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e0215 震川集-明-歸有光 (master)


[006-1a]
震川先生集巻之六
 書
  上徐閣老書
四月十四日進士歸有光謹再拜獻書少師相公閤
下有光幸生明公之鄉相望不過百里自少已知嚮
仰而無由得一接其聲光庚子之嵗舉於南都而所
試之文乃得逹於左右顧稱賞之不置時有獲侍而
與聞之者輒相告以為幸矣子之見知於當世之鉅
公長者如此自後數試於禮部遇明公之親知未嘗
不傳道其語以為寵有光之試又輒不利退而歸耕
[006-1b]
於野以爲古之人有生同世而不相知者矣有知之
而異世者矣不知者恨其同世知之者恨其異世今
獲與明公同世而又知之而明公方在日月之際有
光之蹇拙蔽翳無復自振以爲今已矣無以望明公
之門矣是同世而有異世之感也往嵗海虞瞿内翰
見訪以爲子之不遇不足憂即徐公當國子之進有
日矣今幸而適明公之當國又幸隨多士之末而自
獲舉以來幾又二月不一望明公之輝光此有光之
所以食不甘味寢不成寐者也有光嘗讀易觀消長
變更之際雖聖人不能無懼而漢唐宋之君子每履
[006-2a]
其際其氣不能不動其色不能不形而天下不能無
驚以疑葢以少不順而激為大變者有之矣今明公
處之宴然而風俗世道為之潛易如寒暑雨暘之至
而人不覺此古之大臣之所難也又嘗讀史見漢文
帝疎賈誼之少而問馮唐之老光武下馮衍之賦而
隆桓榮之經兩漢風俗治體超軼後代實在於此今
明公於科舉之際稍示意嚮而海内枯槁之士已于
于焉樂觀明公之化矣於此之時稍有藴抱誰不欲
爭自濯磨以自致於明公不肯沒沒而已也况有光
被知于數十年之前者乎今茲輒有千於閽人者獨
[006-2b]
以數十年之知而不一見於明公明公以數十年之
知其人而不見其一來其亦不能無怪也昔曽舍人
鞏上范資政書云士之願附於門下者多矣使鞏不
自别於其間固非鞏之志亦閤下之所賤也有光素
慕鞏者故不量其不能如鞏而欲學鞏之自别焉平
生頗有所撰述去家時不及裒彚成編槖中得雜稿
十九首謹以為䞇明公試覽其文知其非求於世者
也干冒尊嚴伏增惶恐有光再拜弘為丞相開東閤/按漢書公孫弘傳
開小門以接士故後世之士上書于尊官稱閤下又/以延賢人顔師古注閤小門也正門避掾史出入特
公上書皆作閤下無閣下也此集崑山本皆作閤下/唐有宰相入閤故事詳見五代史嘗見宋板韓文韓
[006-3a]
開閤入閤之事遂妄改耳又稱諱處常熟本皆實填/而常熟刻談作閣下當是但知閨閤之義而不解有
皆稱名故從常熟本塡諱曾孫莊識/諱而崑山本皆作某字今按古人文集
  上瞿侍郎書
有光少年時試白下始識閤下深相慕愛及先後舉
於有司閤下一日奮飛九天之上顧猶不忘布素見
其潦倒常所隠惻往張文隱公為考官閤下與同事
榜出而有光落第見公於邸第公忽忽不樂對客曰
吾為國得士三百人不自喜而以失一士為恨又謂
有光曰吾閲天下士多矣如子者可謂入水不濡入
火不爇者也在舘閣中子之鄉惟瞿太史深知之成
[006-3b]
都趙孟靜知之公再為考官再見之其言亦如是又
曰吾不能得子二君者終必能得子矣文隠公殁有
光年往嵗徂仕進之心洛然然猶不敢自廢罷徒以
文隠公垂殁惓惓之望亦恃在朝如閤下相知者有
所嚮往耳間得奉顔色閤下所以接引而加隱惻者
尤甚前嵗始獲第適閤下賜告還鄉孤旅之迹㷀㷀
無依隨調為吏吳興夏初入覲還幸遇閤下於京口
所以道生平慰藉益勤吳興西古鄣南屬在山水窮
僻龍蛇虎豹之與處黽勉二載拊循孤窮以不負孔
子之訓諸姦豪大猾不便者亟騰謗議當道憐之未
[006-4a]
加黜謫然羽翼摧殘形神慘沮方圖所以自解而去
因見閤下加奬㧞之語以為士固伸於知已自此意
氣復生方將刷飾於塵垢之中奮㧞於泥塗之内振
迅於阨塞之區躍然如即拜下風侍君子覽盛徳之
輝光邇者除書忽下觖然失望顧已長貧賤今備朝
籍為六品官豈求逾分然窺測當道者意嚮葢薄示
之謫譴而往時讒搆之説益行矣計此時除書之下
閤下甫到京席未及暖國家之議未有所及進賢退
不肖之志未行也夫 君命無所逃然朝廷之命官
亦量其才器之所任士君子處世亦自度其力分之
[006-4b]
所堪而今以爲治縣之不能而使之佐郡非其任也
自知夫治縣之不能而冒以佐郡非所堪也苟而赴
之其爲自欺而欺君甚矣 天子新即位天下之士
起廢者數十人皆出於膏肓沉没之中赫然光顯有
光自顧垂髫荷先朝教養之恩貢于成均薦于京兆
無嵗不與計偕望天就日之誠白首而不摧挫 先
皇帝末年始収之顧今同舉進士者大半超㧞而有
光在諸進士之中復不得比數以是知其命之有所
限而才之無用也夫以閤下之知已而有光不獲自
伸則無可望者矣易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士
[006-5a]
之出處進退遲速有幾自非知幾之君子徘徊疑顧
之間其受中傷多矣以閤下之知未及舉而小人讒
搆之説亟行知君子之道莫勝也其機械且復藏於
㝠㝠之中未知所究安敢望榮進之塗哉夫志士去
國不毁其名荀卿屈原賈生董仲舒之徒去其國而
猶全其名如此四子者生於今之世猶難矣所以復
敢凟於閤下者非復有望於榮進亦欲使之得全其
後世之名而已夫能愛惜天下之人材不得進而成
就之使致其功抑使退而成就之使不失其名此爲
閤下知已之大賜也今已具疏請告以爲小官之去
[006-5b]


