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盡心上》
13.1孟子曰：
「盡其心者，
知其性也。
知其性，
則知天矣。
存其心，
養其性，
所以事天也。
殀壽不貳，
脩身以俟之，
所以立命也。」[013-2a] 
13.2孟子曰：
「莫非命也，
順受其正；
是故知命者
不立乎巖墻之下。
盡其道而死者，
正命也；
桎梏死者，
非正命也。」[013-3a]
13.3孟子曰：
「求則得之，
舍則失之，
是求有益於得也，
求在我者也。
求之有道，
得之有命，
是求無益於得也，
求在外者也。」[013-4a]
13.4孟子曰：
「萬物皆備於我矣。
反身而誠，
樂莫大焉。
強恕而行，
求仁莫近焉。」[013-5a]
13.5孟子曰：
「行之而不著焉，
習矣而不察焉，
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
眾也。」[013-6a]
13.6孟子曰：
「人不可以無恥，
無恥之恥，
無恥矣。」[013-7a]
13.7孟子曰：
「恥之於人大矣，
為機變之巧者，
無所用恥焉。
不恥不若人，
何若人有？」[013-8a]
13.8孟子曰：
「古之賢王
好善而忘勢；
古之賢士
何獨不然？
樂其道
而忘人之勢，
故王公不致敬盡禮，
則不得亟見之。
見且由不得亟，
而況得而臣之乎？」[013-9a]
13.9孟子謂宋句踐曰：
「子好遊乎？
吾語子遊。
人知之，亦囂囂；
人不知，亦囂囂。」[013-10a]
曰：
「何如斯可以囂囂矣？」[013-11a]
曰：
「尊德樂義，
則可以囂囂矣。
故士窮不失義，
達不離道。
窮不失義，
故士得己焉；
達不離道，
故民不失望焉。
古之人
得志，
澤加於民；
不得志，
脩身見於世。
窮則獨善其身，
達則兼善天下。」[013-12a]
13.10孟子曰：
「待文王而後興者，
凡民也。
若夫豪傑之士，
雖無文王猶興。」[013-13a]
13.11孟子曰：
「附之以韓魏之家，
如其自視欿然，
則過人遠矣。」[013-14a]
13.12孟子曰：
「以佚道使民，
雖勞不怨。
以生道殺民，
雖死不怨殺者。」
[013-15a] 13.13孟子曰：
「霸者之民
驩虞如也，
王者之民
皞皞如也。
殺之而不怨，
利之而不庸，
民日遷善
而不知為之者。
夫君子所過者化，
所存者神，
上下與天地同流，
豈曰小補之哉？」[013-16a]
13.14孟子曰：
「仁言
不如仁聲之入人深也，
善政
不如善教之得民也。
善政、民畏之，
善教、民愛之。
善政得民財，
善教得民心。」[013-17a]
13.15孟子曰：
「人之所不學而能者，
其良能也；
所不慮而知者，
其良知也。
孩提之童
無不知愛其親者，
及其長也，
無不知敬其兄也。
親親、
仁也，
敬長、
義也，
無他，
達之天下也。」[013-18a]
13.16孟子曰：
「舜之居深山之中，
與木石居，
與鹿豕遊，
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
幾希；
及其聞一善言，
見一善行，
若決江河，
沛然莫之能禦也。」[013-19a]
13.17孟子曰：
「無為其所不為，
無欲其所不欲，
如此而已矣。」[013-20a]
13.18孟子曰：
「人之有德慧術知者，
恆存乎疢疾。
獨孤臣孽子，
其操心也危，
其慮患也深，
故達。」[013-21a]
13.19孟子曰：
「有事君人者，
事是君
則為容悅者也；
有安社稷臣者，
以安社稷為悅者也；
有天民者，
達可行於天下
而後行之者也；
有大人者，
正己而物正者也。」[013-22a]
13.20孟子曰：
「君子有三樂，
而王天下不與存焉。
父母俱存，
兄弟無故，
