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梁惠王下》
2.1莊暴見孟子，曰：
「暴見於王，
王語暴以好樂，
暴未有以對也。」
曰：
「好樂何如？」[002-2a] 
孟子曰：
「王之好樂甚，
則齊國其庶幾乎！」[002-3a]
他日，
見於王曰：
「王嘗語莊子以好樂，
有諸？」[002-4a]
王變乎色，曰：
「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
直好世俗之樂耳。」[002-5a]
曰：
「王之好樂甚，
則齊其庶幾乎！
今之樂猶古之樂也。」[002-6a]
曰：
「可得聞與？」[002-7a]
曰：
「獨樂樂，
與人樂樂，
孰樂？」[002-8a]
曰：
「不若與人。」[002-9a]
曰：
「與少樂樂，
與眾樂樂，
孰樂？」[002-10a]
曰：
「不若與眾。」[002-11a]
臣請為王言樂。
今王鼓樂於此，
百姓聞王鍾鼓之聲、
管籥之音，
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
『吾王之好鼓樂，
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
父子不相見，
兄弟妻子離散。』
今王田獵於此，
百姓聞王車馬之音，
見羽旄之美，
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
『吾王之好田獵，
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
父子不相見，
兄弟妻子離散。』
此無他，
不與民同樂也。
[002-12a]
「今王鼓樂於此，
百姓聞王鍾鼓之聲、
管籥之音，
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
『吾王庶幾無疾病與，
何以能鼓樂也？』
今王田獵於此，
百姓聞王車馬之音，
見羽旄之美，
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
『吾王庶幾無疾病與，
何以能田獵也？』
此無他，
與民同樂也。
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002-13a]
2.2齊宣王問曰：
「文王之囿方七十里，
有諸？」[002-14a]
孟子對曰：
「於傳有之。」[002-15a]
曰：
「若是其大乎？」[002-16a]
曰：
「民猶以為小也。」[002-17a]
曰：
「寡人之囿方四十里，
民猶以為大，
何也？」[002-18a]
曰：
「文王之囿方七十里，
芻蕘者往焉，
雉兔者往焉，
與民同之。
民以為小，
不亦宜乎？
臣始至於境，
問國之大禁，
然後敢入。
臣聞郊關之內
有囿方四十里，
殺其麋鹿者
如殺人之罪。
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
民以為大，不亦宜乎？」[002-19a]
2.3齊宣王問曰：
「交鄰國有道乎？」[002-20a]
孟子對曰：
「有。
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
是故湯事葛，
文王事混夷。
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
故大王事獯鬻，
句踐事吳。
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
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
樂天者保天下，
畏天者保其國。
《詩》云：
『畏天之威，
于時保之。』」[002-21a]
王曰：
「大哉言矣！
寡人有疾，
寡人好勇。」[002-22a]
對曰：
「王請無好小勇。
夫撫劍疾視曰：
『彼惡敢當我哉！』
此匹夫之勇，
敵一人者也。
王請大之！[002-23a]
《詩》云：
『王赫斯怒，
爰整其旅，
以遏徂莒，
以篤周祜，
以對于天下。』
此文王之勇也。
文王一怒
而安天下之民。
[002-24a]
「《書》曰：
『天降下民，
作之君，
作之師，
惟曰其助上帝寵之。
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
天下曷敢有越厥志？』
一人衡行於天下，
武王恥之。
此武王之勇也。
而武王亦一怒
而安天下之民。
今王亦一怒
而安天下之民，
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002-25a]
2.4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
王曰：
「賢者亦有此樂乎？」[002-26a]
孟子對曰：
「有。
人不得，
則非其上矣。
不得而非其上者，
非也；
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
亦非也。
樂民之樂者，
民亦樂其樂；
憂民之憂者，
民亦憂其憂。
樂以天下，
憂以天下，
然而不王者，
未之有也。
[002-27a]
「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
『吾欲觀於轉附朝儛，
遵海而南，
放於琅邪，