就亦當有禮不宜黯默以受讒人之搆陷也又在縣
時獲保舉者二應建儲詔得恩封欲求勅命願一言
主者使先人䝉恩地下人子之志願畢矣無任懇戀
之至不宣有光再拜
  上萬侍郎書
居京師荷䝉垂盼念三十餘年故知殊不以地望逾
絶而少變而大臣好賢樂善休休有容之度非今世
之所宜有也有光是以亦不自嫌外以成盛徳髙誼
之名令海内之人見之有光晚得一第受命出宰百
里才不迨志動與時忤然一念為民不敢自墮於㝠
[006-6a]
㝠之中拊循勞徠使鰥寡不失其職發於誠然鬼神
所知使在建武之世宜有封侯爵賞之望今被挫詘
如此良可憫惻流言朋興從而信之者十九小民之
情何以能自逹於朝廷賴閤下桑梓連壤所聞所見
獨深知而信之時人以有光徒讀書無用又老大不
能與後來英俊馳騁妄自測儗不待問而自以為甄
别已有定論矣夫監郡之於有司之賢不肖多從意
度又取信於所使咨訪之人秪如不覩其人之面望
其影而定其長短妍醜亦無當矣如又加以私情愛
憎又如所謂流言者使伯夷申徒狄復生於今亦不
[006-6b]


免於世之塵垢非餓死抱石不能自明也昨者大計
羣吏僅免下考今已見謂不能為吏又使匍匐於州
縣使益困迫而失其所性輾轉狼狽不復能自振於
羣毁之中夫以朝廷愛惜人才當使之無失其所如
有光垂老不肯自摧挫以求進於天子之科目至三
十年而不退却一旦得之使之從百執事齒於下列
不敢望公孫丞相桓少傅僅如馮都尉白首郎署亦
足以少荅天下之士彈冠振衣願立於朝之志矣今
之時獨貴少俊耳漢李太尉嘗薦樊英等以為一日
朝㑹見諸侍中並皆年少無一宿儒大人可以備顧
[006-7a]
問者悵然為時惜之有光顧何敢自列於昔賢之所
薦而番番良士膂力既愆我尚有之以為國家用老
成長厚之風此亦當今公卿大臣之所宜留意者也
有光今已摧殘至此夫士之所負者氣耳於其氣之
方盛自以古人之功業不足為其稍歉則猶欲比肩
於今人其又歉則視今人已不可及矣方其久詘於
科試得一第為州縣吏已為逾分今則顧念養生之
計欲得郡文學已復不可望計已無聊當引而去之
譬行舟於水值風水之順快可以一瀉千里至於逆
浪排天篙橧俱失前進不止未有不没溺者也不於
[006-7b]
此時求住泊之所當何所之乎茲復有瀆於閤下者
自以禽鳥猶愛其羽修身潔行白首為小人所敗如
此人者不徒欲窮其當世之禄位而又欲窮其後世
之名故自托於閤下之知得一言明白則萬口不足
以敗之假令數百人見譽而閤下未之許不足喜也
假令數百人見毁而閤下許之不足惴也故大人君
子一言天下後世以為準有光甘自放廢得從荀卿
屈原之後矣今茲遣人北上為請先人勅命及上解
官疏并道所以輕於冒瀆無任惶悚不宣
  上王都御史書
[006-8a]
有光聞天下之人材其為君子小人皆有一定之性
古之所謂知人者非苟知之而已也始知其如此則
其終身不能易也伯樂之於馬卞和之於玉如令馬
非絶塵玉非連城二人者必不顧如令二人者顧之
而馬與玉豈有變哉馬與玉而有變則天下亦不號
為伯樂卞和矣故以為人之賢不肖有定而古之知
人者决於一見而終其身不易彼有改節易操者必
其始非真性有矯而為之者特其號為知人者之不
至焉耳孔子曰舉爾所知葢謂已知之矣則其舉之
不疑也故大臣之相其君其平日常有意於天下之
[006-8b]
人材一旦而任事權而舉平日之所知葢優然而有
餘是以能佐國家成光明之業其聲名永與天地無
窮若夫取之於臨時處極貴之地而欲以週知天下
之人材不能如其取於素之為裕也有光不材不敢
附於當世之賢者念始初閤下為縣時相知最深葢
不謂其不肖也閤下清明直亮少所許可而獨於有
光而加顧自此閤下為郡二千石敡歴外省及陞中
丞治河漕濟州淮揚間有光數往來京師道所歴閤
下未嘗不垂顧念閤下非有私於有光以為為國家
急於當世之人材如此前嵗得舉進士閤下方召入
[006-9a]
為司徒時與諸進士旅見閤下獨加禮異於尋常今
嵗入覲閤下府第深嚴有光一再見然不拒逆而進
之閤下不以綦貴輕天下之士而猶惓惓於其素知
者如此有光自以諸生文學不辦治縣而事多泥古
與世乖忤監郡及臺省大吏無相知者其考宜殿而
獨免於過謫則閤下之於有光信乎如古人所謂的
然昭晰自斷於内而了於㝠㝠之中此士之所以伸
於知已者也然不能不惴惴自懼恐其有改節易操
而有負於閤下者有光之為縣不敢自附古人然惟
䕶持小民而姦豪大猾多所不便遂騰謗議顧今小
[006-9b]
民之情不聞於上故有光之受讒搆無已夫今銓部
之所取信者監郡監郡之刺舉未盡出於公與明漢
人有言陛下以使者爲腹心使者以從事爲耳目尚
書之平而决於百石之吏此亦今世之弊也且監郡
所薦舉無不極其褒美語其治行雖古之龔黄卓魯
不能有加然古之吏皆積久而成今並布衣諸生少
年逺者僅二載何治之卓卓如此夫果能如此則其
縣治矣何遷代之後其彫殘猶故也如此則考其舉
刺亦有類於謾欺者矣况監郡之外復有采取流言
飛文一被口語無自全者閤下清徳重望彈壓百吏
[006-10a]
凛然風裁監郡者不敢為欺謾其刺舉必公與明其
讒説亦無自至于臺省然唐虞之世賢聖在朝猶有
讒説壬人以周之盛而寺人畏讒則雖登明選公舉
世咸仰閤下贊翊聖朝之盛而寧獨無有光前之所
論者念三十餘年受知於閤下今仕塗顛隕於鑠金
毁骨之日至閤下務委曲而全濟之此所以有伯樂
卞和之喻也又念前世宰相未嘗隔天下之士世多
議韓退之上宰相書然退之非重爵禄者顧三代之
盛上下之交常通而於吾君吾相有可以情告者如
王介甫平生髙介天子之所不能屈當其窮而上宰
[006-10b]


