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1a] 
張右史文集卷第五十三
論
論法上
古之善為天下者不患法不立而患不能為
法不患法不足而患法宻而不勝舉然則天
下之治亂不係法之存亾欤夫亦有推本而
後知其至也夫法之所生不生于無事事𧺫
而不可理則法従而經之事日益多法日益
周事日益新政日益工並𧺫而相制則不勝
[053-1b]
者受其患故法不勝事則天下之亂紛然而
𧺫故治天下者非無法之尚也為其無事之
可貴也非法偹之可制也為其事變之可慮
也昔者三代之治不若堯舜商周之治不如
夏后孔子曰後世有作者虞帝不可及已又
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商周之道不勝其弊
尭舜之禮比于夏后之時則略矣商周之禮
比于夏后之時則偹矣夫四代之治否豈禮
不具之罪哉制度日多淳粹日衰矣天下之
[053-2a]
勢譬如人之一身夫世之人有不畏寒暑不
治薬石恣口之所食肆體之所安夫如是者
問其年必壮者也深居奥䖏爱飬偹至薬石
百物毒烈並進而炙艾鍼砭遍體而無遺問
其年則必老者也夫虞夏之道壮者也其不
治可為也其不足可𥙷也壮者之疾易治也
其成質未虧而可以有為也商周之道老者
也其不治難為也以其嘗治之而不信故也
其不足難𥙷也以其嘗𥙷之而不滿故也以
[053-2b]
彼之疾方来而吾之術己窮彼之变未休而
待之道已盡如是則死継之矣嗟夫天下之
不碩取辦于法也如此而世之君子撫事制
变而尤法之不足豈不悲哉夫法度之弊𧺫
于徳不足而求勝其民而敗于啟民之邪心
而多怨夏之継舜也豈不知舜之為不可及
也商周之継夏也豈不知弊之将不勝也然
而明見其弊而為不已何也豈其世变日繁
而徳有所不足故耶徳不足以還民之𥘉熟
[053-3a]
視其亂而莫之禁則将以智加之故曰法𧺫
于徳不足而求勝其民夫上以智勝其下則
下亦以智勝其上不絡馬首則毁衘窃轡之
馬終身而不知不立門户則穿窬窃發之盗
終身而不為法之于民常制其一而開其一
制之者易見而開之者難防上下以智相勝
而姦邪詭偽不可勝䆒故天下之人始忘其
歓欣戴君之心而有怨怒忌上之仇故曰敗
于啟民之邪心而多怨嗚呼夏之後為商商
[053-3b]
之後為周三代之变未甚相沿也其治亂之
迹未甚相逺也周亾而為秦天下大亂三王
之治掃㓕而無餘治世之迹卒不能復先王
之絲毫而三代之俗遂以不見于後世何也
夫法未極則俗之变未足夏商之法嘗若極
矣然民未大厭也民有未厭之心則其淳氣
美質猶有存者周之法詳矣不可以復加其
俗之变已窮而民之姦心邪態靡不畢出其
智偹其質盡其悪足其美殚故周之亾而不
[053-4a]
可復為矣此聖人所以深悲之而曰周人之
未凟神而賞爵刑罸窮矣此後所以為秦也
欤
論法下
古之有天下者必得于紛争放亂之後夫人
之情出于亂亾之後則其情苦而思安夫惟
其情苦而思安故其事簡而易教天下有易
教之俗則上無難立之法故有國家者其𥘉
世常綏静而易治安平之日乆而民之侈心
[053-4b]
生嗜欲之動無窮而罪過繁故居其上者乃
始日夜𥙷完其缺敗而調伏其崛強曲爲之
防多爲之制法度繁興刑政畢舉文勝而質
不足名美而實不稱故大抵有國者中世以
後天下之事嘗多而國家之観益美生民之
過日滋而有司之文加偹而世之惑者以謂
能完上世之不足而務求前人之所未成以
爲成功而不知其不若使上世之質未散而
前人之樸常在也天下之物其势相激而後
[053-5a]
变生焉覌美者實之所由亾文偹者偽之所
自𧺫盖尝以漢之事考之高祖取天下于秦
民出于百戦夷傷之餘父子兄弟僅相保聚
以安其生故其氣帖然静愿而少事而高祖
文景得以畫一之法覊縻而安輯之歴数世
而天下安妥内有大亂而豪傑不作此民淳
而法簡之效也至于武宣天下之势乆習于
無事民意日縦豪佚盗賊稍𧺫于里閭而二
帝乃修明制度收納天下之才講政偹物以
[053-5b]
與天下戦于才智之中才者奮而姦者隨之
強者勝而亂者因之紛紛藉藉以傳于不肖
之子孫而漢以大壊此則事衆而法偹之弊
也故天下之難治不在于創始鹵莾之𥘉而
常在于積安大偹之後是故君子必観其兆
而審其宜觧其甚而不激其变使其势不為
周人之已甚而務使後世可以有加嗚呼其
本果安在哉盖天下之弊好極治者必召天
下之大亂務窮利者必貽天下之大害夫汙
[053-6a]
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天下之人苟未厭其
為禮楽也則吾之禮楽雖足以偹天下之殾
容藏而勿陳可也曽巢营窟之居衣薪不封
之葬天下之人苟不失其為生死之所安則
吾之生死雖足以建九几之堂五稱之衣棄
而勿用可也不亂則已不必邀其敬不欺則
已不必盡其忠是謂不求偹于民矣可乆之
道𧺫于不求偹而效于人不厭譬之萬金之
家責之千金其力亦足以供我之求然吾曰
[053-6b]
取一金焉于是有不得已而取之百金彼猶
楽輸而不怨何則彼惟所有者未竭而不厭
故也故禮楽刑政之設于下使有未厭之意
則後世有作者得以復加焉故其弊也可以
有救而不至于術智竭盡而無継嗚呼惑者
徒見法度宻而民不化文理具而功不立日
夜従而加之嗚呼亦失其本矣天下之勢不
可以激而民之智不可以窮激之以所𣣔者
必得其所不𣣔窮之以所能者必報之以其
[053-7a]
所不能徐導其𣣔激之势而不扶其未用之
智則天下乆安而無虞然則周人其未足以