吾何脩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002-28a]
「晏子對曰：
『善哉問也！
天子適諸侯曰巡狩。
巡狩者、巡所守也。
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
述職者、述所職也。
無非事者。
春省耕而補不足，
秋省斂而助不給。
夏諺曰：
「吾王不遊，
吾何以休？
吾王不豫，
吾何以助？
一遊一豫，
為諸侯度。」
今也不然：
師行而糧食，
飢者弗食，
勞者弗息。
睊睊胥讒，
民乃作慝。
方命虐民，
飲食若流。
流連荒亡，
為諸侯憂。
從流下而忘反
謂之流，
從流上而忘反
謂之連，
從獸無厭
謂之荒，
樂酒無厭
謂之亡。
先王無流連之樂、
荒亡之行。
惟君所行也。』[002-29a]
「景公說，
大戒於國，
出舍於郊。
於是始興發、補不足。
召大師曰：
『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
蓋《徵招》《角招》是也。
其詩曰：
『畜君何尤？』
畜君者、
好君也。」[002-30a]
2.5齊宣王問曰：
「人皆謂我毀明堂，
毀諸？已乎？」[002-31a]
孟子對曰：
「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
王欲行王政，
則勿毀之矣。」[002-32a]
王曰：
「王政可得聞與？」[002-33a]
對曰：
「昔者文王之治岐也，
耕者九一，
仕者世祿，
關市譏而不征，
澤梁無禁，
罪人不孥。
老而無妻曰鰥，
老而無夫曰寡，
老而無子曰獨，
幼而無父曰孤。
此四者，
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
文王發政施仁，
必先斯四者。
《詩》云，
『哿矣富人，
哀此煢獨。』」[002-34a]
王曰：
「善哉言乎！」[002-35a]
曰：
「王如善之，
則何為不行？」[002-36a]
王曰：
「寡人有疾，
寡人好貨。」[002-37a]
對曰：
「昔者公劉好貨，
《詩》云：
『乃積乃倉，
乃裹餱糧，
于橐于囊。
思戢用光。
弓矢斯張，
干戈戚揚，
爰方啟行。』
故居者有積倉，
行者有裹囊也，
然後可以『爰方啟行』。
王如好貨，
與百姓同之，
於王何有？」[002-38a]
王曰：
「寡人有疾，
寡人好色。」[002-39a]
對曰：
「昔者太王好色，
愛厥妃。
《詩》云：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
率西水滸，至于岐下，
爰及姜女，聿來胥宇。』
當是時也，
內無怨女，
外無曠夫。
王如好色，
與百姓同之，
於王何有？」[002-40a]
2.6孟子謂齊宣王曰：
「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
而之楚遊者，
比其反也，
則凍餒其妻子，
則如之何？」[002-41a]
王曰：
「棄之。」[002-42a]
曰：
「士師不能治士，
則如之何？」[002-43a]
王曰：
「已之。」[002-44a]
曰：
「四境之內不治，
則如之何？」[002-45a]
王顧左右而言他。
[002-46a]
2.7孟子見齊宣王，曰：
「所謂故國者，
非謂有喬木之謂也，
有世臣之謂也。
王無親臣矣，
昔者所進，
今日不知其亡也。」[002-47a]
王曰：
「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舍之？」[002-48a]
曰：
「國君進賢，如不得已，
將使卑踰尊，
䟽踰戚，
可不慎與？
左右皆曰賢，
未可也；
諸大夫皆曰賢，
未可也；
國人皆曰賢，
然後察之；
見賢焉，
然後用之。
左右皆曰不可，
勿聽；
諸大夫皆曰不可，
勿聽；
國人皆曰不可，
然後察之；
見不可焉，
然後去之。
左右皆曰可殺，
勿聽；
諸大夫皆曰可殺，
勿聽；
國人皆曰可殺，
然後察之；
見可殺焉，
然後殺之。
故曰：國人殺之也。
如此，
然後可以為民父母。」[002-49a]
2.8齊宣王問曰：
「湯放桀，
武王伐紂，
有諸？」[002-50a]
孟子對曰：
「於傳有之。」[002-51a]
曰：
「臣弒其君，
可乎？」[002-52a]
曰：
「賊仁者
謂之『賊』，
賊義者
謂之『殘』。
殘賊之人
謂之『一夫』。
聞誅一夫紂矣，
未聞弒君也。」[002-53a]
2.9孟子謂齊宣王曰：
「為巨室，
則必使工師求大木。
工師得大木，
則王喜，
以為能勝其任也。
匠人斲而小之，
則王怒，
以為不勝其任矣。
夫人幼而學之，
壯而欲行之，
王曰：
『姑舍女所學而從我』，
則何如？
今有璞玉於此，
雖萬鎰，
必使玉人彫琢之。
至於治國家，
則曰：
『姑舍女所學而從我』，
則何以異於教玉人彫琢玉哉？」[002-54a]
2.10齊人伐燕，勝之。
宣王問曰：
「或謂寡人勿取，
或謂寡人取之。
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
五旬而舉之，
人力不至於此。
不取，必有天殃。
取之，何如？」[002-55a]
孟子對曰：
「取之而燕民悅，
則取之。
古之人有行之者，
武王是也。
取之而燕民不悅，
則勿取。
古之人有行之者，
文王是也。
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