相之書自言其勢之所宜憐者不諱也况有光以閤
下之素知若有所隠而不告不又幾於有負於閤下
哉自古一士之不遇至微而後之人追論其世乃以
一士之故而歸咎於當世之公卿大臣者多矣今日
之遷自於銓部非閤下之所及知苐以為縣既已無
状復勉而佐郡益違其性而志氣衰沮如敗軍之將
没世不復欲從閤下乞改一文學博士之官以養老
親顧自初登第時已有此意恥於求乞而有所不敢
若至今日乃言之似近於時窮勢迫慕戀禄位而不
知止故敢以不肖之軀求解而去官雖微而出處進
[006-11a]
退宜明是以竊有求於閤下使知有光之仕宦雖顛
倒狼狽未嘗有負於閤下平日之知伏惟憐而哀之
使得全其身名以去不墮落於讒人之口不勝幸甚
瀆冒威尊不任惶恐之至以今觀之常熟本辭太峻/此文崑山常熟二本大異
附録之有負于閤下者之下云昨在京師今萬宗伯/崑刻當是定本今從之中一段抄本與常熟本同今
萬公曰公以我治縣何如萬公曰君治縣無他獨小/同年鄉舉也萬公陽羨人與有光所治連界嘗竊問
世賢者非相欺也有此七十四字而有光之為縣不/民無不愛君耳有光謝曰得一言可以無愧萬公當
無之葢初本改本不同姑兩存之/敢自附古人至遂騰謗議三十字却
  上髙閣老書
有光竊惟天下之事變不可測而其勢之所趨必有
[006-11b]
端而可見古之所謂大臣者必能黙察其微而制之
於無迹故天下常固而不傾微不能制制之於既形
事已然而後持之猶可以力振而不至於亂夫惟有
天下之材與氣足以運量一世而不肯隨時委靡者
為能然夫不制之於微者非其不能也方其時而任
未及我也迨其既形而及我不能制之於其微而制
之於其形則視其微者為力尤難而後見君子之材
與氣夫如是故天下之勢方且將渙而復濟其權方
且四出而有以收之天下宴然饗其治安非古之大
臣何以能此自古天下無二百年無事者 先皇帝
[006-12a]
厭代 新天子承綂繼緒四海之内忻然望治此世
道升降之機也若求其微而制之則當在 先皇帝
之世矣今不敢論其微而論其形夫天下神器不可
失也天子之大臣能為天子持其權不使至於旁落
朝廷清明宫府一體而後天下之事使之左則左使
之右則右惟吾之所為以求承平之理若其權稍落
而不收則天下之事無一可為者矣 天子新即位
進用二三大臣而明公為首天下莫不翹跂以望明
公今日之所弛張錯注而今天下之勢已形矣 天
子端冕深宫而以萬幾責成臣下聖度曠然有天道
[006-12b]