知此欤彼惑者遭其㑹而有不得已焉故也
嗚呼治天下之難也其為物也大而難舉其
為情也雜而不類為之不得其要用之不中
其莭用力劳而功不成是故聖人本諸道而
明于術凡吾所以為術者制物以使入于吾
之道也然則何其不直致吾之所欲而為是
委曲迂緩而使之従也夫人之情使之従我
[053-7b]
而刼之以刑則成功難隂有以役其心使之
不得不従我則成功易今夫欲天下之畏也
而陳之以刀鋸欲天下之爱也而陳之以金
帛此直致其畏爱者也夫刑戮賞賜非不足
以立畏爱也使必陳其物設其具則刀鋸金
帛亦不給矣且天下固有不爱金玉之賞者
則賞之所不能悦也天下有不畏刀鋸之刑
者則刑之不能懼也故欲求吾欲而直遂焉
者其事繁其教粗吾與物以力相勝而物之
[053-8a]
従之也内有不伏之心而吾力之所不周者
乱之所従𧺫今夫駟馬之于車也奔驟舒遲
至難齊也夫人之于馬必待夫躬臨之而後
如意耶則一車而四馭未能足也今以一御
而四馬之遲速惟十指之聼者以吾所執者
轡也以一轡之約制一馬之莭者執馬之要
雖𣣔不我聼而不可得也是先王之所以後
天下者执天下之轡也今夫橋衡之舉水也
左仰則左俯右抑則右揚夫曷不欲俯則卑
[053-8b]
之而仰者何與焉𣣔揚則舉之而抑者何與
焉夫惟卑者有不能使之卑而後仰者用也
舉者有不能使之舉而後抑者用也先王知
天下之卑高有不可以刑為也故其為所以
卑高者而不為其刑古之知是道者执天下
之所必従者如轡而制物理之必應者如衡
四㐫天下之巨蠧也商容比干箕子商之望
也舜能使天下不犯于有司而度罪之不可
以盡刑也取天下之巨蠧者而擊之天下雖
[053-9a]
有悍強不化者知所畏矣舜非徒能施刀鋸
也能沮其不畏之情也武王得商而善者未
可盡賞也取世之望者三人而尊礼之而商
之為善者悦矣夫武王非徒知尊賢能也能
動其悦我之心也故舜武王執天下之轡者
也昔梁惠王以利問孟子而孟子非之然其
終曰未有仁而遺其親者未有義而後其君
者也何必曰利夫使不遺其親不後其君利
之大者也梁王以為利而孟子非之何也孟
[053-9b]
子者以謂不求不遺于民而後民守之不求
不後于民而後民先之彼以利而責望于民
則民散而惟利之従而卒不獲吾之所求梁
惠王之術踈而孟子之術精梁惠王之事拙
而孟子之事微老子之道絀術者也其言曰
将欲翕之必固張之将𣣔取之必固與之又
曰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夫将翕而合
之将取而奪之行其私以成其私是以暑徴
暑以寒致寒隂陽之所不能為也天之将寒
[053-10a]
也不以霜雪為之也金石烈土山焦者所以
為今日之霜雪也天之将暑也不以蒸鬰為
之也震風積雪者所以為今日之炎烈也故
邀其反物之功不能逺守其復物之情不能
伏故孟子之術低昂天下之衡者也夫術有
小大道有邪正天下之士徒見夫世之淺人
執小術踽邪徑而流入于譎詐之域而曰聖
人無術直道而已矣嗚呼亦惑矣聖人之所
謂直道非無術之言也過乎術者之言也故
[053-10b]
其道平易而有成惑者之所謂直道不及乎
術者之言也故其道踈魯而多敗文王以仁
義而王宋㐮以仁義而亾均為仁義而存亾
異何也烏獲之力弛而不用遇盗而三揖之
則盗知服矣無烏獲之力遇盗而揖焉則死
矣文王過乎術者也宋㐮不及乎術者也而
况乎聖人之未必不出乎術也
知人論
甚矣用人之難也天下之實材常深伏而不
[053-11a]
發非遇事焉則有終身不可窺者故其勇足
以暴三軍服四夷而其外如怯其莭足以断
大事成大功而其外若不能有所為者方其
未発也其言語動作坦然無以異于常人卒
然即之而不知其噐是故非有深智英明之
君不得而用之而世之小人常有以自蔽其
不肖以惑世主之聼而卒敗天下之事可勝
嘆哉彼小人者其中實怯而視其外則發揚
振厲而若勇其中实庸而聼其言則辨給開
[053-11b]
敏而若才卒然即之若真可與有為者是故
世主徃徃甘心而不辞至于謀窮計失而後
悔嗚呼用人之難也如此盖尝聞之古之求
人知者于人也不覌其形似而察其中于己
也不逆于耳目而逆于心察其中則見其所
窮逆于心則為慮也深彼小人之将欺我也
不過多為形似以動吾耳目之間而已彼安
能為实哉而吾應之也常出其所不意而後
小人之情見而天下之实才亦雖𣣔伏匿而
[053-12a]
不得盖昔者霍光之所為固非有征伐攻取
之謀而文采縁餙之可喜也朴然庸人而已
耳非有武帝之聪明不足以知之故卒然用
之而不疑與之以兵尊之以権提孺子之天
下使之謀之而光果有以當之也盖當其𥘉
朝廷之臣孰不以為過之而至其有所立則
有震惧而不敢與者然則光之平生之所為
豈可以占其後之所發者哉議者不知武帝
之用光盖其知人之明而遂以謂當時之臣
[053-12b]
惟光可以勝其任彼徒見其成功而後知之
不知當時之人才足以治軍旅决成敗而書
生儒者之論孰非仗莭死義之人安肯棄而
不求而授一木強之霍光哉唐之文宗昭宗
其憤乱也甚矣不爱高爵重禄以致天下之
士投其誠而與之此其志皆可與立功而其
取人無術故徒以益亂彼李訓張濬者其言
語動作如可以立功者也大言而不頋敢爲
而不惮故二君惑之雖有間焉不可得而入
[053-13a]
其後卒然而發以區區之宦人不能少制其
亂提兵𢾗萬而不能取李克用之一鏃卒之
身㓕國弱為天下笑彼二君惑于形似故也
李係好言兵而王鐸與之兵李元平好大言
而関播授之権卒于無成為天下笑嗚呼使
人之知人獨視其外而可以不疑則知人者
帝何其難之也
将論
