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f0010 牧齋初學集-淸- (master)


[037-1a]
牧齋初學集卷第三十七
 序十
  江隂李貫之七十序
江隂自葛文康父子以文學顯於宋而陸子方
王元吉孫大雅之徒相繼而起故其鄉多博雅
好古之士如貫之李先生其人也貫之之爲人
孝友篤誠束修勵行衣冠儼然不苟訾笑有古
先民長德之風至其讀書好學老而益堅則有
如尤延之之所謂饑以當肉寒以當裘孤寂以
當友朋而幽憂以當金石琴瑟者殘編齾翰寤
[037-1b]
寐訪求橫經籍書朱黃錯互虞監之親鈔杜侯
之手跋充棟宇而溢機杼江以南艶稱之晚尤
研精於禮學自漢唐以來所謂共氏而分門同
經而異註者蓋將會而通之以求得乎先王之
遺意經學之不講乆矣如貫之者其可謂强學
蹈道卓然而不惑者也貫之今年七十矣頃年
史局弘開諸薦舉布衣方聞有道之士章滿公
車顧未有及貫之者人或以是爲媿且以爲貫
之惜焉而余以爲是非知貫之者也貫之守其
樸學不屑爲琱繢補綴之學以謏聞動衆故世
[037-2a]
之知我者希而堅坐於荒江寂寞之濵漠然而
自貴令其游光揚聲有譁世釣名之志世苟知
我而其中之所存者已薄矣宋之嘗秩以經學
爲歐陽公所知比秩從荆公之招遂匿其所著
春秋學不以示人歐陽公深愧之而荆公亦心
薄焉今之處士其明經未必逮秩一旦逢世則
其不爲秩者亦或寡矣貫之經明行修忘貧屛
貴使鄉邦之士友有所矜式考問而獲免於靣
墻著書蕝禮討論異同使先王之遺書與先民
之話言猶不至於澌滅令世有歐陽公亦必眞
[037-2b]
以處士相題目而王平甫亦不復有春秋倚閣
之戲世之不知貫之斯世之愧也又何足以爲
貫之惜乎余與貫之皆有好書之癖每從貫之
借書未嘗不倒庋相付也余不喜爲生辰稱壽
之詞而於貫之不能以無言故爲序其意如此
昔葛文康好借書嘗以酒劵從尚公輔假太平
御覽詞林至今以爲美談余之文豈足以代文
康之酒劵乎抑亦如諺之所云借書一瓻者聊
以博貫之之一笑而已矣
  于潤甫七十敘
[037-3a]
神宗末士大夫奮臂鈎黨而金壇于中甫尤爲
世所指名中甫之弟潤甫以明經佐建寧郡三
年大計當上考冡宰欲黜之藩臬長爭之力冡
宰笑曰吾亦知其賢顧安有于某之弟可尚繫
仕籍者耶竟坐黨人弟免官而潤甫亦先事拂
衣歸矣潤甫歸與中甫優游結隱不關人事中
甫營𣑽川潤甫營雲林皆極水木園池之勝巾
車櫂舟追逐雲月若未嘗有牽連左官之累者
中甫歿又十餘年潤甫之名德益高其神情益
王所謂雲林者水益加寖木益加章其子姓之
[037-3b]
蘭茁其牙者亦㫮鸞鶴停峙稱其家兒而潤甫
年已七十矣余嘗謂中甫之爲人如喬松千尺
節目磊砢未至其下已知其有回挽萬牛之勢
潤甫如千金之玉肉好若一溫潤淸越廉而不
劌珪璋特達人可以望而知也二甫之性量節
度不同至其慷慨引大節急病讓夷惇重然諾
則固未嘗少異也當諸公結交之日繆仲淳以
布衣稱長兄仲淳沒潤甫經紀其後事䘏其寡
嫠奮身爲之不以煩顯貴人余再起再躓已已
被逐相知者縮頸莫敢過其門潤甫獨衝風過
[037-4a]
余執手相慰勞余歎曰此與妖書大索時中甫
之周旋歸德何以異哉潤甫之志義卓犖如此
蕭閒澹漠不自表異若無所與於世而世亦罕
有知之者斯可爲一歎也雖然余竊爲潤甫幸
焉凡人世之榮華富貴與夫美名奇節皆造物
者之所吝惜也咎譽悔吝往往相感相攻終身
