耳後世淳澆樸散縱性情而安恣
睢其於人道之大防且陰決顯潰而不能自禁矣乃使
戔戔於登降進反之儀服物采色之辨而相較於微忽
[001-21b]
之閒不亦末乎吾知周公而生秦漢以降其用此必有
變通矣獨是三代之治象與聖人彷徨周浹之意可就
其節文數度省想而得之故昌黎韓子讀此惜不得進
退揖讓於其閒然其辭以類相從其義以合而見而韓
子乃分剟而別著爲篇則非吾之所能知矣
  書考定儀禮喪服後
余少讀儀禮喪服傳卽疑非卜氏所手訂乃一再傳後
門人記述而閒雜以己意者而於經文則未敢置疑焉
惟尊同者不降時㦧然不得於余心乃試取傳之云爾
者剟而去之而傳之文無復舛複支離而不可通曉者
更取經之云爾者剟而去之而經之義無不卽乎人心
[001-22a]
然後知是亦歆所增竄也蓋喪服之有厭降見於子思
孟子之書惟尊同不降則秦周以前載籍更無及此者
而於莽之過禮竭情以侍鳳疾及稱供養太皇太后義
不得服功顯君事尤切近故假是以爲比類焉嗚呼先
王制禮有迹若相違而理歸於一者以物之則各異而
所以爲則者無不同也尊同而不降物之則無是也曾
是可厚誣先聖而終蔽人心之同然者乎夫莽誦六藝
以文姧言其於易春秋閒有稱引皆自爲之說而謬其
指書之傳詩之序雖有假託而經文則未嘗增易焉然
則公孫祿所謂顚倒五經使學士疑惑者喪服經傳之
文尤顯見於當時而爲老師宿儒所指斥者歟時周官/始出戴
[001-22b]
記尙未列/於學官
  讀孟子
余讀儀禮嘗以謂雖周公生秦漢以後用此必有變通
及觀孟子乃益信爲誠然孟子之言養民也曰制田里
敎樹畜而已其敎民則謹庠序之敎申之以孝弟之義
凡昔之聖人所爲深微詳密者無及焉豈不知其美善
哉誠勢有所不暇也然由其道層累而精之則終亦可
以至焉其言性也亦然所謂踐形養氣事天立命閒一
及之而數舉以示人者則無放其良心以自異於禽獸
而已旣揭五性復開以四端使知其實不越乎事親從
兄而擴而充之則自無欲害人無爲穿窬之心始蓋其
[001-23a]
憂世者深而拯其陷溺也迫皆昔之聖人所未發之覆
也嗚呼周公之治敎備矣然非因唐虞夏殷之禮俗層
累而精之不能用也而孟子之言則更亂世承污俗旋
舉而立有效焉有宋諸儒之興所以治其心性者信微
且密矣然非士君子莫能喻也而孟子之言則雖婦人
小子一旦反之於心而可信爲誠然然則自事其心與
治天下國家者一以孟子之言爲始事可也
  辨明堂位
明堂位列戴記先儒以爲誣舊矣而余尤疑是篇不知
何爲而作也謂周人記之則於明堂方位度數朝會禮
儀宜詳謂魯人自侈大則宜先周公勳勞法則以及山
[001-23b]
川土田附庸殷民周索命誥典册而無一具焉至魯君
臣相弑三傳無異辭初誦經書者皆識焉記者能詳四
代之服器官而獨昧於此豈不異哉及讀前漢書然後
知此莽之意而爲之者劉歆之徒耳莽之篡無事不記
於周公其居攝也羣臣上奏稱明堂位以定其儀故記
所稱莫不與莽事相應其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
下朝諸侯於明堂以莽踐阼背斧依南面朝羣臣也賊
臣受九錫以爲篡徵自莽始故備舉魯所受服器官以
爲是猶行古之道耳其稱魯君臣未嘗相弑又以示傳
聞不可盡信若將爲平帝之弑設疑也其篇首曰昔者
周公朝諸侯於明堂之位天子負斧依南鄕而立易周
[001-24a]
公以天子與當日羣臣所奏周公始攝則居天子之位
非乃六年然後踐阼隱相證也莽贊稱假皇帝則奏稱
書逸嘉禾篇周公奉鬯立於阼階延登贊曰假王涖政