為而不宰之盛徳然其權恐有窺竊於其旁者書曰
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又曰凛乎若朽索之馭六
馬此所望於明公朝夕陳戒於吾君者明公一日釋
位而去天下愀然失望以為天下之勢莫能為 天
子持之也且今天下之治體可知矣世之説者以為
三代各有所尚而我國家之政尚嚴葢未有考其實
者 太祖承勝國之後其嚴有時而用自永樂以後
大抵朝廷之政日趨於寛歴 五聖至于 孝宗仁
恩淪浹號為本朝極盛 武宗之時宦佞盈朝盜賊
陸梁强藩竊發天下號稱多故而元氣未索則以國
[006-13a]
家百餘年至我 孝皇培養之深也 先皇帝威福
自操廷臣時有誅戮而天下之治未嘗不在於寛
今天子仁恕慈愛天下莫不聞而朝廷之政反若急
促而無聊近衰世之風此不可不憂也夫祖宗之法
未有可以輕變者宋至熙寧之世承積弊之後當宜
改絃更張之日神祖以英睿間世之資銳然有為始
用王荆公為新法而天下之士羣起而爭之君臣力
行不顧沿至紹聖以後之紛紛而國勢遂不可為今
日朝廷遵守成憲未嘗下一令更一事而使者所至
日求變法遂至朝令夕改國異家殊凡 祖宗均田
[006-13b]
賦役之政著在令甲者悉非其舊矣宋之君臣相與
力排天下之議以求變法以天子宰相之勢終不能
以力勝天下而刼持以必行今一使者輒能改 祖
宗之法行之一省天下轉相慕効國家典憲蕩然生
民惶惶未有所定且廷臣建言者爭出一事為新竒
可喜之論鑚求刻盩無所不至公卿懼違其意每輒
下所司行之大氐皆希合當世以為迫促之政民何
以堪之嘉靖累數十年不赦改元一赦此天地解而
雷雨作曠世之恩也有司拘牽文義罪人不得赦者
什五免租之文虚被而遣使旁午誅求更甚於前謂
[006-14a]
之理財而財愈乏謂之治兵而兵愈耗謂之馭吏而
詼詭佞㨗姦諛嵬瑣者爭先而爲謾欺有廉察之虚
名而售排陷之險計有薦舉之浮詞而致結納之私
情有幹辦之小能而行速化之謬巧今天下之勢既
未有所持而政之紛紛如此一切歸於刻盩而財匱
兵弱吏弊而■狄窺伺盜賊縱横率束手而無策徒
以支吾目前爲不終月之計故有光謂今天下之勢
不能制之於微而制之於形必有天下之材氣負天
下之重望如明公而後能當之今明公優游謝事以
坐觀天下之變是豈 天子所以首擢明公與天下
[006-14b]
之所以望之之切乎昔者嘗奉明公之教謂讀易而
深有得於消長進退之理竊謂明公以此行于一身
可也若六十四卦天道之運週環無窮而乾復姤坤
一否一泰一損一益世道之升降在明公不可辭也
有光仕進屯蹇九試於禮部晩為明公所甄録而黽
勉為吏以古人自期不敢負明公之教行之二載湖
山夷鬼之鄉頗知信嚮而動與時忤排搆乗之明公
嘗語及往時興化守之被讒至廷論以發小人之姦
状今讒口方張孤危之迹無大人君子以為之依自
分無所復用於世已投劾而歸欲以餘年發明先聖
[006-15a]
之遺書又面受明公論春秋之大㫖即當從事此書
稍加論述俟有所成重趼造門以求是正惟明公不
拒而進之方遣人赴都求請勅命併上乞骸骨疏特
迂道候起居輕瀆威重無任隕越惶恐之至
  上趙閣老書
有光自少應舉連蹇不遇常恨生當太平之盛徒抱
無窮之志而年往嵗徂㷀然無所嚮往時張文隱公
知之時時稱之於人張公垂殁以不能薦逹為恨然
有光嘗侍於公間聞公論當世之士獨亟稱明公謂
不惟於文章絶出他時為國家建弘業者終有賴焉
[006-15b]


有光之鄉人在明公門下者亦頗言鄙人姓名為明
公之所垂記雖以文隱公之故然士固有相知者則
有不待付授言語相屬而相契合者矣㑹明公忤時
宰屏居西蜀者十餘年有光始獲舉進士在京師思
明公而不可見徒念岷峨之髙江水之長悵然而歎
幸與明公生同時而顧無由一見以為今世則已矣
徒若讀書而慕古人於百世之下夫古之人往矣而
以為能知我者何也葢以我之知之而知古人之生
於今必能知我也明公之知之則且同時矣而不得
一見猶若異世然此有光之所歎恨也既而為吏越
[006-16a]
中明公始復登朝及入覲以為可以得見矣而明公
又以南邁有光時尚在京師一日 天子忽出手詔
還明公於朝是時海内之士試都下者四五千人皆
歎 天子之明聖能知人如此明公能自結于 天
子之知如此有光又私自喜道之將行也文隱公之
知人不謬也有光之羈窮得所依歸也當是時官程
迫促又不能迎拜明公於馬首昨春自越還遇瞿文
懿公於鄉言入朝時與明公嘗以鄙人為薦有惑於
流言者從中毁之瞿公因言今世薦士之難吾與趙
公知子深矣力足以薦士矣尚格而不行語畢黯然
[006-16b]