覊絆而不能自解釋者多矣王荆公宋所謂黨
人之魁也用新法以斬艾元祐之賢者幾無遺
種可謂得志於時矣然其登茅山之詩感嘉平
之改臘懷子房之高風蓋霜筠雪竹歸與投老
[037-4b]
之思其託寄不一而足也陶隱君世所稱山中
宰相也處齊梁之亂世逃名於外兵奮筆於别
錄微窺其中殆亦有憂患焉潤甫所居去茅山
百里而近詠荆公之詩章覽隱居之遺跡俯仰
今古其能縱浪塵世脫然而無累者有幾人哉
嘗試與潤甫閑窻靜夜細數三十年來升沉死
生之故不過目睫耳如中甫者嶔崎歷落固已
終身爲勞人矣彼四明諸公炎炎隆隆彌天而
蔽日者今又安在哉潤甫有器而不見賈有才
而未盡試歸餘惡盈不爭於造物而得全其天
[037-5a]
年亦已足矣隱如陶貞白顯如王介甫彼皆有
欿然如不足者而況其它乎以此爲潤甫壽不
亦可乎余將輕帆過潤甫信宿雲林之下酌良
嘗之醴訪福地於虛臺便闕之閒歸與投老從
潤甫而後焉潤甫其許之否也
  于潤甫八十序
當潤甫之年七十也余爲其稱壽之詞敘述其
兄弟閒牽連鈎黨左官禁錮之故與其暮年結
隱子姪秀發園池花鳥之樂家庭門第之盛潤
甫喜而張之於璧登堂稱壽者睇視其文皆相
[037-5b]
與頌述以爲美譚今年壬午潤甫壽八十矣潤
甫以目疾堅謝賀客客揣其意更欲得余之一
言以侑一觴夫生辰爲壽之詞一而足矣是固
韓子所謂千歲萬歲之聲䀨耳而歸熈甫以爲
橫目四足之徒皆可爲者也是亦不可以已乎
雖然十年以來隂陽人道之變潤甫之經心而
動目者不爲不多矣以余一人而言之牢修朱
竝之獄鉗網於前李亶舒定之章 讕於後當
其錄牒旁午蜚語錯互之日潤甫之爲余中夜
屛營當饗而歎息者數矣介恃 聖主保全伸
[037-6a]
雪得以收召䰟魄復爲平人高天化日之下得
與潤甫燕喜稱壽稱一尊以相屬豈不幸哉當
 聖明全盛之世權臣忮相障咫尺之天興五
里之霧高下在心生殺在手曾未幾何偃月之
堂格天之閣殆將化爲飛塵鞠爲茂草矣傳燈
護法之流有再拜賜死涕泣雉經求屬其首領
而不可得者矣有彤弓盧矢專征出鎭欷歔仰
藥葦席裹身者矣其氣焰之赫奕譬之飄風之
怒號而暴雨之驟至也其聲利之熏灼譬之木
槿之朝榮而蜉蝣之夕化也潤甫以局外之身
[037-6b]
靜觀而縱覽之不當爲之盍然一笑滿引而自
壽矣乎潤甫雖病目青動止須人然其神益王
齒髮益壯茂而所卜築雲林者千章之木百畝
之竹淸池曲臺甲於江左杖屨時至歌咏閒作
執化人之祛而游於淸都紫微默存而自失所
居所游猶嚮者之處也潤甫從游於憨山紫柏
發明心地其知所謂無目而視無耳而聽者乎
其知所謂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者乎廢心而
用形以至於六根互用則謂之渾身是眼亦無
不可而區區目青何足以爲病歟余姑書之以
[037-7a]
爲潤甫壽更二十年而潤甫之壽益高其目當
復明如唐之張水部余以老年稚弟從君於名
園緑水之中當咏韓退之詩所謂喜君眸子重
淸朗携手城南歷舊游者以將百歲之祝潤甫
更爲一笑也
  康文初六十序
往金壇于中甫長興丁長孺嘗州沈伯和以交
詣聞於海內而嘗熟繆仲淳松江康孟修幅巾
奮褎稱爲長兄諸公晚託末契於余余因以識
孟修且交於孟修之子文初斯所謂交在紀羣
[037-7b]
之閒者也今年文初年六十吾里中與文初游
者索余文以爲壽且曰文初老而不遇皇皇旅
人意蓋有不舍然者願得余言以解之嗟乎自
