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1a]
牧齋初學集卷第一百九
讀杜二箋上
讀杜小箋旣成續有所得取次書之復得二
卷侯豫瞻自都門歸攜杜詩胥鈔巳成帙矣
無盟過吳門則曰寄盧小箋尚未付郵筒也
德水於杜别具手眼余言之戔戔者未必有
當於德水宜無盟爲我藏拙也子美和舂陵
行序曰簡知我者不必寄元余竊取斯義題
之曰二箋而刻之甲戌九月謙益記
行次昭陵
[109-1b]
往者災猶降蒼生喘未蘇指麾安率土盪滌撫
洪鑪
班固東都賦曰往者王莽作逆漢祚中缺天
人致誅六合相㓕於時之亂生民幾亡鬼神
冺絕壑無完柩郛罔遺室原野厭人之肉川
谷流人之血秦項之災猶不克半書契以來
未之或紀故下人號而上訴上帝懷而降監
乃致命乎聖皇於是聖皇乃握乾符闡坤珍
披皇圖稽帝文赫然發憤應若興雲霆擊昆
陽憑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嶽立號高邑建
[109-2a]
都河雒紹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盪滌體元
立制繼天而作系唐統接漢緒茂育羣生恢
復疆宇勳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右班賦序
建武革命之事幾二百言此詩以二十字櫽
括無遺詞古人脫胎換骨之妙最宜深味故
詳著之於此
兵車行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孃妻子走
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欄道哭哭聲
直上干雲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
[109-2b]
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
正與褁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亭流血成海水
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
邨萬落生荆杞縱有健婦把鉏犂禾生隴畝無
東西况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
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
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隣生男埋没隨百草君不
見靑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
天隂雨濕聲啾啾
[109-3a]
此爲南詔之師而作也天寶十載鮮于仲通
討南詔喪師於瀘南楊國忠掩其敗狀反以
捷聞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
莫肯應募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
軍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
聲振野此詩篇首直敘其事而設爲征人問
答之辭君不聞以下言山東二百州皆以征
伐之苦繹騷至此不獨南詔一役爲然故曰
役夫敢申恨也且如以下言雖爲土著之民
而田廬荒蕪租稅無所從出亦不免於死亡
[109-3b]
不獨征人也君不見以下舉靑海累年之故
事以明征南之必不返爲可痛也不言征南
之苦而言山東關西隴右其詞哀苦而不迫
如此一則曰君不聞一則曰君不見有詩人
呼祈父之意焉是時國忠方貴盛未敢斥言
之故雜舉河隴之事錯互其詞若不耑爲南
征而發者此作者之深意也
洗兵馬
