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1a]
欽定四庫全書
日講四書解義卷六
論語上之三
述而第七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此一章書是孔子自叙其立言之有本也孔子曰凡
前人所己言已行而於我傳之謂之述前人所未言
未行而自我創之謂之作作者為聖豈所易幾哉我
[007-1b]
但述前人之舊或考諸典籍而為之闡揚或聞諸故
老而加以裁訂實未嘗有所作也所以然者蓋天下
之理不出古人論說之中我深信不疑而篤好不厭
是以惟知其當述而無容復作也然豈由我一人之
見如是哉商時有賢大夫老彭者信古而傳述已先
我而作則於前矣我私自傚法以庻幾得比於我老
彭耳夫孔子删定贊修發明古聖王之道以垂教萬
世雖為述之事實勝作之功乃不特不自居於作并
[007-2a]
不遽任為述聖人德愈盛而心愈下固如此夫
子曰黙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此一章書是聖人德有餘而心愈不足也孔子曰人
於性命事物之理言時則存諸心不言時即去諸心
由心與理未洽耳若乃沉潛淵黙而此心常能體㑹
舉平時所閱歴而有得者皆識之不忘非見之深習
之熟豈易至此凡學者久則易厭若乃學焉而已知
者益求其知己能者益求其能深信義理之無窮而
孜孜向進未嘗有厭棄之意此成己而不息者也凡
[007-2b]
誨人者視人與己不相涉則易倦若乃誨人而未知
者導之使知未能者導之使能深見物我之無間而
循循造就未嘗有倦怠之心此成物而不息者也三
者皆我所從事焉以期其必然者以我自考遂敢謂
體備而無歉耶何者能有於我哉夫聖人總羣聖而
㑹其全合萬物而歸於極人見其義精仁熟而聖人
不自以為能蓋惟造道之極者乃望道而未見也
[007-3a]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徒不善不能改是
吾憂也
此一章書是聖人憂勤不已之意孔子曰凡理得於
心謂之徳徳者人所固有惟修以蓄之則德日進於
髙明矣乃不從事於省察克治以自全其本體将徳
何由而成乎凡效法聖賢之所為謂之學學者人所
當勉惟講以明之則學日至於純熟矣乃不從事於
講習討論以深究其精㣲將學何自而明乎事之宜
為義若已聞之是明知其益便當奮發有為而遷徙
[007-3b]
以從之也乃聞義而不能即用其力以求合乎當然
則善無由而積矣人之心本善其有不善是私欲之
累便當深自愧悔而勿憚於改也乃不善而不能内
疚於心以絶逺乎非僻則過無由而去矣此四者其
功不可不全其責無可他諉是吾所深憂而不能自
已者也夫脩徳講學徙義改過皆日新之要聖人豈
眞有所不能而猶以此為憂蓋其進脩無己之心固
[007-4a]
惟日不足也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此一章書是形容聖人閒居氣象記者謂凡人當閒
暇之時怠肆者易流於䙝歛束者或過於嚴蓋由積
於中者未極其純故見於外者未恊乎節也惟夫子
周旋中禮随在各當如當燕居無事自不同於在朝
在廟應務接物之時則見其舒徐自若而無廹遽之
意其容申申如也温潤可親而無震厲之氣其色夭
夭如也自其徳性之純粹發為氣體之和平誠有擬
[007-4b]
議之所難窮者耳夫聖人舉止動静無不適合乎當
然而其見於燕居者如此非善觀聖人者其孰能知
之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此一章書是孔子為道不行而嘆也孔子曰凡人之
氣壯而盛老而衰方其盛也習焉而不覺及其衰也
随感而可知甚矣吾氣之衰也何以驗之吾向也年
[007-5a]
當少壯常夢見周公不能以身接而猶得以神遇至
於今久矣不復夢見周公矣即此而觀不可以見吾
衰之甚乎蓋孔子志在行周公之道原不因年而有
異雖自歎其不夢周公終何嘗一日忘周公哉夫孔
子之不忘周公乃孔子之不忘天下萬世也而僅托
之夢想發諸浩歎豈不深可惜耶
子曰志於道據於徳依於仁游於藝
此一章書是孔子教人以心學之全功也孔子曰學
莫先於立志若非所當志而志則志失其正矣夫人
[007-5b]
倫日用之間各有當然之理所謂道也必志於此而
致知以究其原力行以盡其事務使心神專一以期
漸進於髙明則所適者正而不惑於他途矣行此道
而有得於心謂之徳徳而不據則持循不宻將心之
所得能保其永存乎必也操以强忍之力務使此徳
怕守而不失徳愈積而守愈堅則始終允執而衆善
備矣行此道而徳全於心謂之仁仁而不依則物欲
[007-6a]
時引將心之所全能保其不虧乎必也盡其存飬之
功務使此仁日習而不違仁愈至而習愈熟則常變
悉恊而天理純矣自志道而據徳依仁本之在内者
既無不盡而末之在外者又安可遺乎如詩書禮樂
之文射御書数之法皆至理所寓所謂藝也誠能㳺
心於此朝夕涵泳以陶養其性情則有以通乎物理
周乎世用而心亦無所放矣蓋道徳仁藝所以㑹乎
理之全志據依㳺所以盡其心之用本末兼該内外
交養而不失乎先後輕重之序焉聖學之所以有成
[007-6b]
也與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此一章書是聖人誨人不倦之意孔子曰人性本無
不善而不能使之同歸於善是亦教者之過也人不
知來學而必欲往教固無是禮苟其求教之誠執贄
而來雖自行一束之脩以上厚薄不同而向道之心
則同皆可與為學者也吾未嘗不惓惓以盡其誨焉
[007-7a]
夫聖人設教不輕授人教之義也亦不輕棄人教之
仁也教澤所以無窮也與
子曰不憤不啓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
也
此一章書是聖人施教之有方也孔子曰教人者豈
不欲盡言而無隱但必俟受教者有地而後設敎者
可施人有心求通而未得通其意憤然不能自已者
在彼先有可通之勢而我為之開其意則不難釋彼
之疑是啓之有益於憤也若不憤則彼原無志於求
[007-7b]
通而何以啓之是以不啓人有口欲言而未能言其
貌悱然不克自伸者在彼先有可言之機而我為之
逹其辭則不難暢彼之隱是發之有益於悱也若不
悱則彼原未有所欲言而何從發之是以不發至於
人有為我所面命者如舉一隅以告之必能觸類引
伸以三隅反證然後復告則彼之悟無窮而我之言
亦易入若舉一隅而不更即三隅還以相質則是執
[007-8a]
一而寡所旁通絶不能自用其力者卽復之何益是
以不復也蓋敎者固有欲盡之心學者尤必有自致
之力然後敎學相長可與有成否則雖諄諄告語無
庸也孔子之不輕於敎正其不倦於敎之意也夫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此一章書是見聖人性情之正也記者謂吾夫子徳
性純粹哀樂適當乎中如人當有喪夫子推見至隱
而哀之時而食於其側則不能甘味而未嘗飽也如