勤和天下書旣逸矣云云者誰實爲之又况漫無所稽
之雜記哉或疑周公踐阼倍依以朝諸侯別見史記魯
燕世家而荀卿儒效篇亦曰以枝代主疑明堂記或有
所授不知古用簡册秘府而外藏書甚希大史公書宣
成閒始少出自向校遺書歆卒父業以序七略東漢宗
之凡後世子史之傳皆歆所校錄也歆旣僞作明堂記
獨不能增竄太史公荀子之文哉詩書而外周人之書
成體而不雜者莫如左氏春秋傳史克之頌祝鮀之言
[001-24b]
於魯先世事詳矣無一語及此而悖亂之說皆見於歆
以後始顯之書則歆實僞亂增竄以文莽之姧也決矣
嘗考魯世家削去成王臨朝至匔匔如畏然燕世家削
去成王旣幼至召公乃說前後文義脗合無閒而周本
紀所謂周公攝行政當國與尙書位冢宰正百工義正
相符是則劉歆之徒所未及改更而尙存其舊者且金
縢乃伏生之書始出卽列於學官稱王與大夫盡弁又
云公爲詩以貽王而王亦未敢誚公則年非甚少斷可
識矣以是觀之凡言成王幼者皆莽歆之誣妄也蓋欲
言周公踐阼則不得不言成王幼不能踐阼耳昔韓子
論學首在別古書之正僞取其正者以相參伍而得其
[001-25a]
會通則昭昭然如分黑白矣
  書考定文王世子後
余少讀世子記怪其語多複&KR0689枝贅旣長益辨周公踐
阼之誣武王夢帝與九齡之妄而未有以黜之及觀前
漢書王莽居攝羣臣獻議稱明堂位周公踐阼以具其
儀然後知是篇誣妄語亦當時所增竄也是篇所記敎
世子之禮也而稱成王不能涖阼者再周公踐阼者三
成王幼而孤無由習世子之禮非關不能踐阼也周公
抗世子之法於伯禽豈必踐阼而後法可抗哉其强而
附之增竄之跡隱然可尋莽將卽眞稱天公使者見夢
於亭長曰攝皇帝當爲眞故僞附此記以示年齒命於
[001-25b]
天而夢中得以相與昔周文武實見此兆則亭長之夢
信乎其有徵矣嘗考周官顯悖於聖道者實有數端而
察之莫不與莽事相應故公孫祿謂歆顚倒五經使學
士疑惑其罪當誅意當其時老師宿儒必具見周官禮
記本文而憤其僞亂故祿亦疾焉余於周官之不類者
旣辨而削之乃幷芟薙是篇稍移其節次而發其所以
然之義孟子曰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之數者乃禮
義之大閑自前世或疑而未決或習而不知其非故不
自揆刊而正之以俟後之君子
莽之亂政皆託於周官而僭端逆節一徵以禮記其引
他經特遷其說謬其指而未敢易其本文其受九錫奏/稱謹以六藝
[001-26a]
通義經文所見周官禮記宜於今者爲九命之錫蓋/他經則遷就其義而周官禮記則增竄其文之徴也
武帝時五經雖並列於學官而易詩書春秋傳誦者多
故說可遷指可謬其本文不可得而易也儀禮孤學自
高堂生而外學者徒習其容而不能通其義故於喪服
微竄經文附以傳語至戴記則後出而未顯周官自莽
與歆發故恣爲僞亂然恐海內學士或閒見周官之書
而傳儀禮戴記者能辨其所增竄故特徵天下有逸禮
古書毛詩周官爾雅天文圖讖鍾律月令史篇文字者
並詣公車至者以千數皆令記說廷中而又使歆卒父
業典校羣書而頒布之使前見周官儀禮戴記之本文
者亦謂歆所增竄雜出於廷中記說而疑古書所傳或
[001-26b]
有同異其巧自蓋者可謂曲備矣自班固志藝文壹以
歆所定七略爲宗雖好古之士無所據以別其眞僞而
每至歆所增竄則鮮不以爲疑蓋書可僞亂而此理之
在人心者不可蔽也戴氏所述禮記無明堂位至東漢
之初馬融始入焉其爲歆所僞作無可疑者而此記所
稱周公踐阼及他誣妄語莫不與莽事相應一如莽之
