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f0010 牧齋初學集-淸- (master)


[025-1a]
牧齋初學集卷第二十五
 雜文五
  書瀛國公事實
程克勤宋遺民錄載瀛國公事以閩人余應詩
及袁忠徹記爲徵椒丘何喬新注余詩最詳而
袁記多所牴牾爲說者以謂呂嬴牛馬之事㣲
曖難明傳聞異辭或者中原遺老傷故國思少
帝從而爲之說以相快歟國初權衡作庚申帝
大事記與余詩若合符節權記云宋江南歸附
瀛國公入都自願爲僧白塔寺中巳而奉詔居
[025-1b]
甘州山寺有趙王者憐國公老且孤贈以回回
女子延祐七年四月十六日夜生一男子明宗
適自北方來早行見寺上龍文五采氣訪之乃
國公所居也問之曰子室中有異寶乎對曰無
有今早五更產一男子明宗大喜因求爲子幷
其母載以歸卽庚申帝也帝以庚申爲號者記
者之微詞公羊子所謂習其讀而問其傳也以
元史及諸書詳考之宋幼主降封瀛國世祖夢
金龍舒爪纏殿柱明日瀛國來朝立所夢柱下
世祖欲除之瀛國遂乞從釋號合尊太師往西
[025-2a]
天受佛法獲免過朔北扎顔之地袁忠/徹記史云瀛
國公以德祐丙子降元年六歲後十有二年爲
至元戊子瀛國公學佛法於吐蕃何喬/新注余應詩
云皇宋第十六飛龍元朝降封瀛國公元君詔
公尚公主時蒙賜宴明光宮酒酣舒指爬金柱
化爲龍爪驚天容侍臣獻謀將見除公主夜泣
沾酥胷幸脫虎口走方外易名合尊沙漠中此
&KR0801國北徙之本末也延祐丙辰仁宗命明宗出
鎭雲南明宗不受命逃之漠北其與瀛國公締
交蓋在此時妥懽帖睦耳以元統癸酉卽位年
[025-2b]
十四其生在延祐庚申上距丙子凡四十四年
而瀛國公年始五十矣何喬/新注元史云明宗北狩
過阿兒厮蘭之地納罕祿魯氏延祐七年四月
丙寅生帝於北方罕祿魯氏卽瀛國之后也余
詩曰是時明宗在沙漠締交合尊情頗濃合尊
之妻夜生子明宗隔帳聞笙鏞乞歸行營養爲
嗣皇考崩時年甫童此明宗養子之本末也文
宗疾大漸召皇后太子大臣曰晃忽义之事朕
平生大錯我死迎妥歡帖木兒立之庶可以見
明宗於地下晃忽义者明宗從北方來飮毒之
[025-3a]
地也燕帖木兒不可立寧宗不踰月而崩久之
乃奉太后詔迎順帝於廣西之靜江余詩曰文
宗降詔移南海五年仍歸居九重壬癸枯乾丙
丁發西江月下生涯終至今兒孫主沙漠吁嗟
趙氏何其雄此庚申在位之本末也元以水德
王故曰壬癸宋以火德王故曰丙丁西江月者
陶九成所記劉秉忠之詞順帝殂於應昌之讖
也至元五年尚書高保哥奏言文宗制治天下
有曰我明宗在北之時謂陛下素非其子帝大
怒立撤文宗主於太廟欲殺草詔史官虞集馬
[025-3b]
祖嘗二人以文宗御批呈上脫脫曰彼皆負天
下重名後世只謂陛下殺此秀才遂捨不問六
月丙申詔曰文宗私圖傳子乃搆邪言嫁禍於
八不沙皇后謂朕非明宗之子遂俾出居遐陬
祖宗大業幾於不繼蓋順帝生於沙漠其非明
宗之子中外流聞大書特書傳播海内丙申之