於是日弔人而哭餘哀未忘則終是日哀樂不相襲
[007-8b]
而自不能歌也夫聖人之不飽不歌豈有心行乎其
間乃隨所遇而各中其節聖人自然之忠厚也學者
能識聖人用情之忠厚其亦足以進於道矣夫
子謂顔淵曰用之則行舎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子
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
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此一章書是見聖賢出處之必有其具也孔子謂顔
[007-9a]
淵曰吾人出處之道所遇者係乎時而所操者存乎
已有如用之是時可以有為也則出而行道以成弘
濟之功其或舎之是時不可以有為也則巻而藏之
以全獨善之志仕止久速既聽其遇之自然又不失
其理之宜然當吾世孰能有此哉惟我與爾有是夫
固有獨喻而不可以告人者矣子路聞是言而請曰
用舎行藏夫子固與回共之矣若夫子一旦行三軍
而有戰伐之事則將誰與乎子路蓋自負其勇而以
為非己莫與也孔子曰兵凶器也戰危事也而可以
[007-9b]
血氣逞乎如暴虎徒搏馮河徒涉輕生妄動死而無
悔者既不知一己之利害又焉能措大事於萬全吾
所不與也必也平日之涵養𥙿乎一心臨事之際不
但不肯妄動且有戰兢危懼之意又好㴱謀遠慮斟
酌至當而後果決以成之如此之人以敬愼養其義
氣以詳宻保其全功可謂智勇兼備者是乃吾之所
與也由前觀之則知可以退者乃可以進彼尸位戀
[007-10a]
禄與干時躁進之徒皆非用世之具也由後觀之則
知有謀者乃能有勇彼鹵莽剽鋭與輕浮喜事之子
皆非成功之人也人主論相擇將其必取法乎此哉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
吾所好
此一章書是聖人破人妄求之心也孔子曰天下之
物未嘗不有求而得之者至於富則何如哉若富而
可以人力强求也則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矣蓋執
鞭雖賤役而屈己足以致富又何辭焉但人之貧富
[007-10b]
亦非偶然在天有一定之數在己有一定之理如不
可强求而得則何不從吾心中之所好為安於命而
合於理也乎夫求冨則乞諸人而不得從好則反諸
己而有餘人亦何必營營取辱哉然則士之所以立
身君子之所以取人必先觀其所守而後可知其所
為矣
子之所愼齊戰疾
[007-11a]
此一章書是門人記夫子謹身之大節也吾犬子何
事不愼何時不愼而又有所更愼焉者蓋有三也其
一曰齊夫齊以交神神之所以享格者在誠意不在
虚文一有不愼則備禮備樂無益也若夫清明其志
儼恪其體所謂祭如在者惟夫子有焉一曰戰夫戰
以衛國國之所以靈長者在勝算不在黷武一有不
愼則堅甲利兵無益也若夫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所
謂神武不殺者惟夫子有焉一曰疾夫疾為身累身
之所以保攝者在平日尤在一時一有不愼則𥙷救
[007-11b]
怨尤無益也若夫養其天和擇其醫藥所謂守身為
大者惟夫子有焉可見聖人無所不愼而三者關係
非輕故謹之又謹要非㴱窺聖人者焉能知其如此
哉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此一章書是見聖人之神游古帝也昔帝舜之作樂
也名曰韶以至聖之徳當極治之時其聲容羙善雖
[007-12a]
得之傳聞而未易親見也舜之後有陳敬仲者奔齊
故齊有韶樂夫子至齊而得聞焉於是三月之久一
心向往至於飲食俱忘不知肉味且贊嘆曰古樂之
入人也深矣而韶之入人也更有出於意想之外者
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非甚盛徳烏能若此乎蓋治
之象徵乎樂而樂之原係乎徳孔子之所以極贊舜
樂者其亦與舜合徳而後知其深也豈僅在聲音節
奏之際哉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入曰伯夷
[007-12b]
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
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此一章書是見聖賢正名之心也昔衛世子蒯聵得
罪出奔國人立其子輙為君以繼靈公之後及晉人
送蒯聵歸國輒遂拒之不受當時之人莫不以蒯聵
為罪人而輙拒之為是也冉有有疑而問子貢曰衛
君之立人皆為之矣不知夫子亦以為然而為之乎
[007-13a]
子貢曰諾吾將入見夫子而問之子貢不敢直言衛
君而取古之尊父命譲國祚者以為問曰伯夷叔齊
何人也孔子曰二子遜國而逃制行髙潔古之賢人
也子貢曰二子固是賢人但不知譲國之後亦有後
悔而怨焉否乎子貢之意以為賢如二子苟尚不免
於怨則衛君又何責焉孔子曰凡人有所求而不得
則怨若伯夷以尊父命為正叔齊以不遵亂命為安
各行其志皆合乎理是求仁而得仁矣又何怨乎於
是子貢出謂冉有曰夫子不為衛君也蓋國之得失
[007-13b]
孰如父子之大倫觀夷齊之遵父命爲孔子之所深
取則衛君之拒父又豈待再問而知之乎惜也聖賢
正名之心徒存之空談而已也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
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此一章書是見聖人自得之樂不以境遇而移也孔
子曰人之常情莫不厭貧賤而慕富貴至於我則不
[007-14a]
然即如疏食可飯也則飯之水可飲也則飲之肱可
曲也則枕之其為淡泊不亦甚乎然我之眞樂初不
因此而減蓋亦在其中矣其或不義而富且貴似亦
勝於疏水曲肱然自我視之殆如浮雲之於太空任
其往來而不足以動其清虛也其樂何如哉可見聖
人之心原有眞樂故一切境遇不足為累豈僅矯當
世而薄富貴者比與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此一章書是聖人明易理之當學也孔子曰古聖人
[007-14b]
之制易也天道於是乎昭焉人事於是乎備焉廣大
精微前民利用之書也我留心用力久矣若天再假
我數年使得竟其學易之功或觀其象而玩其辭或
觀其變而玩其占則吉凶消長之理明進退存亡之
道得一動一静雖未必全然無過其亦可以無大過
矣可見聖如孔子尚以讀易寡過自勉况有裁成輔
相之責者其可不務於窮理盡性以㡬參贊位育之
[007-15a]
能事哉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此一章書是門人記聖教之有常也夫子設敎因人