一樂也；
仰不愧於天，
俯不怍於人，
二樂也；
得天下英才
而教育之，
三樂也。
君子有三樂，
而王天下不與存焉。」[013-23a]
13.21孟子曰：
「廣土眾民，
君子欲之，
所樂不存焉；
中天下而立，
定四海之民，
君子樂之，
所性不存焉。
君子所性，
雖大行不加焉，
雖窮居不損焉，
分定故也。
君子所性，
仁義禮智根於心，
其生色也
睟然，見於面，
盎於背，
施於四體，
四體不言而喻。」[013-24a]
13.22孟子曰：
「伯夷辟紂，
居北海之濱，
聞文王作，興
曰：
『盍歸乎來，
吾聞西伯善養老者。』
太公辟紂，
居東海之濱，
聞文王作，興
曰：
『盍歸乎來，
吾聞西伯善養老者。』
天下有善養老，
則仁人以為己歸矣。
五畝之宅，
樹牆下以桑，
匹婦蠶之，
則老者足以衣帛矣。
五母雞，
二母彘，
無失其時，
老者足以無失肉矣。
百畝之田，
匹夫耕之，
八口之家
足以無飢矣。
所謂西伯善養老者，
制其田里，
教之樹畜，
導其妻子
使養其老。
五十非帛不煖，
七十非肉不飽。
不煖不飽，
謂之凍餒。
文王之民
無凍餒之老者，
此之謂也。」[013-25a]
13.23孟子曰：
「易其田疇，
薄其稅斂，
民可使富也。
食之以時，
用之以禮，
財不可勝用也。
民非水火不生活，
昏暮叩人之門戶
求水火，
無弗與者，
至足矣。
聖人治天下，
使有菽粟如水火。
菽粟如水火，
而民焉有不仁者乎？」[013-26a]
13.24孟子曰：
「孔子登東山
而小魯，
登太山
而小天下，
故觀於海者難為水，
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
觀水有術，
必觀其瀾。
日月有明，
容光必照焉。
流水之為物也，
不盈科不行；
君子之志於道也，
不成章不達。」[013-27a]
13.25孟子曰：
「雞鳴而起，
孳孳為善者，
舜之徒也；
雞鳴而起，
孳孳為利者，
跖之徒也。
欲知舜與跖之分，
無他，
利與善之間也。」[013-28a]
13.26孟子曰：
「楊子取為我，
拔一毛而利天下，
不為也。
墨子兼愛，
摩頂放踵利天下，
為之。
子莫執中。
執中為近之。
執中無權，
猶執一也。
所惡執一者，
為其賊道也，
舉一而廢百也。」[013-29a]
13.27孟子曰：
「飢者甘食，
渴者甘飲，
是未得飲食之正也，
飢渴害之也。
豈惟口腹有飢渴之害？
人心亦皆有害。
人能無以飢渴之害為心害，
則不及人不為憂矣。」[013-30a]
13.28孟子曰：
「柳下惠不以三公
易其介。」[013-31a]
13.29孟子曰：
「有為者
辟若掘井，
掘井九軔
而不及泉，
猶為棄井也。」[013-32a]
13.30孟子曰：
「堯舜、
性之也，
湯武、
身之也，
五霸、
假之也。
久假而不歸，
惡知其非有也。」[013-33a]
13.31公孫丑曰：
「伊尹曰：
『予不狎于不順。』
放太甲于桐，
民大悅。
太甲賢，
又反之，
民大悅。
賢者之為人臣也，
其君不賢，
則固可放與？」[013-34a]
孟子曰：
「有伊尹之志，
則可；
無伊尹之志，
則篡也。」[013-35a]
13.32公孫丑曰：
「《詩》曰：
『不素餐兮』。
君子之不耕而食，
何也？」[013-36a]
孟子曰：
「君子居是國也，
其君用之，
則安富尊榮；
其子弟從之，
則孝悌忠信。
『不素餐兮』，
孰大於是？」[013-37a]
13.33王子墊問曰：
「士何事？」[013-38a]
孟子曰：
「尚志。」[013-39a]
曰：
「何謂尚志？」[013-40a]
曰：
「仁義而已矣。
殺一無罪、
非仁也，
非其有而取之、
非義也。
居惡在？
仁是也；
路惡在？
義是也。
居仁由義，
大人之事備矣。」[013-41a]
13.34孟子曰：
