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e0022 清江詩集-明-貝瓊 (master)


[025-1a]
  欽定四庫全書


  清江文集巻十五     明 貝瓊 撰


  金陵集


  尚友齋記


  檇李陳景文氏以尚友名其齋求余為之記余惟學不
可以無友蓋足乎已者狹而資乎人者廣也孟軻氏論
取友之道不止一鄉一國至於天下之大且欲尚友乎
古人焉尚友乎古人則非止一世之士而為千百世之
[025-1b]
士矣泛而求之若䕫若龍若伊呂者不可及已春秋之
臣賢取乎蘧瑗忠取乎子文讓取乎季札廉取乎孟公
綽惠取乎國僑直取乎史鰌其在聖人之門則顏子之
仁閔子騫之孝季路之勇子貢之逹曾參之確此皆士
之所當進而友之者至於尚功名則有管樂尚氣節則
有魯仲連尚神仙則有安期羡門尚隱逸則有沮溺亦
豈非古之當友者乎惟其不足於一鄉而求之一國而
求之天下又進而取之古焉蓋以無窮之心求無窮之
[025-2a]
理則所謂尚友者盡於是矣雖然上焉而為䕫龍下焉
而為沮溺地之相去數千里之遠世之相後數千嵗之
久其人烏得而友哉所謂友者友其心耳人有古今心
無古今之異也言古人之言行古人之道者烏知其不
在於一鄉一國乎一鄉一國且不可誣矧可以誣天下
乎故居一鄉則不遺一鄉之士居一國則不遺一國之
士焉同世而相違曠世而相求非善於取友矣余以是
朂諸己又以是朂諸人恐其事遼邈而忽於近也景文
[025-2b]
其志之洪武六年冬十月既望國子助教檇李貝瓊記


  全清堂記


  㑹稽婁可先之卒也其妻王氏守義不貳邑之聞人顔
所居之堂曰全清高其節也初王氏歸可先生子叔仁
及澄而可先遘疾不起叔仁纔七嵗澄孩提耳舅姑閔
其少欲嫁之哭曰吾不幸夫死幸而有二子焉吾忍死
吾夫而從人死何以見吾夫於九泉也舅姑乃止二子
既長亦克樹立而澄至雲間從余逰者二年值兵變散
[025-3a]
去越八年㑹於京師持太史宋公景濂所為傳示余求
記其所謂全清者乃為之言曰古今人以卓行見於霄
壤間如詩録恭姜春秋書叔姬史載夏侯令女及五代
王凝妻李氏前後同一不朽者非其至清不可撓烏能
以及之且恭姜叔姬令女李氏豈獨行人之所難行求
異乎人哉不過為婦而盡婦道爾然上下數千年間其
自淪於禽獸不恥為不善未有恥而格於善上與四人
班者信其所行亦難而至清不可撓非可强而至也譬
[025-3b]
水之為渭豈無衝風之所激驚湍之所盪耶衝風之所
激驚湍之所盪其清從之而汚者天下之水皆然也渭
不失其清者性固異於天下之水歟使其可汚亦涇而
巳嗚呼教化之不同風俗之日媮義之所在雖烈丈夫
有不能盡矧責之婦人女子耶以婦人女子處變而盡
道惡得不貴之而責其為丈夫者乎今澄母夫没之初
咸欲敓其志而守之確絶之嚴如此蓋聞恭姜之風而
興起於閭閻者謂之全清詎不信夫故論而白之亦詩
[025-4a]
春秋之意耳有司當上其實旌之以風勵天下可也於
是乎書王氏可先同里人年今五十有六而叔仁與澄
奉之尤謹云洪武七年嵗在甲寅冬十月初吉檇李貝
瓊記