而施固亦無所不言矣而更有所雅言者一曰詩詩
之為敎有羙有刺而温厚和平足以養性情一曰書
書之為敎有治有亂而典則詳明足以考政事一曰
執禮禮之為敎有情有文而斟酌損益足以定法守
是三者皆日用切身之具故夫子皆雅言之有時言
詩書禮固是雅言即有時不言詩書禮亦無非雅言
[007-15b]
也學者尚可舎此而别求異聞與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
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
此一章書是聖人自明其好學之篤也昔葉公問孔
子之為人於子路子路不對蓋以聖人之徳難以名
言耳孔子聞而敎之曰葉公欲知我而後問而爾復
不對不愈令彼疑我耶女奚不曰其為人也好學無
[007-16a]
厭者也當其發憤之時遂至於忘食及其自得而樂
也遂至於忘憂或憤而愈樂或樂而益憤學以忘年
惟日不足又焉知老冉冉其將至乎我之為人不過
云爾有何深遠而不以對也要之孔子不過自言其
平常而功夫至此已極純粹學聖人者其亦知所向
往哉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此一章書是聖人掲己以示人也孔子曰人皆以我
為無不知矣抑知我所以知之之故乎大凡人有聰
[007-16b]
明睿智出於天然者是謂生知又有遜志時敏期於
有獲者是謂學知我亦不可謂非知者也然非生而
知之者乃篤信好古不自暇逸敏以求之者也我何
敢自欺以欺人乎蓋生知學知成功皆一生知而不
加之以學亦未能盡知之量至於孔子生知之聖猶
加之以學問之功所以集千古之大成人豈可自恃
質禀而廢勉强之功哉
[007-17a]
子不語怪力亂神
此一章書是門人記夫子謹言以立世防也吾夫子
教人曷嘗有所隱哉而亦有所不語者其一曰怪怪
則詭異不經惑人聽聞其一曰力力則恃强好勝不
顧義理其一曰亂亂者干名犯分為人倫之大變其
一曰神神者幽逺難測為日用之所不切此四者或
非理之正或非理之常在言之者或足以快一時之
聽聞而信之者必至於壊生人之心術夫子之絶口
不語者其防世之心豈不遠哉大抵怪誕不經者必
[007-17b]
耑恃詐力以濟邪謀犯上作亂者多托言鬼神以惑
愚衆此聖人首嚴異端之防而明王必申左道之禁
也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
而改之
此一章書是欲學者隨在取益也孔子曰人之不能
精進者往往以得師為難不知師亦何地不有哉即
[007-18a]
如三人同行言其數則甚寡論其時則甚暫然亦必
有我師焉彼其一言一動有合於理而為善者亦有
悖於理而為不善者若我不能存心為己則彼之善
不善於我何與好學者擇其善者而從之惟恐己之
善不如彼也其不善者而改之唯恐己之不善如彼
也是一時之觀感興起善者固我之師而一念之警
省懲創不善者亦我之師也安往而非我得力之處
哉可見聖徳以日新為大學問以交脩而成因人見
道隨䖏求益書經所謂徳無常師主善為師職此意
[007-18b]
也
子曰天生徳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此一章書是聖人援天以自信也昔孔子周流至於
宋國有司馬桓魋者忌孔子而欲害之是時從者皆
懼其不免也孔子曉之曰人之禍福皆繫於天天雖
曠逺而難知然返觀於予而有可以自信者思予何
以有是徳哉乃天生是徳於予非偶然也天意既如
[007-19a]
此則予之命天自主之桓魋其如予何要之聖人有
知天之明有先天後天之學故能見之確決之定有
廸吉而無凶咎也不然寕不為妄人所借口哉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
二三子者是丘也
此一章書是孔子以身教示門人也孔門弟子每以
言語求聖人故以無言為吝敎孔子示之曰二三子
之來學久矣抑知丘之為丘乎其無乃以為隱諱而
不言乎不知吾之於爾初未嘗有所隱也蓋道之在
[007-19b]
人不過日用尋常之際吾之立敎原不離動静云為
之間不但吾不欲隱即道本無可隱者不但吾無所
隱即二三子誰是可隱者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
是丘之為丘固如是也尚何疑於丘哉總之聖人與
化工合德而凡人亦原與聖人同體苟能反諸身心
之間以求契乎無隱之旨雖聖人可學而至也何聖
教之難窺耶
[007-20a]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此一章書是門人記聖教之全功也孔子之教人蓋
亦多術矣而其大端有四四者唯何文行忠信是也
蓋天下之義理無窮而詩書六藝已備載之學而可
以不文乎平日之聞見皆虚而躬行實踐乃有獲焉
學而可以無行乎至於居心之間偶涉於虛偽應物
之際或近於欺詐則文行雖優而根本已失不但自
悞而且以悞人矣學而可以不忠可以不信乎此夫
子所以諄諄垂示恐人不畱意於四者之中亦恐人
[007-20b]
復妄求於四者之外其為教也不亦嚴且切與學者
究心於此則知行並荗表裏如一其以幾於成徳也
無難矣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
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亡而為有
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
此一章書是孔子教人存恒心以為作聖之基也孔
[007-21a]
子曰天下之人品不同然有其根基則皆可上進如
神明不測謂之聖人吾未始不欲見其人也然聖人
不世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才徳兼優之君子斯
可矣蓋君子雖未至於聖人然學已有成去聖不逺
不亦慰吾見聖之思乎若君子而外天資粹羙謂之
善人吾未始不欲見其人也然善人亦不常有得見
立心純常之有恒者斯可矣蓋有恆者雖未即為善
人然存心樸質立志堅貞不亦慰吾見善之思乎夫
有恒之與聖人髙下固甚懸絶然其姿質極醇無所
[007-21b]
虚偽使充之以學未始不可作聖若夫人之虛偽者
本無也而作為實有之狀本虛也而作為盈滿之狀
本約也而作為侈泰之狀其人如此雖一時偽以欺
人久之自不能繼難望其有恒矣有恒既不可得又
何以為作聖之基哉大抵聖人若子善人總不外此
有恒之一心在聖人則為至誠無息之心在君子則
為自强不息之心在善人則為純一不二之心人能
[007-22a]
常守此心即是作聖根本此孔子思見有恒即所以
思見聖人也
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
此一章書是記聖人愛物之仁也釣是以餌取魚綱