亂政分竄於諸官先聖之經古賢之記爲歆所僞亂者
轉賴其自蓋之迹以參互而得之豈惟人心之不可蔽
哉蓋若天所牖焉後之人或以專罪余則非余之所敢
避也
莽之求書先逸禮以戴氏所傳無明堂位及此記所增
[001-27a]
竄也次古書以稱周書逸嘉禾篇假王涖政也次毛詩
以毛氏後出未顯俾眾疑其引詩而遷其說謬其指者
或出於毛氏也如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爲以天下養之類次周官其亂政
皆分竄於諸官也並及爾雅雜家使眾莫測也易春秋
無求焉以莽事無所託雖有稱引而於本文無增竄也
昔朱子謂戴記所傳或雜以衰世之禮然相提而論其
誣枉未有若周公踐阼居天子之位者其妖妄未有若
武王夢帝與九齡而文王復與以三者其悖謬未有若
大夫爲其父母兄弟之未爲大夫者之喪服如士服及
士之子爲大夫則其父母不能主者凡此皆先儒所深
病蒙士所心非也莽爲其母功顯君服天子之弔服而
[001-27b]
不主其喪則雜記之文毋亦歆所增竄以示大夫士相
去一閒耳而古者子爲大夫於父母之服卽有變况踐
阼居天子之位乎子爲大夫父母之爲士者尙不敢主
其喪况居天子位與尊者爲體而可私屈爲母喪主乎
歆旣邪惡而文學乃足以濟其姧凡所增竄辭氣頗與
戴記周官爲近故歷世以來羣儒雖究察其非終懷疑
而未敢決焉班史謂自書傳所載亂臣賊子無道之人
考其禍敗未有如莽之甚者余攷自古承學之士通經
習禮而爲妖爲孼亦未有如歆之甚者也然莽以六藝
文姧言當其時卽交訕焉而歆蠧蝕經傳以誣聖人亂
先王之政至於千七百餘年而莫敢薙芟則歆之罪其
[001-28a]
更浮於莽也與
  文王十三生伯邑考辨
余少閱大戴記稱文王十三生伯邑考卽辨其誣而未
得證驗先兄曰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安有是然猶不能
無疑及考王莽傳平帝年十有二而莽欲以女配故歆
先竄此於大戴記以示文王始㛰亦年十有二然後莽
請考論五經以定天子之娶禮又恐戴記出宣元閒學
者多見其書故其後復徵羣士使記說逸禮於廷中以
欺惑學士莽之篡無事不託於文武周公蓋夏殷以前
先聖之事與言所傳甚希眾皆耳熟焉難以鑿空構立
而經傳諸子皆周人之書遭秦火而始出於漢故使歆
[001-28b]
典校卒向之業以售其姧自東漢相傳以至於今皆歆
所校錄也學者可溺於前儒傳授之言而不別其眞僞

  成王立在襁褓之中辨
武王崩成王㓜在襁褓之中說見家語又見史記又見
賈誼保傅篇而漢書亦云武帝命畫周公負成王圖以
賜霍光蓋莽與歆旣曰成王不能踐阼則年宜甚幼而
金縢之篇無是也其書乃伏生所傳舊列學官不可譸
張爲幻故於戴記竄焉又恐戴記出宣元閒學者閒有
其書故欲多爲之徵而論語乃世儒所習誦故又於家
語竄焉漢興博學多聞莫如賈生繼春秋創史法囊括
[001-29a]
載籍爲世所宗莫如太史公故又於二書竄焉至漢書
所云或武帝偶命作圖以示立少子之意或其事亦歆
等構造又或史官所記本周公輔成王圖而歆易爲負
班固因之皆不足據也眾言樊亂必折諸經金縢之篇
曰王與大夫盡弁則旣冠明矣公以詩貽王而王亦未
敢誚公則已甚達於世事矣以是知古書中言成王幼
不能踐阼者皆妄也而况云在襁褓之中哉幸而金縢
之篇尙存不然則歆之怪變竟無從而得之矣或又以
王自稱沖子周召稱王孺子爲疑是惑也盤庚之誥自
稱沖人范文子爲大夫贊軍謀而武子呼爲童子嗣君
之自謂師保之規箴其稱言義當若此不可以弗察也