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淸晝同河廣傳閒
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秖殘鄴城不日得獨
[109-4a]
任朔方無限功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餧肉蒲
萄宮巳喜皇威淸海岱嘗思僊仗過崆峒三年
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成王功大心轉
小郭相謀深古來少司徒淸鑒懸明鏡尚書氣
與秋天杳二三豪俊爲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
東走無復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靑春復隨
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華遶鶴駕通宵鳳輦備雞
鳴問寢龍樓曉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爲
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强關中
旣留蕭丞相幕下復用張子房張公一生江海
[109-4b]
客身長九尺須眉蒼徵起適遇風雲會扶顚始
知籌筞良靑袍白馬更何有後漢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争來送不知何國
致白環復道諸山得銀甕隱士休歌紫芝曲詞
人解撰河淸頌田家望望惜雨乾布穀處處催
春種淇上健兒歸莫嬾城南思婦愁多㝱安得
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
洗兵馬刺肅宗也刺其不能盡子道且不能
信任父之賢臣以致太平也首序中興諸將
之功而卽繼之曰巳喜皇威淸海岱嘗思僊
[109-5a]
仗過崆峒崆峒者朔方回鑾之地安不忘危
所謂願君無忘其在莒也兩京收復鑾輿反
正紫禁依然寢門無恙整頓乾坤皆二三豪
俊之力於靈武諸人何與諸人徼天之幸攀
龍附鳳化爲侯王又欲開猜阻之隙建非嘗
之功豈非所謂貪天功以爲已力者乎斥之
曰汝等賤而惡之之辭也當是時內則張良
娣李輔國外則崔圓賀蘭進明輩皆逢君之
惡忌疾蜀郡元從之臣而玄宗舊臣遣赴行
在一時物望最重者無如房琯張鎬琯旣以
[109-5b]
進明之譖罷矣鎬雖繼相而旋出亦不能久
於其位故章末諄復言之靑袍白馬以下言
能終用鎬則扶顚籌策太平之效可以坐致
如此望之也亦憂之也非尋嘗頌禱之詞也
張公一生以下獨詳於張者琯已罷矣猶望
其專用鎬也是時李鄴侯亦先去矣泌亦琯
鎬一流人也泌之告肅宗也一則曰陛下家
事必待上皇一則曰上皇不來矣泌雖在肅
宗左右實乃心上皇琯之敗泌力爲營救肅
宗必心疑之泌之力辭還山以避禍也鎬等
[109-6a]
終用則泌亦當復出故曰隱士休歌紫芝曲
也兩京旣復諸將之能事畢矣故曰整頓乾
坤濟時了收京之後洗兵馬以致太平此賢
相之任也而肅宗以讒猜之故不能信用其
父之賢臣故曰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
嘗不用蓋至是而太平之望益邈矣嗚呼傷
哉 公以上疏救房琯自拾遺移官流落劒
外終身不振此其一生出處事君交友之大
節而後世罕有知之者則以房琯之生平爲
唐史抹殺而肅宗之逆狀隱而未暴故也史
[109-6b]
稱琯登相位奪將權聚浮薄之徒敗軍旅之
事又言其高談虛論招納賔客因董庭蘭以
招納貨賄若以周行具悉之詔爲金科玉條
者琯以宰相自請討賊可謂之奪將權乎劉
秩固不足當曵落河王思禮嚴武亦可謂浮
薄之徒乎門客受贓不宜見累肅宗猶不能
非張鎬之言而史顧以此坐琯乎請循本而
論之肅宗擅立之後猜忌其父因而猜忌其
父所遣之臣而琯其尤也賀蘭進明之譖琯曰琯
昨於南朝爲聖皇制置天下於聖皇爲忠於
[109-7a]