天子之臣自公卿大夫雖或闕焉而不足以
[053-13b]
為急其不可以一日闕者其為将乎大将之
所以為急者非以夫任之有以過夫公卿大
夫也為其事之不常有而人之能之者少也
今夫醫之為薬也金石草木之珍世之所共
有者未必藏也至于逺方之物山海之竒産
與夫人力之不可以常得者則必預蓄以待
其用今夫百姓之不安而財用之不登刑罸
之未平而礼義之不與其為患大矣然其為
事也天下之所習知故其為術也人人皆足
[053-14a]
以措手足卒然求其人而易得也講其術而
易曉也譬之于金石草木之珍其所治者大
矣然人人之所知而有之雖不素有無害也
或一旦之急提百萬之卒以與人戦勝則生
敗則死天下之人無事則廢而不講有事則
避而不碩見者也故其為事不常有于天下
幸而千萬人之間而有一人焉學焉而知其
術用焉而見其利故人之習之者少非卒然
可以朝求而夕得苟取而驟用者也譬之有
[053-14b]
疾于此而待逺方之竒薬豈不殆哉先王知
其然故雖隆仁義禮楽以化天下之俗消伏
悖戾好争之心而常隂求天下之竒才以待
不測之患盖尝寓其法于六鄉六遂之間使
卒乗車徒之制素具而朝廷之公卿大夫外
之諸侯之君朝聘燕享従容歓欣之際必陳
弓矢以講射而四時之隙則命有司以講武
以天子之尊而馳騁于草野親金鼓干戈之
劳以射取禽獸盖享宴者人情之所楽而弓
[053-15a]
矢者威武之具田㳺者佚楽之事而殺獸者
征伐之容盖先王所以藏天下之所畏于人
情従容之際凡此者所以隂飬天下豪傑之
氣使之一旦習知其術安之而不懾也是故
先王之于将也非特能求之而又能飬以致
之至于後世秦漢以来其慮天下之变已不
能如先王之時而獨知求而用之而已飬之
有術以致其才求之有方而知其实此先王
之法也故其術無窮飬之無術而知求之愈
[053-15b]
于不求焉可也此于先王之時則十己失其
九矣嗚呼先王之法後世既亾矣安坐而不
求求之而非道者未見其可也
本治論上
治天下之道有歴萬世而可知者有朝不可
以知夕者自三代以来至于今盖以𢾗千百
年事势之变雜出而不可期然而如是而為
仁如是而為義得之則安失之則危者未始
有改也此雖歴萬世而吾能知之者也雖然
[053-16a]
仁與義者吾能知之其所以為仁義者吾不
能必也今天下之所謂仁義者有生之而為
仁亦有殺之而為仁有利之而為義亦有宥
之而為義彼聖人之治天下其可必者吾之
所為未有出于不仁不義者而已矣必将求
其所以致仁義之迹則雖聖智吾知其不能
前知夫天下之事未始一也循之則弊激之
則变反復相代而不可知今夫質之與文是
無以異于氷炭之不可同也然質之弊則文
[053-16b]
必至是何也勢之所激故物有以極隂極不
生隂而生陽寒極不生寒而生暑故物有以
同相戾有以異相使此之謂激之而变者也
彼先王之治其𥘉固未尝不善也而至于後
世而不能行何也循之故也譬之水也决之
而注于海則有所避有所就縦横委曲而不
可一而後海可至也有賤丈夫焉不知其為
如此以謂水出于西則决而西水出于東則
導而東當避而不知避當就而不知就則力
[053-17a]
可竭而海不可至也夫聖人之法何為而立
也無乃出于此時去矣而法不改則雖聖人
之法有所不能為區區而循之堅守而不变
時日益異而吾方倀倀然抱已陳無用之物
而求施之則亦何施而可哉此所謂循之而
弊者也惟其循之而弊是故隨其所激而变
従之天下之事如此而不可一也而世之惑
者猶将舉腐餘已棄之空文而求為之無乃
已踈乎凡此者朝不可以知夕者也治天下
[053-17b]
者必求至于仁義而無禍猶治身者必求至
于安楽而無疾也夫求安楽而無疾則必察
夫寒暑之動而爲之應故狐貉以御寒而絺
葛以去暑凡晦明燥
之变吾皆有以制之
而吾𥘉不能自必夫如是而後安楽可爲也
寒而爲裘暑而不易暑而御葛寒而不变如
是則疾而死耳尚何安逸之有哉嗚呼知此
而後可以語治天下也
本治論下
[053-18a]
或曰三代以来天下之未大治豈非天下之
势有不便欤嗚呼是未逹夫変者之論也且
天下之势果何為而𧺫也方三代之時列而
為諸侯自王畿之外皆侯國也當其盛也藩
翰屏蔽而王室以之強及其衰也分裂四出
更為推彊而不可制而後天下之势合于一
而秦始為郡縣以收天下之権而其弊也天
子孤立于上匹夫横行而莫之禁至于漢而
天下之势遂離而不一裂為三國而合于晉
[053-18b]
分南北而一于隋天下之势雖或不同然當
其改也必有所懲當其立也必有所利盖自
唐之末始有藩鎮之強而唐以之亾歴五代
而不能改至于今而藩鎮之禍遂大去而不
復今天下之势委于守令而分于監司縂于
朝廷自三代以来至于今何其屡改而不一
耶其無乃出于有所激欤故堯舜之不得不
為諸侯猶今之不得不為郡縣也故両出于
不得不為則势者固有所定而不可变故天
[053-19a]
下之政有是非而天下之势無可否譬如人
之自少而之壮自壮而之老也夫三者固未
始同而各有所飬亦各有所楽苟不知所以
待老之具而必曰壮而後可則惑矣按今之
势而善爲之其誰曰不可而必曰唐虞三代
之勢而後可則天下卒不可得而治也然則
三代以来其難于治者其病果安在哉盖有
二說一曰尚虚名而忘实利二曰謹小過而
失大患何謂虚名好尭舜三代之名是也世
[053-19b]
之學者圜坐而議政未有不曰唐虞三代者
也其言當時之病未有不曰不如唐虞三代
者也夫唐虞三代之法豈誠有所不足哉時
易而事遷世变而势異譬之鑄金琢玉以為
飲食雖美而無所用之矣有一人焉彊立而
不頋則必群笑而競排之以謂臆説而不學
而不知吾之于堯舜三代固相期于仁義之