[001-29b]
  讀經解
此記中閒所述多荀卿語疑出於漢之中葉而傳荀氏
之學者爲之也三代盛時國不異政家無殊俗詩書禮
樂布在庠序以爲四術降至春秋王道雖微而周禮未
改孔子贊易作春秋其徒守之陵夷至於戰國百家放
紛儒術大絀焉有一國而專立一經以爲敎者哉遭秦
滅學至漢景武之閒諸老師各抱一經以授其徒於是
齊魯燕趙鄒梁之學興而承其學者復以敎於鄕邑各
自爲方不能相通而其人之性質行能亦漸摩於經說
而別異焉記者旣列敎之所由分並其說之有所失而
又念一道德而同風俗非羣儒之私敎所可冀也所以
[001-30a]
養君德施政敎正俗化莫急於禮而禮非天子不能行
禮之興然後君德可成而百官得其宜萬事得其序和
仁信義得其質宗廟朝廷得其秩室家鄕里得其情禮
之廢則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恩薄道苦序失行惡其亂
百出而不可禁禦凡此皆荀氏所謂原先王本仁義禮
正其經緯蹊徑不道禮憲而求之於詩書不可以得之
之本指也夫六經火於秦並出於漢而禮之廢則自漢
始河閒獻王獻古邦國禮五十六篇武帝不用而沿襲
秦故以定宗廟百官之儀其士禮之僅存者亦未布頒
以爲民紀自是以來學者循誦易詩書春秋之文而虛
言其義有得有失一如記所稱而禮則湮沈殘缺毎至
[001-30b]
郊廟大議眾皆冥昧而莫知其原閭閻士庶喪祭賓婚
蕩然一無所守而競於淫侈記所云以舊禮爲無所用
而去之者意在斯乎學者可習其讀而弗察歟
  書辨正周官戴記尙書後
余以王莽傳辨周官所僞亂循是以考戴記尙書及子
史傳注然後知舍莽政之符驗周官無可疵者舍莽事
之比類古聖無見誣者循是以討去之然後諸經之賊
蝕一旦而廓然嗚呼書更秦火篇殘文缺而已耳而歆
所僞亂則混淆於本文之中伏闇而不可見曡出互證
深固難搖自程朱二子出然後能辨古書之正僞而後
之儒者知以理義爲衡故凡周官戴記書傳詩序之紕
[001-31a]
謬雖未辨所從生而鮮不以爲疑疑之者眾然後或得
其閒而白黑可判焉漢儒之治經莫勤於鄭氏然以莽
事訓周官而於周公踐阼文王受命稱王皆篤信焉而
益漫其支流况毛序孔傳之僞雜乎世俗之貿儒尙或
以經說惟漢儒爲有據而詆程朱爲憑臆非所謂失其
本心者與
  記王巽功周公居東說
涇陽王巽功臥疾連月時往問之一日語余曰周公居
東惟集傳居國之東爲近而未著其何地也自我觀之
王欲親逆卽駕而出郊就令出舍以俟公必信宿可至
古者大夫有罪自投於私邑以待放禮也然則公所居
[001-31b]
其近在郊關之內與余曰子之言其信畿內公卿之采
地當在縣畺而有勳勞者別有賞田周官載師以賞田
任遠郊之地司勳掌六鄕賞地之法以等其功是也春
秋傳曰自陜以西召公主之自陜以東周公主之公主
東諸侯則邑於國之東宜矣公之避與禹益之避異禹
益之避以遠爲宜公之避以近爲宜其不之縣畺之采
而退就近君之小邑理固宜然然則公所居爲鎬東鄕
郊之賞邑決矣巽功仕不廢學其出爲監司所領皆大
藩而返自江西詩說成其疾也夜不能寐輒思尙書疑
義及旦伏枕而爲草今文二十八篇將徧矣氣雖困見
余輒蹷然興問辨移時嘗語河南李雨蒼曰吾見望溪
[001-32a]
則曠然無憂而身爲之輕效速於藥物其好學求友之
切如此是日也以疾動不任筆墨又閒廁余言乃屬余
爲之記
[001-32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