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6q0221 天界覺浪盛禪師全錄-明-道盛 (CBETA)



天界覺浪盛禪師全錄卷之二十九


門人 李長庚 梅之熉 較


雜記一



龍湖外錄揮麈影



師初住龍湖時李冢宰梅中丞陳司寇周司馬梅惠
連李公楫諸公延於寶筏結制及解期歸龍湖而李
冢宰復偕諸公過訪見潭中擁沙俱開乃訝曰龍見
之瑞其在茲乎師曰此利見大人之象也公喜曰昔
卓吾無念二大師與海內名公於此舉倡道學性命
之宗今遇大師與吾儕重為激揚頓覺先德儼然未
散也師曰今之所以激揚非特為一時也正藉吾儕
神明以光前啟後耳如孔子對哀公康子屢稱有顏
回者好學此豈夫子直贊顏回已哉祗如末後今也
則亡一語真此老之殺人刀活人劍特地使七十子
之徒生大慚愧而自激烈耳孰謂孔子不知用鋒刃
事乎使夫子當時但言顏回好學諸門人未必皆服
謂我等如此相從豈皆非好學乎夫子意謂如諸子
輩入見聖道而悅出見紛華而悅孰能如顏回得一
善則拳拳不失其克己復禮更不為過所貳怒所遷
乎此諸子之所以不敢不服也公撫几曰此論真能
使孔顏重開生面尤足令後死者猛然通身汗下也
茶次公云自見大師後每於清夜平旦嘗如對晤於
明月寒潭之上即遇晏會亦忘其世味矣師曰昔孔
子以聞韶而忘肉味看不圖二字蓋悟入之深也故
後來論韶武二樂獨以韶能盡舜之善而武尚有所
未盡武之善後人不知孔子深悟樂意妄以揖讓征
誅而錯認夫子贊揚之意為譏貶之辭殊不知夫子
於此正二樂之得失非論二聖之善美也夫天生聖
人尚於三月而後始悟韶樂之善後世聞知淺見又
[029-0762b]
豈易得窺大聖人所處之時位哉公大笑曰然則我
輩欲盡武王之善更當三年忘素味可也師復曰使
夫子果不足武王則不得憲章文武大學中亦不得
以湯武之新命新民為無所不用其極也夫聖人者
人倫之至也鼎革隨蠱之變非聖人出孰能正之孔
子仁夷齊而易著湯武革命革而當其悔乃亡此正
並行而不相悖也下民為亂惟君能正之天子為亂
惟天能正之湯武以扶君統故有代天弔伐之事夷
齊以扶臣統故有仗義扣馬之事觀夫各安厥止豈
非無所不用其極而止于至善乎公曰武王與夷齊
相責處異其為扶正人倫之本心元同此發千古之
未發也師曰易之為道妙在乘時歷位而不變其天
心所謂時乘六龍以御天也此六乾之位在君為君
之次第在民為民之次第在物為物之次第在事為
事之次第所謂其次致曲乃能曲盡其誠非指定一
死法其吉凶悔吝元無寔體在聖人處之皆道也如
九五之位最吉堯舜處之光被桀紂處之則亡所謂
吉凶能生大業亦在知天知人者自盡其時事耳即
人事觀之則潛見愓躍飛亢之有殊以天心觀之則
為一乾道之變化也見群龍無首吉乾元用九乃見
天則正以不執六龍之人事而達乾元之天理時乘
六龍以御一天時乘一天而御六龍又何大明終始
非循環無端乎知此始是君子之自強不息而能用
九行健以合天則也如亢龍有悔猶日中之明極必
晦在聖人處之如孔孟適天下之晦雖無位無民而
依乎中庸即遯世人不見知亦無悔慍孰非用九乘
龍以御天哉君子能處窮而知變小人處窮則為亂
于亢有悔不亦宜乎即夫子一生而論志學即潛也
立即見也不惑即惕也知命即躍也耳順即飛也從
心即亢也此皆時習之學率性之道惟時中聖人得
[029-0762c]
乾道之變化故無可無不可但不可執泥其爻位之
首尾所謂知進退存亡之妙其唯聖人是也至于原
始反終唯聖人乃知生死之故世人尚不知處生又
安知處死既不達生本無生與死本無死則於臨命
終時心惑神馳手足芒亂能無悔而不及乎若聞此
一陰一陽之道通乎晝夜如循環中之妙更無生死
之端倪可得又何有貪生畏死之念存乎靈性而自
顛倒哉此惟吾大覺氏乃能窮原達本知生死之虛
妄悟性命之圓常每於臨終之際笑談說偈延促不
二何生死之足繫累乎特其一徵也夫子亦深窺其
旨故特示人朝聞更聞何道不聞此無死可死之道
又何可死哉惜當夫子之際天下人倫之道尚未暇
整頓仁義之理尚無人承當又孰能與於此乎此聖
人原始反終之道獨寄於乾坤二卦此二卦初爻與
末爻即生死之機原自無終無始夫天地之玄黃如
晝夜之明晦其造化之血脈原無始終生死之異無
人看破所以終未明天地之心生死之道徒以卦爻
彖象吉凶悔吝而為膠柱調絃誠令傍觀者哂也故
夫子亦嘗自歎謂莫我知也夫正以下學人事即是
上達天心故不有天人之怨尤世人以不得時不得
位之人事觀我不免失吾之天心矣又安得無怨尤
乎殊不知處亢處窮皆吾之時位也如欲知我之下
學上達處其觀我以天心則吾道一貫之旨得矣夫
如是則八八卦爻皆聖人範圍天地之經濟也又何
有吉凶悔吝之閒氣而混我環中之精妙哉陳公蹴
然曰安得起卓老於九原相與痛論乎師曰山僧昔
年嘗與焦猗園先生談及卓老為人與著述之膽識
其痛快明爽善與人敲枷解鎖釋黏去縛亦有起廉
立懦之風使當時有大手眼知識過於彼者彼必虛
心就正而優入聖人中庸之域更不至自行胸臆駕
[029-0763a]
狂放之言而籠罩天下此正是彼英雄欺人以強辭
奪理處不免為偏鋒所使為可惜耳焦公亦撫膺久
之予前年初到西陵即訪此地有弔卓老詩曰客山
何似弔家山千載龍湖怒未闌厚責于人終薄己然
猶血性逼人寒此山僧之見卓老如此不知諸公以
為何如陳公曰此怒之一字乃莊生為鶤鵬傳神也
今大師為卓老傳神尤妙於顧虎頭頰上三毛矣太
宰曰今日此論當使大地震動六龍起舞也相與揖
謝而散。