陛下則非忠聖皇於陛下何人也而敢以忠
不忠爲言其仇讎視父之心進明深知之矣
李輔國之言曰陳玄禮高力士謀不利於陛
下六軍將士盡靈武功臣皆反仄不安琯與
鎬在朝何啻十玄禮百力士肅宗豈嘗斯須
忘之是故琯之求將兵知不安其位而以危
事自效也許之將而又使中人監之不欲其
專兵也又使其進退不得自便也敗兵之後
不卽去而以琴客之事罷俾正衙彈劾以穢
其名也罷琯而相鎬不得已而從人望也五
[109-7b]
月相八月卽出之河南不欲其久於内也六
月貶琯而五月先罷鎬汲汲乎惟恐鉏之不
盡也琯敗師而罷鎬有功而亦罷意不在乎
功罪也自漢以來鉤黨之事多矣未有人主
自鉤黨者未有人主鉤其父之臣以爲黨而
文致罪狀榜之朝堂以明欺天下後世者六
月之詔豈不大異哉肅宗之事上皇視漢宣
帝之於昌邑其心内忌不啻過之幽居西內
辟穀成疾與主父之探爵鷇何異移仗之日
玄宗呼力士曰微將軍阿瞞幾爲兵死鬼矣
[109-8a]
論至於此當與商臣隋廣同服上刑許世子
止豈足道哉唐史有隱於肅宗歸其獄於輔
國而後世讀史者無異辭司馬公通鑑乃特
書曰令萬安咸宜二公主視服膳四方所獻
珍異先薦上皇嗚呼斯豈李輔國所謂匹夫
之孝乎何儒者之易愚也余讀杜詩感雞鳴
問寢之語考信唐史房琯被譖之故故牽連
書之如此
奉贈太常張卿二十韻
方丈三韓外崑崙萬國西建標天地闊詣絶古
[109-8b]
今迷氣得神仙逈恩承雨露低相門淸議衆儒
術大名齊軒冕羅天闕琳琅識介珪伶官詩必
誦夔樂典猶稽健筆淩鸚鵡銛鋒瑩鸊鵜友于
皆挺拔公望各端倪通籍踰靑瑣亨衢炤紫泥
靈虬傳夕箭歸馬散霜蹄能事聞重譯嘉謨及
遠黎弼諧方一展班序更何躋適越空顚躓游
梁竟慘悽謬知終畫虎微分是醯雞萍泛無休
日桃隂想舊蹊吹嘘人所羡騰躍事仍暌碧海
眞難涉靑雲不可梯顧深慙鍛鍊才小辱提攜
檻束哀猿叫枝驚夜鵲棲幾時陪羽獵應指釣
[109-9a]
璜溪
方丈崑崙指秦皇漢武也秦皇之求方丈漢
武之窮崑崙皆爲天地古今闊絕不可致之
事豈如玄宗使張均取妙寶眞符於寶僊洞
往而旋獲乎均以此取倖於玄宗故曰氣得
神仙迥恩承雨露低也方丈四句隱然借秦
皇漢武以諷玄宗之求僊亦諷均不當以求
僊得倖也相門以下言均之門第如此遭際
如此聲望如此豈不可以自致公輔何事以
求僊倖進耶投贈之詩託諷深厚如此其意
[109-9b]
切則其詞愈婉此風人之指也適越以下自
陳其顚躓又敎均以大臣之道當爲國求賢
不當以求僊逢迎人主非徒望之以薦引也
應指釣璜溪以太公望自况其自待亦不薄
矣
收京
生意丼衰白天涯正寂寥忽聞哀痛詔又下聖
明朝羽翼懷啇老文思憶帝堯叨逢罪巳日霑
灑望靑霄
收京之時上皇在蜀巳誥定行日肅宗汲汲
[109-10a]
御丹鳳樓下制不能少待李泌有言後代何
以辨陛下靈武卽位之意乎此詩云忽聞哀
痛詔又下聖明朝蓋譏之也泌每言家事必
待上皇又爲群臣草表致上皇東歸能調䕶
兩宮故以商老許之肅宗巳卽大位而以商
老羽翼爲言亦元結書太子卽位之義也玄
宗内禪故以帝堯稱之肅宗未盡人子之禮
公所不與故曰憶帝堯皆微辭也逢罪已之
日而霑灑靑霄其不誦而規可知矣公詩言
商老不一而足曰每怪商山老兼存翊贊功
[109-10b]
曰日莫還歌紫芝曲時危慘淡來悲風皆指
泌也其大意則於贈韓諫議詩發之
奉贈王中允
中允聲名久如今契闊深共傳收庾信不比得
陳琳一病緣明主三年獨此心窮愁應有作試
誦白頭吟
庾信哀江南賦曰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
竄身荒谷公私塗炭三日哭於都亭三年囚
於别館以侯景擬祿山以子山擬摩詰可謂
切當矣曹公謂陳琳曰卿罪狀孤一人足矣
[109-11a]
何至上及祖父當時從逆之臣必有謗訕朝
廷進獻符命如玄宗之數張均所謂與逆賊
作權要官毁阿奴三哥家事者其視陳琳之
於曹公以敵國相訾謷罪更不可言矣維獨
痛憤賦詩聞於行在故曰不比得陳琳也維
旣陽瘖不受僞署一病三年肅宗復責授中
允故曰窮愁應有作試誦白頭吟其於鄭䖍
則曰可念此翁懷直道也霑新國用輕刑皆
譏肅宗政刑之失當也
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
[109-11b]