詔卽順帝亦不得而諱也權衡字以制隱居太
行黃華山二十八年洪武二年中書省遣官訪
庚申帝三十六年史事得此書上之於朝所紀
載可信不誣袁忠徹得之傳聞謂明宗見罕祿
[025-4a]
魯氏愛而納之未幾生妥懽帖睦爾而不知其
抱養之詳余得庚申大事記以余應之詩疏通
證明然後知信以傳信可備著國史不當以稗
官璅錄例之也元史潦草卒業實本朝未成之
書後之君子有事於纂述庚申帝之事亦其大
者故不厭其詳複云
  書沈伯和逸事
沈應奎字伯和嘗州武進人也少有絶力重然
諾好急難嶷然以豪傑自負鄕里俠少年皆附
之伯和之妻丹陽邵芳之女也芳任俠爲江陵
[025-4b]
所殺族人欺其子幼欲殺之而分其產聚而圍
守其廬伯和集拳勇少年十餘人爲乞丏裝毒
殺其猛犬縋墻而入篡奪其孤嫠以歸芳以布
衣入長安傾動中貴人起高新鄭於田閒所謂
邵樗休者也伯和老於公車嘗獨行費縣山中
求問管仲廟輿人舁入古廟中卽亡去少年數
輩扛巨木榰其門伯和睨而笑曰是須數輩乎
揎袖平舉之臥之於地一少年指神前石鼎曰
能舉是乎伯和兩手提之若挈壺瓿行數十步
復置故處羣輩口吐不能收伯和故繞廊廡觀
[025-5a]
象設摸碑刻久之乃去日下舂徐步歸逆旅館
人驚曰客豈有兩翅從虎穴中拔出耶飯河閒
邸舍有騾食人圍觀如墻伯和怒曰奈何縱獸
食人吾不得爲男子矣持鐵簡信步而往騾舍
而撲伯和三撲三避之從而擊其目鐵簡陷入
尺許騾仆不能起盡力擊之乃斃下第還其人
迎拜道左靣目鐫其半如混沌焉駙馬楊春元
尚榮昌大長公主慕伯和忠義以兄事伯和每
爲言國本危疑謀擁祐 太子伯和奮臂曰吾
不能爲商山老人獨不能爲安金藏乎萬曆庚
[025-5b]
戍伯和官刑部郞 神祖不豫召閣臣至宮門
而返福藩猶在邸中外兇懼福淸謂伯和曰事
不可知且奈何伯和曰竭股肱之力以死衞
太子萬一有變公必死之請以不肖軀殉公福
淸要伯和宿朝房與計事令大司馬列兵圍諸
王府第大金吾領緹騎巡徼王城戎政分部京
營兵屯九門藩府人不得闌出邸第中外寂然
伯和衷甲與福淸同臥起示不獨生 神祖勿
藥乃出當此時舉朝惴惴無人色福淸獨恃伯
和以爲强恤刑遼東策奴酋必叛李氏必敗中
[025-6a]
朝咸以爲迂抗章論代藩立少請殺主代議者
時論益惡之出知汀州府鄕人爲御史按部至
汀每夕傳鼓入院指天象示之曰客星犯前星
甚急奈何御史目笑之巳而有挺擊之事伯和
於衆中責御史把其袖曰此大事公安得不言
吾嚮語天象云何顧左右趣紙筆卽堂上起草
御史大驚且慙執其手囁嚅祈少緩乃趨而出
伯和爲守考上上黨人罷其官趙高邑爲太宰
起爲南尚寶司丞逆奄時又削籍久之而卒余
嘗訪伯和村居木榻布被沽濁醪如餳飯麤糲
[025-6b]
棘喉伯和飮噉自如床頭樹銅簡二其高等身
夜分謂余曰代藩之議彼不悔禍當持此簡擊
殺老魅於朝堂旋自刑以明國法何暇與喋喋
爭嚷畢牘閒乎俄而執簡起舞有風肅然晶光
閃爍上下寒燈吐芒四壁颯拉是時伯和年七
十餘矣余生平所見海内奇偉倜儻節俠之士
