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1a]
欽定四庫全書
日講四書觧義巻十八
孟子上之六
滕文公章句下
陳代曰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
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孟子曰昔齊景
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
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徃也如不待其
招而徃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
[019-1b]
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
此一章書是言君子無枉已見諸侯之義也昔戰國
游説之士多干謁諸侯而孟子抱道自重落落不偶
弟子陳代疑而問曰士君子進禮退義固是守身常
法然行道濟時乃其素志今夫子不見諸侯於守身
則得矣然似小節可無拘也今若一徃而見之得行
其道大則撥亂反正王道可興小則講信脩睦霸業
[019-2a]
可繼功建名立祗在一貶節之間夫子獨不能稍為
抑損乎且志有之曰枉尺而直尋蓋言所失者小而
所得者大然則往見諸侯而成王霸之業舍小就大
宜若可為也孟子答之曰我非不欲行道濟時但揆
之於義不當徃耳昔者齊景公田獵虞人當有職事
使人持旌以招之當時人君召見臣下各有其物以
為信若招虞人當以皮冠虞人因招之以旌非其職
守不肎徃見景公怒將殺之孔子贊美虞人曰志士
固窮不忘死於溝壑之中以完其節勇士徇義不忘
[019-2b]
捐軀而死喪其首領以全其氣正此虞人之謂也孔
子何取於虞人而贊美之取招之不以其物而守死
不徃也如不待諸侯之招而徃是義不及虞人矣謂
之何哉是故君子出處進退有斷然不可苟者豈以
霸王之業動其心哉且夫志所云枉尺而直尋者謂
所失少而所得多以利而言也如其以利則紛營苟
得無所不至雖敗名喪節至於枉尋直尺亦以為利
[019-3a]
之所在將不顧而為之與是大不可也信乎君子之
出處較義之屈伸而未嘗較利之多寡也
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乘終日而不獲一禽嬖奚
反命曰天下之賤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請復之彊而
後可一朝而獲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簡子
曰我使掌與女乘謂王良良不可曰吾為之範我馳驅
終日不獲一為之詭遇一朝而獲十詩云不失其馳舍
矢如破我不貫與小人乘請辭御者且羞與射者比比
而得禽獸雖若丘陵弗為也如枉道而從彼何也且子
[019-3b]
過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此二節書借射御之事以明道之必不可枉也孟子
又曉陳代曰計利忘義不獨非士君子之道即一藝
之士亦有所不屑者昔晉大夫趙簡子使其幸臣嬖
奚出獵而王良為之御車至終日之久不獲一禽嬖
奚復命於簡子曰王良不善御車所以不獲乃天下
之賤工也或以此言告王良良乃請復為乘以試其
[019-4a]
能嬖奚不可彊之而後徃一朝而遂獲十禽嬖奚又
復命於簡子曰王良善御所以多獲乃天下之良工
也簡子曰吾使王良掌與汝乘遂命王良良不可曰
御者之法度與射者之巧力原兩不相謀前日吾為
之範我馳驅之法嬖奚不能左右迎射至於終日不
獲一禽今我不由正法禽所從来則詭道而遇之遂
一朝而獲十禽是必御者不由法度而後射者始得
用其技也車攻之詩有之曰不失其馳舍矢如破言
御者範其馳驅之法而射者發矢必中也今必為之
[019-4b]
詭遇而後獲禽乃小人之所為耳我不慣與小人乘
請辭夫王良不過御車末技即使與射者私相比合
詭遇獲禽似無不可然且羞之而不肯為其心謂屈
意廢法以阿比而得禽獸雖積之若丘陵之多決不
為也御者尚能如此况士君子懐仁抱義乃欲枉己
之道不待招而徃以從彼何也不獨義不及虞人并
御者之不若矣且子之言枉尺直尋亦已過矣夫君
[019-5a]
子所以正天下者止此守道之已耳苟枉己從人則
先失其所以正人之具更以何者正人哉故枉己者
未有能直人者也由此觀之不見諸侯正士君子立
身大節不可以為小也夫天下無委曲逢時之君子
亦無敝屣祿位之小人即進退難易之際人之賢不
肖從此而分孟子言此其所以垂訓後世者深矣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
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
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徃送之門
[019-5b]
戒之曰徃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
婦之道也
此一章書是以正道闢縱横之術也戰國游説之士
徃徃以縱横之術竊取權勢而公孫衍張儀尤其著
稱者故景春有慕而問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
夫哉方今列國兵爭天下多故操縱之權大抵出於
二子之手彼若一怒則連兵結援使相攻伐而諸侯
[019-6a]
之弱小者無不恐懼若其安居無事則兵休禍觧天
下寜息以一人之喜怒為一世之安危大丈夫當如