商城汪雲澤太僕特到龍湖相訪李梅陳諸公皆來
會晤適前一夜風雨大作倒拔湖側大松樹數百株
而殿宇儼然無恙李太宰大喜曰此神運木也芝佛
上院之重建有其材矣遂相與作詩紀其事梅公有
天地生材於此時乃今得用始不負之句諸公擊節
師曰先聖嘗有才難之歎其旨固自深矣梅公曰此
是今日聚首話頭也且為我輩作一小參何如師笑
曰先作草稿可也秪如舜臣五人武臣十人則前之
九官十二牧後之八士皆非才乎汪公曰但舉當時
大才難於為帝王佐者師曰然是正先聖深激勵天
下之才而進之向上也梅公曰子稱文王服事殷為
至德不暗譏武王乎師曰此特揭文王有天下之德
有天下之才有天下之土而能守臣節所以為德之
至其於武王則紂惡不竣生民塗毒君道亂壞使不
起而救之是豈聖人鼎革隨維幹蠱之時義哉予於
此又隱然見夫子有七十子之才而不得行道於天
下亦如文之守節而使各安厥止是非夫子之德之
至乎諸公喜曰不期今日痛快千古師曰聖人為三
才之至故能用天下之才而不棄天下之不才所以
有全能焉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
語上也才難之歎似為語上而發孰知不可語上之
[029-0763b]
言已深與以下之人語乎誠意以惡惡臭好好色明
君子不欺之慊此人易知也以揜著點出小人欺中
不自欺之良心使其自視惕然不亦致其真知格其
真物以入於君子毋自欺之自慊其利益又何加焉
從來大智必歸之舜正以其能問察隱惡揚善而致
其真知執兩端之至善者用其中於民之性情而格
其真物世孰能如舜之大公無我以時中率性之道
大同於天下使天下人欣然由此不謀自達乎然世
人未嘗不藉口曰我能隱惡揚善也彼不肯學問而
護短者隱人之惡適足以滅人之善揚人之善適足
以長人之惡何則聖人能隱小人揜著之惡而揚其
不可欺之善見君子而厭然誰為君子而使小人自
惕乎聖人於此深欲小人自視而悟而君子愈自慊
而無息矣大聖人之法全是救人之心捨此不救更
有何法挽天下乎世亦有自謂君子而揚善不能表
其真善隱惡不能惕其本心使天下護短者縱脫巧
竊公然不疑流毒天下天理昧滅徒以一段虛假之
事陷溺萬世即有聖人復起又以何術救正哉故曰
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此正深明格致精義之大
學問也好惡幾希大畏知本包決藏密鼓舞同患君
子稍有一念偏倚稍有一念揜著即己欺而不慊矣
夫不能真讀聖人之書得格致隱揚之旨何能幾希
間不失救人之心法乎徒以凡例冒稱君子汗不下
耶可畏哉即如宋時程伊川蘇子瞻王荊公諸老豈
不表表為一世君子至同事於朝則不免水火不相
濟是非偏於好惡涉于揜著而不能致隱微之真知
乎幾希之間既無明辯又安能平心和氣而調燮化
育哉或謂三公各得行志於天下亦足以勝殘去殺
扶植人心不幸會于同朝便見學識未精道理未鎔
見地未大耳學術自任勝心熾然我執為崇踞理益
[029-0763c]
愎三公且如此則天下忍於殘殺者不皆此執而不
化泥而不通同而不和之情見所使乎雖然此蓋以
天下大道責備賢者耳孟子謂伯夷隘柳下惠不恭
正此意也又況後世求如三公之高明特達者幾幾
乎梅公曰論至此真可令千古聖人痛哭流涕此大
道之難明也後學者可不深求此好惡隱揚之旨而
自慊於天下乎陳公曰大慧子韶酬唱物格固自高
妙正不妨此落草大有關係蓋聖經含蓄深密今得
如此剖擊激勵始使先聖歎才立言之妙有所歸也
李公曰宋室三公為我警策命千古者汗浹背矣。