蓋無如伯和者稅監高寀將自汀入粤伯和大
書牓示自汀達會城曰稅監將入海從倭抵汀
竟太守當領吏民擊殺之寀聞之縮舌而止其
壯往敢決能出大言斷大事皆此類也
[025-7a]
  書盧孔禮事
萬曆甲午沈伯和上公車宿交河之富莊驛道
旁父老子弟聚語太息伯和問之告曰縣有義
士盧千斤路遇不平歐其人立斃實無意殺之
也方當繫獄論死無可援救是以歎惋耳伯和
具衣巾謁縣令語之曰某以公車道出於此聞
壯士盧孔禮詿誤殺人非故也今倭方&KR1011朝鮮
交河輪蹄四接盜賊白晝刼行旅公何不詢於
介衆以誤殺貰之俾部署少年守閭里卽有事
可助縣官半臂徒殺壯士塡牢獄無爲也縣令
[025-7b]
&KR0719然異其言拱手曰謹受敎明日朝縣人而問
之曰若等能保盧孔禮殺人非故乎雜然應曰
孔禮誠非故殺願以百口保之曰吾欲貰孔禮
罪爲父老子弟保捍鄕井可乎皆扣頭曰幸甚
孔禮遂得釋趨縣門搏顙稱謝令曰非我貰若
也吳中沈舉人敎我貰若也孔禮出訪問知伯
和姓名剪紙爲牌位朝夕炷香拜祝伯和下第
還孔禮率子弟羅拜道左要歸其家烹伏雌釃
宿酒妻女治餈餠上食傍近諸少年聞伯和來
皆叉手扣頭代孔禮稱謝伯和爲長筵列坐飮
[025-8a]
噉如波捲電嚼笑語欲沸伯和持鐵簡起舞譚
說古今壯勇義烈事激昻蠭涌羣少年髮植如
竿願爲沈公死臨行孔禮再拜把酒言曰孔禮
與諸兄弟皆以身許公矣公如有事四方孔禮
率五百人裹糧服矢以待命惟公之所死之庚
申之秋奴陷開鐵余服除赴闕伯和罷官里居
執手慷慨具言孔禮事本末曰孔禮必不負我
吾折簡爲兄招之卽有緩急以孔禮所部當前
行可也余過富庄驛聞光廟大行囑驛卒郵致
伯和書不待報而去冬十月一男子欵門求見
[025-8b]
曰盧孔禮之弟孔信也問孔禮安在曰孔禮病
風臥蓐不能起得沈公書流涕漬靣伏枕頓首
遣某來謁謝問所謂五百人者曰强半老且死
矣其存者多死於援遼兄弟三十人僅孔禮與
某在孔禮又病某晨夕守視不復能從軍矣坐
而飮之酒鄭重流涕而别歲逼除家人自南來
雨雪塞路孔信率壯士十餘人帕首腰刀傳送
至河閒乃去伯和歿後十年餘余以急徵過富
庄宿邨店中寒燈熒熒追理昔夢作交河壯士
行數千言質明而失其稿至今耿耿挂胷臆閒
[025-9a]
爲追記之如此
  書鄭仰田事
鄭仰田者泉之惠安人忘其名少推魯不解治
生其父母賤惡之逃之嶺南爲寺僧種菜寺僧
飯僧及作務人仰田靣黧黑補衣百結居下坐
自顧踧踖無所容有老僧長眉皓髮目光如水
呼仰田使上指寺僧曰汝等皆不及也寺僧怒
噪而逐仰田旬日無所歸號哭於野外老僧迎
謂曰吾遲子久矣偕入深山中授以拆字歌訣
月餘遂能識字因授以靑囊袖中壬遁射覆諸
[025-9b]
家之術無所不通曉其行於世以觀梅拆字爲
端久而與之游能知人心曲隱微及人事世運
之伏匿亦不言其所以然也天啓初將卜相南
樂指全字爲占仰田曰全字从人从王王四畫
當相四人問其姓名曰全字省三畫爲土當有
姓帶土者省四畫爲丁當有姓丁者省兩畫縱