此矣孟子曰儀衍所為如此又安得謂之大丈夫乎
子豈未嘗學禮乎禮經有云丈夫行冠禮其父訓戒
而命之女子出嫁其母亦訓戒而命之嫁時徃而送
之於門其命戒之詞曰此去徃之女家必敬慎必戒
謹無違爾夫子之命禮言如此可見以順從為正者
乃妾婦之道所當然也今衍儀雖權勢赫奕其實以
得地廣利之説隂中諸侯之欲彼其喜怒原未嘗自主
[019-6b]
不過阿合君意乃妾婦順從之道耳未得謂之大丈
夫也蓋二子揣摩情事假竊諸侯之權力以震耀一
時豈若聖賢懐道秉徳主持自我不與時為俯仰者
乎此聖賢之取舍所由與䇿士異也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
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
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019-7a]
此一節書是明大丈夫之實以曉時人也孟子又謂
景春曰衍儀碌碌不足道矣若所謂大丈夫者當何
如盖仁者吾性之元善統貫四端乃天下之廣居也
彼則以仁存心廓然大公而無一毫之狭隘是居天
下之廣居矣禮者吾性之節文小大必由乃天下之
正位也彼則以禮持身守正不回而無一毫之偏黨
是立天下之正位矣義者吾性之裁制知宜知權乃
天下之大道也彼則以義制事正誼明道而無一毫
之邪曲是行天下之大道矣由是得志而用世則出
[019-7b]
而推此仁禮義於民而與之共由不得志而隐居則
守此仁禮義於己而獨行其道時而處富貴雖載髙
食厚不以紛華靡麗而淫蕩其心時而處貧賤雖簞
瓢蔬水不以居窮守約而移易其節時而遇威武雖
刀鋸鼎鑊不以死生存亡而挫屈其志此其人學術
正大不屑於一切之權謀功利而舉動光明視彼伏
軾結靷曵長裾而市㤙寵者相去殆不可以數計矣
[019-8a]
所謂大丈夫者如此衍儀何人乃以此名歸之哉盖
孟子之所謂大丈夫者在乎道徳返之已而自有餘
景春之所謂大丈夫者在乎權力取之人而不可恃
此義利之别君子小人之辨也
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
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公明儀曰古之人三月無
君則弔三月無君則弔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猶諸
侯之失國家也禮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蠶繅以
為衣服犧牲不成粢盛不潔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惟士
[019-8b]
無田則亦不祭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
以宴亦不足弔乎
此一章書見君子仕以行道而不可枉道以求仕也
昔孟子抱道自重不見諸侯魏人周霄意欲諷使出
仕乃設問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君子志在行道
豈不欲得君而仕傳有之曰孔子當時若三月失位
無君即皇皇然如有求而弗得及出疆而之他國必
[019-9a]
載贄以徃以為見君之禮又魯賢人公明儀有言曰
古之人但三月無君則人皆来弔而慰安之即此以
觀而君子之仕可見矣周霄又問曰三月無君歴時
未久乃遂至於相弔是不已急乎孟子曰士之有位
猶諸侯之有國家士之有位而失位猶諸侯之有國
家而失國家其所係甚重豈獨急於功名哉盖古人
最重祭祀而祭祀必有田祿之入方能盡禮禮有之
曰諸侯親耕耤田庶人助之終畆以奉其黍稷粢盛
諸侯之夫人親蠶受繭繅絲使世婦為黼黻文章以
[019-9b]
供祭祀之衣服禮言如此假使諸侯而失國家則不
得行耕助親蠶之禮而犧牲不成肥腯粢盛無以致
潔衣服又無以致備則不敢以祭矣禮又曰惟士無
田則亦不祭盖士既失位則無祭田無田則牲不能
特殺與夫器皿之用祭祀之服皆不能全備則亦不
敢以祭夫不敢以祭則無以遂其孝親之心為人子
者必不能一息自安故三月無君一年四時之饗已
[019-10a]
廢其一於奉先之孝大有虧矣失位可無弔失祭亦
可無弔乎由孟子此言觀之可見得君行道固士君
子素志而孟子之不見諸侯盖有甚不得已者矣
出疆必載質何也曰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農夫豈
為出疆舍其耒耜哉曰晋國亦仕國也未嘗聞仕如此
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難仕何也曰丈夫生而願
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踰牆相從則父
母國人皆賤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
[019-10b]
不由其道而徃者與鑽穴隙之類也
此三節書見君子之急仕與難仕各有道也周霄又
問曰三月無君是誠可弔矣若出疆必載質則又何
也孟子曰仕以行道猶夫耕以謀食農夫雖離本土
亦不能不耕豈為出疆之故舍其耒耜哉士至他國
進退之際亦必有禮豈有不載贄以為見君之地者
乎周霄設辭探問已得君子欲仕之情乃隐諷孟子
[019-11a]
曰吾晉國游宦徃来亦士君子出仕之國也未嘗聞
無君則弔出疆載贄如此之急仕既如此其急君子
宜易於仕矣乃又不見諸侯甘心髙蹈何也孟子曰
君子豈不欲得位而仕但出處進退不可苟且即如
男女居室人之大倫故丈夫生而願為娶妻使之有
室女子生而願為擇配使之有家此是父母之心人
所皆有也然婚姻之禮又為最重必待父母有命媒
