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e0022 清江詩集-明-貝瓊 (master)


[034-1a]
  欽定四庫全書


  清江文集巻二十四    明 貝瓊 撰


  中都藳


  蘆軒記


  天台李廷鉉之謫潁上也日讀書一室中泰然自足復
題之曰蘆軒客有過而詰之者則曰吾所居無嘉木異
卉出門四顧際天連海悉彌亘以蘆而不可限也故以
名吾室客又何怪乎客曰嘻江圖紀蘆洲至樊口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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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大抵縁江之地宜蘆未聞潁産之饒也且河南諸郡
素稱汝陰而西湖在其境内宋歐陽文忠公誠樂其勝
概即老於潁不復出時蘇黄門嘗從公遊銀缸畫燭之
詩至於今人能誦之則當時人物富庶甲第相望連檣
巨艦與波上下者概可想已今既刳於兵千里蕭條一
蘆洲而已欲求如公擅西湖之風月惡乎而可邪嗚呼
東西都之壯麗計相萬於潁也紫淵丹水奄爲狐兔之
區而金城五千歩與連昌繡嶺之相蔽虧亦墮而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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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古今盛衰之變奚獨興歎於潁之蘆也哉然蘆爲物
之微者薪之而不惜伐之而不禁使有嘉木異卉如向
之可玩又孰取之表其陋乎其取之者以時之所見特
此耳抑觀夫既苞既體至霜乾雨折之餘散花如雪陣
粉糅交錯沙鷗落雁莫辨其所止固有無窮秋思不翅
在瀟湘洞庭間也視彼爭榮於春騰芳交蔭曽不及乎
一瞬何以過吾之所謂蘆歟廷鉉必有得諸心矣因以
其説來告余深善客之知道遂書以爲蘆軒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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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軒記


  淮之南居人咸築土爲垣覆茨爲屋無髙甍巨棟丹漆
黝堊之飾非惟凋瘵而然葢其風土俗尚猶古也方文
敏者作東軒於所居之偏亦未始求侈於人客至輒席
其中行酒賦詩連晝累夜至忘羈旅憂間嘗求記於余
余觀一時鴻生碩士之所述發其義者殆無餘蘊矣然
方氏越大姓也在元季時有捍海功優以名爵一門金
紫氣焰赫然文敏在羣從兄弟中謙沖自厲莫不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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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朝革命徙諸豪於濠上遂由海濱來受一㕓之地即
其所名盍求趣之所在乎嘗讀陶靖節詩有嘯傲東軒
復得此生之語竊爲之歎曰江左人物其能知道而超
然物外者靖節一人而已夫治百里邑固愈乎南邨之
宅食五斗固愈乎潠下之田顧束帶之煩甘心荷鋤至
乞食至止酒初無一毫怵於中者豈不以爲得此生爲
至樂邪茍以得此生爲至樂孰可以易吾東軒之所處
哉由是夷攷晉宋諸臣渡江之初王導庾亮以區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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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經緯天下未暇論也謝安夷大難樹大功而讒毁隨
之殷浩卒廢而書空又能一日嘯傲東軒有靖節之髙
乎其於生已病矣劉穆之佐武帝崛起於後任兼内外
不足論也王𢎞欲辟盈居損何尚之既老復起用智將
迎烏能一日嘯傲東軒有靖節之髙乎其於生亦病矣
今文敏去富貴而安貧賤樂焉而遊疲焉而休外無所
求内無所尤可謂獲全吾天於干戈格鬬之餘且將希
靖節於千載視冒進不已之徒違已從人汲汲營營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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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敗而後止者相去何如也余故推而爲之説如此
異時尚當徑造東軒迎海月之宵升覽雲霞之朝鮮酒
酣興發援筆爲賦云