老五十韻
衡岳啼猿裏巴州鳥道邊故人俱不到謫宦兩
悠然開闢乾坤正榮枯雨露偏 每覺昇元輔
深期列大賢秉鈞方咫尺鎩翮再聮翩禁掖朋
從改微班性命全 賈筆論孤憤嚴詩賦幾篇
定知深意苦莫使衆人傳貝錦無停織朱絲有
斷絃浦鷗防碎首霜鶻不空拳
嚴武之貶已見於貶房琯之制而賈至以中
書舍人出守汝州舊書不載他皆無可考此
詩云秉鈞方咫尺鎩翮再聯翩知至與公及
[109-12a]
武後先貶官也按十五載八月玄宗幸普安
郡下詔制置天下此詔實出至手此事房琯
建議而至當制賀蘭之譖已入至安能一日
容於朝廷琯將貶而至先出守其坐琯黨明
矣至父子演綸受知于玄宗肅宗深忌蜀郡
舊臣其再貶岳州雖坐小法亦以此故也每
覺昇元輔深期列大賢蓋琯等用事則必將
引用至武故其貶也亦聮翩而去貝錦以下
雖移官州郡而以憂䜛畏譏相戒未能一日
安枕也公送至出守詩西掖梧桐樹不勝遷
[109-12b]
謫之感太白亦云聖主恩深孝文帝憐君不
遣到長沙可以互見
高都䕶驄馬行
安西都䕶胡靑驄聲價歘然來向東此馬臨陣
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養隨所致飄
飄遠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櫪恩猛氣猶思戰
塲利腕促蹄高如踣鐵交河幾蹴曾氷裂五花
散作雲滿身萬里方㸔汗流血長安壯兒不敢
騎走過掣電傾城知靑絲絡頭爲君老何由却
出橫門道
[109-13a]
此詩感歎驄馬之失所也此馬產於靑海轉
戰交河豈自知功成之後羈紲豢養收歛其
雄姿猛氣而俛首受伏櫪之恩縱使聲價歘
然傾城掣電豈其萬里流血之志乎靑絲絡
頭爲君老何繇却出橫門道橫門者長安走
西域之道也廉頗馬援據鞍躍馬與老驥之
驤首嘶風亦何以異曰爲君老有感憤之思
焉願終惠養可以爲感恩而未可以爲知巳
也瘦馬行爲房次律而作胡靑驄或云爲哥
舒翰也
[109-13b]
潼關吏
哀哉潼關吏百萬化爲魚請囑防關將愼勿學
哥舒
初哥舒翰請堅守潼關郭子儀李光弼亦謂
潼關大軍唯應固守不可輕出玄宗信國忠
之言遣中使趣之項背相望翰不得巳撫膺
慟哭而出然則潼關之失守豈翰之罪哉潼
關之陷陳濤之再敗其罪皆在於趣戰者故
曰請囑防關將愼勿學哥舒又曰安得附書
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此可以爲千古用
[109-14a]
中人監軍之戒
遣興
府中羅舊尹沙道尚依然赫赫蕭京兆今爲時
所憐
東坡曰明皇雖誅蕭至忠然甚懷之侯君集
云蹉跌至此至忠亦蹉跌者耶故子美亦哀
之案蕭至忠未嘗官京兆尹不當曰蕭京兆
若以蕭望之比至忠則望之爲左馮翊未嘗
爲京兆也天寶八年京兆尹蕭炅坐贓左遷
汝隂太守史稱其爲林甫所厚爲國忠誣奏
[109-14b]
譴逐則所謂蕭京兆蓋炅也炅先代裴耀卿
爲轉運使又拜河西節度使嘗擊吐蕃於白
草姚汝能安祿山事跡云蕭炅爲河南尹以
贓下獄林甫佐之特與轉太府卿未幾拜京
兆尹高力士權移將相炅親附之其事亦詳
舊書吉溫傳中所謂赫赫蕭京兆者亦可想
見唐京兆尹多宰相私人相與附麗若炅與
鮮于仲通輩皆是故曰府中羅舊尹沙道尚
依然也故爲人所羨今爲人所憐用漢成帝
時童謠哀之亦刺之也仲通附國忠旋亦見
[109-15a]
逐此詩雖刺炅亦以諷仲通也世所傳志林
及詩話等書多後人假託此蓋非東坡之言
也
秦州雜詩
東柯好崖谷不與衆峯羣落日邀雙鳥晴天養
片雲野人矜險絶水竹會平分采藥吾將老兒
童未遣聞
晴天養片雲吳季海本作養他本皆作卷晴
天無雲而養片雲於谷中則崖谷之深峻可
知矣山澤多藏育山川出雲皆叶養字之義
[109-15b]
養字似新而實穩所以爲佳如以尖新之見
取之此一字却不知增詩家幾丈魔矣
建都
蒼生未蘇息胡馬半乾坤議在雲臺上誰扶黃
屋尊建都分魏闕下詔闢荆門恐失東人望其
如西極存時危當雪恥計大豈輕論雖倚三階
正終愁萬國翻牽裾恨不死漏網辱殊恩永負
漢庭哭遙憐湘水䰟窮冬客江劒隨事有田園
風斷靑蒲節霜埋翠竹根衣冠空穰穰關輔久
昏昏願枉長安日光輝炤北原
[109-16a]
此詩因建南都而追思分鎭之事終以房琯