妁徃来六禮既備而後始成室家若不待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至於鑽穴隙以相窺踰牆垣以相從寡亷
[019-11b]
鮮恥無賴苟合則内而父母外而國人莫不賤而惡
之是以古之人未嘗不欲仕猶之男有室女有家固
父母之心也又惡去就無義進退無禮而不由其道
彼不由其道而徃者是與鑽穴隙相窺同類也盖君
臣大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而出處大節又君子立
品邪正所係苟以致君澤民之心而蒙鑽穴踰牆之誚
君子所不屑所不忍也故君子之急仕與君子之難
[019-12a]
仕其迹似相悖要之同歸於道而已矣孟子以此曉
周霄知懐寳迷邦與枉道求合皆有所不可也
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
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
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㤗子以為泰乎
此一章書是言辭受皆凖於道也孟子在當時歴聘
諸邦車徒甚衆所至之國廪餼極豐弟子彭更者疑
其太過問曰今以一介之士而後車多至數十乘從
者多至數百人乘傳徃来游食諸侯豈不過於侈泰
[019-12b]
乎孟子曰君子於天下辭受取予皆有道焉如非其
道之所當得則一簞之食似無關於生平大節然為物
雖至微而揆之於道則斷然有所不可受者况輿從
襍遝傳食諸侯而敢以為安乎如其道之所當得則
雖虞舜以匹夫登庸受堯之禪而有天下當時四岳
百揆九官十二牧以及光天之下至於海隅蒼生皆
帖然從之舜亦處之若所固有不以為泰子豈以舜
[019-13a]
為泰乎夫堯舜之禪讓事出非常與士君子之辭受
取與未可同日而論然以言乎事之大者當莫過乎
此矣道之所在即與之以天下且不可郤况傳食諸
侯特其小小者乎故君子亦觀乎道之當否而已矣
若其他固非所計也
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補不
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
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
後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
[019-13b]
義者哉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
其志亦將以求食與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於子
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於
此毁瓦畫墁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
則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此四節書見士有任道之功非無事而食也彭更聞
孟子之言因而對曰舜代堯之天下原是天與人歸
[019-14a]
乃所當受吾非以舜為泰也但以一介之士未仕諸
侯於人之國一無所事而晏然食其食似非道之所
宜為不可耳孟子曉之曰子以士為無功亦未知士
之功為何如耳試以農工之事觀之如農人種粟女
子織布各有其事亦各有其功不能相兼使子不有
無通融彼此交易以有餘者補夫不足則農有餘粟
而不能有布女有餘布而不能有粟必皆積於無用
矣子如通之使不能相兼者皆有以相濟豈但農得
衣女得食哉凡造室之梓人匠人造車之輪人輿人
[019-14b]
皆得以一藝之能而易食於子况士之功為何功而
事為何事乎今有士人於此學先王仁義之道而以
孝悌為仁義之實入則盡孝於親出則盡弟於長遵
守先王仁義之道使邪説不得作而異端不得亂以
此待後世學者而為所師其有功於世道人心誠為
不淺洵非曲藝之可比也乃反謂無功而不得食於
子子何尊梓匠輪輿之人而輕為仁為義之士哉彭
[019-15a]
更復變其說以應曰梓匠輪輿吾未嘗尊仁義之士
亦未敢輕也但梓匠輪輿之人不過以技藝求食其
志則然耳若夫君子而為道自重則居仁由義自負
不輕而自命亦不苟豈其志亦將以求食於人哉孟
子於是折之曰君子之志固不同於凡流然以食與
人又何必以志為言哉但當計其功之多寡理所當
食則食之而已且子平日之食人也果因人之志而
食之乎抑因人之功而食之乎彭更又强為之言曰
食志而功非所論也孟子復詰之曰子固食志非食
[019-15b]
功矣設使有人於此覆屋之瓦彼則毁而敗之飾壁
之墁彼又畫而壊之是無功而且有害也然其志亦
將以此求食則子亦因其志而食之乎曰否無功有
害不可食也孟子遂折之曰子既食志又不食無功
之志然則子所云食志非食志也食功也既為食功
則有功於世道人心者正所當食乃反以為無事而
食子非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乎盖孟子抱道
[019-16a]
自處懐致君澤民之志有繼徃開来之功宜當時之
君尊禮而任用之矣乃道終不行而猶以傳食為泰
甚矣聖賢之窮也而世道亦從可知矣
萬章問曰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
之何孟子曰湯居亳與葛為隣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