于丁諸公相繼殂謝文初俛仰今昔西州之慟
東閣之感往往而是至如余之不肖削跡竄逐
固無足道者每不勝齎咨歎息以爲斯世之憂
蓋文初之不舍然者如此顧獨以爲悲窮歎老
負憂生之嗟而已此非知文初者也雖然當試
與文初妄言之夫于丁諸公感槩立節坎壈謠
諑之死而未巳斯所謂天民之遑遽者也有人
[037-8a]
於此視諸公之乗轅而反之朝秦而暮楚東食
而西宿曰余曷不至於公卿雖然幸而至焉亦
巳愧矣繇此言之效諸公之所爲是天之勞人
也反諸公之所爲是又天之小人也無一而可
也文初雖老而不遇然讀書譚道修先人之一
行以遺其子進不絓於網羅退無&KR0804於形影斯
殆造物之私人也巳其不舍然也又何爲乎余
之爲勞人乆矣近始偕孟陽爲耦耕終老之計
而文初僑居金壇時從道人逸老尋四朝七眞
之跡吾兩人欲招之而未能也然吾攷陶隱居
[037-8b]
眞誥會稽淳于斟入吳烏目山中遇仙人慧車
子授以虹景丹經修行得道烏目山者虞山之
别名也安知慧車子及淳于不時時往來於其
中乎文初從我而隱安知其不旦暮遇之乎人
生百年如風狂電掣向所謂不舍然與舍然者
又何足道哉諸友曰善請以此言壽文初且屬
孟陽爲詩以招之
  汪君六十序
嘉定程孟陽嘗爲余言弱冠時薄應舉之業嶄
然有志於功名偕年少十數人學騎射擊刺骨
[037-9a]
騰肉飛如饑鷹餓鴟今老矣追思少壯事殆如
隔世而廿年來十數人者獨總戎錢君與汪君
在汪雖老田閒度其才略可使將數千人者也
嗟夫天下承平乆矣世所重獨射策甲科而豪
傑倜儻之士往往以文法屈抑錢君固東南宿
將也平壤之役絀於李氏有功不得封又數彊
項與文吏爭故數起數躓而汪君身授農書衣
襏襫從事於汚坳沮洳之閒微孟陽之言余故
不知君之能若是也今天下不可謂無事矣錢
君旣被推轂當訓練之任猶格其請未下而所
[037-9b]
謂網羅豪傑破資格以備緩急者僅見諸條議
而已余思孟陽言未嘗不竊歎於汪君又思夫
汚坳沮洳之閒輟耕而太息如汪君者固不少
矣惜乎予之不能盡知之也余觀宋靖康之事
王正道獻決圍之策受命不兩日得數萬人皆
願效死而張仲友以下第舉子持空名帖三十
逾旬而解鼎澧五州之危易於反掌此兩人者
其緩急有用視射策甲科從頌卿相者相去如
何也正道之策不克用於宋而仲友旣解圍終
不願爲宋用夫有才如正道而不克用則天下
[037-10a]
之士不願爲世用如仲友者必多矣此又可以
深懼也今天下方急才如汪君者其可使長爲
農夫終老于汙㘭沮洳之閒也耶余之知而竊
歎者亦與有罪焉耳矣君今年六十其稱壽以
歲之十二月田家作苦禾稼旣納酌凍醪烹伏
雌與比鄰故舊契闊談讌聞余之言其不盍然
而笑者幾希雖然酒闌客去秉燭夜讀亦未必
不有感于余言也孟陽方游澤潞之閒古稱天
下之脊戰爭形勝之地也天寒風急貰酒高歌
曩之壯心得無有奕奕萌動者乎余將以斯文
[037-10b]
寓焉
  溧陽彭翁七十序
江南稱園亭之勝以溧陽彭氏爲第一往余過
溧陽窮冬沍寒冰雪彌望思一游而不可得旣
而過投金之渚感貞義女之故事以謂此邦之
人風流激厲意必有倜儻感槩伏其身而不出
者顧獨以園亭之勝有聞于江左乎蓋又爲愾
然停車低廻久之而始去也今年春溧陽彭老
廉明甫介張異度龔淵孟謁余于長安屬爲其
尊人翼予翁稱壽之辭問所謂彭氏園者園之
[037-11a]
主人則明甫之羣從也問其尊人之年曰已七
十矣其家距園可數里步&KR1231往還壺觴談笑未
嘗不頽然于其中也問翁之生平則以明經待