横爲木當有名屬木者以所省之文全歸之當
有名全者南樂曰木非林尚書乎曰獨木不成
林名也非姓也巳而拜莆田貴池元城涿州四
相一如其言晉江李焻與奄黨吳淳夫有郄指
[025-10a]
吞字以問仰田曰彼勢能吞汝非小敵也從天
從口非其人吳姓乎然則何如曰吳以口爲頭
彼頭巳落地矣汝何憂踰年而吳伏法魏奄召
仰田問數仰田蓬頭突鬢踉蹌而往長揖就坐
奄指囚字以問羣奄列侍皆愕眙失色仰田徐
應曰囚字國中一人也奄大喜出謂人曰囚則
誠囚也吾詭詞以逃死耳之白門奄勢益熾兪
少卿密扣之仰田晝臥屋梁下梁上有斷綆下
垂仰田指之曰如此矣未幾奄果自縊其射決
奇中不可悉數宋謝石不足道也丙子冬前知
[025-10b]
余有急徵之難自閩來視余自淸江浦徒歩入
長安爲余刺探獄緩急余抵德州復自長安徒
步來報年八十二矣行及奔馬兩壯士尾之不
能及至鄚州風霾大作脫鞋韈繫之兩臂赤脚
走百里上程氏東壁樓日未下舂神色閑暇鼻
息煦煦然談笑大噱至分夜而後寢臨行謂余
七月彼當去位公之獄解矣然必明年而後出
吾當以殘臘過虞山爲太夫人庀窀穸之事公
毋憂也余歸數往招之已卯春將襆被訪余忽
謂家人曰明日有羣僧扣門乞食具數人餐以
[025-11a]
待吾亦相隨往矣質明沐浴更衣若有所須羣
僧至飯畢入室端坐奄然而逝仰田遇人無賢
愚貴賤一揖之外箕踞嘯傲終日不知有人人
遺之錢帛卽受否亦不計每見人深中多數厓
岸自好者輒微言刺其隱人亦不敢怨懼其盡
也余嘗謂仰田公非術士古之異人也仰田笑
曰吾行天下大矣莫知我爲異人然則公亦異
人也又嘗語曰吾重繭狂走爲公急難侯嬴有
言七十老翁何所求哉士爲知巳者死縱令斫
吾頭去頸上只一穴耳臨終屬其子曰三年後
[025-11b]
往告虞山更數年尋我於虎丘寺之東仰田信
人也其言當不妄書其語以俟之
  丁丑獄志
烏程以閣訟逐余旣大拜未嘗頃刻忘殺余也
邑子陳履謙負罪逃入長安召奸人張漢儒王
藩與謀曰殺錢以應烏程之募富貴可立致也
漢儒遂上書告余幷及瞿給事式耜烏程奮筆
票嚴㫖逮問余將抵近郊撫寧侯朱國弼抗章
劾烏程欺君誤國章數上烏程疑余使之吳人
周應璧爲撫寧客出告人曰撫寧必得重禍吾
[025-12a]
雖諫不吾聽也因爲道疏語云何語聞履謙履
謙曰此奇貨可居也乃嗾王藩出首謂余以三
千金屬應璧賄撫寧應璧家僮喜兒及傭書蔣
英知狀事下錦衣衞掌衞事董琨烏程之義兒
也迫欲傅致具獄以快烏程收考應璧令具對
所劾應璧曰撫寧勳臣受國厚恩拚一死擊奸
輔某作詩諷止堅不可回乃爲改竄疏中數字
非代草也卽令應璧代草罪不至死馬周亦爲
嘗何代草何用抵諱耶問王藩所首行賄事應
璧曰某居長安二十餘年與錢無片紙聞問撫
[025-12b]
寧往擊逆奄今擊奸輔義烈憤盈拜家廟别老
母而後行事天日較然何忍以婪賄誣之擊奸
輔坐賄擊逆奄亦坐賄乎錢未嘗行賄某未嘗
代錢行賄何繇識錢家人靣貌問其姓名子虛
烏有可置對具獄上告君父耶琨曰錢家人紀