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遺之牛羊葛
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
供粢盛也湯使亳衆徃為之耕老弱饋食葛伯率其民
要其有酒食黍稲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
[019-16b]
餉殺而奪之書曰葛伯仇餉此之謂也為其殺是童子
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讐
也
此三節書見王政本於實心也昔宋王偃有圖霸之
志嘗㓕滕伐薛敗齊楚魏之兵是以諸侯惡而欲伐
之萬章因問於孟子曰宋小國也今將興師問罪伐
暴安民欲行王政於天下此其志誠善矣奈齊楚之
[019-17a]
君惡其行王政不利於己而欲伐之是以王政致伐
也但衆寡强弱之間實不得不為宋慮必如之何而
後可以免人之伐乎孟子曰子以宋為小國而王政
難行不知行王政不在國之大小也試以成湯之事
觀之昔湯居於亳邑地僅七十里可謂小矣與葛國
為隣葛伯放縱無道不祀先祖湯使人問之曰國之
大事惟祀爾何為而不祀也彼乃託辭以對曰祭必
外備其物所以不祀者無以供犧牲也湯因使人遺
之牛羊乃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犧
[019-17b]
牲既備何為不祀又託辭以對曰祭以黍稷為馨所
以不祀者為無以供粢盛也湯又使亳邑之衆徃為
之耕以備粢盛又使其老弱者徃為耕者饋食可謂
存心仁而交隣厚矣乃葛伯復率其民要於道路有
饋酒食黍稲者則攘而奪之不與者則從而殺之惟
時亳衆有一童子以黍肉饋餉耕者葛伯殺而奪之
此不仁甚矣故商書仲虺之誥曰葛伯仇餉即此殺
[019-18a]
是童子之謂也夫湯待葛伯如此其厚乃反殺其童
子則暴虐已極此弔伐之師所不能已於是為此舉
兵而征之時四海之内皆諒湯之心曰湯之舉兵非
以天下為利而欲富也惟因童子無辜見殺父母含
寃莫伸其徃征也乃為匹夫匹婦復仇耳夫湯以不
忍之心而行弔伐之舉非得已也故天下信之有如
此
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東面而征西夷
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
[019-18b]
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芸者不變誅其君弔其民如時雨
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后后来其無罰有攸不為臣東征
綏厥士女匪厥玄黄紹我周王見休惟臣附于大邑周
其君子實玄黄於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
迎其小人救民於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太誓曰我
武惟掦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不行
王政云爾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
[019-19a]
君齊楚雖大何畏焉
此四節書言行王政則無敵於天下也孟子曰湯惟
非富天下故初征無道則自葛伯始從此伐暴救民
凡十一征而皆無敵於天下但見東面而征則西夷
怨之南面而征則北狄怨之皆曰我與彼同苦虐政
奚獨以我為後乎盖民之望湯如大旱望雨惟恐其
不即至也及其既至則商安於市而歸市者不止農
安於野而芸者不變民之所以慶幸其来而相安於
無事者盖由湯止誅其有罪之君而於無辜之民則
[019-19b]
弔之如時雨降於大旱之後皆樂其復蘇而大悅也
故商書仲虺之誥有曰吾儕小人徯待我之君后久
矣我后既来其庶無虐政之罰乎是湯之行王政而
民心悦之如此再以武王之事觀之武王當紂殘暴
之後三分有二八百來歸王業盛矣然其中猶有助
紂為惡而不為周臣者武王因其害及士女於是東
征以綏安之但見士女皆以筐篚盛玄黄之幣以迎
[019-20a]
武王之師曰吾等向事紂王苦其虐政久矣今得繼
事我周王庶蒙恩澤而見休乎遂皆心悦誠服而盡
歸附於大邑周焉於是有位之君子實玄黄於篚以
迎王師之君子無位之小人則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之小人從来軍旅所至未有不避而逺之者今商之
臣庶皆以類相迎盖因武王惟救民於水火之中取
其殘民者以誅之而已於除殘之外一無所利故民
之感恩懐徳一如湯耳所以周書太誓之詞曰我之
威武奮揚侵於暴紂之疆則取於殘民者而誅之雖
[019-20b]
罪止一人而威加四海殺伐之功因以張大比於湯
之伐桀救民其心同其事一也豈不于湯有光乎此
武王以不忍之心而行弔伐之舉人心悦之又如此
夫湯武之君皆行王政遂皆天下無敵未聞當時有
惡而伐之者今宋惟不行王政欲以霸術欺人故見
忌於大國云爾苟能誠心為民以行王政是即成湯
弔民於大旱之後武王救民於水火之中也將四海
[019-21a]
之内皆舉首而望之願奉為君彼齊楚雖大何足畏
乎則宋之致伐不可歸咎於王政也明矣總之王政
貴於力行不在國之大小苟以除殘去暴之心為應
天順人之舉自然徯后迎師而無敵於天下何至有
受制於人之事乎故曰王道以得民心為本
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