地而吾何求其名哉盖昔者夏為貢法以取
其民至商而為助孟子曰莫善于助莫不善
[053-20a]
于貢嗚呼使世之惑者必曰禹之法豈有不
善哉而不知夫末世之利聖人不能預為而
已去之時聖人不能彊至也嗚呼使尭舜三
代之聖人復出于今而反頋當時之所為余
知其必不復為之矣故夫天下之不治未始
不自好名始也昔者王莾之井田後周之周
官房琯之車戦嘗試之矣譬如病狂丧心之
人越行妄作而不頋是果何益哉此之謂好
虚名而忘實利者也何謂小過夫世之人有
[053-20b]
好種植者一日種之一日溉之一日培之朝
俟其長夕伺其蕃一日百至而不
是其爱
之一至矣然木不加盛而日稿又有一人焉
既植而去之行三年而反而木之大可拱矣
是何也凡物之性不優則楽而滋𢾗治則殘
而槁且秦之吏比漢之𥘉則勤矣逺邦小都
之民其知秦之政令亦熟矣秦之命令布于
田野閭里之間者亦至矣而民亦怨苦而漢
𥘉之吏雖不如秦之勤而民楽之何則秦之
[053-21a]
所急者不過簿書文法之間謹嚴其細而劳
優之民固已不勝其弊矣此無以異于爱木
而日優也彼漢之𥘉雖號為文濶而網踈然
不過少弛于簿書期㑹纎悉委曲之間而民
乃不至于劳優則何怪乎天下之治哉彼一
溉一培之失時于木之性未害也彼不求政
之所病而乃尤天下之势嗚呼其亦不知治
本哉
禮論一
[053-21b]
禮之道仁義而已矣夫仁主于親親長幼之
際而義生于貴貴君臣之間知親親而貴貴
之義廢則蕩而不嚴知貴貴而親親之仁亾
則嚴而不和是故聖人為礼以兼統之使之
两立而兼善並行而互用而後仁義之道行
焉是故有郷飲酒以見其仁而又制燕礼以
見其義故郷飲之礼主人拜迎賔于庠門之
外至于燕則賔入中庭君揖降一等而已郷
飲之礼主人尊賔故介猶坐于西南而主人
[053-22a]
親酬之𥘉不敢酬賔示尊也至于燕主人獨
升立席上西面特立而公卿以嫌而不得為
賔君舉旅于賔反所賜爵則自賔以降再拜
而後受夫庠門之外已逺矣而加拜焉賔至
中庭已近矣而降止于一等主人之于賔至
于不敢酬而酬介則主人之礼已卑君舉旅
賜爵而賔拜而後受則主人之禮已重是何
也盖郷飲之礼所以正長幼之序故賔者衆
之所尊而以齒命其衆者也而主人者郷之
[053-22b]
大夫與夫黨正之属故方其率衆以明長幼
之序則使民尚齒而貴賤有所不行故一以
盡仁而燕礼所以明君臣之分君爲主人而
大夫爲之賔故将辨尊卑之分則使民尊尊
而知長幼之序有所不齒故一以盡義故礼
者莭文仁義而行之者也夫仁義之道本于
心待礼而後見于外而君子之于仁義其行
之或過而衆人之于仁義徃徃不及非礼不
足以取中焉故郷飲燕礼莭文仁義而裁之
[053-23a]
于中者也故礼也仁義也吾未見亾一而可
行也夫郷飲酒之礼主人坐于東南而坐賔
于西北主人䖏仁而賔䖏義何也盖党正属
民飲酒于序則其主人之所與為賔者衆之
所尊矣有徳者也夫将明長幼之道則衆之
所尊而賢有徳者其于衆也有教誨之義焉
故五十者立侍以聼政役則幼之于長有奉
令承教之義也夫惟長有教誨之義則其道
主嚴而以齊衆出令為主夫齊衆岀令而其
[053-23b]
道主教者義之事也此賔之所以坐于西北
也故父道主義為其尊也古者諸侯之射必
先行燕礼郷大夫士之射必先行郷飲酒之
礼何也夫先王之為禮其升降之𢾗俯仰之
莭為已詳矣然至于宗廟之中習之安而用
之便者何也為其有漸也故魯人将有事于
上帝必先有事于頖宫晉人将有事于河必
先有事于悪池齊人将有事于㤗山必先有
事于配林将重其大必習其小将為其難必
[053-24a]
爲其易故其心佚而不亂其骵安而不愕矣
諸侯之射以貍首爲莭貍首者楽㑹時也夫
㑹時者謹朝覲修会盟勤燕享不敢失時者
也故其将射也必先習燕礼以明尊卑之序
而㑹時者明尊卑之序也卿大夫以采蘋爲
莭而主于循法度士以采蘋爲莭而主于不
失職夫循法度不失職則其道近在于一身
而郷飲之禮主于明長幼而未及夫大者焉
故必先習郷飲者其道當然也諸侯之道君
[053-24b]
道也君道尊故其射也止于正尊卑而已卿
大夫士之道臣道也臣道衆故其射也有郷
人長幼之序焉此其諸侯所以先燕礼而卿
大夫士所以先郷飲欤
礼論二
昔者孔子以謂知禘之説則其于治天下也
如指掌盖尝求其説以謂禘者祭之一名而
籩豆之事則有司存而不能通之于治國盖
尝思之以謂天下之所以不治者何也夫乃
[053-25a]
𧺫于貴賤之不明欤親爱之不篤欤噐用之
無制欤衣服之無别欤賢不肖之失叙欤五
者不至而其國欲治者未之有也今夫郊社
之于上帝也宗廟之于先君也則夫向之尊
卑親爱噐用衣服賢不肖之叙盖已並立而
修飾矣上自王公大人而下逹于里閭之際
貴者親其事而行之于身賤者承其風而𬒳
之于政則治天下之能事畢矣此君子所重
禘之說而又以謂明乎郊社之義禘尝之礼
[053-25b]
則治國其如示諸掌者也夫百神之祀自郊
丘而逹于七祀均為礼也而莫重于郊社宗
庙之祭自禘祫而逹于時荐均為祭也而莫
隆于禘尝故舉郊社禘尝則小者兼之矣夫
天子之于天下其礼無所降矣而于享帝也
有君臣之義焉故曰尊天而親地夫宗廟之
享水陸之産苟可荐者莫不咸在而為之宫
室之美車服之盛而至于享帝則三献爓一
献熟因地以為之丘陶匏以象其性元酒以
[053-26a]
享大輅以載大裘以服此疑于略矣此其説
何也夫郊之享帝臣之于君非礼不敢見故
時至然後会非法不敢責也故合礼然後献
俯仰進退于朝廷之間者莫非礼也故尊而
不敢亵簡而不敢凟此享帝之所以疑于略
欤宗庙之際則子之于父也孫之于祖也夫