詔公車孝友篤誠不侵爲然諾與人交生死寒
煖不相背負七十之誕辰通家子姓從明甫之
後執爵而拜于堂者非分宅之遺孤則下泣之
稚子翁所爲翼而長之者也翁其眞貞義之鄕
人不愧丈夫女者與向所爲倜儻感槩伏其身
而不出者翁殆其人與翁旣不得爲世用而孝
廉圭璋特達射策甲科高明顯融所以壽其親
[037-11b]
者未艾高文大篇祝嘏之辭其必有取於此矣
雖然翁惟老于明經抑沒不爲世用故其倜儻
感槩精華壯往之氣寛然而有餘而優游難老
長有其山林花鳥之樂富不如貧貴不如賤翁
旣已知之矣則夫高明顯融世俗之冀望于子
孫者何足以滿翁之一笑乎人亦有言名與身
孰親貞義之女全人以自沉視世之死名死權
者其與幾何繇此言之翁之倜儻感槩誦義無
窮者翁視之猶昔夢也而况其它乎此可以爲
翁壽矣余不習爲祝嘏之辭姑書是言以復于
[037-12a]
孝廉他日歸耕訪翁瀬沚之上坐彭氏之園命
觴而長嘯翁其以余爲知言也夫
  陳孟孺七十叙
歐陽子旣作集古錄序因自稱每有所作謝希
深尹師魯伸𥿄疾讀便得深意而嘆二人者之
不及見也歐陽子之于文至矣而拳拳于謝尹
若此豈文章之道作者難而知者尤不易與雖
然固未有不能作而能知者也余冠首時每一
屬筆不能自休抽黃對白東塗西抹未嘗知學
爲文也而見者交口諛之浸滛二十年始自悔
[037-12b]
其少作盡抹去之以庶幾求當于作者之㫖字
鉥句劌縮恧不能出閒以示人人或反唇相斥
笑有蒙恥自媿而已里中陳孟孺先生獨稱余
文不去口有斥笑余文者必靣叱之居嘗語余
必我也爲子謝尹者余聞之滋媿然余猶不能
廢作閒猶出以示人博人之斥笑而不辭者徒
以陳先生也嗟乎孟孺之肆力于文章不可不
謂深且篤矣高文豐碑崇論博辨以躋于世之
文章家如所稱弇州大函者固知其不願爲輩
行矣以孟孺之能作則固不可謂之不能知也
[037-13a]
以余之不能作而累孟孺之能知將孟孺繇此
而損能作之名此又余之所大恐也然孟孺之
爲人長者不妄許可出游長安遇文章鉅公未
嘗少貶辭色而獨以謝尹借余則余終不能自
巳于媿矣今年戊午孟孺年七十徐生于王過
余曰願得一言壽陳先生先生固欲之也念無
足爲先生言者逡巡乆之而又有感于歐陽子
之言所謂後生小子未經師友苟恣所見其病
蓋莫甚於今日以孟孺名德巋然長爲祭酒鄕
邦之士友有所考問其猶可免于靣墻乎先王
[037-13b]
之遺書與夫先民之話言尚不至於澌滅而横
目二足之徒其猶知有典刑矣乎余雖不能爲
歐陽子而歐陽子之憂其可免矣虞伯生以爲
學之說告蜀人而曰鄕人昆弟子孫之在東南
者因集之言有以推先世之學則區區㳟敬桑
梓之微意也然則余之壽陳先生者其亦有厚
望于桑梓也哉
  似虞周翁八十序
似虞翁以醫名吳中吳越之閒以爲彦修原禮
復出也方數百里爭延致之翁美須眉善談笑
[037-14a]
所至輒傾其座客崑山有魏生者精於度曲著
曲律二十餘則時稱崑山腔者皆祖魏良輔翁
與魏生游旬月曲盡其妙每中秋坐生公石歌
伎負墻人聲簫管喧呶不可辨翁一發聲林木
飄沓廣塲寂寂無一人識者曰此必虞山周老
或曰太倉趙五老趙五老者良輔高足弟子也
翁旣以醫游賢士大夫又時時游少年塲與游
于酒人輕衣駿馬美酒食列歌從如承平王孫
而行義斬斬有古一行之風潯水董宗伯嘗邀
翁過其第置酒高會苕上吳允兆聞翁善歌且
[037-14b]
不能酒爲令章以難翁朱太史文寧故不能歌
允兆重困之欲以令翁太史&KR0804淟爲歌一詩罰