是用大網絶流而取弋是以絲繫矢而射宿是鳥之
棲者記者曰孔子貧賤之時常親取魚鳥為祭祀奉
養之用但常人處此每多貪得之念而孔子行之則
彌見好生之心其取魚也但用鈎以釣任其自至而
已未嘗以繩繫網絶流而盡取之也其取鳥也但以
[007-22b]
絲繫矢射其飛者而已未嘗伺其棲宿用射以掩取
之也由此觀之不得不取者有必盡之理不忍盡取
者寓愛物之仁蓋聖人渾然仁體心同造化故於取
物之中見生物之意如此本此意而推之豈不人人
咸遂其生而萬物各得其所與惜乎不得其位老安
少懐之志僅托之夢寐東周而已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
[007-23a]
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
此一章書是孔子自叙求知之功以示人也孔子曰
天下之事莫不有理必先知之明而後行之當今天
下之人有不知其理而妄有所作為者我則無是也
蓋天下之義理無窮聞見不博非所以求知於人擇
識不精非所以求知於己我惟是多聞天下之理擇
其善者而從之務使有得多見天下之事無分善惡
而識之以備叅攷此由學問以廣聪明雖未為生知
而亦可為知之次也夫生知安行如孔子而謙冲自
[007-23b]
勉如此則知聞見擇識乃求知之法而講學窮理之
功誠不可以或廢也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
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
此一章書是聖人與人為善不為己甚之心也昔孔
子之時有地名互鄉者一鄉皆習為不善人皆以其
難與言善而絶之一日有童子者慕道請見孔子不
[007-24a]
加拒絶進而見之時門人不能無疑以為設敎固不
可不寛而疾惡則不可不嚴如互鄉之人君子之所
絶而童子之來夫子顧見之殊不能不惑也孔子曉
之曰君子之處己原貴於嚴而加恵後學則不可執
成見而阻其自新之路今互鄉俗雖不善而童子則
有向善之心我特取其進而求見之誠耳非取其退
而為不善也何得因其習俗遂絶之己甚耶且凡天
下之人特患不能潔己耳若一旦洗心滌慮潔己以
求見此即好善之機可與入徳吾但取其今日之能
[007-24b]
潔耳至往日之或善或惡安能保耶今童子之見二
三子亦可無惑矣總之立敎貴於公而待人則本於
恕孔子欲化導愚頑以移易其風俗故不為己甚如
此若在君師之位則無論賢愚不肖自皆在其陶鑄
之中書曰敬敷五敎在寛此帝王敎人之法也
子曰仁逺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此一章書是孔子勉人求仁也孔子曰世之憚於求
[007-25a]
仁者皆以仁為逺而難求自吾觀之仁果逺乎哉蓋
天下無無心之人亦無無仁之心是仁乃本來之良
人所固有但人蔽於私欲而不知求遂流於不仁而
以為逺耳若能以一念之覺反而求吾固有之仁即
此有覺之中天理來復是欲之斯至無俟他求也而
又何逺之有哉要之仁具於心得之易失之亦易人
能時時提醒在在操存則一念欲之一念之仁也念
念欲之念念之仁也由此而進於天德之純亦惟存
乎一心而已可不勉哉
[007-25b]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孔子退揖巫馬期
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
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巫馬期以告子曰
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
此一章書是見孔子為君受過也陳國名司敗官名
昭公是魯國之君昔魯昭公素稱知禮而不免娶同
姓為婚故陳國有司敗者不能無疑於心因問於孔
[007-26a]
子曰人皆以昭公為知禮果知禮乎是時司敗之問
有心而孔子之答無意故直以知禮答之及孔子既
退司敗適遇孔子弟子巫馬期乃揖而進之曰吾聞
君子為人平心直道有事闗名義者必公是公非而
無所私黨由今觀之君子亦阿黨於人乎何以見之
如同姓不為婚周道也今魯與吳皆姫姓而魯君乃
娶吳國之女為夫人乃自為之而自諱之不謂之吳
孟姫而謂之吳孟子既已干越於前而又復掩飾於
後悖禮甚矣使魯君而猶為知禮則人孰不可為知
[007-26b]
禮乎夫魯君不知禮如此而夫子猶以知禮與之非
黨而何司敗之議昭公固是然以孔子為黨彼豈知
聖人用意之厚哉於是巫馬期述司敗之言以告孔
子孔子竟不辨其禮之知與不知己之黨與不黨但
自引咎曰人之所不幸者莫甚於不聞過今丘也幸
矣苟有過失人必知之既知於人即得聞於己由是
改圖歸於無過豈非我之所甚幸者乎蓋無容昧者
[007-27a]
天下是非之公而曲為諱者臣子忠厚之誼如孔子
善則歸君過則歸己豈非萬世人臣之法乎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此一章書是孔子樂於取人之善也記者曰夫子好
善無窮誠意懇至每遇人有一善則相為契合如與
人歌也若人之音律節奏有相和而善者此時夫子
之心不知有己止知有善好善之心遂油然而不能
自已必使其人反覆歌之凡其音律節奏之羙皆黙
㑹而詳味焉然後自歌以和之同聲相應音節克諧
[007-27b]
是不但取人之善為己之善而且以己之善助人之
善其好善之誠為何如哉觀孔子於一歌之善而好
之懇至如此其與大舜之舎己從人樂取人善何以
異乎蓋聖心渾然至善隨在具足故於一歌而全體
皆見也
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
此一章書是孔子勉人以實行也孔子曰吾人終身
[007-28a]
為學不徒貴可見之英華而貴有克敦之踐履如敷
陳理道煥然成章者謂之文此不過語言之工文采
可觀而已我雖未能過人而猶可以及人若夫有才
而不見其才有徳而不矜其徳事事皆求實踐不事
空言此乃躬行之君子也吾非不欲企而及之而反
心自思則全未有得吾朝夕之間亦惟以此自勉而
已觀孔子此言可見文易而行難行急而文緩故君
子之進徳必以忠信而修辭立誠乃所以居業也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
[007-28b]
謂云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
此一章書是孔子以無己之學示求聖求仁之實也
昔孔子道全徳備當時有稱為聖與仁者故孔子辭
之曰人之品量不齊而學之造詣不一如神化不測
之聖人與萬物一體之仁人則吾豈敢當乎抑惟以
聖仁之道敏勉力行為之於己不敢自止而生厭足
之心即以聖仁之道鼓舞誘掖敎誨於人不敢言勞
[007-29a]