師因梅中丞邀到沈庄關帝祠公曰我生平奉佛外
獨尊關帝真乾坤正氣師曰古云三國無文章獨有
孔明出師二表殊不知關公更有一大文字公驚曰
何文字師曰只二字公曰何二字師曰公與曹孟德
書有公猶是漢羽安敢不臣漢哉是漢二字真三國
一部春秋不特生鉗曹瞞之心即萬世下亂臣賊子
縣槁街矣公撫几曰此雖素知揭出更痛師曰操雖
奸雄無漢見君子亦自厭然以故終身不敢篡位臨
終命子立安漢公曹孟德大將軍之墓將非是漢二
字之力歟關公之配天祀帝豈待敕封哉因題其二
柱曰是漢一言濺血眉間縣日月稱帝千古剛刀立
處凜春秋公大喜曰此一對撐天拄地之大剎竿也
學人大運錄。


大時曰引宋三公鉗鎚卓吾正徵賢者之用與用
賢之人當知此包決也寔歎才難不欺好惡恰收
關壯穆侯以結人道總持之款李孟白梅長公之
遇杖人激揚也千載一時哉痛讀一過勝似茹肝
大中曰杖人舉大易學庸亦是入田不揀信手拈
來耳天地正用本自如斯因其親切故可宗也既
破世間之膠與亂又破出世之膠與亂其功大矣。
[029-0764a]


荅詰神檄



梅長公中丞以李孟白冢宰與黃安荀長吳公書請
看一遍為神解嘲不必用半句禪機要實實落落足
服鬼神之心開人天之眼予細讀之全是一篇人神
善惡之詰此實冢宰備嘗世故同病相憐特於知己
不覺披露如此吳公因刻之以質天下此尤梅中丞
素欲致詰而未及發揮者予又何足以知之以予觀
從上聖人嘗見幾於未發之先乃能窮理於已成之
後故示上根以危微未朕示中根以隱見初分示下
根以善惡已變如大易之一奇一耦交錯摩盪以至
彌綸紛雜有聖智不可致詰者皆神化之所為不測
也雖然聖人洗心於密天下在宥又何物能逃原始
反終之故哉。


太宰書云每見善人獲惡報惡人得善報一一據
事以質於人人或答曰以前世業也夫王者立法
朝犯夕刑尚不能禁而乃以前世不可見之事示
人是益人之惡也又答云報其子孫耳夫前世之
事惡止其身罪人不孥而乃累今生之眷屬同受
憂煎今生之眷屬何辜隔世之人何幸而為之代
罪耶。