之議爲是也牽裾以下追敘移官之事蓋公
之移官以救琯而琯之得罪以分鎭故牽連
及之也是歲七月上皇移幸西内九月置南
都於荆州革南京爲蜀郡一置一革汲汲然
欲反其父之所爲非盡爲形勝也公心痛之
而不敢訟言故曰雖倚三階正終愁萬國翻
願枉長安日光輝炤北原定哀之微詞如此
登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錦江春色
[109-16b]
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
山寇盜莫相侵可憐後主還祠廟日莫聊爲梁
父吟
黃鶴曰吐蕃陷京師立廣武王承宏爲帝郭
子儀復京師乘輿反正故曰北極朝廷終不
改言吐蕃雖立君終不能改命也此說良是
西山寇盜蓋指吐蕃若以劒南西山之事言
之而曰朝廷終不改則迂而無謂矣可憐後
主還祠廟殆以代宗任用程元振魚朝恩致
蒙塵之禍而託諷於後主之用黄皓也日莫
[109-17a]
聊爲梁父吟傷時戀主而自負亦在其中其
興寄微婉一句而包數義如此
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
伊昔臨淄亭酒酣託末契重敘東都别朝隂改
軒砌論文到崔蘇指盡流水逝近伏盈川雄未
丼特進麗是非張相國相扼一危脆爭名古豈
然關鍵歘不閉例及吾家詩曠懷埽氛翳慷慨
嗣眞作咨嗟玉山桂鍾律儼高懸鯨鯢噴迢遰
坡陁靑州血蕪没汶陽瘞哀贈竟蕭條恩波延
揭厲子孫存如綫舊客舟凝滯君臣尚論兵將
[109-17b]
帥接燕薊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
自此至篇末學者多苦其汗漫不屬吾謂論
文以下論其文也楊李崔蘇邕同時文筆之
士邕之論文也歎崔蘇之已逝伏盈川而夷
特進與燕公之論相合燕公首推盈川次及
崔李世皆歎其是非之當何至於邕則相扼
不少貸蓋崔蘇巳殁而邕獨與說爭名說雖
忌刻亦邕之露才揚巳有以取之盧藏用所
以致戒於干將莫耶也關鍵歘不閉用老子
道經之言言邕之不善閉也例及以下論其
[109-18a]
詩也邕之詩可以接踵吾祖六公之篇可以
追配嗣眞之作所謂鍾律儼高懸鯤鯨噴迢
遰也膳部之没也李嶠以下請加命武平一
爲表上之邕旣子孫如綫而已則舊客凝滯
感今思昔此所以不能自已於哀也
憶昔
憶昔先王巡朔方千乗萬騎入咸陽隂山驕子
汗血馬長驅東胡胡走藏鄴城反覆不足怪關
中小兒壞紀綱張后不樂上爲忙至令今上猶
撥亂勞身焦思補四方我昔近侍叨奉引出兵
[109-18b]
整肅不可當爲留猛士守未央致使岐雍防西
羌犬戎直來坐御牀百官跣足隨天王願見北
地傅介子老儒不用尚書郎
憶昔之首章刺代宗也肅宗朝之禍亂皆張
后李輔國爲之代宗在東朝已身履其難少
屬亂離長於軍旅卽位以來焦心勞思禍猶
未艾亦可以少悟矣乃復信任閹宦奪子儀
之兵柄以召犬戎之難此不亦童昏之尤者
乎公不敢斥言故以憶昔爲詞其次章則追
思開元之全盛而深歎其不可復見也
[109-19a]
戲題寄上漢中王
魯衞彌尊重徐陳略䘮亡空餘枚叟在應念早
升堂
開元十四年上幸寧王憲宅與諸王宴探韻
賦詩曰魯衞情先重親賢尚轉多瑀爲憲之
子故曰魯衞彌尊重卽用明皇詩語也劉會
孟評此詩魯衞對偶然貴介之盛賔客之感
其自敘亦在裏許劉之無知妄論一至於此
而趙子嘗猶稱述之豈不異哉
諸將
[109-19b]
主恩前後三持節軍令分明數舉杯
杜鴻漸入成都以軍政委崔寧日與僚屬縱
酒高會故曰軍令分明數舉杯追思嚴武之
軍令實闇譏鴻漸之日飮不事事有愧於持
節而辜主恩也八哀詩於嚴武則云豈無成
都酒憂國只細傾可以互相證明
承聞故房相公靈櫬自閬州啓殯歸塟東
都有作
一德興王後孤䰟久客閒
房琯相玄宗建分鎭討賊之議首定興復之
[109-20a]
策故以一德興王許之琯以賀蘭進明之譖
爲肅宗所惡幾致伊生嬰僇之禍故以伊尹
比之寓意於玄肅父子之閒亦微詞也
舍弟觀自藍田迎妻子到江陵因寄
庾信羅含皆有宅春來秋去作誰家短牆若在
從衰草喬木如存可假花卜築應同蔣詡徑爲
園須似邵平瓜比年病酒開涓滴弟勸兄酬何
怨嗟
庾信羅含之宅雖在荆州所謂信美非吾土