而萌倦怠之意此乃我之所能者亦但可云如此而
已矣敢云聖仁哉維時弟子有公西華者聞斯言而
嘆曰為可能而不厭則不可能誨可能而不倦則不
可能自非至誠無息善與人同者未易幾此在弟子
雖欲學之而正有所不能也是夫子雖不居聖仁之
名而愈以徵聖仁之實矣要之聖人之心常虛如大
禹不自滿假文王望道未見其存心皆無異也觀於
孔子之言而從事聖仁者惟常存不自足之心而已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
[007-29b]
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
此一章書是言聖人修身立命之學無事祈禱以求
福也昔孔子曾有疾病門人皆以為憂子路請行禱
祀之禮蓋雖出於至情而實昧於正道故孔子不直
斥其非而先問之曰果有禱祀之理乎蓋欲子路自
省也子路未逹對曰有之古誄詞云禱爾於上之天
神下之地祇蓋言人有疾病當禱祀以祈福佑也於
[007-30a]
是孔子曉之曰夫所謂禱者乃悔前非以禳災患耳
若丘平日敬畏天命一言一動皆不敢得罪於鬼神
原無所為禱也卽以禱言而丘之自禱於心者亦已
久矣豈待有疾而後禱耶蓋聖人與天地合徳鬼神
亦不能違自無事於禱凡人但宜修徳行善以盡人
道之常至鬼神之不可知者敬而逺之可也
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
此一章書是孔子甚言奢之為害而為維世之論也
孔子曰先王制禮自有中道無過不及所以一時之
[007-30b]
人心相安而百年之風俗無弊如專尚侈靡而過乎
中者謂之奢奢則意氣驕盈雖理之所不當為者亦
僭越為之其弊將干犯名分而不孫若專務省約而
不及乎中者謂之儉儉則力行節省雖理之所當為
者亦吝嗇而不為其弊將規模鄙陋而固此二者皆
非中道也然就二者較之與其驕盈僭越敗壊風俗
其為害也大寜可狹小鄙吝貽譏固陋終是世道人
[007-31a]
心無甚流弊也昔帝堯茅茨土階大禹惡衣菲食古
帝王躬行節儉遂成淳龎之治後世人心不古日趨
靡濫所頼在上者辨等威定制度塞其源而遏其流
庻幾返淳還樸不至成極重難反之勢也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此一章書是即心術以嚴君子小人之辨也孔子曰
天下有君子有小人然欲知君子小人之分當内察
其心術而外觀其氣象蓋君子循理而行心無所累
但見其隨遇而安不愧不怍無適而不寛舒自得也
[007-31b]
蓋坦蕩蕩焉小人行險僥倖心役於私但見其憂勞
不寜患得患失無時而不思慮愁苦也蓋長戚戚焉
由此觀之卽氣象可以知心術卽心術可以定人品
君子小人之分原不可掩欲觀人者可不致辨哉
子温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此一章書是記孔子之容以見盛徳之徵也記者曰
容貌者徳性之符人惟氣質有偏涵養未粹故見於
[007-32a]
容貌者不能得其中和吾夫子全體渾然隂陽合徳
雖見乎容者隨時不同然未有不出於中且和者如
近仁者其容温而仁勝者鮮剛方之槩則厲為難若
夫子和厚可親見為温矣而和厚之中自然嚴肅蓋
可親而不可犯也又何其厲乎此温之得乎中也如
近義者其容威而義勝者鮮柔嘉之則則不猛難若
夫子尊嚴可畏見為威矣而尊嚴之下自無暴戾蓋
可畏而亦可近也何至於猛乎此威之得乎中也如
近禮者其容恭而致恭者多矜持之迹則安為難若
[007-32b]
夫子顒然莊敬見為恭矣而莊敬之内自然舒泰蓋
不慢而亦不拘也又何其安乎此之得乎中也蓋
孔子躬秉盛徳故内外有時措之宜動静恊中和之
極其見於容貌者有如此學聖人者惟在涵養徳性
至於純全則容貌之間自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泰伯第八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徳也已矣三以天下譲民無得而
[007-33a]
稱焉
此一章書是孔子闡揚潛徳之意昔周太王古公生
三子長泰伯次仲雍次季厯季厯生子昌是為文王
太王知文王有聖徳欲傳位季厯以及文王泰伯知
之即與弟仲雍託名採藥逃之荆蠻太王於是傳位
季至武王而有天下焉孔子稱之曰我周肇基王
迹始於太王其後世世相承皆賢聖之君也而太王
之長子泰伯其徳之盛眞可謂至極而無以復加矣
何也泰伯以長當立是後之天下乃泰伯所宜有也
[007-33b]
泰伯知太王之意於是逃之荆蠻示不可復用故太
王傳位季歴至武王而遂有天下自當日觀之不過
譲國而自今思之實則以天下之大固譲於弟姪而
不居也但其譲隱微無迹可見故民莫得而稱頌之
也蓋泰伯之心無一毫私欲之累而曲全乎父子兄
弟之間至使身與名俱隱而世與我両忘此所以謂
之至徳也孔子特為表章之其譲徳之羙豈不昭著
[007-34a]
於萬世哉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愼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
而無禮則絞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
不偷
此一章書是孔子勉人以禮成其徳也孔子曰人之
立身必一禀於禮而後動静之間皆合乎自然之秩
序而無太過不及之弊如待人固貴於恭使不有禮
以節文之則儀文煩多周旋過當自檢而反以自苦
矣不免乎勞處事固貴於愼使不有禮以權度之則
[007-34b]
逡巡惶懼謹畏太過敬事而反以廢事矣不免乎葸
至於勇者羙徳也使不以禮自守則一往之氣遂逞
其血氣之剛必將至於犯分而亂矣直亦善行也使
不以禮自閑則徑遂之情遂無復含容之意必將至
於急切而絞矣夫㳟愼勇直皆人之羙徳但無禮以
為之節制遂各有其弊而反爲羙徳之累信乎禮不
可以斯湏去身而動容周旋中禮者乃盛徳之至乎
[007-35a]
孔子又曰化民成俗必有所本在上之舉動即下民
之則效也如有位之君子於一本九族因情誼之當
然而敦篤之此上之自盡其仁也彼下民貴賤雖殊
要莫不有其親亦必孝於父母睦於宗族各親其親
而興起於仁矣於故交耆舊不以跡疎年逺而遺棄
之此上之自居於厚也彼下民尊卑雖異亦莫不有
故舊必將信於朋友和於鄉隣各厚其故舊而不為
偷薄矣夫上行下效其感應如此其速可見時雍風
動致之無難唯在為上者之躬行率導焉而已
[007-35b]
曽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啓予足啓予手詩云戰戰兢兢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此一章書是曽子守身之孝也曽子在聖門素以孝