師云善莫過於盡心知性惡莫過於悖理逆天而公
所謂善人獲惡報者不過以功名不遂意富貴不從
心眷屬不完全患難不得免目為惡耳亦何曾以唐
堯得傲怠之子虞舜有頑嚚之親文王羑里不能體
明夷周公斧戕不能感雷雨孔孟不得身行王道為
惡報哉所謂惡人得善報不過以科第取捷仕宦日
升富貴遂慾眷屬叉聚目為善也亦何曾以四凶格
堯舜之化桀紂復夏商之仁季氏還魯國之政亂賊
免鑑史之誅為善報哉若公以不得世榮為惡則龍
比夷齊皆萬世之惡報也以苟得世榮為善則莽卓
[029-0764b]
操懿皆萬世之善報也若以華宮室麗冠蓋驕妻妾
擁僕從為善則梨園戲場倡優伎舞尤善於彼而無
奸宄得失之心乃今日夜煎迫於胸雖有榮觀不異
劍樹鑊湯之自刑自苦也又安知從上大聖欽明緝
熙克己慎獨之為樂天知命哉所疑一身後世者將
謂五倫之善惡因緣會遇耶如京師朝廷天下共聚
而王公僚庶品位尊卑黜陟高下原自分殊若皆以
朝廷視民如赤子言之曷嘗分富貴貧賤與高下尊
卑之異耶即此可悟現世善惡因果萬有不齊皆屬
各人業報所感矣君臣雖會遇然君有君業臣有臣
業父子雖會遇然父有父業子有子業謂之各業是
也即謂之共業亦是也何可撥無因果乎世間有不
達事理制度之人以為朝廷予奪不公百姓貴賤不
等是豈理耶此蓋世人見近而迷遠知淺而泥深也
公憂世之見理未精發論未透以致意見轉為大惑
故特發藥設難而啟其幽微耳詰豈公之誠然哉。


太宰云或謂惡人之不即報乃惡貫未盈也盈而
降罰夫惡人之害人也日生月盛大如豹虎之嚼
噬小如蚊蝎之噆螫天心仁愛而乃以大地眾生
肌骨性命借善人為惡人盈貫待其盈貫不知喪
命者多少仁愛固如是乎又答曰報復循環業因
不了也夫如來發願地獄不空不願成佛果其如
此何不於現報之一施一報立地分明永無牽掛
如人世訟獄早結一日早淨一日花報立應誰不
寒心既使受者得完又使造者知懼地獄豈不立
空譬如雷聲一震凡人莫不凜凜而及詢所擊皆
田野愚痴之人諉之前世人心益玩不以值截明
白之事禁人為惡以空地獄而徒以前世杳冥之
說相為勸戒彼為惡者決不肯聽是不欲地獄之
空也而反云地獄不可空乎梅長公曾有告地藏
[029-0764c]
文更為懇切可不並觀乎於是答者詞窮矣。


師云世間惡人若不悖理逆天百計害人如豹虎蚊
蝎則何事以為惡若善人嘗被惡人所害而不動心
忍性執善不移又何事以為善天下之事非善即惡
非偽即真不因惡不見善不因善不見惡所謂國亂
見忠臣家難見孝子是也如大舜以父頑母嚚弟傲
日以殺舜為事竟成大孝管蔡兄弟以反逆竟成周
公之達孝豈天心仁愛獨借舜周之善為頑嚚反逆
之盈貫乎予與梅中丞云真有骨性人被世界磨成
真無骨性人被世界磨滅公最擊節此語若公以惡
人能磨滅善人是則善非真善而惡果真惡也願成
佛之意正與堯舜周孔欲人戒慎恐懼於喜怒哀樂
未發之先耳書云作善降之百祥作惡降之百殃作
德之心日休作惡之心日勞即此數語皆善惡因果
之明證況罪莫大於不知動惡莫大於不擇善今有
自謂賢智之人不敬天命不畏聖人之言甚於不畏
雷霆之椎擊也雷霆震怒所擊田野愚癡之人而愚
癡之人或有一念警戒春秋之誅法令之戮甚於碎
屍粉骨而不格心更慮是自陷阱而莫之知避也又
何怪夫如來帝王欲訟獄之空而不可得乎蓋上智
下愚皆有至教故天上有梵王帝釋下有地藏閻君
如大易之山地有剝地雷有復也此非聰明聖智孰
能與於此耶。


太宰云或謂天人一理也人怕惡人奉承恐後故
天亦畏惡人而以百福叢之至於善人則罵不回
聲打不回手正好借之以為張威逞志之地天人
交謫而世之為善者孤矣又遁其詞以答曰是陰
惡也是柔奸也陰陽不並立剛柔不同用如以善
人為陰為柔而爭誅其心以加之毒彼為陽為剛
者則畏之避之是率天下而為剛為陽也若流寇
[029-0765a]
若虎狼皆明白公然為惡其為剛為陽何如可稱
陽剛之流寇虎狼耶又太平廣記一事一人掘太
歲方得肉一塊而棄之人問之曰太歲何不報之
夜夢太歲曰此人氣方盛夫畏盛氣而任其為惡
亦何取於神明耶此可見神人之畏惡人有同矣
又小說載唐相盧懷慎一生清苦死無以殮家人
死者見張丞相有多爐鑄錢而盧無一爐張相平
生多機權故陰府亦為錢鑄可見陰陽之苦清士
有同矣又佛與調達同時調達以謗佛在地獄佛
於法華會上授記于無量劫後成佛夫無量劫以
後成佛則無量劫以前皆在地獄矣目前受無量
劫地獄之苦而懸想無量劫後之成佛其誰肯信
耶。