事親之道其見也無時其献也無莭志于和
而無事于簡主于悦而不嫌于凟此宗庙之
祭所以雖降于上帝反疑于重欤盖尊尊之
[053-26b]
道以簡而親親之礼以豐故享帝于郊而貴
賤之位别矣雖然别貴賤者非獨如此而已
也宗庙之中以爵為位而宗人受事以官尸
之餘君與卿餕之卿之餘大夫餕之大夫之
餘士餕之而後煇胞翟閽無不沾澤夫餕祭
之末也而尊卑之别如此此貴賤之所以别
也夫追逺之礼至于七庙而祭祀之典行于
四時以事死如事生事亾如事存割牲賤事
也行之于君执盎末役也而従之于夫人冕
[053-27a]
而縂干率其群臣以楽皇尸而不嫌于卑盖
其始也齋戒謹潔而庻㡬見其殾音笑語之
容而其祭之也與尸酬酢而求象其平日飲
食之事此親爱之所由篤事帝之器不陳于
廟事死之礼不行于郊尊之用犧象也罍之
用山也鬰尊之用黄目也潅之用玉瓉大圭
也荐之用玉豆也歌者在上舞者在下先代
之楽陳于廷而四夷之楽陳于門此噐用之
别也大裘以祀上帝龍衮以祀宗廟元端以
[053-27b]
朝日皮弁以視朝自天子至于士一衣之不
修不敢用于祭一噐之不法不敢行于庙此
衣服之别也古者天子将祭則必射田擇士
其容体中于礼其莭中于楽而中多者乃得
預于祭而否者不與焉夫射者君子之所以
覌徳也夫徳先形也必有待以見于外射者
君子之所見其徳者也故射中多之與于祭
也非射也所以辨徳也此賢不肖之别也貴
賤明親爱厚噐用設衣服修賢不肖别而國
[053-28a]
不治者未之有也道載于礼而礼藏于器不
知礼不足與言道不知噐不足與言礼考礼
者自噐而辨道者先礼明乎噐逹乎礼通乎
道而不通乎治國者吾未之聞也故古之君
佩玉束帯趋翔旋揖于宗庙之中而盡天下
之能事者如是而已矣
礼論三
先王之制祭祀自郊丘以逮夫七祀莫非祭
也而尤重于禘尝其説何也盖其道有三焉
[053-28b]
曰政事之莭也曰品物之盛也曰隂陽之消
長也夫禘夏祭也而夏者萬物之始蕃而于
時則陽用事之時也故先王之政凡所以順
陽之氣者禘而後頒焉故曰古者于禘也發
爵賜服順陽義也尝秋祭也而秋者萬物之
既成而于時則隂之始也故政之所以順隂
者尝而後行焉故曰于尝也岀田邑發秋政
順隂義也盖先王之政一本于隂陽而禘尝
者謹隂陽之莭而不敢違候時辨物以别天
[053-29a]
地之氣者如此所以重欤然則春之𥘉也冬
之蒸也而政不與焉何也盖春者物之始生
勾者始奮萌者始逹而平秩東作之時也夫
物始生則陽氣未盛而品物未偹而民方趋
于東作之際則趋功造事而未可以聼政役
故陽之政待夏而後行盖夏者物盛而厥民
因之時也冬則物之生窮实者已歛而成者
既收塞向墐户而民率其婦子以入室偹寒
之時也夫物生已窮則非所以偹財用而民
[053-29b]
既息則非所以聼政役故凡政之所以順隂
氣者方秋而行之矣而秋者萬物始成而厥
民夷之時也盖古者尝祭未行則未發秋政
未發政則民勿敢艾其謹之如此此所謂政
事之莭也夫物之于春也始生而于夏也始
盛成于秋而窮于冬既盛則偹于𥘉生而已
窮則闕于始成故禘也尝也萬物盛多之際
也萬物盛多則品物偹故禘尝之祭偹物之
享也此禘尝之所以爲重也夫先王之于祭
[053-30a]
也誠而已何貴于品物之盛也祭之儉也非
先王之𣣔也夫玉瓉而大圭玉豆而雕爼齋
明以臨之盛服以行之水陸之品苟可荐者
無不咸在此先王之所以事宗庙也故天子
之特礿也而廢祫也為夫物之未成而礼不
偹故也礼不偹則不敢用祫則品物之重也
乆矣盖物者誠之表誠者物之主物偹而誠
不至者有之矣未有誠至而物不偹者也夫
祀上帝之簡也非先王之圖也以謂無物可
[053-30b]
稱而不敢近于亵是亦誠之盡于已矣所謂
蒸尝者品物之盛也夫先王之于隂陽也陽
慶其成而隂悪其盛禘夏也于時則陽之成
尝秋也于時則隂未至于盛礿之于春也則
陽方作而未成蒸之于冬也則隂已窮而既
盛故禘尝之祭陽之成也而隂之微也是以
先王重之此所謂隂陽之消長也有是二者
則先王之所以重慎而不敢易之于常祭也
不亦宜乎夫天子祫禘祫尝祫烝諸侯尝祫
[053-31a]
烝祫何也夫祫丧畢之祭也而礿禘烝尝者
四時之祭也天子先祫而後時祭諸侯先時
祭而後祫丧畢之祭無常時而四時之祭有
定法無常時者近私有定制者近公天子制
法者也故先所私而後法則無嫌也諸侯従
上者也故先定法而後行其私此所謂君臣
之道也
礼論四
古之飬世子而教之學與夫凡學于國之學
[053-31b]
何其有序而不乱也盖其學有常位其習有
常事其教有常職其礼有常度四者立而後
學之道偹盖所謂其學有常位者其别有四
曰東序也曰瞽宗也曰上庠也曰成均也所
謂東序者夏后氏之學而其事有九一曰學
干戈二曰學羽籥三曰飬老四曰合語五曰
授𢾗六曰論説七曰儐賔八曰釋奠于先老
九曰飬老幼所謂瞽宗者商之學也其事止
于學礼而己所謂上庠者有虞氏之學也其
[053-32a]
事止于讀書而已所謂成均五帝學也其事
則郊人取爵于上尊而已夫偹三代之學而
夏后氏之學其事獨衆于有虞商人之學何
也盖凡學于東序者楽舞飬老之事也夫楽
舞飬老之事聖人之所貴而其道主仁東序
在王宫之左而其位則仁之方也此其比于
二代之學其事為衆欤夫書者観言以取訓
而習礼者勤事以正容夫観言以取訓逺道
也而三代之學莫逺于虞故讀書于上庠勤
[053-32b]
事以正容近道也而商人于周為最近故習
礼于瞽宗盖成均者意其虞氏之前也夫時
逺則制畧制畧則事卑盖所謂郊人者既逺
之而在郊矣故不得與于上庠瞽宗東序之
事然獨至于天子飲酒于成均然後始得酌