稱其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毁傷迨夫有疾將
終追思生平守身之道至此可以無愧故呼其及門
弟子而敎之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不虧其
體不辱其親方謂之孝汝等試啓而視吾之足啓而
[007-36a]
視吾之手有不全焉者乎然吾身體之所以得全者
以吾有以保守之也詩經小旻之篇有云戰戰兢兢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戒愼恐懼常憂隕墜無時無處
不存此心所以得保此身而今而後吾方知得免於
毁傷矣汝小子其念之哉蓋語畢而呼之以致叮嚀
之意亦欲使及門弟子如己之戒愼恐懼一舉足而
不敢忘親也曽子守身之孝如此蓋立身行道顯親
揚名固為孝之大節然不虧其體者自能不虧其行
體且不虧而况於行乎皆由曾子平日見道明信道
[007-36b]
篤故能始終不息也
曽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逺
暴慢矣正顔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
事則有司存
此一章書是曽子以省身之學告臨民者知所重也
孟敬子是魯大夫仲孫氏名㨗曾子有疾敬子往問
[007-37a]
之曾子言曰大凡鳥之將死其鳴必哀人之將死其
言必善蓋曾子將告以為政之道恐敬子忽畧而不
加之意故先言此以起其聽也因告之曰凡在位之
君子不宜瑣屑於細務惟當崇尚乎大體其餘臨民
之道所最重者有三容貌彰之於身一有不謹易至
粗厲怠肆君子不動容貌則已動容貌便當雅飭㳟
謹而逺於暴慢道之可貴者此其一顔色形之於面
一有不察易至色取行違君子不正顔色則已正顔
色便當表裏如一而近於信實道之可貴者此其一
[007-37b]
辭氣宣之於口一有不敬易至凡陋背理君子不出
辭氣則已出辭氣便當成章順理而逺於鄙倍道之
可貴者此又其一蓋有諸中必形諸外制乎外必養
乎中操存於平日省察於臨時故能内外交盡動静
兼該此誠修身之要為政之本君子所貴之道惟此
而已若夫用籩豆以供祭祀之事不過器數儀文之
末節耳自有執事者司之曾儼然人上而屑屑畱心
[007-38a]
於此哉至於帝王之學與士庶異凡正心誠意建極
綏猷以君臨天下之上固操之有其要出之有其本
而不在區區度數之末也當知所先務矣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
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
此一章書是明顔子無我之學也曾子曰凡人志意
盈滿少有所得便見己之有餘人之不足其能下問
者誰乎若乃己之學力精到既已能矣郤不自恃其
能而以問於不能之人己之學問充足既已多矣郤
[007-38b]
不自恃其多而以問於寡少之人此其心體謙虛絶
無滿假雖有而自視若無雖實而自視若虛其眞知
義理之無窮有如此凡人度量淺狭少有觸犯便謂
在己為是在人為非其能容忍者誰乎若乃人有觸
犯於我我能情恕理遣置之度外全無計較不惟不
發露於顔色而直不藏蓄於胸臆其不見物我之有
間又如此此何人哉惟舊日吾友顔淵潛心好學有
[007-39a]
善不伐故能謙以受人有怒不遷故能恕以容人嘗
拳拳服膺用力於此如此之人誠不可多見也總之
聖賢無我之心嘗如太虛能容天下之理而不見己
之有餘能容天下之物而不見人之不足然非眞積
力久以幾於大而化之之境則亦未足以語此也
曾子曰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
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此一章書是曾子以全徳望人之意曾子曰天下言
成徳者必歸於君子然才者徳之用節者徳之守才
[007-39b]
節二者不全均不可謂之成徳若有人焉其才不但
可輔長君而已即將六尺幼冲之君付託於其身可
以承受而輔佐之既能保衛其國家又能養成其令
徳而不負所託焉不但可共國政而已即將一國之
政令專寄於其身可以擔荷而總攝之既能安定其
社㮨復能綏輯其民人而不負所寄焉其才之過人
如此至若國勢艱難之㑹人心離合之㡬從違趨避
[007-40a]
正大節之所繫苟非見理精明持志堅定鮮有不為
其所奪者其人當此之際郤能卓然自立利害不以
移其心死生不以易其守保輔幼孤維持百里始終
不渝其節之過人又如此旣有其才又有其節果可
謂之君子人乎反覆思之信乎其為君子人也夫是
人也言其品行則為成徳之君子任以官守即為社
稷之純臣使當太平無事之時自能敢言犯諍一徳
同心致吾君於堯舜垂芳名於百世此曾子所以嘆
賞之不置也
[007-40b]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逺仁以為己任不
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逺乎
此一章書是曾子責士以體仁之意曾子曰士立身
天地間以聖賢自期必湏度量寛廣不以一善自足
是之謂弘持守堅忍不以半途自廢是之謂毅但心
體本自剛大一有私欲便狭隘而不弘柔懦而不毅
矣縁平日無省察克治之功所以無至大至剛之體
[007-41a]
曾是異於凡民儼然為士而可以不弘毅哉所以然
者為何蓋以士所負之任甚重而其所行之路又甚
逺也惟任重非弘不能勝惟道逺非毅不克荷也然
果何以見其重且逺哉凡以為此仁也仁者心之全
徳原與天地同其廣大士以為一己之任不但知之
而已必欲身體而力行之則是舉天下之善盡萬物
之理皆在士之一身其任不亦重乎且仁之理原與
天地同其悠久士任此仁無有間斷終食於是造次
顚沛亦於是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直至沒焉而
[007-41b]
後已其道不亦逺乎士之所以貴弘毅者以此總之
仁道至大非全體不息者不足以當之惟其全體也
則無一理之不該惟其不息也則無一念之可間此
聖門為學莫大於求仁而曾子卒得道統之傳有以
也夫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此一章書是明經學之有益於人也孔子曰性情之
[007-42a]
理中和之徳固人心之所同具不待外求然古人立
教皆已先我為之使非始終有資何以淺深各得當
其始也欲為善而去惡必先有以感發其好善惡惡
之心所謂興也然興非無自必於詩乎蓋詩本性情
有美刺諷諭之旨其言近而易曉而從容詠嘆之間
所以感動於人者又為易入故學者之初必於此而
有以起發其仁義之良心也及其中也善念既起又
必卓然有以自持方能有善而無惡所謂立也然立
非無自必於禮乎蓋禮有恭敬辭遜之意節文度數
[007-42b]