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
諸曰使齊人傅之曰一齊人傅之衆楚人咻之雖日撻
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嶽之間數年雖日
[019-21b]
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
於王所在於王所者長㓜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誰與為
不善在王所者長㓜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誰與為善
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
此一章書見為人臣者當廣進善類以成正君之功
也昔宋臣有戴不勝者有志正君而不能廣進善類
故孟子謂之曰人臣引君當道乃分所宜然然為之
[019-22a]
非旦夕之功而輔之亦非一人之力也今子之心亦
欲子之王之進於善與我明告子以致君之道有可
罕譬而喻焉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變楚之方言而
學齊國之正音則使齊人傅之乎使楚人傅之乎不
勝對曰齊人乃能齊語必使齊人傅之孟子曰欲學
齊語使齊人傅之誠是矣設使一齊人傅之而衆楚
人於旁咻之則聼聞不耑積習難變雖日鞭撻求其
子為齊語也不可得矣若引其子置於齊地莊嶽之
間其地既耑且加以數年之久所見所聞莫非齊人
[019-22b]
齊語則熏陶漸染久而自化雖日加鞭撻求其子為
楚語也亦不可得矣夫學為言語尚在精耑况正君
之功豈不在於多助乎今子謂薛居州宋之善士也
薦舉於王使之居於左右可謂心乎愛君而得事君
之誼矣然使在王所者長而老成幼而後進卑而執
事尊而秉鈞者皆如居州之賢則善言善行日接於
前王雖欲為不善誰其與之乎若在王所者長幼卑
[019-23a]
尊皆不能如居州之賢則耳無善言可聼目無善行
可覩王雖欲為善又誰其與之乎今子所舉者止一
薛居州耳其餘左右之人皆非居州之匹儔也一君
子終不勝衆小人將見羣邪害正孤忠無與雖欲進
君於善其如宋王何哉是以古大臣之欲正其君者
集思廣益使端人正士布在班聨然後忠佞不致同
朝賢姦不得共柄而君徳乃日進於髙明此以人事
君人臣第一義也
公孫丑問曰不見諸侯何義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
[019-23b]
叚干木踰垣而辟之泄栁閉門而不内是皆已甚廹斯
可以見矣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於士不
得受於其家則徃拜其門陽貨矙孔子之亡也而饋孔
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徃拜之當是時陽貨先豈
得不見曽子曰脅肩諂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
觀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觀之則君子之所
養可知已矣
[019-24a]
此一章書是明不見之義以見君子之所養也昔孟
子抱道自重不肯徃見諸侯故公孫丑問曰君子一
身出處必凖乎義然有抱濟世安民之畧而不先徃
見諸侯者敢問果何義乎孟子曰古者君子處世已
仕則以盡職為恭未仕則以守身為正若未委贄為
臣則君臣之分未定無先徃見之禮故自重其身而
不輕見也然所謂不見者非過於矯激而終不見也
如昔魏文侯之徃見叚干木也彼以未嘗為臣遂踰
牆而避不與之見魯繆公之徃見泄栁也亦以未嘗
[019-24b]
為臣遂閉門而不納不與之見此二子者雖守不見
之節然皆立已太峻而絶人過嚴未免已甚如君既
有下賢之心誠意迫切斯可出而見之不為枉道何
必踰垣閉門為哉出處去就合乎義禮之中者必推
孔子昔孔子道髙徳備陽貨亦嘗聞之然不肯折節
下賢而欲召孔子来見又恐無下賢之禮惡人議已
於是用術以致之禮大夫有賜於士士苟不得拜受
[019-25a]
於家則必徃拜謝於大夫之門其時陽貨方以大夫
自僣而孔子為士因令人窺孔子之出於外也而饋
以蒸豚其意欲使孔子徃拜其門可借此以相見也
然孔子因物付物自不堕其術中遂亦窺陽貨之出
於外也而徃拜以謝之既已答人之禮而又不屈己
之節可謂情理兩全矣當是時也使陽貨不用術以
致孔子之見而以禮先之則貨雖非可見之人而亦
有願見之意孔子於此豈得如干木泄栁之已甚而
終於不見耶盖孔子之合乎中道如此而得孔子之
[019-25b]
家法者莫如曽子子路曽子嘗曰每見有求媚乎人
者聳脅其肩而强為歡笑其勞苦不可勝言比於夏
月治畦之人為更甚也子路亦嘗曰未與人合而强
與之言其心慚面赤赧赧然若無所容如此人品非
由之所知也由二子之言觀之凡如是之人乃其所
深鄙而痛惡也則其平日之所養者必光明正大不
激不隨而不枉道以求合也可知已矣所謂不為臣
[019-26a]
不見者豈非守身之正乎要之儒者以行道為心而
必以枉道為恥絶人太甚固不可也强顔求合尤不
可也權衡義禮之中亦惟以孔子為法而已矣
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征今兹未能請輕之以待来
年然後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
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来年然