不樂者久之夫瞿公鄉里遊從之舊耳目日相接固
宜其不能忘明公在萬里之外偶知於數十年之前
其不能忘而汲汲如此求之於古未有其比也茲以
入賀來聞京師人皆道明公數相薦引之語乃益自
感傷以為百世之下士之不遇而聞明公之於有光
如此亦當有感慨而悲泣者矣今以有光數十年之
嚮慕一旦得見令人不復徒念岷峨之髙江水之長
矣此生幸甚苐以日月逾邁若弗云來自顧其中枵
然無可以為世用者而州郡之職又非其所任孔子
曰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有光於今
[006-17a]
日益恐有負於明公之知進退惶悸伏惟明公有以
處之又竊謂君子之所以無求於世者有二葢不知
我者不當以求既不知我矣强求之未有能知也知
求之而無益故不求也知我者不必以求既知我矣
無待於求之苟待於求之則非知也故不必求也夫
然則明公已知之矣今所以復有言者以往年為吏
差知自愛亦自謂能使鰥寡孤獨不失其所顧不惟
勞効不得上聞而持衡之人用一人之言格天下之
士使士之有志不負朝廷為生民計者徒以不能詭
隨趨附横被中傷乃令晻蔽殁世而不見使後之欲
[006-17b]
為循良者以為戒何以厚天下風俗而返漢代長者
之風此尤可痛也人才之在世有難言者以小才而
議大謀必厚訾以邪人而察莊士必重誣如使賈誼
董仲舒陸䞇之徒生於今之世必不能與時文薄伎
爭長矣汲黯鄭當時之治郡必以無能見罷矣惡直
醜正羣飛刺天屈子之直行而受謗荀卿之大儒而
逃讒蕭望之之經師而拘持必不免矣巧捷者自進
長厚者自詘寡淺者自升崇竑者自晦此卓犖竒偉
之士所以不見於世而天下之所以憂乏才者以此
茲者 天子特以明公為相復改任銓部詔㫖皆從
[006-18a]
中出天下想望丰采士莫不鼓舞踴躍自矜奮明公
必有以把握天下之大機與二三元老經綸密勿同
心一徳凡所施為注措上以仰答 聖天子之知下
以慰天下士大夫生民之望若古之巫咸傅説囘斡
元化昭掲日月光輔中興流聲名於史䇿時者難得
而易失遭時際㑹亦何容易有光自度已無用於世
而區區所見如此畧為明公陳之非為一身之進退
也若身之進退則在明公而已矣若使狸搏牛使虎
捕䑕固所不可至謂憐其無用姑使之苟一日之禄
如先王之世所以處侏儒戚施聾瞽之人者亦非有
[006-18b]
光之所安也君子伸於知已而詘於不知已是以冒
瀆而忘其僣越焉餘字今從鈔本正之/此文舊刻刪去五十
震川先生集巻之六 武林後學趙昕訂
[006-19a]
[006-1a]
震川先生别集卷之六
 紀行
  已未㑹試雜記
臘月二十四日風日暄和行丹陽道中余垂老有此
逺役意中忽忽不樂欲慕古人之髙致而不可得有
欲言者而口不能道忽思馬季長客凉州關西饑亂
因嘆息曰古人有言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
愚夫不為所以然者生貴于天下也今以世俗咫尺
之羞滅無貲之軀非老莊所謂也遂往應鄧隲之命
嗟夫此予今日之意也因諷其言感慨者乆之
[006-1b]
常熟瞿諭徳景淳為博士弟子時予常識之白下及
登第兩為禮闈同考在内簾對諸學士未嘗不極口
推奬一日過訪道及平生以予不第諸公嘗以為恨
為吾江南未了之事因言為考官亦有難者葢内中
有一榜外間亦有一榜必内榜與外榜合始無悔恨
方在内時惓惓未嘗不在公也又為予同年義興楊
凖道予少時之夢予少夢吳文定公授以文字一卷
予嵗貢鄉舉皆與之同故瞿毎對人言之實以文定
公見待云
諸考官命下之日相約必欲得予及在内簾共往白
[006-2a]
兩主考常熟嚴學士訥因言天下乆屈此人雖文字
不入格亦須置之苐一人必無異議金壇曹編修大
章尤踴躍至與諸内翰决賭以為摸索可得然盡閲
落卷中無有也掲曉後曹使人來具道如此而人有
後來言予巻為鄉人所忌不送謄録所葢外簾同官
言之然此乃命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予自石佛閘與鉛山費楙文歩行至濟州城外遇泉
州舉子數人共憩市肆中數人者問知予姓名皆悚
然環揖言吾等少誦公文以為異世人不意今日得
見往往相目私語比在京吾鄉有託泉州舉子之語
[006-2b]
以相詆不知予已在濟州先識之設果有言亦不當
傳道之而乃假託其語其謬如此所謂外簾官者亦
對人毁予予時方出國門亟書數語寄其同官徐學
謨葢一時有不能平亦予之褊也
己未禮闈易題節六四爻象予講安字之意大畧云
使聖人之制禮不出乎其心而欲驅率天下以從我
則必齟齬而不合天下之由禮不出乎其心而欲勉
强以從聖人則必勞苦而不堪齟齬不合勞苦不堪
秦漢間語睂山蘇氏文多有之今某人摘此八字極
加醜詆以數萬言中用此八字為罪詬亦太苛矣前
[006-3a]
浙省元姜良翰乆不第髙時為給事中每論其文切
齒姜後亦登第予老矣能望姜君乎惜乎某之以髙
時自處也嘉定金喬送予出國門偶道此喬自徐祠
部所來祠部與予舊相知因書寄之然勿與他人道
也先是丁未予試巻中庸天地位萬物育講語用山
川鬼神莫不乂安鳥獸魚鱉莫不咸若房考大劄批
一粗字有輕薄子每誦以為嬉笑事亦類此葢今舉
子剽竊坊間熟爛之語而五經二十一史不知為何
物矣豈非屈子所謂邑犬羣吠吠所怪也歟今次將
北上夢多奇者當别記之二月得兒子家書言夢予
[006-3b]
獲雋易題乃離卦乃化成天下而里人夢見龍起宅
中發屋㧞木時易題果出離卦頗以為異對坐中言
之傳至瞿侍讀亦為予喜
又張憲臣夢余在殿陛間走度一木跨其肩上謂予
名必在張前榜出張中禮卷第二而予不得有不盡
騐者家人任慎少隨余每夢輒應今嵗隨在京數有
奇夢類非其能自為者然亦不騐獨余二十六夜夢
報中㑹元謂今年二十九揭曉何得先三日有報其
人云預報㑹元耳夢中因念甲午嵗有人來報鄉舉
第二此預報之證也頗自疑之
[006-4a]
又夢在大内嚴學士送予下階予辭以公為吾座主
不宜降屈乃與瞿侍讀相携而出初得此夢以嚴為
座主必中而又不騐豈瞿後主考乃得舉也然予無
望此矣又二十七日夢一巻書乃為狗所吞人言書
為狗吞乃狗兒年非羊兒年也
李元禮郭有道生此世必在塵埃中無人知貴之者
杜子美詩云温温士君子令我懷抱盡靈芝冠衆芳
安得闕親近子美此意瞹然甚可愛也人無此安得
謂之能親賢吾苟且與之豈不自賤荀子度已以繩
接人則用紲莊周達之入于無疵其亦枉其性矣孔
[006-4b]
子七十子服之謂之聖人則無一人之服之者可以
為賢乎孔子則自言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
之孔子之言乃所謂知性命之理者也
予每北上常翛然獨往來一與人同未免屈意以狥
之殊非其性杜子美詩眼前無俗物多病也身輕子
美真可語也昨自瓜州渡江四顧無人獨覽江山之
勝殊為快適過滸墅風雨蕭颯如髙秋西山屏列逺
近掩映慿䦨眺望亦是奇遊山不必陟乃佳也
四月初五日夜泊滸墅夢魏孺人别居一所予往見
之孺人亦來就余所尋復去相見時甚歡以為世間
[006-5a]
未有之事約與相迎為夫婦如故孺人意亦允諧方
躊躇間岸上鼓鼕鼕夢覺矣自孺人殁㡬及三紀未
嘗夢俗以為淚着殮時衣不夢也今始一夢慘然甚
感王孺人亦無夢壬子冬北上雪夜宿句曲道中夢
孺人來二君徳容常在吾目中今自數千里還去家
益近愴然有隔世之悲
初六日發滸墅自丹陽無一日不遇風是日冐風雨
僅至婁門宿跨塘橋下中夜風雨勢益惡子惺然不
寐念此行得失有命畧無芥蔕于心獨以三四千里
至此又阻風雨不得亟見老親思昔丙辰南還見吾
[006-5b]