之詳服習既久則徳性之守得以堅定而不移酬酢
之際得以貞固而不亂故學者之中必於此而不為
事物所摇奪也及其終也既能自立又必造於純粹
至善之域所謂成也然成非無自必於樂乎蓋樂有
聲音之髙下舞蹈之疾徐所以養其耳目和其心志
蕩滌邪穢消融渣滓故學者之終必於此而有以至
於義精仁熟也由此觀之詩禮樂其可以不學耶要
[007-43a]
之人止一心興立成乃學者因心之獲詩禮樂即學
者治心之資言其序雖有後先究其歸總無内外孰
謂經學非即心學哉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此一章書是孔子示為上者以範民之道也孔子曰
聖人在上其知先知其覺先覺豈不欲家喻户曉以
斯道覺斯民哉然必盡人而覺之其勢有所不能故
但可使之由於理之當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
也蓋所當然者如父當慈子當孝之類皆民生之秉
[007-43b]
彜日用即尋常至愚之人俱可遵道遵路率循而無
難故可使之由也若其所以然之故皆出於天命之
自然人性之固有其理精微奥妙自非中人以上未
易得聞况蚩蚩之氓如何遍喻故不可使之知也雖
知之理不外行習之事由之久自有領悟之機若必
使知之則力行之心反不勝其求知之心惟由之而
聽其自知則知者不失之過不知者亦不為不及要
[007-44a]
在因民以治民不必强民以從已此聖人率天下以
中庸之道而無索隱行怪之弊也與有化民之責者
可勿致審於其間哉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此一章書是孔子示人以弭亂之道也孔子曰天下
剛勇之人恃其血氣之强而又疾惡貧窮不肎安守
義命則有勇無義適為亂資此等之人固為天下之
首惡矣至於不仁之人本心已失當其罪惡未著尚
可容忍而化之以善若其罪惡貫盈即當屏棄而懲
[007-44b]
之以威不然而徒疾惡太過使之無地可容則事勢
窮廹彼將以不肖之心肆其不仁之毒未有不激而
生亂者是惡不仁之人本為好惡之正特以處之過
當反足致變則君子之待小人豈可輕發而不善處
之乎是以古之聖王保治於己安制亂於未萌使夫
材能効用奸宄回心則御之之道得也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羙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007-45a]
此一章書是孔子戒人恃才之意孔子曰凡人不可
無才尤不可不善居其才自古材能技藝之羙者莫
如周公然周公之所以見重於天下者以公遜碩膚
握髮吐哺有才而不自恃故可貴耳若有周公之才
之羙乃驕焉而誇人所無不肎卑以自牧吝焉而挟
已所有不肎善與人同則無其徳量而大本失矣縱
使多才多藝特其緒餘而已何足觀哉夫有周公之
才之羙而一渉驕吝尚不足觀况無周公之才者乎
甚矣驕吝之不可也蓋有才者必當居之以徳徳極
[007-45b]
其盛則才自極其全故聖如帝舜而舎己從人功如
大禹而聞言則拜滿招損謙受益誠聖賢居心之要
道也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
此一章書是明純心之學也孔子曰吾人為學原以
明善誠身求其在我而已利禄之來奚暇外慕雖學
成名立亦有用世之時然一心以為學又一心以求
[007-46a]
禄則持志不專必其見道不切也有人於此從事於
學至於三年之久而不志於穀禄則是正誼而不謀
利明道而不計功操守堅定工夫純篤凡榮辱得失
之故毫無足以動其中使非專心為學何以歴久不
遷如此此其人豈易得哉可見儒者惟在純修國家
務求實學下無干名求利之人則上有舉賢任才之
慶聖人之言其維持世教不淺矣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
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耻也邦無道富且
[007-46b]
貴焉恥也
此一章書是孔子教人立身處世之道也孔子曰君
子立身處世必學問操守兼造其極方為全徳未可
苟也凡人志向不專不能為學故信之必湏誠篤然
見理不明所信者或不得其正反足為累又湏格物
致知窮理盡性以求其是非之真盡其精微之奥則
講究明而辨别審所信者一出於正而為有學之人
[007-47a]
矣凡人持守不定不能入道故守之必湏堅固然膠
執不化所守者或不得其當死亦徒然又湏事必由
理行必合冝不徇匹夫之小信而乖中庸之大道則
植綱常而扶倫紀所守者允得其當而為有守之人
矣有學有守則知之明而行之决出處去就焉往而
不善哉故其於危邦也則避之而不入於亂邦也則
去之而不居去就如是其審也當天下之有道也正
君明臣良之㑹則出仕而盡展其藴當天下之無道
也正潛身養晦之時則隱居而獨善其身出處如是
[007-47b]
其正也使非有學有守何以能咸宜如是至若邦國
有道正君子向用之時也乃避世絶俗而困處貧賤
之中上之不足以致君堯舜下之不足以澤被蒼生
豈不可愧耻乎邦國無道正君子髙蹈之時也乃希
世取容致身富貴之地既取貪位之譏復無待時之
節豈不可愧恥乎惟其學守未能兼善故其進退徒
足貽羞甚矣士之不可以無養也蓋學者湏見之明
[007-48a]
守之定用有可行舎有可藏然後平時則能尊主庇
民建功立業有事則能砥礪名節匡扶世運若碌碌
庸人何足取哉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此一章書是孔子戒人侵越職分之意孔子曰凡人
有是職位始有是謀為如處公卿大夫之位則當謀
公卿大夫之政其謀為者正以盡其分内之責而非
有所加於位之外也若無官守之責而為有位之謀
則為越分非職掌所及而為他位之謀則為侵職故
[007-48b]
凡不在其位則當介然自守雖才識過人智畧有餘
而不敢預議者所以逺出位之嫌而盡自處之道也
蓋君子素位而行循分自盡分内事不敢推諉分外
事不敢妄營故無越職之謀者乃無曠官之失孔子
戒之之意深哉
子曰師摯之始闗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此一章書是孔子有志王化而追念正樂之時也孔
[007-49a]
子曰昔吾自衛反魯既曾正樂適當師摯在官之始
又能審音其時樂之殘缺者已為之補失次者已為
之序無論其始作從之之時固能恊律和聲無不羙
盛即至闗雎之亂而為樂之卒章一皆清濁相濟髙
下相宜洋洋盈耳可想見夫王化之隆魯樂之正惜
乎今不得而聞也蓋正樂有孔子之聖掌樂有師摯
之賢故一時聲音羙備如此且闗雎為王化之始當
日化行江漢澤及士女實由文王后妃盛徳所傳孔
子緬懷盛治寤寐聖主聞韶之嘆思摯之心有同情
[007-49b]
也夫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此一章書是欲人不失其本然之眞也孔子曰天之