也譬諸巢鷰春來秋去是可以爲家乎短牆
[109-20b]
喬木指秦中之故居也蔣詡隱杜陵邵平隱
靑門皆公故里之人老於田園者非泛指尋
嘗隱淪也弟勸兄酬言歸秦之樂也舊注不
解以爲思卜居荆南踵庾信羅含之跡失之
遠矣
折檻行
嗚呼房魏不復見秦王學士時難羡靑襟胄子
困泥塗白馬將軍若雷電千載少似朱雲人至
今折檻空嶙峋婁公不語宋公語尚憶先皇容
直臣
[109-21a]
永泰元年代宗命裴冕等十三人於集賢殿
待制以備詢問蓋亦傚貞觀時瀛洲學士之
意獨孤及上疏以爲雖容其直而不錄其言
故曰秦王學士時難羨嘆集賢待制之臣不
及貞觀之盛時也次年國子監釋奠魚朝恩
帥六軍諸將聽講子弟皆服朱紫爲諸生朝
恩遂判國子監事集賢待制之臣不能救正
故曰靑衿胄子困泥塗白馬將軍若雷電言
敎化陵夷而中人子弟得以橫行也當時大
臣鉗口飽食效師德之畏遜而不能繼宋璟
[109-21b]
之忠讜故以折檻爲諷言集賢諸臣自無魏
宋輩耳未可謂朝廷不能容直如先皇也
戲爲六絕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橫今人嗤點
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後生
楊王盧駱當時體輕薄爲文哂未休爾曹身與
名俱㓕不廢江河萬古流
縱使盧王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龍文虎脊
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
才力應難誇數公凡今誰是出羣雄或㸔翡翠
[109-22a]
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
不薄今人愛古人淸詞麗句必爲鄰竊攀屈宋
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
未及前賢更勿疑遞相祖述復先誰别裁僞體
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
作詩以論文而題曰戲爲六絕句蓋寓言以
自况也韓退之之詩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
丈長不知羣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
可笑不自量然則當公之世羣兒之謗傷者
或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發其意嗤點流
[109-22b]
傳輕薄爲文皆闇指竝時之人也一則曰爾
曹再則曰爾曹正退之所謂羣兒也盧王之
文劣於漢魏而能江河萬古者以其近於風
騷也况其上薄風騷而又不劣於漢魏者乎
凡今誰是出羣雄公所以自命也蘭苕翡翠
指當時研揣聲病尋摘章句之徒鯨魚碧海
則所謂渾涵汪洋千彚萬狀兼古人而有之
者也亦退之之所謂橫空盤硬妥帖排奡垠
崖崩豁乾坤雷硠者也論至於此非李杜誰
足以當之而他人有不憮然自失者乎不薄
[109-23a]
今人以下惜時人之是古非今不知别裁而
正告之也齊梁以下對屈宋言之皆今人也
蓋曰吾豈敢以才力出羣而妄自誇大乎於
古人則愛之於今人則不敢薄期於淸詞麗
句必與古人爲鄰則可耳今人目長足短自
謂竊攀屈宋而轉作齊梁之後塵不亦傷乎
則又正告之曰今人之未及前賢無怪其然
也以其遞相祖述㳂流失源而不知誰爲之
先也騷雅有眞騷雅漢魏有眞漢魏等而下
之至於齊梁唐初靡不有眞靣目焉含是則
[109-23b]
皆僞體也別者區别之謂裁者裁而去之也
果能别裁僞體則近於風雅矣自風雅以下
至於庾信四子孰非我師雖欲爲嗤點輕薄
之流其可得乎故曰轉益多師是汝師呼之
曰汝所謂爾曹也哀其身與名俱㓕諄諄然
呼而寤之也題之曰戲亦見其通懷商榷不
欲自以爲是後人知此意者鮮矣
牧齋初學集卷第一百丹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