祖云不第不足言汝還慰吾懷矣今吾祖長逝還更
不可見更不復聞此語悲痛胡可言也明日過沙河
風雨微止將到家矣命童子索筆硯聨事記之人之
毁譽不足爲之有餘不足顧獨以廟堂諸公譽之愛
之者無所用其力而鄉里知識毁之嫉之者必中其
計信乎子之窮也夢兆本不足道具存一時之事故
并書焉
嘉靖三十八年四月書時過陸市
  壬戌紀行
廿四日行夜泊平樂明日午至閶門廿七日行二子
[006-6a]
還夜至新安明日晨至無錫是日至白家橋雨晩穿
城宿毗陵驛下廿九日夜泊丹陽三十日午過丹徒
得葉子寅江船與周孺亨待潮因三人步觀留侯廟
遊海㑹寺還飲舟中夜潮來奪港以出是夕宿于江
中元旦登焦山微風渡江得小船即行夜至江都明
日與孺亨聨舟行宿孟城初三日寶應湖大風夜至
平河橋宿去淮四十里明日雨宿裏河明日入淮船
船尤小夜臥長淮風浪之聲達旦初六日至桃源夜
雨初七日雪西北風急僅至崔鎮明日過宿遷夜二
鼓至直河時獨與孺亨兩舟行岸上有騎者挾弓矢
[006-6b]


叱挽人令之下皆踉蹌入舟尋見有人聚立頗疑其
盜然竟無他初九日至新安自是始有閩廣人同行
初十日午過吕梁夜宿未至彭城二十里十一日已
過洪舟㡬落洪去力挽以出彭城大雪舟停一日十
二日自寶應來隂寒雨雪間作是日始見日尤寒刺
舟者鬚睂皆氷黃河凌下船剌剌有聲至境山宿明
日船犯凌舟幾覆觀溜口黃河自西來從此出故河
氷推排而下常年經此溝中有水汨汨流故云溜今
成大河也夜至沽頭明日孺亨小恙便欲還强之入
閘夜與四明王㸅飲上海曹子見舟中止八里灣南
[006-7a]
月明霧四塞霜下如雪岸桞皆凝白十五日待氷亭
午始過牐以連日寒氷雪乍凝非復壯氷特船人畏
怯時止夜將及南陽又止復行近棗林又止聞岸上
雞鳴矣十六日止仲家淺十七日過濟寧夜止南旺
第一牐與王曹二君飲十八日午至南旺汶水流出
氷雪壅河同行船更相挽破氷而前近逺老口月出
九船順風張帆 皆挂燈如列星迤邐行桞樹間明
日早飯後逼張秋飲王君舟中還待月聊城二鼓行
二十日未午至清凉舟聚者三四百明日午始入漳
河天微雨止宿渡口月出復行至曉過武城日昳風
[006-7b]