後已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此一章書見革弊之貴斷也昔宋大夫戴盈之目撃
時弊而慨然復古然有其意而不能决乃問於孟子
[019-26b]
曰什一而賦關市不征古先王之仁政也今則不然
賦則厚歛使農困於野關市則并征其貨使商困於
途先王之良法美意不存而斯民之困苦日甚今欲
復什一之制去關市之征使農有餘粟而商有餘財
豈非吾之至願但相沿已久而更張不可不漸請先
去其重且甚者而輕之以待来年然後盡革其弊而
復古之制夫子以為何如孟子設喻以告之曰為政
[019-27a]
之道成於斷而敗於需有意去弊亦在乎勇以決之
而已試為罕譬而喻今有人於此日攘其鄰家之雞
或告之曰攘雞之事非君子之道其意欲其立止也
乃攘雞者不能即改但曰請减損其日攘者而月攘
之以待来年然後已而不攘以視子之革弊而欲待
来年者何以異乎攘雞與攘民小大不同同歸不義
若未曽知之猶可恕也既已知之不可緩也子今既
知弊政當除即當瞬息難安刻不容緩斯速已之即
民蚤蒙休養之福可耳何必又為来年之待哉要之
[019-27b]
興利除弊乃為政之要務若明知其弊而猶苟且因
循日復一日䆒之弊終不能除而害愈甚豈善治之
道耶語云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諒哉
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孟子曰子豈
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當堯之
時水逆行氾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
上者為營窟書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
[019-28a]
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
河漢是也險阻既逺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
而居之堯舜既沒聖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壊宫室以為
汚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説
暴行又作園囿汚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
又大亂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亷於
海隅而戮之㓕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逺之天下大
恱書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啓我後人咸
以正無缺
[019-28b]
此一章書見聖賢維世之心皆出於不得已也昔戰
國之時邪説横行異端蠭起孟子為世道人心慮恒
以言闢之而人皆不知其故遂有疑其好辯者故公
都子問曰辭以逹意原非多言但今在外之人皆稱
夫子好為辯論以取勝於人敢問何也孟子曰處世
之道豈可以言論勝人但有關於世道人心者故不
能嘿嘿而已今外人謂我為辯亦不能辭但居今之
[019-29a]
世度予之心豈好為辯論以取勝哉盖有所不得已
者耳而所為不得已者非自予始也自上古以至今
日天下之有生民業已久矣其間氣化固有盛衰人
事不無得失一治一亂相為循環故有治而不能無
亂者其勢然也吾人生當其時欲撥亂反正安可緘
嘿而已乎從来治亂不一試以其大者言之當堯之
時洪荒初闢水無常經皆倒流逆行以致汜濫於中
國之内凡平陸之地皆蛇龍所居天下之民俱無定
止於是地之卑下者則架木為巢髙上者則掘地為
[019-29b]
窟生民之苦至此已極虞書有曰洚水警余言余不
徳故天降災異以警之所云洚水者即此逆行氾濫
之洪水也是時氣化乖沴生民罹害非一亂乎於是
堯獨憂之舉舜敷治舜承堯命遂使禹治之禹順水
之性掘地之壅塞者而注之海氾濫之水有所歸矣
驅蛇龍而放於菹澤之地蛇龍之物有所居矣因而
水循正道由地中以行即今之江淮河漢是也夫水
[019-30a]
不為災則險阻既逺不特無蛇龍之害而凡鳥獸之
害人者咸已消除然後中國之人始得平土安居以
遂其樂生之願焉豈非天下之一治乎迨堯舜既没
聖人仁民愛物之道寖以衰微歴夏及商暴虐之君
相繼而起彼皆奢侈無度不念民生民有宫室其所
居之處也乃壊之以為已之池沼使無所安息焉民
有田地其養生之資也乃棄之以為己之園囿使不
得衣食焉虐政既行而乘機以為亂者無所不至於
是邪僻之説暴慢之行又因之而作是人害日深矣
[019-30b]
且棄田土以為園囿棄宫室以為汙池則沛澤愈以
多而禽獸自至是物害愈甚矣夫自堯舜以降雖治
亂不常浸淫而及紂之身愈為不道天下又復大亂
若非周公武王孰能挽回氣運而輯安天下乎於是
武王受命而起周公輔之隨奉行天討以誅獨夫之
紂又以奄國為紂之外助因興師伐之至三年之久
始討其君而誅之焉其倖臣飛亷乃紂之内助也則
[019-31a]
驅於海隅之地而戮之其他助紂為虐者五十國悉
皆殄㓕而人害以息又驅虎豹犀象使之逺遁而物
害以消當時天下之民被新王之化而蒙安養之澤
莫不大恱而歡欣鼓舞以共享太平之福焉故周書
君牙之篇有曰丕顯哉文王創業之謨丕承哉武王
致治之烈所以佑助啓廸我后人者無一事不光明
正大羙善兼盡而無缺盖以周公為相能制禮作樂
以光文武之道也此又非世之一治乎
世衰道微邪説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