于上尊此不亦時逺而制略制略而事卑乎
此所謂其學有常位也其習有常時者其别
有九一曰千二曰戈三曰羽四曰籥五曰南
六曰誦七曰弦八曰礼九曰書所謂學干者
[053-33a]
小楽正主之而大胥賛之而大楽正授𢾗焉
至于學戈也籥師主之而籥師丞賛之至于
羽籥則其主之無官其賛之無助何也盖舞
羽近于學干則知舞羽之官亦楽正與大胥
而學戈之官固已能吹籥則知學籥之官是
亦籥師籥師丞而已矣夫南夷之楽也而陳
于學何也盖四夷之俗皆有安居和味宜服
利用偹器陳之學者學之所知博而不厭也
凡學之時施于春夏者四有通而習之者干
[053-33b]
戈是也有别而習之者春誦夏絃是也施于
秋冬者四有通而習之者羽籥是也有别而
習之者秋學礼冬讀書是也春夏者物盛而
形顯之時也而干戈之舞形之盛也故春夏
習之誦與弦均為殾也而誦者人殾而弦資
于噐人殾者先王之所貴故先誦而器次之
焉秋冬者萬物𢾗窮形歛而體伏之時也羽
舞者主于振作而吹籥者羽殾而已故于秋
冬習之秋習禮而冬讀書均為事也而習礼
[053-34a]
者俯仰折旋劳于外而後能習于冬則寒而
大苦故于秋冬者人入室以居而無事之時
也故使之讀書焉安于身合乎時中乎義習
焉而不困乆焉而不墮者用此道也盖所謂
其習有常事者此也其教有常聀者其官有
十三曰太傅曰少傅曰保曰師曰大司成曰
大楽正曰小楽正曰大胥曰胥曰執礼者曰
典書者曰籥師曰籥師丞所謂太傅少傅與
夫師與保四者以道徳爲聀者也而太傅之
[053-34b]
職無所繫不以教率不以言喻故曰審父子
君臣之道以示之而已少傅則教以率之言
以告之故曰審喻之師也則教之以事而喻
諸徳保也則慎其身以輔翼之而歸諸道則
二者其聀已劳矣其徳有小大故官有劳佚
以心治者其官逸而以事䛇者其任劳此其
理然也至所謂大司成者論説在東序又曰
凡侍坐于大司成者逺近間三席可以問則
大司成者主學之教者也所謂大楽正者舞
[053-35a]
干戚語説合語乞言皆大楽正授𢾗于大司
成之教而喻諸其下者也所謂小楽正者凡
祭與飬老乞言合語之礼而詔之于東序則
小楽正者授𢾗于大楽正而喻諸其下者也
所謂大胥者小楽正學干則大胥賛之盖輔
小楽正之事而為佐者也所謂胥者大胥之
佐也故教南盖其聀已卑矣主莭夷楽而已
所謂執礼者典書者籥師與其丞其職雖不
偹見然考其事則皆供聀效役以承其上者
[053-35b]
也此治學之常聀也所謂其礼有常法者其
别有十所謂立學而釋奠于先師一也春夏
秋冬而釋奠于先師二也天子視學而祭先
師三也釋奠先老于東序四也釋菜五也大
合楽六也飬老七也合語八也論説九也乞
言十也立學而奠示有祖也時而祭之示不
敢忘也天子視學而親祭示奠也釋奠于先
老示已所有事也大合楽而後飬老始立學
既具噐而後釋菜示告成而不敢尊也習而
[053-36a]
後行礼也小楽正合語為未足故大司成論
説之以論説為未足故乞言于老者此所謂
其礼有常法凡此者先王教學之道也
敦俗論
所論人主之利势者惟其能供天下之所求
而我無所求于人故能奔走天下使其進退
取舍莫不在我而天下之人雖欲去之而不
得盖惟其能貴故天下之賤者尊之惟其能
富故天下之貧者宗之使之脱然捨去斯二
[053-36b]
者則天下之人誰肯以區區之名而役之哉
故富與貴者人君
之以用其下者也雖然
天下之利惟富貴而後可為則先王之治宜
其隆势利重権位使其民唯富貴之知而見
其已之尊嚴然其率天下也何其退約亷遜
教其民務為安貧楽賤之事而深抑好争務
勝之心者何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使求為利
也夫使天下之人惟利之為求則大者簒小
者判惟其得之而後已嗚呼使人皆𣣔得其
[053-37a]
上之所楽則将日仇其上而奪之夫如是則
吾之立于天下之上不亦甚殆哉是故先王
思所以長享富貴之利求其安而無乱服而
無争是故為是㢘耻冲退之道使之輕禄位
而賤権势而惟仁義之知公卿之爵人之所
𣣔也然三遜而後受萬鍾之禄人之所甚貪
也然無名而不敢當嗚呼使天下之人皆仁
義之人耶則吾捐國而與之有不受者矣三
代之歴年後世莫及而考其教化風俗之美
[053-37b]
詩書之所載後世亦無有継之者然則其效
可知也余尝悲夫自聖人之亾後世之治天
下者不明乎此也開功名権利之門以誘天
下而使其民汲汲然惟利之知而幸其區區
之功利尚功而賤徳貴才而廃道奨勝而羞
退進位而卑齒故天下始囂然皆有楽富好
貴之心而不安其分反頋其貧賤而悪之而
日思其所以去之之術夫惟人悪其貧賤而
求去之而天下之亂始𧺫矣故後世之所謂
[053-38a]
利其國而自安者未始不亾其國而自危也
昔者秦之俗盖若此矣方其疾戦不頋以取
諸侯也使其人惟攻戦争奪之為求故秦之
民皆忘其上而利其身功成戦克而後天下
之人移其勝敵之志為仇君之心盖其平日
之所飬耳目之所習有以使之而無足怪也
嗚呼争之不可啟也如此飬虎之肉不敢全
而生委之惧其决裂以動其怒而况持争具
而授之欤夫先王之道其始若鈍而後能利
[053-38b]
其始若迂而效最切老子曰非以其無私耶
故能成其私夫成其私而惟私之求則天下
去之夫惟公以得天下之情者天下之所歸
也天下之所歸而有不能得其所𣣔者乎盖
梁惠王問孟子以利而孟子對以仁義其說
以謂上下交征利而國危又曰未有仁而遺
其親未有義而後其君者其非危國而其極
至于國危仁義者若非所以自利也而其效
也使人不敢遺而後之則聖人之所以安其
[053-39a]