師云天人一理者乃天理即人事人事即天理也予
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夫世
人之有怨尤者以彼我相隔不通故也使能以人事
即天理則下學即上達矣又何復有隔越之怨尤乎
若但以吾平生所遇之人事觀之如伐木於宋削跡
於衛畏於匡人厄於陳蔡栖栖遑遑轍環天下如喪
旅之夫無所歸宿則未免有怨尤若以吾平生所處
之盤根錯節皆顯微闡幽之天理觀之則下學無非
上達又何入而不自得哉故曰知我其以天理乎若
以人事觀我則我皆不得意之境何足以見天人一
貫之道耶此夫子自白其心跡昧此則往往毀謗誣
陷古聖矣公以天畏惡人借善人為惡人張威之地
無乃太誣天人之理乎若以陰柔為世人爭誅其心
陽剛為寇狼明害其世是則齊景千駟盜跖萬鎰與
夷齊餓死淵憲陋巷皆天神褒其富強貶其清苦也
曾何以求仁得仁殺身成仁與君子固窮小人窮濫
而甄別之哉至太平廣記與掘太歲陰鑄錢之說皆
[029-0765b]
憤事不平者為之可盡信乎即有其事天神人鬼原
自不齊何可以盡心知性純德統天之理而責其事
遇易稱大道便有許多陰柔陽剛之不一又安可盡
以中正律之蓋佛者覺也眾生迷而不覺菩薩則覺
而有情惟佛則覺而能照照而能通者也釋迦曩劫
嘗授業於調達欲求速證大覺圓滿莊嚴調達曰子
欲速成正覺子須世世堅忍精進行菩薩行吾當世
世隨汝之後為大魔孽以種種怨害煆煉爾心鉗鎚
爾行幸無退墮改志則疾成矣是時各自出世互相
激揚以成其道正孟氏所謂天降大任必先勞其筋
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動心忍性增益其所未能其
致一也但世人淺見止知一世之責任絕不知曩生
之成就也況佛授記調達正見以德報怨之意開世
廣大知見於此尚以延促為論又安知十世古今不
離於當念哉。


太宰云或謂我輩既生稟一付柔善肝腸即蠅蟻
微物亦不忍多殺而況傷心害物耶以此甘心忍
耐隨人魚肉隨天困厄於萬不得已之中無可奈
何之際只得以佛法慈悲隨順眾生之說自解始
悟佛所說一切法皆萬不得已無可奈何而說此
以自寬自解并解諸眾生也佛有三不能不能違
定業不能度無緣所以於眾生行惡者諉之於定
業諉之於無緣也舉世惡人皆定業皆無緣又何
怪惡人之縱橫亦何取於佛耶此不佞十年中之
事因字來及此敢為縷縷幸勿以示人增我口過
也。


師云此末後一段實收從上議論雖是平生對勘實
以發泄自家憤懣不平之意也公蓋太自求完全自
視高廣不欲於古今天下事有少缺漏也請試平心
論之公亦天地生下一人耳公視天下更有多少人
[029-0765c]
天何故生公於世家下地即嬌養弱冠即聰明科第
仕宦四十年如登樓捨級歷仕四朝為四部尚書廣
譽施身目為麟鳳讀書仕進之報天如此待之高且
厚年六十七歲耳目聰明心志強固有長子賢而死
長孫賢而死既賢而死愈於不賢而生遠矣天不靳
仁人之後有晚子七歲岐嶷過人有子萬事足又何
求乎公以死長子長孫為不幸天下孰有子而不死
者以得君得民之冢宰元臣燕喜偕老兄弟怡樂宗
嗣封蔭垂裕後昆天之生人至此極矣猶以天神助
惡而困厄於公尚欲天置公於何地哉必爾所謂均
平則天當使滿世人皆少登科第皆仕至天官皆與
以富貴爵祿為磨苦之資以害世間貧窮卑賤之人
也歟公又久參經律進遊禪喜機鋒錯出不啻裴張
自非橫身異類無疑設疑無難設難安能於生死情
識結縛之處以救定業眾生破其執著使無緣眾生
得一津梁乎正如作無佛論撥無因果而創起護法
隄防以降伏邪魔外道也於此足見公以天下之心
口為一己之心口以古今之情理為一己之情理以
開天人之迷以破鬼神之惑故為是以問有心大士
耳維摩詰云我病無本若眾生病則我病眾生病愈
則我病愈此不可思議如幻解脫法門也今公坐毘
耶離城示此殷憂疾苦而為說法愧不及文殊辯才
不足酬對率爾而答且以捧腹。