[019-31b]
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聖王不作諸
侯放恣處士横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
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
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廐有肥馬民
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
子之道不著是邪説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
[019-32a]
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為此懼閑先聖之道距楊墨放淫
辭邪説者不得作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
其政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
此四節書是明聖賢維世之深心皆以衞道自任也
孟子曰周自文武周公以来天下固已大治及歴世
既久至平王東遷之後國運漸衰而文武經世之道
遂微而不明矣於是三綱沉五倫壊邪説暴行又乘
之而作其大逆無道者則以臣而弑君者有之以子
而弑父者有之忍心害理倫常攸斁一至於此此又
[019-32b]
一亂也孔子生當其時觀風俗之凌夷惡人心之僭
亂雖不得君相之位以施撥亂之權然深以為懼遂
因魯史而作春秋焉春秋所載褒貶賞罰乃天子之事
也所以孔子嘗曰世有知我者謂以片言而伸一王
之大法使後世知所勸懲其惟此春秋乎或有罪我者
謂以匹夫而假天子之大權借空言以行彰癉其惟
此春秋乎孔子之言如此然或知或罪雖有不同而
[019-33a]
在孔子之心不過勉人為善戒人為惡以警當世而
示来兹也豈得已哉孔子之作春秋是亦世之一治
也由孔子而至於今賢聖之君久不作矣列國諸侯
皆争戰相尋放恣於法紀之外而不顧其無徳無位
而名為處士者復揺唇鼓舌而横議於其間至如楊
朱墨翟更異端之尤也各以邪辟之説布滿天下天
下之言學術者不歸楊則歸墨而聖人之道不明矣
在彼信而從之者雖未之詳察而不知楊氏之言但
知為我於一身之外漠不相闗不復知有致身之義
[019-33b]
是無君也墨氏之言惟知兼愛視天下之人更無差
等不復知有親親之仁是無父也夫人之一身惟此
君父之倫為不可泯耳今無父無君人道既已㓕絶
其與禽獸何異耶横議之害一至於此昔公明儀有
言曰庖之中有肥肉廐之中有肥馬乃使民有饑色
野有餓莩此所謂率獸而食人也今彼楊墨之害實
有甚於此者盖事親以仁事君以義由堯舜以来傳
[019-34a]
之孔子者也彼為我兼愛之道流而不息則孔子仁
義之道蔽而不明是邪説誣惑乎民心而仁義之道
遂為邪説蔽塞也仁義既已蔽塞則人皆無君父之
倫而與禽獸無異是楊墨之教使人皆為禽獸即所
謂率獸食人也其勢一倡不能止遏則人將相殘相
食而亂臣賊子不可勝誅其為亂也又甚於孔子時
矣吾生當斯際盖為此而懼焉豈能坐視異端之昌
熾使聖道不傳而嘿嘿已乎故欲防閑先聖仁義之
道使之昭明而不為所塞則於楊墨之學必深加距
[019-34b]
絶於淫蕩之辭必力為放斥務使無父無君之邪説
不得復起而惑民焉凡此者皆以衞道也盖彼邪説
之作雖屬論説實本於人心既作於其心則必日用
舉止俱悖乎理而害及於事既害於其事則必紀綱
法度盡失其常而害及於政此理之必然也雖有聖
人復起豈能易吾害事害政之言耶此吾所以距之
嚴放之切以衞先聖之道於不墜也不然横議日滋
[019-35a]
浸淫不已異端之害將何所底止乎此吾之所以不
得已也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
寜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戎狄是膺荆舒是
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
心息邪説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
得已也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
此四節書是孟子總論諸聖之功以見已闢邪衞正
之非得已也孟子曰古今之治亂雖有氣化人事之
[019-35b]
不同而主持維挽則存乎人者有不得辭也昔者洪
水為災惟禹排抑之而天下平治至周公兼并夷狄
驅逐猛獸除民之害而百姓乃得安寜若孔子成春
秋明大義於天下後世而亂臣賊子乃有所畏懼而
不敢恣肆以行其惡是自古至今所以亂而復治皆
諸聖維持之力也况今楊墨之害有甚於此者乎昔
魯頌之詩有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盖
[019-36a]
言周公於戎狄之國則膺撃之而不稍寛於荆舒之
人則懲創之而不稍恕斯無弗畏服而莫敢有違拒
者焉是中外之防固如是之嚴也今楊墨無父無君
與戎狄無異正周公之所必膺也而豈得漫然視之
乎故我處今日亦欲明仁義之道正人心於陷溺之
後聲楊墨之罪息邪説於方熾之時其偏僻之行則
距絶之而無使猖狂其淫蕩之辭則放斥之而不令
鼓惑正以仰承三聖之功欲由亂而返於治也然則
予之諄諄反覆者豈好辯哉誠以繼三聖之後畏天
[019-36b]
命憫人窮憂之深遂不覺其言之切乃有所不得已
耳况此楊墨之當距非獨予一人之責也使人能發