綱具在原揭何謂無之應璧大笑曰紀綱者僕
隷之緫名也紀綱之僕猶今言管家云耳安得
有姓紀名綱之人爲錢僕隷耶事出左傳故非
僻書在某卷某行明公可覆驗也琨曰我家安
得有此書此豈秀才掉書囊地耶考蔣英喜兒
[025-13a]
皆不肯承又收考撫寧家老蒼頭年七十餘意
其老可彊服也搶地大呼誓以死明主人無他
琨掠訊無所得慙且恚王藩峩冠束帶招摇而
來琨摳衣起迎之握手耳語久之遂用藩語具
獄曰應璧初抵讕不服藩及蔣英喜兒叅語作
證左驗明審應璧始伏罪臣始得結竟其獄乞
勑付北鎭撫司究訊正法疏上 上以爲疑命
窮究行賄家人主名琨持之益堅謂贓罪眞確
案宜早定不當遼緩以滋葛藤 上終弗許也
獄初具琨寺謂 上必震怒執余下詔獄此一
[025-13b]
獄卒事耳卽 上不執余而以主名坐一二僮
僕掠楚誣服因以連染朝士之右余者此輩可
舉網而盡而余爲渠率其將安往 上神聖心
知余枉疏三上㫖三駮之竟不及余而東厰以
緝獲事盡發履謙漢儒藩三人奸狀 上命法
司具獄各杖一百立枷死長安右門外琨亦以
他贓罪勒去琨之考應璧也五毒參至窮竭慘
酷無復餘方應璧慷慨直辭色不變容琨發怒
罵曰要夾折他脚脛應璧曰夔一足庸何傷琨
曰這本上要將撫寧拏下應璧曰祖宗優厚勳
[025-14a]
爵非謀反大逆無下獄者溫閣老威靈遂勝於
 二祖列宗耶琨罷吳孟明掌衞事再奉 㫖
覆讞盡反琨所文致獄辭而以代草坐應壁應
璧亦拜杖右門外久之病創而卒崇明沈廷楊
經紀其喪返葬於吳天啓中逆奄令許顯純掌
詔獄考汪文言扳誣楊忠烈贓罪文言仰天大
笑天下有貪贓楊大洪乎彭考刺爇血肉糜爛
不肯回易一辭顯純具獄曰文言供吐云云皆
誣也烏程之忮毒深於逆奄董琨之周内精於
顯純應璧重義輕死不憚以骨肉扜拒文言之
[025-14b]
後又一男子漢之貫高陸續豈是過乎戴就語
薛安曰考死之日當白之於天與羣鬼殺汝於
亭中或曰應璧死後琨病痁見應璧守欲殺之
命道士上章服罪貰我死願作主奉祀以謝至
今琨家祀應璧歲時扣頭上食如祖考云
  徽士錄
萬曆閒余以史官里居新安程生元初踵門而
請曰聞明公有意於著作願有請也翼日以書
來曰元初於世事懵然於身家妻子一不爲計
念明興二百餘年國史遠遜前代輒不自量欲
[025-15a]
倣六典會要勒成一書雖窮老不能忘也竊謂
夫子刪書堯舜稱典 祖宗本紀宜從尚書例
尊之曰典明不與歷代同也史家最重書志兵
食尤要班史食貨以後無可觀者宜爲食貨通
志一切農桑儲備足食足國者悉隷焉兵志自
握奇經左傳以下詳考歷代兵制陣法另爲一
書前代禮志載郊廟儀仗冠服諸事而不及朝
廷邦國士庶禮宜以儀禮爲主以家禮儒先議
論叅之以補其闕樂志泛論樂理不及制度作
法元初遇異人授以樂制詩卽樂樂卽詩也詩
[025-15b]
言志歌永言作詩事也聲依永律和聲作樂事
也詩統爲十二韻分之有百餘韻樂亦統爲十
二調分之有三百六十調詩用韻卽十二律也
又用音爲宮商角徵羽同音而不同韻者卽用
叶韻音韻竝用詩卽樂也樂亦有十二韻每韻