籌蝟毛促數竟夕不得一當翁而罷允兆歸臥
舟中翁晨登其床起之曰君殆欲伶人我乎如
令章巧避我何雖然君知我者今可以歌矣允
兆跣而起按節相和歌聲嫋嫋沸潯水日上舂
乃刺舟而别凌錦衣者尚書公子也年少豪舉
雅客翁晚而食貧座客皆掉頭去翁每歲必載
錢米遺錦衣家錦衣時時過翁流連浹旬不聽
去錦衣爲余言翁至泣下也翁今年八十矣所
[037-15a]
至全活人無算傾囊倒庋好行其義自如中秋
必泛舟虎丘晴雨無閒婆娑按節不減少年時
而又有佳子孫酌酒稱壽如翁者豈易得哉予
嘗嘆天下方太平無事而吾閭井之近憂虞煩
苦嘗蹙蹙刺人眉目閒嘗試入翁之庭木秀而
花明登翁之堂酒香而食甘挹翁之語笑坐舒
而帶緩不自知其猶在今世也翁豈如武陵之
人不知有漢者與抑亦上皇之民與化國之日
宛宛然在閭井閒而予特未之覩與諸君子之
奉觴壽翁也屬余爲之辭余旣稍敘翁生平與
[037-15b]
其行義而又及閭井之近事徘徊感嘆若此使
夫閭井之人知翁之所以養生盡年優游耄耋
而享太平之樂蓋有所本焉非苟而巳也
  壽何嶧縣序
萬曆庚戍之春商楫何先生以嶧令需次選人
得滇南幕先生過余嘆曰余髪種種矣折腰一
官覊紲萬里獨不畏老櫞笑人乎余且歸矣先
是旬日余拜史官命初入玉堂之署畿輔方喜
雨先生爲余賦霖雨行音節激昻殊不類山澤
之癯不意其遽勇退若此也及余還里門求問
[037-16a]
所謂老櫞者蓋先生少讀書東海上有鳥啣柚
實遺于樓下乆之其䕃蔽樓玄實累累如斗先
生顧而樂之吳人呼柚爲香櫞先生亦呼之老
櫞云歲丙辰先生年六十于是先生屛居海上
飮酒賦詩摩娑老櫞下者又七年于此矣嗟乎
古之達人于所有嘉木美䕃坐臥嘯歌其下者
蓋莫不留連婉戀比之美人良友焉而殷東陽
桓大司馬之流嘆生意之婆娑感攀折而流涕
木葉落長年悲殆亦勞人志士所不免者視先
生于老櫞何如也先生治嶧法不當左遷左遷
[037-16b]
不當得滇幕功名之會可謂巧左雖然人世何
嘗之有柚一而巳柚呼之則柚櫞呼之則櫞枳
棘呼之亦枳棘耳柚之芬芳自若也卽令沉淪
蕪沒與戴癭銜瘤者俱朽柚終不泣血以自明
我知其不化而爲枳巳矣先生又何病焉先生
爲余從祖憲副公之壻憲副公宦游時先大人
方壯盛兩從叔翩翩少年歲時伏臘與先生輩
徵逐讌飮有承平王孫之樂去今二十年所耳
親知賔從老者墓木巳拱少壯者亦宿草矣余
兒時嬉戯几筵追陪笑語之地僅有存者無從
[037-17a]
過而問之先生年甫六十巋然如魯靈光之獨
存追而道之有不勝感嘆者矣先生過此日婆
娑老櫞下益知夫夢幻之無嘗而飮酒賦詩以
全其天年者之爲得也庶幾不爲老櫞笑乎余
乃爲老櫞之歌以遺先生俾歌之樹下引滿爲
壽歌曰靑禽來兮嘉樹生被緑葉兮帶朱莖有
美人兮託嘉名合槐榆兮爲弟兄櫞離立兮海
之濵蔓草叢生兮枳爲隣荒江寂寞兮月明無
人碧樹冬靑兮憺陽春柚爲櫞兮櫞爲柚覽察
草木兮變不可究槐忽忽兮欲盡柳依依兮非
[037-17b]
舊櫞有香兮柚有芳落玄實兮薦碧漿䕃老櫞
兮欣樂康貞松文梓兮永相將
  趙敘州六十序
吾友文度趙君以太子少保文毅公之䕃歷官
至敘州守謝事歸里而其子太史州守射策甲
科同年鵲起越四年爲崇禎之庚辰君之甲子
一週里中以爲盛事相與具羊酒舉觴稱壽而
太史先期請予爲祝嘏之詞余爲兒時頌慕文
毅公之風節如高山大岳魁偉奇特望而使人
敬憚者也長而與君兄弟游君方念門第衰落
[037-18a]