梅長公中丞之煥曰此解非口頭禪末投更足洗
善人鬱結之懷看來實實造化不曾相虧負也古
詩不云乎顏回夭死伯夷餓我今所得亦已多作
如是觀只見得過分賤性每見人冤枉輒如烈火
焚心不憚從井以救乃偏得冤枉報未免致歎於
鬼神之欠靈忽思甲子乙丑間同時遭值粉骨碎
身者塞滿枉死城自揣何功何德獨倖免生全還
[029-0766a]
是鬼神過於徇護安得反謂之欠靈哉讀此通身
汗下。


陳石泓司寇以聞曰辯析精當令天帝避席閻羅
結舌矣但陰陽一也王法有時亦不可問鬼神之
事何獨不然何責之備乎造物大矣自施自生自
聚自散自作自受自變自化決無衡量付與一一
不爽錙銖之理有因有果疑因疑果正於可信不
可信或然不必然處湊成缺陷世界學人只須於
自心討分曉幸大師直截點破不於前後際強生
枝節畫蛇添足也地獄決不可空眾生決度不盡
佛與菩薩願力亦只示人生生世世永無退墮而
已淺見如此堪琢削否。


李孟白冢宰長庚曰庚于吳荀長世交就中有許
大委曲有不可以直示故宛轉引憤悱之辭密相
啟發是亦庚與梅長公同有之隱情也幸大師金
鎞刮膜令千古疑憾釋然此亦唯大師不坐孤峰
肯為落草婆心徹困處正深于棒喝也又孰知恩
大難酬哉小頌并乞慈正天地之大猶有憾聖人
有所不能知草鞋綻破程途遠五十三參鈍置伊
學人大日錄。


西陵別錄



師到西陵不數日流賊驟至三鄉焚殺甚慘百姓奔
走城下餓死者相枕藉師因親向諸縉紳居士處募
米散眾煮粥救活者無數或謂此時城內亦甚窮迫
何能及人師云往時但濟貧此時乃救命況大士於
疾疫世變為藥草救療沉痾饑饉時化作稻糧濟諸
貧餒以至捨身飼虎割肉餧鷹乃今見死不救豈大
悲同體之心乎或曰師果大悲何不化流賊不殺人
放火師云佛祖度世亦先於見聞之所及與性情之
相近而激引之始易入耳若彼流蕩忘返非業盡氣
[029-0766b]
消孰能挽救哉故佛有三不能蓋言其機緣時節有
親疏也如我與諸公當此之際不以此激揚我等心
性之近亦何貴於會遇之道乎陳司寇云此正聖人
親親仁民以及物之意也諸公聞此莫不克己施之
梅中丞問曰吾聞齋僧造相皆屬有為和上化米救
死真大悲尋聲救苦也還是施飲食還是與他說法
耶師云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蓋君子喻義於利
小人喻利於義此義利相成乃聖學王道之本佛所
謂於食等者於法亦等也公曰善哉此現儒者身而
說佛法也師云今日沈庄界上百姓歸依流賊畏避
不減無厭足王之境界也孰知華藏莊嚴即在干戈
叢裏乎公又問地藏菩薩之痴心何日出地獄耶師
云待公墮地獄時出也公曰我這裏也不減地獄師
云眾生度得盡否公曰待地藏出地獄著師云我知
沒有所在安置得公公大笑曰和上莫鈍置人好師
亦大笑曰且出米著。


梅中丞問吾聞百姓皆有良心眾生皆有佛性如何
流寇殺戮人民豈良心佛性盡泯滅乎師曰百姓眾
生之性情如出穀白米煮粥則融做飯則耎煎糖則
甜造酒則釅作醋則酸壅穢則臭悶氣則生蟲善食
則生精神續命脈惡食則敗臟腑損壽元此豈米性
之使然哉是故佛聖立教無非令人存其本心全其
天性順其行事不落邪僻而已公曰善哉大師有如
此佛聖真見如何使世界復淳乎師曰談理甚易然
王道無近功也堯舜帥仁於三代已前則能成揖讓
之風湯武行法於夏商已亂之後不得不成征誅之
事所以孔孟不得位只成師道今世界雖亂而殷憂
啟聖大權未移又何難於中興哉故大學聖經德在
親民蓋上下無隙時也親之一字乃佛聖度世之真
三昧哉公深肯之。
[029-0766c]