身者豈匹夫匹婦之淺道欤嗚呼孟子可謂
知利之實矣
法制論
昔者聖人之立法告天下以其意而已故常
立其大防而其莭目委曲所以施于事者聼
夫人之自為而不于其一切先立于我是故
法立而意行意行而利至盖天下之事繁細
瑣屑其情状变故不可以一致以吾一人區
區之聪明而先為之經畫于此而使之一従
[053-39b]
于我則事将有格而不得成者夫其势不可
以有成而必求行焉則物有受其弊者矣天
下之法常壊于此而世之惑者未之或知也
今夫世之敢戦者其為行列什伍亦不過𢾗
者而已彼豈不𣣔盡欤势有所不可也何則
敵人之智百岀而不可測而我安能委曲而
預測之耶必曰必如是而後勝如是而後敗
其委曲瑣屑一切先為之所使無頋于敵者
之何如而惟我之為聼夫如是則必敗而已
[053-40a]
矣善教人者曉之以其道而不示以其事故
告天下使無違吾意則其委曲瑣屑雖小不
盡而吾之意猶在也嗚呼三代之聖人其聪
明睿智足以深見天下之賾隐然其制法也
亦何以異于此𣣔均天下之田而爲之井田
𣣔分天下之地而爲之諸侯九夫爲井人得
百𤱔而耕之使夫大之不得以兼小強之不
得以并弱而後又爲溝洫之制自一夫而積
之至于萬夫公之地方五百里而男之地方
[053-40b]
百里使之大小有序而又列為九服之逺近
夫分田建國之法如是而已矣夫天下之地
高卑之不齊廣狭之不一水泉畎𤱔之差殊
與夫名山大川汙池薮澤之地常居十五則
亦安能較然如畫于一枰之上哉彼聖人之
法不為之纎委瑣屑以盡之而特設其大端
而已何也盖聖人之告天下者特其意而已
盖當是時公卿凡當其聀者皆得出其智以
盡天下之变因規而為之規因矩而為之矩
[053-41a]
使之各稱其宜而不亂是以天子恭己優㳺
于上而所以均齊天下之理亦莫不如意而
天下安享其利人人皆得措手足于其中𥘉
若莫可依據而吾之法卒立乎天下此先王
之所以有所動作而天下楽之雖天下之大
事而為之無難者也不善為法者則不然窮
析天下之理于一身之聪明恃區區目前之
智而断萬里未来之势故其法不患于不詳
而天下卒不能行而不知其患乃岀于好詳
[053-41b]
是故善用法者有違法無違意不善用者有
違意無違法法可違也意不可違也夫天下
之情常楽于有所爲而困于齟齬而不得放
夫使人人足以自致而其終不失吾之所𣣔
則亦足矣何必區區乎使之従我而後可也
用大論
能用大而後能治天下而用大之術爲最難
夫惟有所不治而後能用大矣何則治大者
莫若立法有所不治而後法立矣屦人之爲
[053-42a]
屦也非量國人之足而爲之也度其中而爲
之夫一國之足雖不能盡合于吾屦而中者
居多故雖不知國人之足而吾不失鬻屦之
利必将人人而較之則吾之爲工不亦甚劳
而長短小大之差要之不可盡得嗚呼使吾
之爲屦足以半國之人足矣雖有所遺而何
害吾之大利哉通此說者其知用大乎夫立
法以治天下者而吾之法果足以盡天下之
理包羅籠絡使天下之智巧不足以用其奸
[053-42b]
乎吾知其不能也夏后氏之為忠也使禹不
知後世之将野則禹不智也知而為之是禹
亦無如之何也商之質周之文亦猶是也夫
以聖人之知猶有所屈于事物之变則立法
以求盡天下之理吾知聖人有所不能故立
法于此足以通天下之情至于聪明之不及
思慮之所難測岀于人情之外者吾有所不
治也而吾之法立矣且吾之法果何為而𧺫
欤無乃出于天下之大情萬物之常理耶嗜
[053-43a]
膾炙者百人而悪之者一人膾炙之美未害
也使吾法足以當國人之十九則吾之利多
矣其所不及焉吾可以無䘏矣非不欲䘏也
勢不可也嗚呼自堯舜三代以来更𢾗聖人
其講天下之法亦詳矣然後世可考者如井
田封建車徒之制亦不過設為大法而已世
之惑者徒見其為法之略以謂不可施于事
而不知聖人示之大法不以臆度之區區而
預盡天下之委曲苟有不合亦付之人而已
[053-43b]
一絲之不齊無害其為裘一粒之不精無害
其為食故曰有所不治而後法立矣傳曰小
有所治者大有所失近有所遺者逺有所包
此逹于治體之論也或曰量國人之足而為
屦不畏劳者能之盡天下之情以立法不厭
詳者能之吾未見其不可也應之曰非劳與
詳之避也國人之足可以盡量天下之情可
以盡得雖費于終身之力而為何惮焉吾知
决不可為也吾不若従其逸而擇夫為利者
[053-44a]
為之也嗚呼何至屑屑然語治天下之劳哉
知所以立法而後知用大知用大而後能不
出户而天下無遺慮矣
憫刑論上
昔者先王之時議事以制不可刑辟者何也
夫天下之情無穷而刑之所治有極使天下
之吏有限之法以治無窮之情而不得少
議于其中而惟法之知則天下之情無乃一
枉于法而失其實欤是以先王之時一権諸
[053-44b]
人而不任法是故使法出于人而不使人岀
于法至于後世其所以治天下之具不能如
先王之盛時淳厚之徳衰而吏有率私以立
法恃其無法而放肆者故後始有刑法之書
以治天下然天下之弊雖不可以不救而天
下之情不可枉也是故法簡網踈而人與法
两立而不偏廢穆王之刑以謂輕重諸罸有
権夫五刑之属止于三千者法之所不可移
惟其輕重之間有所謂権者是故猶不廃行
[053-45a]
法者之志方是時罪入于法之内則歸之法
罪岀于法之外則歸之権雖不如先王之盛
時而天下猶未受其弊嗚呼奈何一歸之法
而不任人也自秦漢以来治天下之具苟且
㓕裂務使天下爲不可欺而待天下之吏以
爲不可使少行其意也故一切任法而廃人
余尝悲夫後世任法之弊也盖其弊非獨法
不足以盡其情而其極乃至于变其情而合
諸法盖罪無必而易移法有限而難動故罪