慨然思一振起讀書纉言攻苦嘔血知其爲勞
人孝子不隤其家聲者也及其牽絲入任在西
曹以平恕聞守大郡以廉辨聞中蜚語挂冠以
歸蜀人迄今尸祝之當逆奄亂政時感憤填咽
篝燈草疏屢欲上而未果及太史抗疏歸君大
喜過望酹酒告文毅曰先人有孫吾有子矣遡
君生平趾美娠賢前暉後光殆亦斯世之完人
而造物之私人也巳君少善病好養生修煉之
術以余之衰老時時欲引余爲采眞之游今之
所以壽君者蓋莫先于此洪範之建用皇極也
[037-18b]
歛時五福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曰攸好德
則壽富康寧兼舉焉神僊之書著于石函玉札
者亦曰凈明忠孝陶隱君眞誥亦謂貞廉忠孝
之人積行獲僊不學而得繇此觀之固未有不
忠不孝而可以登眞度世者神僊之書與洪範
九疇固未嘗不相合也君矯志厲行繼文毅之
箕裘又能使文毅之風節勿替于後人惟忠惟
孝兼有之矣以皇極凈明之道徵之壽富康寧
與登眞度世皆君之緒餘也自古仁人烈士多
在金房玉堂之閒比干在戎山李善在少室皆
[037-19a]
以至孝至忠爲標世傳文毅公歿爲僊官當亦
在一千四百年進補之例而君之積習忠孝蓋
所謂功在三官根葉相傳者虞山亦僊山也慧
車之虹景招眞之銀筒彷彿在焉以虞山爲戎
山少室于登眞度世亦何有哉以此爲君壽不
亦可乎太史曰善敬授簡以侑南山之觴且以
忠孝好德括神僊之道請以此補傳鴻範者之

  鄒孟陽六十序
老子曰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夫
[037-19b]
士生而有聦明特達之才英偉奇逸之氣以日
趨於功名富貴情僞攻取之塲一再試之而不
效則其才華鋒刃不能無所屈折已屈折矣而
又不禁其躍出以與之爭於是乎得則慄慄失
則鞅鞅終身弱喪而不能保其天年此不聞道
之故也聞道難矣其次則莫如近道之人氣濡
而欲寡行安而節和其於功名富貴情僞攻取
之塲試之而不折委之而不爭如駕安車以行
千里之途優游容與卽累日不至而無契需摧
絶之患此古之君子所以能養身盡年者也武
[037-20a]
林鄒孟陽少與聞子將嚴印持兄弟以才名著
稱吳越閒如唐人之所謂四䕫者乆之皆連蹇
不遇海内爲之嘆息而孟陽行年且六十矣孟
陽之爲人孝友忠信如古壹行落落穆穆淡於
榮利去年遊天台度石梁爲文以紀其勝歸而
吊余於倚廬執手閔默視其眉宇有道人靜者
之風蓋其天質近道又蚤奉敎於雲棲得唯心
凈土之㫖斯其所以坐進此道而養生盡年又
其餘事也與往吳越之閒以文章聲氣相慕說
者凡十餘曹四十年來如矍圃之觀人去者已
[037-20b]
過半矣而武林諸子俱無恙印持棲息山中縛
禪習觀經時不出子將買舟湖上弋風釣月與
玄眞天隨爲侶而孟陽與二三子探禪說之味
窮山林之樂雖其盛壯之時所謂聰明英偉者
巳覺其嚼然無餘而况於人閒之功名富貴煙
雲變滅者乎人生百年會當有盡惟聞道爲不
朽余於孟陽生辰爲壽不能以無言而稱引拱
璧駟馬之說以先之孟陽以吾言示子將印持
輩舉觴引滿相視而笑他日用以交相祝且交
相勉焉可也
[037-21a]
  嘉禾黃君五十序
今天子採輔臣議省直之士登賢書乙榜者胥
入國學大司成爲敎習叅預制科辟召之選于
是嘉禾黃君屢試國學皆第一 天子將臨軒
淸問不次簡擢而君年甫五十其子濤游于吾
門乞一言以爲賀君之祖學士公爲隆萬閒舘