  薦福草堂記


  呉門秦彦昭氏既葬其親郡西十五里之薦福山又築
室以奉其主而題之曰薦福草堂因其地也間求記於
余乃爲之歎曰自中古以來人之死者有墓以藏其體
魄固異乎不葬者矣然數十年後草樹已深蛇虺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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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狐兔之所殘或恝然莫之一顧則亦委之鬼而已夫
孝子仁人有所不忍於其親而忍委之鬼可乎於是建
祠其旁四時朝暮謹而守之庶幾慰夫冥冥者豈非事
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之道乎其於古制合否弗暇論
也且薦福之在姑蘇尤特竒峭狀類虎踞一名踞湖山
五代時錢氏有國嘗建薦福寺於上中有五塢宋皇祐
間節度推官馬雲求其林壑之美因别以名曰芳塢曰
飛泉曰修竹曰丹霞曰白雲歴今五百年而絶境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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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見於寒煙白草之外也彦昭用陰陽家言得其葬地
遂翦荆棘而立棟宇其南則上方穹窿其西則爲天平
又西則天池環拱旋顧如㦸列屏峙而穹窿之南則太
湖三萬六千頃皆在指顧之中是知薦福盡姑蘇之形
勝草堂復據兹山之勝矣雖廢興之跡相尋於無窮此
理數之當然吾能有之一時之境因人而益勝焉初秦
氏之先居淮東之髙郵業醫非一世矣後徙於蘇而彦
昭之先君子明徳處士尤深於黄帝雷公問答之書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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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張仲景劉守真李東垣諸論切脈用藥往往起人於
阽死而多不責其報由是蘇人之有疾者咸走其門而
謁之處士不以貧富貴賤悉應其求可謂樹徳於無窮
者至彦昭克守其業弗墮秦氏之名由是益大逮國朝
平呉遷民五百家於臨濠而彦昭亦與焉時處士已没
越七年始克歸葬斯堂之作可見悽愴怵惕之心不待
春雨秋霜之降而發已故不辭而記之俾刻諸石以示
來者尚嗣之而弗忽可也


[034-6a]
  杏田記


  吳門陳敬夫客隠濠泗間闢室若干楹廣不踰尋丈深
與之等中可坐客五六人余嘗造焉因觴其所而請名
於余按臨濠古鍾離國而晉董奉嘗居之奉有神仙術
托於醫以治人病不責其報惟令種杏一株及成林又
令以穀一器易杏食之而積榖施貧無食者今敬夫蓄
善藥應人之求抑亦有奉之風乎請以杏田名之然不
謂之林而謂之田者葢祖於李長庚之詩余固有其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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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凡人所依以爲養者莫過於田上者畆一鍾此秦陽
遂雄葢一州而火耕水耨終嵗不得休其爲勞苦何如
也使不業田而有其地利者惟醫近之醫必宗於奉故
目杏爲田奚不可也嗚呼奉之爲神仙若淪於荒唐詭
誕儒者所不取而特取其有及人之仁焉夫享厚禄柄
大權視人之轉徙溝壑不翅秦越人之不相恤區區窮
山絶谷之士無民社之責乃能恤人之瀕死不救而有
術以濟之全而活者不知其幾千百矣可謂失之此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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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之彼宜其没已久而人猶稱之也世之庸醫又特假
其名而漁利一時曰吾奉也人亦信其皆奉也烏有奉
之治人且不有其利也哉敬夫雖無神仙之術如奉疾
病者仰其藥而不夭其天年則其施也博與奉之杏何
異邪徳之所積殆不可以町畦而有杏田之實奉不足
以專美於前矣是爲記復繫之以詩詩曰


  田彼夕陽時耕時藝庶竭吾力以私其利猗與董奉樹
杏千株地無肥磽有花紛敷既花而實又易以穀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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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之盜者斯逐惟敬夫氏蓄藥滿家烏喙昌陽空青丹
砂取直孔亷厥施孔博何殊杏田不稼而獲我作我詩
爰揭座隅益封殖之孰匪菑畬


  四清堂記


  鳳陽單公寧山之居京師也築室若干楹既茨而墁中
寘竹牀一楮帷菊枕以時休息焉葢豐而能約約而能
安者合而名之曰四清見於鴻生碩士之詠歌亦既富
矣復徴記於貝瓊至於三四而不倦瓊因論元之季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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靡無節而在位貪墨民窮怨積胥起爲讐訖亡天下當
是時人主非不圖治中外之臣茍有一節之清者旌而
厲之使皆有所勸而守令得以貨之邊將得以貨之六
察得以貨之宰相任天下之重者得以貨之苞苴盛行
曲直弗當法從而敗理從而墮矣彼且爲虎狼爲淘河
累貲鉅萬猶不饜其求孰計國家之安危也哉公自少
砥礪名節爲郡功曹人莫敢干以私可謂絶無而僅有
已遭時之變嘗率鄉兵保境濠泗之間衆恃以安及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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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明遂見知於上爲按察使歴工部兵部尚書位尊而
禄厚被服必錦繡也玩好必珠玉也娱樂必聲伎婦女
也有不足怪者乃斥而不近而以四清爲尚等於儒者
信其中無一物之累介然表乎波流風靡之餘者歟昔
齊晏子一狐裘三十年君子以爲儉漢公孫𢎞脱粟布
被而汲黯以爲詐夫𢎞之曲學阿世其僞可知而晏子
雖不合於禮抑亦病其奢而矯之者或者猶稱其爲知
禮也若公之四清故近於晏之儉的非公孫之詐矣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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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舉物爲言而不求其心又惡知所存有大於是者向
使人人爲其所爲則身名俱榮以及於後世何其愚闇
不知如此而公所以獨髙也故樂道其善而書之覽者
尚懲彼之失而監此爲法云