師謂李太宰曰人人相見必先問如何殺流賊予笑
曰一念殺機便是鼓倡賊之發端矣何曾有一人問
何以保百姓安生理何以透知賊情銷解危難者乎
況今日之流賊即昔日之平民也如人傷逆氣血以
致吐紅作衄既不導引復歸臟腑經絡又復剋伐其
元氣則死不旋踵矣良以官府夙無善教而剝削侵
牟民困兵驕加餉搜括今又迫民殺賊正是迫賊殺
民也此機不轉何以挽天心救民命乎蓋民心即天
心民命即天命民情即天情民亂即天亂也今不通
民情以亂易亂何日得安此生生哉然安知不迫出
命世真忠真孝之人舍身撥亂定國救民藉此驅除
積獘以報君父者乎辟如臟腑受病潛伏未發偶因
外感發一奇病幸遇良醫調治血脈相生不特使此
奇病得愈兼使積久潛伏之疾亦因此而消矣國家
承平因循既久飾例相蒙號令不行將有土崩瓦解
之懼或因此蟊賊而詔書罪己感激真才則杜黃裳
用高崇文裴度用李愬唐之中主猶能因亂中興而
況有宵旰之聖人在上哉公曰此無上大法醫王善
調眾生之病也經中以病為眾生良藥我於今日見
之矣。


師曰公知流賊之利害機緣不可思議耶世人以貪
欲而正性命復以貪欲世間貨財功名勢位富貴恩
愛造種種業以致自害害人遂迫出許多平民殺人
放火以快其憤乃復破其所貪所欲之功名勢位富
貴恩愛歸無所得復沙汰去世間許多假道學假經
濟假英雄假忠良假禪道佛法又復逼迫出世間許
多真道學真經濟真英雄真忠良真禪道佛法利中
有害害中有利否泰相因生剋相化此非維摩所謂
十方魔王外道迫抑菩薩天人以成就其種智者乎
今人平時誰不自負有王佐才至此則一籌莫展縮
[029-0767a]
首待戮豈非假死汞銀一逢烈燄而形消魄喪哉若
是真正英雄必因是而顯其作略矣然此流賊更有
兩種大利害一種惡人雖有微少惡機潛伏於中未
敢發作因此殺亂昌熾如星星之火遂致燎原一種
善人雖有微少善機潛伏於中未能發作因此殺亂
逼迫亦如星星之火遂致燎原平日斷不得底名利
恩愛乃因此而斷平日開不得底生死結交乃從此
開交又或有平日好侵占人田地家產好圖謀人子
女玉帛好造作許多妄想事業偶值此機一旦灰冷
遂翻然悔誤從前錯用心行以取真實受用此又是
佛祖聖賢所難化難度乃因流賊一番惡化遂證玅
果者也誰謂天堂不與地獄相為激揚佛祖不與魔
外相為闡化哉所以泗聖因厄運成功地藏因閻羅
成願樂地因火宅相驅善果因惡緣轉念吾今所謂
惡化之機緣利害有不可思議乃如此也太宰大喜
曰此真教外別傳之別傳也請侍者識之以質同參
師與毛克舉朱君燮周更生洪西生諸公曰今日城
外流寇縱火殺人得以遍地扎營各處破柵四野割
麥將一切禾苗皆與驢馬啖盡者此正攻野不攻城
野空城自破也古云天下有道守在四夷若西陵有
道則守在四境也當時不先固守四境關隘以致賊
入境內縱火殺人令百姓無救無歸無作無食雖能
嚴守孤城其如城中饑民有欲相食相害復有願為
流寇不可得者乎朱孝廉曰四境不守其過何出師
曰蓋城中當事與諸鄉紳士子不預為謀并不肯死
心矢志念父母宗祀根本為生死相依危難相持之
決定計耳聞亂之初人人便先立念各自不惜千萬
訾尋山作寨或立意移家過江避難至於協心為公
謀守城之法則人人箝口異心吝財礙事終日商量
竟無成算誰肯死心矢志決定圖成萬全之策乎善
[029-0767b]
用兵者置之死地而後生先欲絕其偷心與活路也
秪如日來處處遭賊破寨以致殺身亡家遺害鄉黨
宗族其冤慘罪過皆出於一己之私心活路以害及
諸人於死地也城郭外人無城郭可守則不得不戮
力作寨以保身家若城中之人捨城不守使城中人
各自懷私不相保守是誰之過歟使當時能捨作此
寨之人馬錢糧及身家性命為至公之謀全城之計
豈非千古一聖賢豪傑之用心哉寧可死此身家性
命於流賊之手決不肯將此身家性命以守公城而
保宗祀社稷之生靈此豈劫數難逃故如是迷倒乎
諸公皆謝曰此可謂應以救苦救難身而為說法者
善哉善哉有國有家皆當信受奉行也。