為言論以斥其為我兼愛之非是其學雖未及三聖
然已得其道法而紹其心傳即禹周孔子之徒也是
知闢邪衛正人人皆有其責何疑於予之好辯哉甚矣
外人之不諒也盖異端之害聖道者楊墨為甚以其
無父無君害人心術所關最大也使非孟子深惡而
[019-37a]
痛絶之則為禍於後世者尚可言耶自有此辯而邪
正之分遂不可掩以此主持世教則致治無難而可
以嫓羙於三聖矣
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亷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無
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徃將食
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孟子曰於齊國之士吾必
以仲子為巨擘焉雖然仲子惡能㢘充仲子之操則蚓
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黄泉仲子所居之室
伯夷之所築與抑亦盗跖之所築與所食之粟伯夷之
[019-37b]
所樹與抑亦盗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
此一章書見矯俗不可以為亷也齊人有匡章者問
於孟子曰論人之品以亷為貴然今世之人或飾其
名而無其實或勉强一時而不能持久此皆不可謂
之㢘也如我齊國之有陳仲子者豈不真為亷潔之
士哉夫仲子生於富貴之家乃能以淡薄自守其所
居者則於陵鄉僻之地也嘗至於三日不食而耳不
[019-38a]
能聞目不能見焉其窮困如此然未嘗求食於人也
適井上有李螬食其實者業已過半在他人視之亦
惟遺棄之耳而仲子乃匍匐而徃取而食之彼當饑
疲之後凡三咽而後耳復有聞目復有見此其所居
所食乃人之所不能堪也而其心不為稍易非真亷
其孰能之哉孟子因而曉之曰當今齊國之士大約
皆富貴功利中人耳仲子處汙濁之世而竟不為流
俗所染如手小指之中有一大指吾必以仲子為齊
國之巨擘焉雖然仲子所處固人所難然亦不必為
[019-38b]
此不近人情之事以失聖賢中正之道也我思仲子
亦惡能遂其亷哉若充仲子之操其矯情絶俗亦必
窒礙難行必如蚯蚓之無求於人而後可然仲子亦
人耳豈能如蚯蚓耶夫蚓之上而食者非猶夫人之
食也惟槁壤之土下而飲者非猶夫人之飲也惟黄
泉之水今仲子居必以室而食必以粟則不能不有
資於人也可知矣此其所自来亦安能計其義與否
[019-39a]
耶從来最亷者莫如伯夷最貪者莫如盗跖今仲子
所居之室果亷如伯夷之所築與抑貪如盗跖之所
築與所食之粟果亷如伯夷之所種與抑貪如盗跖
之所種與是義與不義總不可知也今仲子既不能
無居無室而所居所食者又不能必其所自来若仲
子者亦惡能自成其亷哉如欲成仲子之亷殆必如
蚓而後可也
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齊之
世家也兄戴蓋祿萬鍾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
[019-39b]
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辟兄離母處於於
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已頻顣曰惡用是鶃鶃
者為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
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
兄之室則弗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
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
此三節書是言人不可以小節妨大倫也匡章曰仲
[019-40a]
子之居與食雖不必盡出於伯夷然亦何傷其為亷
哉今仲子之居食乃親身織屨其妻辟纑以易之者
夫豈不義而取諸人者耶孟子因曉之曰吾謂仲子
之惡能亷正以仲子不必如此耳盖仲子非素貧賤
乃齊國之簮纓世家也其兄名戴者食采地於盖邑
其祿萬鐘即與其兄同居而食非不義也乃仲子以
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
而不居因逺避其兄以致離失其母居於於陵彼亦
謂以義自處而不知母子兄弟之大倫已失矣嘗聞
[019-40b]
其他日歸也偶有饋其兄生鵝者亦不過交際之常
禮乃仲子則頻顣而不悅曰惡用是鶃鶃不義之物
為哉及他日又歸其母以愛子之心殺是鵝以食之
適其兄自外至因與之言曰爾之所食者即向所謂
鶃鶃之肉也仲子聞兄之言竟出而哇之其矯情如
此較之聖賢之道不違親不絶俗者為何如乎且就
其居與食而言之以母食為不義而不食是天下無
[019-41a]
復可食者乃於妻辟纑以易者則食之以兄之居為
不義而不居是天下無復可居者乃於於陵則居之
一身而清濁互叅一家而棄取靡定是尚為能充其不
居不食之類乎不能充其類又焉能充其操殆必如
蚓之無求自足而後能充滿其不居不食之操也彼
仲子亦人耳豈能遂如蚓也哉吾之所謂惡能亷者
盖以此也可見君子處世自有中道惟義所在而己
若欲成一己之小節而棄天下之大倫則凡㓕理害
[019-41b]
義欺世盗名者將無所不至此主持風教者不可不
辨也
日講四書觧義卷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