中有七音宮商角徵羽少宮少商也故琴用七
弦簫笛帶翕聲亦七孔一弦一孔爲一音七音
閒雜而成一調卽作詩爲一律也百官志以周
官爲先而歷代改革俱備考古宜今不爲膠柱
考工記利器以前民用亦非細事宜補爲一志
[025-16a]
昭代當百王大備之後包羅往古垂示來&KR2420
今日爲宜書成而明公手爲裁定他日爲政舉
而措之而已昔諸葛武侯以一隅抗衡魏吳曾
築讀書臺藉多士之力攷華陽國志木牛流馬
亦一士人所獻武侯採而用之願明公之無忽
於斯言也元初家累千金妻子逸樂棄而游四
方行不携襆被臥不僦邸金終年不澣衣經旬
不洗沐搏糷飯裹置衣袖中以爲餱糧夏月穢
臭逆鼻聞者嘔噦元初咀嚼自如余將補官赴
闕卒卒未暇理前語元初遂别去不知何之後
[025-16b]
數年有吿者曰元初聞遼事急徒步往遼陽相
視阨塞要害奴將攻遼陽人勸之去不可城陷
死焉嗟夫元初有志於著作棄家離鄕周行天
下蓬頭趼走如中風狂易懷鉛握槧身死絶域
張伯松知有賊會反支日不去爲賊所殺豈其
類耶其書留篋衍中紙敝墨渝二十餘年更一
失之程生遂無一字留天地閒矣推元初鄭重
屬余之意知其心冏冏猶不死也作徽士錄使
新安之志文獻者徵焉
  東征二士錄
[025-17a]
萬曆二十年倭酋平秀吉遣將躪朝鮮 天子
念屬國殘破國王亡走求内徙興師往援命兵
部侍郞宋應昌爲經略武庫郞劉黃裳職方主
事袁黃贊畫職方訪求奇士得山隂人馮仲纓
吳縣人金相羅致幕下十月抵山海而倭先鋒
行長兵巳渡大同江繞出平壤西界石司馬所
遣辯士沈惟敬三入倭營得其要領行長許撤
兵議封貢遣部下小西飛彈守藤原如意從惟
敬見大將軍李如松問大閣入朝班次云何大
閣者倭僞王關白平秀吉也如松厚勞遣之約
[025-17b]
以明年正月入平壤受冊退師行有日矣職方
問仲纓曰倭請封信乎曰信東事可竣乎曰未
也職方問曰何謂也仲纓曰平秀吉初立國内
未附行長關白之嬖人欲假寵於我以自固故
曰信也如松恃寵桀鷔新有寧夏功加提督爲
總兵官本朝未有也彼肯令一游士掉三寸舌
成東封之績而束甲以還乎彼必詐惟敬借封
期以襲平壤襲而不克則敗軍襲而克則敗封
故曰東事未可竣也相曰襲平壤必克克而驕
必大敗敗封與敗軍互有之職方曰善正月七
[025-18a]
日惟敬遣其奴嘉旺報行長質明天使行冊封
禮自南門入行長候於風月樓倭花衣夾道欣
欣望龍節如松擁衆襲之弓刀擊戞倭知有變
退保風月樓牡丹臺二壘諸營合攻不能下行
長夜半渡大同江江冰引還龍山如松不知也
旦日下令進攻良久知倭去乃建大將旗鼓誓
師入空城命諸將上首功西兵南兵奉軍令不
割級而遼兵出所匿鮮人首以獻一軍譟聲如
沸爭欲殺李大蠻如松徉弗聞也倭進則魚貫
而營退則捲簾而撒所過多設虛壘以疑敵如
[025-18b]
松自平壤趨龍山六百餘里中塗列四十寨攻
開城自旦至午城中寂無人聲令西兵梯而入
收其所設戈幟割道旁鮮人腐首報再捷鮮人
恨如松紿之曰倭棄王京遁矣如松驕而貪戒