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豈有它哉？
避水火也。
如水益深，
如火益熱，
亦運而已矣。」[002-56a]
2.11齊人伐燕，
取之。
諸侯將謀救燕。
宣王曰：
「諸侯多謀伐寡人者，
何以待之？」[002-57a]
孟子對曰：
「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
湯是也。
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
《書》曰：
『湯一征，
自葛始。』
天下信之，
東面而征，
西夷怨；
南面而征，
北狄怨，
曰：
『奚為後我？』
民望之，
若大旱之望雲霓也。
歸市者不止，
耕者不變，
誅其君而弔其民，
若時雨降。
民大悅。
《書》曰：
『徯我后，
后來其蘇。』
今燕虐其民，
王往而征之，
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
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若殺其父兄，
係累其子弟，
毀其宗廟，
遷其重器，
如之何其可也？
天下固畏齊之彊也，
今又倍地
而不行仁政，
是動天下之兵也。
王速出令，
反其旄倪，
止其重器，
謀於燕眾，
置君而後去之，
則猶可及止也。」[002-58a]
2.12鄒與魯鬨。
穆公問曰：
「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
而民莫之死也。
誅之，
則不可勝誅；
不誅，
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
如之何則可（也）？」[002-59a]
孟子對曰：
「凶年饑歲，
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
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
而君之倉廩實，
府庫充，
有司莫以告，
是上慢而殘下也。
曾子曰：
『戒之戒之！
出乎爾者，
反乎爾者也。』
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
君無尤焉！
君行仁政，
斯民親其上、
死其長矣。」[002-60a]
2.13滕文公問曰：
「滕、小國也，
間於齊、楚。
事齊乎？
事楚乎？」[002-61a]
孟子對曰：
「是謀非吾所能及也。
無已，
則有一焉：
鑿斯池也，
築斯城也，
與民守之，
效死而民弗去，
則是可為也。」[002-62a]
2.14滕文公問曰：
「齊人將築薛，
吾甚恐，
如之何則可？」[002-63a]
孟子對曰：
「昔者大王居邠，
狄人侵之，
去之岐山之下居焉。
非擇而取之，
不得已也。
苟為善，
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
君子創業垂統，
為可繼也。
若夫成功，
則天也。
君如彼何哉？
強為善而已矣。」[002-64a]
2.15滕文公問曰：
「滕、小國也；
竭力以事大國，
則不得免焉，
如之何則可？」[002-65a]
孟子對曰：
「昔者大王居邠，
狄人侵之。
事之以皮幣，
不得免焉；
事之以犬馬，
不得免焉；
事之以珠玉，
不得免焉。
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
『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
吾聞之也：
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
二三子何患乎無君？
我將去之。』
去邠，踰梁山，
邑于岐山之下居焉。
邠人曰：
『仁人也，
不可失也。』
從之者如歸市。
[002-66a]
或曰：
『世守也，
非身之所能為也。
效死勿去。』[002-67a]
「君請擇於斯二者。」[002-68a]
2.16魯平公將出，
嬖人臧倉者請曰：
「他日君出，
則必命有司所之。
今乘輿已駕矣，
有司未知所之，
敢請。」[002-69a]
公曰：
「將見孟子。」[002-70a]
曰：
「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
以為賢乎？
禮義由賢者出；
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
君無見焉！」[002-71a]
公曰：
「諾。」[002-72a]
樂正子入見，曰：
「君奚為不見孟軻也？」[002-73a]
曰：
「或告寡人曰：
『孟子之後喪踰前喪』，
是以不往見也。」[002-74a]
曰：
「何哉，君所謂踰者？
前以士，後以大夫；
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002-75a]
曰：
「否；
謂棺椁衣衾之美也。」[002-76a]
曰：
「非所謂踰也，
貧富不同也。」[002-77a]
樂正子見孟子，曰：
「克告於君，
君為來見也。
嬖人有臧倉者沮君，
君是以不果來也。」[002-78a]
曰：
「行，或使之；
止，或尼之。
行止，非人所能也。
吾之不遇魯侯，
天也。
臧氏之子
焉能使予不遇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