  惜陰軒記


  㑹稽翁昌齡氏寓金陵之青溪性不悦於紛華益窮六
籍之説顔其室曰惜陰其言以爲禹惜寸陰而陶士行
謂衆人當惜分陰禹勤於治士行勤於事吾取以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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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乃馳書三百里求余爲之記然余之荒落尚可以言
此乎辭弗獲則復之曰日之經天而西也分積而寸寸
積而尋丈以周所歴之度疑若可久矣方出而旦而夕
已及之既進爲暑而寒復襲之射之發而不返丸之轉
而下走曷足以喻其疾邪君子苦其學之難成而懼其
時之易失必務於勤如禹如士行可也傳曰學如不及
猶恐失之孔子聖人也好古敏以求之顔子學聖人者
也語之而不惰矧以闇劣之資而自畫自怠歟余爲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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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不知進學爲事飽而嬉倦而休智弗加益而年寖
長矣及困厄不振渉三泖出五茸將觀天下之㑹以自
壯復宿留三呉日從遊盤燕樂之適卒無所得而貌亦
改矣中夜思之惕焉内慚謝其所與往來者盡發篋中
書讀之其未見者則假諸人庶日有所進嵗有不同塞
者以通而虛者以充也屬海内兵爭逺近騷然於是辟
亂山谷中又十有五年則既老而耄執巻竟日旋復忘
之嗚呼少而壯壯而老坐於不勤如此雖病而悔又何
[034-10b]
及矣故常舉以告人使毋蹈其轍彼一時新進或未成
而遽足或既仕而尋棄不亦悲夫今昌齡由國子生擢
爲呉府伴讀退朝而歸未嘗與書稍輟且以惜陰自警
孳孳汲汲恒若不足是能觀夫天有不息之機以致吾
不息之功則其於學不極其至不止也非徒余之所愧
實有望於若人焉姑書以朂其志


  雙井堂記


  按志雙井在寧州之修江中江深不可見至秋冬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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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出而釣臺石明月灣咸在其上葢亦西江之一竒觀
也宋黄太史山谷家焉公時與賓客來遊輒取水烹茶
清冽異乎他泉且賦詩有十里秋風香之語雙井之名
繇是益顯距今三百餘年而祠堂猶存不廢則一時之
風流概可想已後盤谷先生居東甌之平陽者亦其苗
裔歟嘗登咸淳進士第及宋社既墟遂隠不仕乃即居
第前鑿二沼種蓮於中復以雙井名堂特示不忘其先
之意雖其地與修江不同實有太史之趣云三世孫吉
[034-11b]
甫仕皇朝征商鳳陽者五年於兹間過橋門見余求記
所謂雙井堂者至於三四無倦色以爲非鉅手筆不以
屬也遂復之曰余嘗讀易井之爲卦曰改邑不改井況
修江之井又非穴地而爲者終天地未嘗改也而此特
放而名之耳然名之所在君子得以考其事而論其人
焉初山谷以詩鳴熙寧元豐間與蘇文忠公馳騁上下
文忠公極其天才所至可喜可愕至混涵停蓄如唐杜
甫者或未之及焉惟公盡古今之變深而不僻竒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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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在諸家爲第一惜其與時义牙放浪雙井不得久於
朝廷之上使歌頌有宋之功徳上軼三代徒發之游歴
所見凡風雲雷電苑囿臺榭禽魚草木悉寓於辭以洩
其竒氣歐陽子謂詩人多窮余於山谷尤信之子孫綿
延至盤谷僅一中科目又當革命之際弗及究其所施
以終今吉甫博學工文亦區區授一典市官何其豐於
才而嗇於位邪此天也非人之所與也然自山谷而盤
谷自盤谷而吉甫歴若干世而流澤之深厚與雙井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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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竭視彼暴盈遽替者得失何如哉髙堂巋然俯臨
水鏡過者寧無反覆思慕而不改之常徳尤可見也故
因其請而極言之尚益昌其詩以衍西江之𣲖者不在
其後乎不在其後乎是爲記