  運甓齋記


  昔長沙陶侃刺廣州朝運百甓於齋外暮運於齋内人
問其故對曰吾方致力中原故習勞耳嗚呼晉自渡江
而南上下俱偷棄中原而不恤侃獨有志於此固非一
[025-4b]
時坐談老莊者所及也及都督荆湘等州檢攝軍府衆
事未嘗少間又嘗語人曰大禹聖人乃惜寸隂至於衆
人當惜分隂豈可逸逰荒醉生無益於時死無聞於後
其聰敏恭勤於此見之非特運甓一事而已吾意其擁
强兵據重地畜威養銳之久當率諸郡請命北伐㧞黔
首於羶腥以雪宗廟之恥而即安一方凡四十餘年所
謂平日習勞欲致力中原者直虚語耳且諸胡迭興未
易翦也蘇峻之變國破君辱正臣子灰身之日大兵雲
[025-5a]
集乃欲違衆西還縱虎自害亦獨何心哉周太叔帶之
難齊小白有洮之㑹晉重耳有溫之師侃以桓文自任
而所以勤王者如此又豈果能踐其言如運甓時耶他
日且欲正卞敦之罪敦固可誅矣侃之夷大難立大功
亦由溫嶠軰激以天下之大義不相異同故僥倖石頭
之㨗如其中為進退事幾敗於埀成則何異於敦乎梅
陶稱其機神明鑒似魏武忠順勤勞似孔明亦過論也
雖然晉之危而復安亡而復存實資其力此為諸臣之
[025-5b]
冠而著之於史焉余故反復論之其行事雖有未至而
所言則可為萬世法何者人情好逸而惡勞天下之事
恒成於勤而敗於逸運甓之喻豈不善耶剡山單陽原
以名其齋蓋能志乎勤巳初陽原讀書山中既老不仕
洪武四年詔徵諸儒郡侯强起之既至京師又辭吏部
乃授漢陽湖泊使然官無崇卑能志於勤則所施必有
過人而不虚生虚死矣因其馳書三千里外求文為記
故書以復之若侃之為政漢陽父老固能道之而破陳
[025-6a]
敏於武昌平杜弢於湘州求其遺跡可想見其風流於
千載之下乎


  擁翠樓記


  四明之奉化依山為縣而處士汪公幼海由城西徙家
縣治東三十武且朝暮與山相接也猶病其蔽於崇墉
不能周遠近之勢復即後圃建小樓為登眺之所焉於
是大山横亘於南者玉几第一寶麓次之其西則為石
棋盤而鯉湖在石棋盤西五里絶嶺有神龍居焉此山
[025-6b]
之在二方者環拱几席之間矣東有長汀七十二曲如
巴蛇赴壑束鱗蹙節宛轉而不得肆世傳唐葉靖命龍
所開以泄水於海也益東三十里有山曰金鵞又衆水
滙於東南為龍潭龍潭之上陗壁千仭類屏風狀者曰
南山又轉而北望則青錦嶄然與玉几對峙一名蓮花
巖此山之在三方者錯出窗户之外矣觀其或起或伏
或前或却爭奇獻秀不啻海濤湧而石筍列終日玩之
有不厭者廣平舒汝臨為題曰擁翠而曹南吳主一書
[025-7a]
之乃馳書京師求余為記余惟宋謝靈運好山日事逰
放至伐木開徑窮天下之奇觀是有山之癖而未得其
趣者也今幼海據其要領而闔境之勝畢效於一樓不
待陟雁蕩放羅浮上匡廬遊太華為足矣秋高木脫霜
霽天空延朝景之飛雲送夕陽之歸鳥山之翠罨於甌
越者無盡而吾之趣亦無盡焉噫有其地而無其人雖
美弗居有其人而無其地雖居弗美此之遺於昔而見
於今天固將待於人乎不可以不志於是乎書