救荒亂策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國家自有常典特因循未舉耳
舉之須振三綱張四維密十目何患民不信耶三綱
者何官為民綱貴為賤綱富為貧綱三綱能振則四
維自張矣四維者何設險為禦寇維作寨為安民維
賦田為足食維教民為練兵維不設險於四境則賊
入內地到處焚殺郊野盡空孤城何守不作寨於四
鄉則民不安生無歸無止田疇盡廢民命何存不賦
田以聚糧則倉廩無儲公用無措旦夕急迫兵食何
圖不教民為田兵則放肆怠傲難以節制戰守散亂
性命何依若此四維能張則十目自密矣十目者何
一尊賢智為明治亂之目二推德義為濟急難之目
三聚義勇為振材能之目四講經術為結忠孝之目
五列戶籍為整隊伍之目六嚴探訪為制內外之目
七去浮技為廣耕種之目八正交易為興民用之目
九勸勤儉為防窮困之目十禁鬥訟為保身家之目
小而舉之行於一鄉一寨大而舉之行於一州一邑
未有不足齊治者也豈特富強云乎哉所以自古制
[029-0767c]
田之法皆在簡冊其人存則其政舉是知天下之治
亂只在人心幾希之存亡耳豈復有奇異之策哉。


麻城制邊境策



賊數入境亦嘗殺掠數月或設兵守或措軍糧東支
西應左防右護乃至三築城十請兵邑宰調停鄉紳
籌資而中丞則又自立護生堡于沈庄創制森嚴守
禦精密居然為城東保障賊不敢窺其境也中丞嘗
延予護生指畫設險之事予乃推其旨云古人守禦
重在遠近設險為相生相制之法師卦以地順水險
而用兵蒙卦以山止水險而禦寇蓋高險必因兵陵
低險必因川澤也若以麻城四境八方之界擇要害
地設險以守則一夫可當關諸方為率然矣其制有
三一遠地險二近地險三內地險遠則四境關隘近
則四方要衝內則城郭營衛其餘山鄉則聽鄉民自
為保守亦照應城中之節制也遠近內地各有觭角
之勢互相制治則諸鄉之寨籍此要害無虞以保其
無圍困攻擊之患始有餘力相為接應則保護愈固
矣麻城北境多遠山障蔽無甚要路獨王家樓北路
地險可寨以通光山河南北直路也東北有兩路口
地險可寨以通商城光固南京也正東有長嶺關路
地險可寨以通商城陰山六安也東南有馬疑凹田
家村地險可寨東南有石牛衝地險可寨以通羅田
也正南有沙河路要地不險須設高城深池以通黃
州江西及南北各路也西南有岐亭路地平半險可
寨以通黃陂湖省也正西有三角山路地險可寨以
通黃安羅山也至於內鄉要衝近地北有陰山阪及
寒陂凹路地險可寨東鄉近地有古城阪及龍湖路
地險可寨東北近地有霧仙司路地險可寨南有望
華山白泉路要平衍可屯西有鎖口河平衍可屯東
之內地有沈家庄護生堡已當地之一面矣如我扼
[029-0768a]
要而山不甚高則鏟其坡以培其險水不甚深則鑿
其低而深其池可墻墻之可臺臺之可坑坑之可陷
陷之平衍則高其城塹深其池沼如屯井畝畝之法
開溝洫築堤防崎嶇其山參錯其路森樹木障往來
使彼戎馬不得馳驅絕其糧食屈其鋒威我有憑而
彼無據我有守而彼難攻我惟逸而彼惟勞我惟實
而彼惟虛如鄰邑有兵追逐則內外夾攻而彼無嚼
類矣彼安敢窺我邊境哉當事鄉紳協力勸諭而行
何山無主可作墩堡何地無民可作農兵此不費公
用不奪民財自安安人之術也略舉有十利焉內境
無殺焚一也士民無廢業二也官宦無兵餉三也村
野無逃亡四也田疇無荒棄五也寨堡無困敗六也
官府無擾害七也差役無徵苦八也朝廷獎拔收才
九也國家經略得法十也較此十利孰如勞民傷財
而坐受賊害官害兵害哉運籌帷幄決勝萬全一舉
永安又誰不見義勇為哉習險心亨即此可見亦在
儋當而已矣參學門人大應姚元愷錄。


梅中丞云文淵聚米埶在目中此議洞見形勝於
掌指誰謂出世不可經世耶安得經世者見諸行
事。
[029-0768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