「仲子、不義與之齊國
而弗受，
人皆信之，
是舍簞食豆羹
之義也。
人莫大焉亡親戚
君臣
上下。
以其小者
信其大者，
奚可哉？」[013-42a]
13.35桃應問曰：
「舜為天子，
皋陶為士，
瞽瞍殺人，
則如之何？」[013-43a]
孟子曰：
「執之而已矣。」[013-44a]
「然則舜不禁與？」[013-45a]
曰：
「夫舜惡得而禁之？
夫有所受之也。」[013-46a]
「然則舜如之何？」[013-47a]
曰：
「舜視棄天下
猶棄敝蹝也。
竊負而逃，
遵海濱而處，
終身訢然，
樂而忘天下。」[013-48a]
13.36孟子自范之齊，
望見齊王之子，
喟然嘆曰：
「居移氣，
養移體，
大哉居乎！
夫非盡人之子與？」[013-49a]
孟子曰：
「王子宮室、車馬、衣服
多與人同，
而王子若彼者，
其居使之然也；
況居天下之廣居者乎？
魯君之宋，
呼於垤澤之門。
守者曰：
『此非吾君也，
何其聲之似我君也？』
此無他，
居相似也。」[013-50a]
13.37孟子曰：
「食而弗愛，
豕交之也；
愛而不敬，
獸畜之也。
恭敬者，
幣之未將者也。
恭敬而無實，
君子不可虛拘。」[013-51a]
13.38孟子曰：
「形色、
天性也；
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013-52a]
13.39齊宣王欲短喪。
公孫丑曰：
「為朞之喪，
猶愈於已乎？」[013-53a]
孟子曰：
「是猶或紾其兄之臂，
子謂之
『姑徐徐云爾，』
亦教之孝弟而已矣。」[013-54a]
王子有其母死者，
其傅為之請數月之喪。
公孫丑曰：
「若此者何如也？」[013-55a]
曰：
「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
雖加一日
愈於已，
謂夫莫之禁而弗為者也。」[013-56a]
13.40孟子曰：
「君子之所以教者五：
有如時雨化之者，
有成德者，
有達財者，
有荅問者，
有私淑艾者。
此五者、
君子之所以教也。」[013-57a]
13.41公孫丑曰：
「道則高矣、美矣，
宜若登天然，
似不可及也；
何不使彼為可幾及
而日孳孳也？」[013-58a]
孟子曰：
「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
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
君子引而不發，
躍如也。
中道而立，
能者從之。」[013-59a]
13.42孟子曰：
「天下有道，
以道殉身；
天下無道，
以身殉道；
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013-60a]
13.43公都子曰：
「滕更之在門也，
若在所禮，
而不荅，
何也？」[013-61a]
孟子曰：
「挾貴而問，
挾賢而問，
挾長而問，
挾有勳勞而問，
挾故而問，
皆所不荅也。
滕更有二焉。」[013-62a]
13.44孟子曰：
「於不可已而已者，
無所不已。
於所厚者薄，
無所不薄也。
其進銳者，
其退速。」[013-63a]
13.45孟子曰：
「君子之於物也，
愛之而弗仁；
於民也，
仁之而弗親。
親親而仁民，
仁民而愛物。」[013-64a]
13.46孟子曰：
「知者無不知也，
當務之為急；
仁者無不愛也，
急親賢之為務。
堯舜之知而不徧物，
急先務也；
堯舜之仁
不徧愛人，
急親賢也。
不能三年之喪，
而緦、小功之察；
放飯流歠，
而問無齒決，
是之謂不知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