[025-7b]
  存誠齋記


  昔熊渠子夜行遇寢石以為虎而射之飲金没矢下視
石也復射則矢躍無跡射一也貫於前而激於後奚有
巧拙之不齊哉始之石而虎也不知虎之非虎信其為
虎矣故志於虎而不志於石宜其射而入也後之虎而
石也則知非虎之虎信其為石矣故志於石而不志於
虎宜其射而躍也嗚呼石無情也誠之所在雖至堅而
開矧於天下之有情者哉是以瞽膄石也不能不化於
[025-8a]
子三苖石也且格舞於干羽之時舜亦盡其誠而已至
於周公之風雷鄒衍之霜荆軻之虹李廣利之泉與韓
愈之徙鱷童恢之咒虎王祥之致雀是皆誠之所感非
偶然矣豈獨熊渠子之射寢石歟至哉誠乎聖人天也
誠無不存人而未至於天必存之而誠焉存則積之久
而騐之大又豈區區匹夫匹婦發於一念者可擬也此
吾儒之教必本於誠而不違於動靜之頃或者誠有未
至往往祈天而責人抑何悖歟宣城王徳裕氏顏其蓄
[025-8b]
藥之室曰存誠求余為之記故舉其誠以告之如此余
聞徳裕精於醫其遊京師也遠近謁之而著治之功非
一則凡脩乎巳以誠而其應乎人者固無不存其開金
石如熊渠子也何有尚始終勉之洪武七年嵗在甲寅
三月十有八日國子助教檇李貝瓊記


  杏林小隠記


  醫之稱於古者非一其論有過人者不可目之以醫昔
晉侯有疾秦使醫和視之曰非鬼非食惑以䘮志良臣
[025-9a]
將死天命不佑夫以平公之蠱於内不節不時其及宜
矣此醫之所能言也以國之大臣任其大節而不能禦
禍必受其咎則非醫之所能言也由是觀之和豈特工
於醫人蓋工於治國者乎君子謂晉之求醫已公之疾
而已政非醫之所及和不當舎所務而責其大臣其說
似矣使趙孟有和之智以相平公鳥有宮室滋侈女富
溢尤晉遂至於卑耶趙孟不及此而和能因疾之不可
為遂極言之若和之為醫相業在焉固不得復見其人
[025-9b]
矣後有神仙董奉治人疾不責其報小者使植杏三大
者五嵗久成林復以杏易榖賑貧者此又有及人之功
非射利庸夫可同日而語也余在成均一日陳君克仁
來言其里中之良醫周清遠者其論六氣尤能推和之
說而一以利人為心號其所居曰杏林小隱逺近謁之
常著十全之效往往如奉之神非假杏林之名以自神
也敢以記請余知清逺非和之智則必為奉之神仙於
克仁之言信而可徵矣於是乎書


[025-10a]
  養志堂記


    景行氏有堂曰養志求其說於余乃進而告曰
人子之事親不一其養而養志為大居有宮室之安出
有遊觀之適享有鼎烹之美燕有絲竹之娛而所志不
存焉非養之至也務養其志而不恤乎外孟子所以僅
稱曾子而以曾元為戒乎景行曰然曰未也此特事之
一耳天下有不同之志士志於學農志於稼賈志於貨
彼積書不觀舎田不耘與盤遊聚嬉而失其工賈之業
[025-10b]
將貽父母之大戚可謂養志乎抑不止於是也志廣大
者或沮之以隘志清約者或矯之以汰志勤勵者或敗
之以怠矣其視曾元儉於一肉者又何如哉景行愀然
動色久而始定余遂終其辭曰世之不及曾元者亦人
之通病無足怪也然君子惡可例於常人耶必也其心
同乎父母之心未發而先之既發而從之母奪其所欲
而違其所惡使志之所在無一不遂亦庶幾乎可也乃
起而謝曰盡之矣因書以為記景行器宏有學事親以
[025-11a]
孝稱至於既没而不忘其心志嗜欲焉今受知大宗伯
擢為行人云