生物氣質不齊中才以上之人有徳而無病若中才
以下雖有是病不掩是徳如好髙者多直率無知者
多謹厚無能者多信實此理之常無足怪者若賦性
疎狂之人宜乎行事直率不為邪曲今郤借公行私
[007-50a]
而又存心不直是以罔濟妄矣賦性昏昧之人宜乎
厚重簡黙不作聰明今郤輕舉妄動而又存心不愿
是藏詭於愚矣賦性愚拙之人宜乎眞誠无妄不為
欺誑今郤二三其徳而又存心不信是隱詐於拙矣
此等之人出於常理之外眞難識其本體吾不知之
矣蓋狂侗悾悾是氣禀之偏直愿信是本體之眞本
心未漓猶可以陶鎔教化而返其固有之良本心既
失則習染錮蔽而不可以化誨之矣故孔子絶之然
天地無棄物聖人無棄人使其知為聖人所絶而改
[007-50b]
焉則不屑之教誨是亦教誨之也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此一章書是勉人進學之詞孔子曰人之為學將以
求進乎道也然使無勤敏之功則其心徒勞而無益
使無警省之心則其功終怠而不前所以若子之為
學也窮理以致其知返躬以踐其實孜孜焉惟日不
足常如有所追而不及者然其用功之勤如此然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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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猶悚然不敢自怠也當日進之時常懐日退之懼
惟恐失其所學而果有所不及也其操心之危又如
此蓋學貴日新無中立之境不日進者則必日退如
商宗之遜志時敏周成之日就月將乃為人主好學
之芳規也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此一章書是贊舜禹心境之大也孔子曰凡人平時
難窺其器量臨境易見其襟懐蓋本自然非由强勉
巍巍乎崇髙富貴不入其心者其惟舜禹乎舜禹皆
[007-51b]
以匹夫受禪天下原非素有然一旦尊為天子而温
恭允塞不伐不矜與未有天下之時毫無損益舜禹
心體超然不為物役又何有天下入其意中哉蓋聖
人氣象度越千古洵乎其不可及也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
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此一章書是極贊帝堯君徳之大也孔子曰吾嘗論
[007-52a]
列帝王求其度量超越徳業兼隆者大哉堯之為君
也巍巍乎髙大而無不覆冐者莫如天唯堯之徳格
於上下與準則之蕩蕩乎廣逺無涯形迹俱冺當時
康衢之歌帝力何有民亦涵泳其中莫得指而名焉
與天之不可言語形容無以異其大而難名者若此
然以觀其治功之成就則平成恊和巍巍乎功業之
隆盛莫得而尚也又觀其治功之顯爍則格被昭垂
煥乎文章之光顯莫得而掩也其大而可見者又若
此大哉帝堯洵千古夐絶者矣後世人主舎堯其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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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哉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
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
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徳其可謂至徳也
已矣
此一章書是贊羙周才比隆唐虞因思至徳以推原
所自也記者曰自古治天下者莫盛於虞舜當時聖
[007-53a]
哲之臣有禹稷契臯陶伯益各盡厥職以成四方風
動之休繼夏商而王者莫盛於我周武王武王嘗曰
予有撥亂之臣十人外則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
公榮公太顚閎夭散宜生南宫适内則賢妃邑姜夾
輔贊㐮以臻四海永清之化虞周得人之盛如此孔
子因而嘆曰古云人才之生最為難得豈不信然惟
在唐虞交㑹之際故賢哲挺生過此以往獨周為盛
然其間尚有婦人焉奔走禦侮不過九人而已我因
是有感於文王也以天下之大勢言之三分已有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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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王乃確守臣節以服事殷初不以盛衰强弱二
其心非盛徳之極能如是乎可見周之嫓羙唐虞者
實以徳而不止於才也夫人才不擇地而生亦不擇
時而生帝師王佐何代無之顧上之人所以鼓舞任
用之何如爾亦何至有無才之嘆哉
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
致羙乎黻冕卑宫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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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章書是極贊大禹以見王道之純也孔子曰自
古治天下者事無巨細各有當然之則况承帝之終
開王之始最易有間可乘吾觀禹無間然矣禹之時
九州作貢所不足者非玉食也乃郤珍羞而甘淡薄
至於奉祀鬼神則犧牲粢盛極其豐潔玉帛萬方所
不足者非文繡也乃舎華靡而敦朴素至於臨朝承
祭則服物采章務求盡制四海為家所不足者非宫
室也乃安卑隘而戒崇隆至於田間水道則胼胝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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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力為禦備此皆儉所當儉豐所當豐適合天則無
可訾議禹吾無間然矣書稱克勤克儉惟儉而後能
勤洵足為萬世人君法也
日講四書解義巻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