止鄭家口月出行廿三日過故城至老君堂廿四日
止新口廿五日大風未至滄州廿六日過興濟行五
六里以氷阻先後來者皆聚㡬及千艘半天下之士
在此矣始見同縣諸友夜飲子敬舟中廿九日早過
静海宿獨流初一日大風止大王庄飲起仁舟中至
劉指揮庄雇肩輿小車庄人皆來叩頭與曹子見小
飲登舟初二日移舟楊桞青陸行至韓家樹渡滹沱
河風極冽厲有河氷待乆之乃渡道㑹泉南諸友飯
桃花口宿楊村明日行至華黎庄步觀神廟前石刻
云開泰六年建塔藏舍利于婁河西咸維四年七月
[006-8a]
十四日雷火塔燬壽昌二年五月中常有光怪現握
得舍利百餘顆乾統五年建木塔列題諸僧名後書
榮禄大夫監察御史武騎尉張軫下有磚承之廻書
佛號後題榮禄大夫檢校國子監祭酒兼監察御史
武騎尉石恕初予跼踳小舟中少所見獨記所止處
而已陸行觀此石字畫楷勁而年號官名皆遼時故
記之自石晋以十六州卑契丹此地没于北者五百
年予每入北界未嘗不歎宋人不能至此也幸生二
百年一統全盛之世夫豈易得哉飲武清至靈谷屯
宿初四日行過馬駒橋申刻至京自興濟氷阻千艘
[006-8b]


相聚行數里輒相呼撃氷如是數里又行舟止時如
鴉將棲且止復飛囘翔不定前此未見也聞白河氷
尚腹堅遂皆陸行予自丙申計偕後七試南宫往來
程路及此行計七萬里矣
  壬戌紀行
初一日下張家灣皇木蔽川舟阻隘僅得出是夜夢
月蝕既余與二人望而拜初三日行初四日過河西
務兩日風行皆不盡日初五日午竟白河遡漳衞白
河出城外經密雲合大通榆渾諸河在漷洲東北出
通州境東南至香河界又流入于武清凡三百六十
[006-9a]
里至直沽入海元史言榆渾三河之水合流名曰潞
河白河亦名潞河也宿楊桞青明日宿獨流初七日
過滄洲十餘里宿前阻氷處初八日過磚河日尚蚤
止泊頭有扁鵲廟扁鵲渤海人莫州有其家宅謝靈
運擬鄴中詩云憶昔渤海時南皮戲青沚當建安時
非清平之運士之有以自樂如此初九日過東光至
安陵道逢同縣許事士停舟相勞問為同行者閉距
不得與言許尋遣人致禮初十日過桑園雨舟止乆
之雨後歘得順風舟甚駛風雨尋作未能至徳州十
一日泊故城有馬都御史祠與許翔甫行縣中明日
[006-9b]


經鄭家口風疾尋過夾馬營至武城觀夫子廟像河
滸有二童子來自言學易因與之言易是日風順掛
席行如飛雖有逆灣然亦行一百四十里十三日晡
時至臨清衛河自輝縣蘇門山合頭歴輝縣界新鄉
衞輝府新鎮李家道口莘縣小塔兒清濁二漳自林
縣合流經臨漳舘陶小塔兒入衞河漳衛合行二百
里過臨清自輝縣東北來一千六百里又千餘里至
直沽合白河入海元名御河永樂初㑹通河淤自淮
入黄河至陽武陸輓至衞輝下衞河也南行逆流自
静海歴興濟滄交河南皮吳橋景徳故城恩武城夏
[006-10a]
津清河之境静海青興濟滄徳故城武城皆臨河十
四日入牐晩行至戴家灣十五日日昳過聊城泊李
海務明日周家店南水涸不行晡時水至行達河城
十七日荆門大風黃沙蔽天舟如霧中行過張秋及
戴家廟有龍衣船封水明日食時行龍衣船嵗于此
過閹挾南貨故船常滯淺曾記一嵗適廵撫過界水
爲封錮東平張長史以金幣賄閹買水買水所未聞
也夜至開河明日南旺水涸至宋尚書祠觀鵞河口
汶水來處鵞河口即黒馬溝也有分水龍王廟汶自
此逆流北出五百餘里入于衛南出二百餘里合于
[006-10b]


沂泗凡八百餘里云北去者逆上至南旺而順南行
者亦逆上至南旺而順故濟寧當南北之半而行者
皆相期至此諺云上巴濟寧下巴濟寧以為過是皆
順流也十九日濟州登太白樓陳子敬許翔甫沈誠
甫秦起仁王子敬陳敬甫同登濟州西望城武縣正
相直也余曾大父嘗為其宰樓下有碑刻永樂十八
年正月二十日勅行軍司馬樊敬往守濟寧撫操十
萬壯士指揮以下除授總兵官亦聽調違令斬首行
軍司馬其重如此皆一時之制與國初諸翼元帥㑹
典亦失于記載也廿一日趙村暴風起微雨尋止過
[006-11a]
新店日正赤如血夜争新牐舟桚雁翅間前行者㡬
敗止仲家淺漏下二十刻聞牐下喧呼聲乃龍衣船
至牐啓又行至師家莊廿二日逾魯橋谷亭沙河至
胡陵胡陵人以楊枝揷水祈雨來時孺亨病欲還余
强之行至日昳孺亨舟稍後聞岸上人呼余愴然謂
從者周公必返矣遂停與别以其非大疾也葢過胡
陵不逺余囑其傔從今夕止可歇彼矣在泊頭得信
孺亨竟死傷惋殊甚夜余宿此不能寐也廿三日食
時至沽頭㑹通河㡬盡矣㑹通河元所賜名至元初
漕道自浙西涉江入淮繇黄河逆水至中灤旱跕陸
[006-11b]