[053-45b]
輕而法重也不幸無輕刑以䖏之則有入之
重者矣罪重而刑輕不幸無重刑以當之則
有岀之輕者矣变罪而附法失情而合文不
畏情之不盡而慮法之不合盖其間有所謂
疑慮而上諸有司者十不過一二而已嗚呼
任法以治天下而天下無正刑矣余尝推其
厚而後悲夫天下之事未始不自夫賢不肖
始也先王之時天下之事簡粛而精修其人
才皆足以過絶天下而上有聖哲之絶徳故
[053-46a]
堯舜之際與夫三代之盛時至于鳥獸之無
情隂陽之不可測而人之才智皆能為之故
其後有豢龍御龍之官而四時之官皆能候
天地之氣導馭其莭而制其和由是言之則
人之所以深思極慮以治事赴功者何如哉
自聖人之亾其後世比于先王之盛固已少
减而天下之事日以煩亂詭偽生于其中而
信厚之徳薄人之賢者不及于先王之時而
間之以不肖混亂而不可知天下之事日以
[053-46b]
廢缺夫惟得如先王之時故可以舎法而不
任而賢不肖之相半也故人與法並行後世
非無賢而要以不可知故一歸之法推其原
求其本則法之弊盖出于人之弊也夫惟能
隆任人之術詳于擇人而後法可以少簡姑
無望其不爲刑辟人與法並行者可庻㡬矣
憫刑論下
立法以糾天下之過者必𣣔天下行之而不
敢逆然而常至于沮而不行者何也是其立
[053-47a]
法非人之情故也何謂非人之情夫天下之
所共悪者而時輕之天下之所共恕者而時
重之不當恕而彊為之仁不必悪而過為之
罰凡此者天下之情所不安者也今夫天下
之情有所謂狠悪而不逞舉措而悪之者幸
而入于刑而考于法則輕而不足以懲之則
夫行法者必有不平之心故必入而䖏之于
重夫如是則是好為輕者之有所不行也夫
人固有不幸而入于刑者有誠犯而其心無
[053-47b]
他者不幸而遇刑而考于法則重則行法者
必有不忍之心焉是故有出而寘之輕夫如
是則好為重者之有所不行也昔者聖人之
于天下其言無不聼其令無不信然卒不可
变者天下之好悪也惟其然故天下之所悪
者聖人不彊恕以為仁天下之所哀者聖人
之不深治也故法立而天下安之傳之後世
乆而不敢易夫犯天下之所悪當天下之所
恕而吾寛之以所𣣔則天下之吏雖不如吾
[053-48a]
法之所為而人固已隂服之矣吾之法因彼
之情故也故𣣔吾之法立于天下者莫若原
天下之情而無所岀入使天下無不楽之心
而後可也後之惑者不深求先王之意而求
夫㤙威之名而不䆒其實以謂㤙主于貸而
有罪者舎之以為㤙思有所禁則小過者刑
之以威行之者不快而𬒳之者不服則何怪
乎吾法之不立哉或曰吾之法過于威耶則
不惟行吾法者有不楽于其心而固取亂于
[053-48b]
民使過于輕耶民将懐我彼行吾法者之不
快是何足怪也嗚呼是大不然也天下之情
自頋其所爲誠有拂于人而人不加怒彼固
以爲可欺而罔人之心至矣故人之不察其
過而知徳者君子也尚何懐之有哉夫治天
下者何必苟爲惠以謟天下之情也殺之而
當其罪雖日殺而天下悦服矣
馭相論
天子能使天下之権在宰相而進退宰相之
[053-49a]
権在天子夫如是者可謂知馭相矣夫天子
之所以必尊宰相者非以私宰相也而其
勢乃所以自尊今以天子之輔相左右朝夕
之所接以取謀而使天下之人有輕之之心
則天子之勢亦卑矣夫人之情渉江河而畏
險則終身不敢行海何則彼以為江河為可
畏而况于海乎彼且以為宰相為不可慢而
况其君乎嗚呼又非特如此也使天子之力
足以辦天下之事則何所俟于相以吾為不
[053-49b]
能獨治也而後擇相而委之委人以事而奪
之権猶為不任而已矣故必使之可取可舍
可賞可罰舍吾疑之之心而使少行其意而
後彼得以有盡夫如是故不幸而有過吾有
以責之夫使宰相之勢無以異于羣有司
必使之一聼于我而後可則彼有罪而吾将
無以責之彼且有以藉其口矣故曰宰相不
可以無権夫與人以権者必使之其利在我
以為與爾以権者凡以為我也斯可矣使竊
[053-50a]
吾権以據之乆而不還以為己私利則吾将
折而受制此天下之大患也今夫世之畜犬
與鷹者方其逐禽于野則必觧羈弛禁縦之
而不制然至不順而害人則吾必能制其命
夫縱之而不足以收之則㡬何其不為患也
誠得天下之至賢如伊尹周公霍光孔明之
徒不以天下易匹夫之命者而任之則何所
復求然天下之賢不可以常得而吾之任人
或以才而忘其汚或以功而舍其素未必皆
[053-50b]
天下之至賢也夫使擅天下之権于掌握之
間而吾無以制之而望其不亂其庸可得乎
故古之待大臣者天子為之盡恭致礼而至
其有罪則不恕有殺而無罸夫惟君致礼則
宰相尊至有罪而不恕也此所以為天子之
権欤故曰必使進退之権在天子曺操司馬
懿父子𥘉不過能窃天子之権攻伐出䖏放
意恣行而已而漢魏之主惟其無有以制之
是故飬其势固其身而卒盗其位若唐徳宗
[053-51a]
則疑宰相而不任徳姦臣之弊而謂天下之
人舉不可信乃一切自用其聪明當時宰相
奉行文書而已故當是時藩臣有輕朝廷之
心彼一人之聪明而當天下之亹亹則𢾗見
其所窮而左右大臣皆有苟且之志而無岀
力死難之意則宜其陵犯而無忌也嗚呼與
人以権而我不能收漢魏之主是也畏権之
去而我奪人之聀者唐徳宗是也是二者皆
過矣嗚呼天下之事不可以無術也而馭臣
[053-51b]
為最難或者不知其故以謂先王之時一本
于忠信而無術不亦繆乎夫坤之道臣道也
而象為馬吾未見馬之可以亾馭也馭之以
術何害于忠信耶
張右史文集卷第五十三
[053-52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