閣名臣能文章負經濟未及枋用其父中丞公
名德巋然爲時羽儀君服習家訓攻苦力學數
踏省門不賈當世今乃以乙榜得見抜擢矯首
厲角于闢門開窻之日斯已奇矣東漢黃瓊隨
[037-21b]
父在臺閣習見故事及後居職達練官曹爭議
朝堂莫能抗奪而韓退之以謂房太尉之孫生
長食息不離典訓之內目擩耳染不學以能君
以學士爲祖以中丞爲父與黃房二家之子孫
何異學士在舘閣中熟習掌故講求國朝故事
珠林玉海遺書滿家君將挾以應 明主之求
邇英之召問天章之筆札使當宁從容漏刻咨
嗟太息因以知先朝儲才舘閣良有深意不當
夷史官於卜祝廢東閣爲車廐其取禆于 君
心國事豈淺尠也記有之五十曰艾服官政孔
[037-22a]
氏曰五十知天命之年堪爲大夫得專事其官
政也先王之治天下儲峙人才雍容養育而徐
收其用四十而仕五十而服官使之閱義理更
事變四十年宣勞於國然後懸車而致事非如
後世促數而求之鹵莽而用之馳驟斬伐而日
不暇給者也君今五十在成德更事之年而又
當 聖主求賢圖治宵旰不遑之後一旦得白
首魁艾之士坐論廟堂諷議帷幄使 聖主知
任用老成師先王雍容求治之意亦當自君始
豈特爲君賀而巳哉更二十年君當懸車以老
[037-22b]
而濤之服官宣勞者又將爲國之老成人矣余
以遺民野老登碩寛之堂把酒談讌君當張余
文于壁閒引滿更酌而重拜余之知言也爲書
此以俟之
  壽聞谷禪師七十序
自萬曆閒紫柏老人以弘法罹難而雲棲雪浪
憨山三大和尚各樹法幢方內學者叅訪扣擊
各有依歸如龍之宗有鱗而鳳之集有翼也及
三老相繼遷化而魔民外道相挻而起宗不成
宗教不成敎律不成律導盲鼓聾欺天誣世譬
[037-23a]
之深山大澤龍亡虎逝則狐狸鰍鱔羣舞而族
啼固其宜也傳曰不有君子其能國乎以佛門
視之豈不信哉當此之時聞谷禪師獨與雲棲
憨山燈燈相續抱道晦跡謝去榮名利養翛然
自遠於水邊林下蓋廿年於此矣今年師自八
閩反於瓶窰世壽方七十尚寶卿王君輩爲師
幅巾弟子屬余以一言爲壽夫師方息心寂觀
視其示現之身與虚空等乃欲以世壽祝師譬
諸愚人欲以長繩量虛空豈不迂而可笑乎雖
然至人無已會萬物以爲已師以大悲智悲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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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生值魔外之交訌覩刹竿之倒植其必有不
能舍然者矣於疾病世作大醫王救諸病苦於
喪亂世作大力王息諸鬭諍時節因緣皆在今
日是故師當爲衆生故現壽者相一切衆生亦
當焚香頂禮祝師爲衆生故現嘗住身如是則
吾以衆生之願力祝師雖繩量虛空亦未爲不
可也吾聞如來以無上法付囑大阿羅漢不得
滅度而大迦葉訶慶喜由其默然不荅令佛世
尊早入湼槃作突吉羅罪懺悔然則師之住世
固當如大阿羅漢承佛付囑而我輩之頂禮祝
[037-24a]
師他日殘結未盡殆一免懺悔之亦端乎尚寶
曰善請書之以爲序
牧齋初學集卷第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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