運至淇門入御河其後于堈城之左汶水之隂作斗
門遏汶入洸以益泗漕而汶始與洸泗沂合至元二
十年自濟州新開河始分汾泗諸水西北流至須城
之安民山入清濟故瀆以達于海至元二十六年自
安民山之西南開河繇壽張西北至東昌又西北至
臨清而泗汶諸水始達御河也凡歴臨清清平堂邑
博平聊城陽穀壽張東平汶上嘉祥鉅野濟寧嵫陽
寧陽魚臺鄒豐沛之境臨清聊城東昌郡治濟寧皆
臨河弘治初河决金龍口趨張秋都御史劉大夏修
築遏水南行工成賜名安平鎮出牐水勢不壯而下
[006-12a]
流平漫故水雖順流舟行尤遲至溜口始以兩槳行
如飛河自汴城北至張家灣東北行溜首江三家樓
益陽依逢考縣楊青口師家樓新集馬磨師家道口
馮家集曲里浦趙家圈經徐北門五百餘里河決房
村後自馮家集决入溜口不復經蕭縣入溜口僅二
十餘里即合沂泗又七十里至彭城汴至此三百七
十里自蕭縣至馮家集一百八十里也梁進口四十
里經新集入漁陽碭山河水散漫四五里至馮家集
始伏漕至溜口溜口自馮家集分兩股舊時所謂大
小溜溝者相去不半里而分為兩也登境山起仁子
[006-12b]
敬誠甫皆至山石陂陀紋理如武康而色不如有大
雲禪寺依山雖小刹而峻整有至元碑日已昏不可
讀廿四日日出已過彭城矣舟中與子達言豐沛故
事余昔數過泗水亭有班固碑不復存而少嘗見其
文因為子達誦之皇皇聖漢兆自沛豐乾降著符精
感赤龍承鬿流裔襲唐末風寸土尺木無俟斯亭建
號宣基維以沛公揚威斬邪金精摧傷涉關陵郊撃
獲秦王鴻門造勢斗璧納忠天期承祚爰爵漢中勒
陣東征剟禽三秦靈威神祜鴻溝是乗漢軍改歌楚
衆易心誅項討羽諸夏以康張陳畫䇿蕭勃翼終出
[006-13a]
爵褒賢列土封功炎火之徳彌光以明源清流㓗本
盛末榮馭將十八贊述股肱休勲顯祚永永無疆國
家寧安我君道昇根生葉茂舊號是仍於皇泗亭苗
嗣是承天之福祐萬年是興午過吕梁吕梁雖懸濤
漰湃然非巨嶮也是日立夏日暈者三至下邳尚蚤
復行是日風不順猶行三百里明日鍾吾風泊圯岸
下復行明日白楊河遇見陳永康雷夢龍舟從飲酒
過桃源行三十里而别是日風微故至淮隂泗水出
汴縣北山沂水出㤗山至卞入於泗沂泗合流為清
河今黄河并入之酈道元曰淮水北來至下邳淮隂
[006-13b]
縣西泗水北來注之淮泗之㑹即角城今清口是也
黄河不復自渦口入淮獨自彭城從清口下故淮自
清口北岸黄流而南岸清葢二十一里始混爲一色
凢歴徐州睢寧邳宿遷桃源清河之境八百餘里惟
睢寧不臨河淮上見日正赤如血望之絶無翳障空
蒼下墮圜紅濛汜間眞奇觀也向夜風雨大作尋霽
明日自清江口移入裡河船泊郡城下郴州喻景曾
選來候夜風雨鷄鳴雨霽西南風大急在清河欲此
風須臾不可得今逄之更爲虐也初同行者常有百
艘南旺分而爲二先行五六十艘出㑹通河舟皆散
[006-14a]
是日風阻寶應又以百數夜始行牽䌫如織至瓦澱
湖口十九日風猶逆至露筋廟出邵伯湖晩湖無風
清漪可愛夜宿驛下明日風始順食時至江都天隂
風益迅遂至瓜州也中瀆水首受江於江都縣古江
都葢臨江即此地云淮隂六十里至黄浦口出馬湖
三四里入内隄行至寶應出湖四十里内隄行至露
筋廟出邵伯湖十八里至三百子内行三十里至驛
古廣陵北出武廣湖東陸陽湖而二湖相冝五里水
出其間下注樊梁湖舊道東北出至博芝射陽二湖
西北出夾耶至山陽永和中陳敏因湖道多風自湖
[006-14b]


之南北口沿東岸二十里穿渠入北口以避湖風葢
其來已乆今世獨知陳平江耳又吳將伐齊築䢴城
城下掘溝謂之川江地理志所謂築水江淮之間凢
三百六十里歴山陽寶應髙郵江都之境山陽淮安
郡治江都掦州郡治瓜州對江與京口直也遂過埭
入南小船始皆吳語夜雨蚤風過江山色靚麗向來
少此景恨過之速遂入江口
  遊海題名記
嘉靖己未中秋前二日王永美邀予遊海午後登舟
至太倉明日午出州東門遂行待沙船不至宿天妃
[006-15a]
宫十五日得沙船行至海口風雨大作波濤際天初
猶見海中長沙及濤髙沙反出其下不復見還宿天
妃宫明日至海口雨不止使人問郭帥已往新城因
宿其營營前頗有戰船戍兵寥落皆兩粤人營中寂
然半夜大風雨波濤之聲滿耳郭帥方自新城乗浪
而至明日留飲及暮而别夜三鼓潮生舟忽髙數丈
水聲鳴激永美呼余起登岸岸北邐迤隔碍僅見東
南半海月色微明因列坐飲鼓琴潮平乃還連日雖
風雨海中風帆交錯沙上人載荻葦西來不絶劉家
河船皆逆風張帆南北斜行如織篙師云海行恃風
[006-15b]
波患無風不患風也余與張徳方陸希臯同自崑發
永美子一夔余子福孫從至州希臯不行劉大倫楊
正學以沙船至楊百戸海上彈琴者也李旌未冠皆
同行凢七日竟不見月亦不至大海而還
震川先生别集卷之六 玄姪孫霖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