  深恱齋記


  檇李徐孟權讀書南湖顏其室曰深悅謁余為之記余
惟天下之所恱者莫大乎聖人之道聖人之道公於人
者也而恱之尠蓋一貫之㫖惟曾子子貢聞之諸弟子
弗與也況不及其門者乎顏子由博約而進至於欲罷
不能此恱之深者雖簞食瓢飲不改其樂焉冉求乃曰
[025-11b]
非不恱子之道力不足也則局於藝矣子貢所造亞於
顏子亦以貨殖為病而閔子騫原思季次不仕於大夫
要皆恱其道者歟嗚呼學之不至固不足以言悅悅之
不深亦不足以言學必也時有正業以專其習退有居
學以一其志安之而不厭為之而不退則其所至猶水
之入於物其為恱也深矣此君子始終之學成己而及
人也茍未及此則所謂朝聞夕死者何事不恥惡衣惡
食者何道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孰知其與天為一
[025-12a]
逐於宋厄於陳圍於匡不合於齊楚汲汲焉皇皇焉無
所容其迹吾又奚取而恱之也宜見於弟子之親炙者
巳鮮降於千數百年之後抑又尠矣使學而至於恱則
天下之物舉不足以易之者豈暇恱衆人之所悅哉衆
人之所恱居吾適乎體則思崇臺邃宇冬突夏寒而巳
食吾厭乎口則思肥牛之腱龍門之鯉而吳人烹之和
酸若辛而已樂吾娛乎耳目則思吹竽戞瑟二八起舞
陽阿結楚代奏錯陳而己是皆恱乎外者非在内也悅
[025-12b]
之深者體弗安乎居口弗饜乎味耳目弗役乎聲使惟
聖人之道為慊也朱絃而䟽越一唱而三歎有遺音矣
尚𤣥酒而爼腥魚大羮不和有餘味矣衆人惡得而至
之哉孟權既學而恱信其辨於内外不至於交戰者雖
然恱之深若顔子者未易及已學者必法乎顏子其庶
幾乎是為記


  如在堂記


  天下之物有氣而無知有知而無情有情而無義此木
[025-13a]
石之所以為木石鳥獸之所以為鳥獸也其靈於木石
鳥獸者有知而情必從之有情而義必從之是以莫貴
乎人已故愛其類者恒厚矧父母之屬尤非同類之可
班乎生吾致其養没吾致其思顏色不得而覩也恒若
接於目聲音不得而聽也恒若接於耳一出一入一升
一降惡忍死其親哉世之人哀戚見於殯之日不能不
殺於其終誠敬見於祭之時不能不衰於其久以宰我
之學於聖人且安於衣錦食稻嗚呼是亦可忘耶記曰
[025-13b]
夫鳥獸失羣䘮匹越月踰時則必返&KR0146過其故都迴翔
焉號呼焉蹢䠱焉踟蹰焉然後去之小而燕雀啁噍之
頃焉然後能去之人於其親也至死不窮則三年之䘮
聖人特為中制使送死有巳復生有節而思親之心則
無時而可巳也四明陳思禮者生七嵗而父没越二十
年又䘮其母煢然孑立而悽愴怵惕往往形於秋霜春
露復顏其堂曰如在可謂不死其親矣求余為之記遂
舉其說以復之且警彼之朝死夕忘曾鳥獸之莫若者
[025-14a]
焉洪武七年嵗在甲寅夏四月初吉國子助教檇李貝
瓊記


  約牖軒記


  余讀易至坎之六四與諸生論大臣上結於君之道而
張繼善來謁且言其友宣城黄立本者好學工草書顔
其遊息之所曰約牖敢以記請余始怪之既而復之坎
自二至五似離中虛之象為室之牖焉牖者通也詩曰
天之牖民毛公訓牖為道道亦通也嘗觀孟子一書告
[025-14b]
子學於孟子者也其論性也雖孟子正言折之卒不悟
其非者非蔽之甚於齊梁之君乎而夷之墨者㑹一本
之說由其明之可通也故在内者惟虚能受而不見其
盈盈則不可强通之於外在外者惟虚能入而不見其
阻阻則不可强通之於内此猶光耀之燭室不於户而
於牖牖非正也自牖而通則一室之暗洞然八荒矣聖
人之施教亦然是以成徳達才異術而同功今立本之
取易是能虚以受人思通其蔽者余請盡言以告之可
[025-15a]
乎先師有曰約質言也牖牖下也納爵牖下而酌也一
樽之酒一簋之食其樂用缶其告用約貴乎質也嗚呼
誠莫加於質故上林嗇夫之敏周勃張相如弗與也公
孫𢎞之詐汲黯弗與也趙綰王臧之文石奮弗與也然
文有餘而質不足曷若質有餘而文不足也代之悅春
華而忘秋實者古今所同此浮華多合而恭謹之士恒
屈矣立本信能守其質而一於誠可以處險而無咎是
亦約牖之一說尚朂之哉
[025-15b]









  清江文集巻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