  聽松樓記


  平陽縣治南出爲嶺門嶺門之西有大山特起曰九皇
嶄然與東山相雄長巨族林敬伯氏擇其勝處而居焉
山多千嵗古松拱者偃者樛者直者鬱然盤錯雷霆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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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之餘不見逺近於是抗層構於蒼翠間題曰聽松樓
謁余爲記起問其狀則曰吾嘗讀書其上有聲飂飂然
謖謖然經於周阿達於重簷若繹而不絶若合而不散
雖朱絲之清汎鳳匏之啾發曷足以喻此邪此吾聽之
而樂也或天風夜作飛雨驟至激㟹嶆殷空同又若海
濤之破山而西瀑布自天而落此吾聽之而駭也莊周
所謂天籟者非歟幸先生卒言之余因論人之所同聽
者莫過於樂而聽古樂者惟恐其卧聽新樂者至不知
[034-13b]
倦則雲門咸池不足以悦天下之耳矧松之爲聲非有
六律七均之和以合乎黄鐘大吕者孰能聽之聽之而
悦不知概於古今之樂何如也其殆真樂所在得於自
然異於人之所聽矣抑聞之善聽者不以耳聽而以心
聽而以神聽以神聽者上也以心聽者中也以耳聽者
下也假於耳曷若㑹之心㑹之心曷若極乎神歟聽松
之頃信其不徒以耳也余將起周而質之敬伯曰至矣
遂書其説俾歸刻諸石檇李貝瓊記


[034-14a]
  晚翠堂記


  物有同類而絶異者余以草木觀之矣風雷之所鼓動
雨露之所發生枿而枝枝而幹綿山亘谷如青雲被覆
逺近一色松栢蒲栁孰辨其勝負也及一氣之烈蒼然
而不悴鬱然而益蕃囘視向之衆木何其暴榮遽落曽
弗及乎旦暮之近況能與之偃蹇於冰雪之中也哉葢
衆木榮於一時時之變也不能不變而松栢貫四時歴
千嵗其大百圍其髙叅天不以時而盛衰也然後别其
[034-14b]
髙直秀竦之姿而先後遲速有弗足論者此君子取之
以比徳乎大抵士之特立不囘者非若新進之易合人
方以爲榮而不足爲吾榮人方以爲辱而不足爲吾辱
阨於前也既久則伸於後也必大畜於内也既足則發
於外也必周此馬援卒成其大器楊震亦起於五七奚
翅松栢之在衆木歟然余之所見者亦尠也臨汾單守
道者元中大夫湖南亷訪使副使明卿之孫政議大夫
同知通政院事仁美之子也乃能刮磨豪習折節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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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間關兵馬間亦不少輟嘗失其母走三千里訪於金
陵得之縉紳咸稱其孝焉國朝置國子學聚四方之學
者遂由諸生升上舍未幾衆皆超遷爲美官横金躍馬
驚駭閭里守道方從余來中都分教諸子弟乃以晚翠
名其遊息之所以自厲而無一毫媒禄意信其落落如
松栢之翠而非暴榮遽落者比矣嗚呼松栢之於衆木
類也其材恒見於晚士之與常人類也其志亦成於晚
事固不貴乎早也余知守道將有爲於久屈之餘而發
[034-15b]
其所蓄無疑矣因其求文以記之故申其説如此而復
戒其守云


  白雲書舍記


  雲之爲物不一而白雲則水土清明之氣上升於天幽
人處士恒玩而樂之然其去留無跡巻舒無時所謂雲
之閒者非若雨雲雪雲之能澤物也㑹稽禇君徳剛讀
書蟠龍山下每清秋雨止牕户皆雲也几席皆雲也被
覆左右彌亘前後其居也以雲爲賓客其出也以雲爲
[034-16a]
車徒其限也以雲爲藩籬其飾也以雲爲采色雲無心
也吾亦無心也日相接而相忘焉題曰白雲書舍葢據
一方之勝而香爐玉筍聨綿於雲間鴻禧之觀龍瑞之
宫蔽虧於雲外城郭之埃塵迥隔而不及也鋤雲而耕
披雲而薪既足以自給而太夫人又夀考康寧嵗時稱
夀洩洩融融此亦有天下之至樂萬鍾千駟孰有加於
是哉使有萬鍾千駟之榮或不及養其親而反貽親憂
得失抑何如邪書暇輒弦琴而歌歌曰山出白雲兮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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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以雨白雲浮浮兮又翳余户余退無營兮朝耕夜書
卒嵗有褐兮食且有蔬覽彼白雲兮惟潔時懋載酌清
醑兮爲母之夀繇是一時談者莫不樂道其美焉逮洪
武之起爲中書掾轉青州都指揮使司經厯尋升鳳陽
大都督府經厯乃不逺千里迎其母渉江道淮來王都
亦無異在蟠龍時葢所居之境不同而同其樂也故復
揭白雲之名於寓所親之所在即雲之所在有不待假
於雲者視唐狄文忠公北登太行而興望雲之歎固不
[034-17a]
得全其私如徳剛矣因詳其出處而著恩義之兼盡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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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江文集巻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