西兵南兵列營江邊提遼兵三千獨進經碧蹄
館館人復以倭遁告如松益喜輕騎疾馳至大
石橋馬蹶傷右額蘇而復上橋外倭幟如林李
友昇率家丁據橋攅射倭不得過兩山麓皆稻
畦李如栢以其弟如梅爲左右翼夾如松出淖
中李友昇中鈎墮倭來益衆刃及如松重鎧會
[025-19a]
楊元兵至得免大兵退守開城而經略駐定州
相去八百里行長據龍山淸正自咸鏡趨截鴨
綠江經略前後皆阻倭計無所出馮仲纓言於
職方曰師老矣退又不可淸正狡而悍藐行長
而貳於關白願與金相偕使可撼而閒也職方
具以仲纓前語告經略經略許之淸正者薩摩
君之介弟也平秀吉心畏之使其嬖人行長將
前軍而淸正爲後繼淸正倍道取咸鏡虜李昖
妃及其二子及將相樞筦三人擁兵斷後意不
欲屬行長耻爲之下也仲纓往淸正盛軍容迎
[025-19b]
仲纓仲纓立馬大言曰諸酋恃强不知天朝法
度汝故主源道義受天朝封二百餘年汝輩世
世陪臣也汝敢慢天朝忍遂忘故主乎仲纓欲
暴關白之篡也故以故主挑之淸正嚙指曰唯
唯仲纓就帳宣言曰汝巨州名將故主之介弟
今破王京者行長也議封典者行長也彼以一
弄臣儼然主封貢挾天朝以爲重而汝雄踞海
濵自甘牛後心切恥之且持此安歸乎今與我
定約急還王子陪臣退兵決封貢勿令冊封盛
典出自弄臣此亦千古之一時也淸正手額曰
[025-20a]
請奉敎解所著團花戰袍與仲纓㰱血約盟令
王子陪臣謁仲纓扣頭謝訂期歸國卽日自王
京解兵而東仲纓之入說淸正也金相勒兵以
待相計之曰仲纓職方所使也劉武庫内忌之
如松平壤之役職方靣數其襲封殺降今得無
以通倭中仲纓爲媒孽職方地乎乃領健卒二
千人分伏南山觀音洞邀其歸師殺九十餘人
生擒倭將一人曰葉實仲纓歸武庫果以通倭
爲言仲纓取相所斬倭級示之且分遺其幕客
乃止而如松以十罪列職方職方遂中察典仲
[025-20b]
纓與相皆罷歸如松駐開城久去鴨綠千里兵
疲糧盡與叅軍李應試謀復遣惟敬議封事事
垂成而敗石司馬與惟敬皆論死而東征之役
更易督師制府先後七年老師費財飾功掩敗
海内爲之騷動迨平秀吉死倭撤兵歸國始告
成事惟敬之再使也李叅軍密告如松遣仲纓
别使淸正使兩虎共鬬此上策也如松不能用
邢益都爲制府遣人聘仲纓東人王君榮戒仲
纓曰大丈夫肯俛首爲郉小人用乎仲纓謝弗
往僦屋長安市中讀書賣藥以老相敘東征功
[025-21a]
當實授守備往謁兵部吏吏笑曰長安中金銀
世界君徒手來何爲慟哭焚其文牒以歸遼事
之殷也相老矣往來燕中塞下欲有所爲依故
人於薊門死濟河舟中屬其僕歸骨虞山余爲
葬之北麓祔其母之兆相事母至孝從其志也
相年十五見老僧有羸疾憐而飯之老僧精武
藝授以四十八字曰熟此則無敵於天下矣嗣
父死負官錢七萬隷捕相急度不可脫誘而之
曠野以老儈所授訣試之數十人應手而倒走
居庸關外亡入虜中虜見相藝絶人不忍殺居
[025-21b]
三年益厚遇之相歸内地虜爲資送至關外始
去從袁職方論天文曆法從徐閣學論屯田海
運從李中丞論復舊遼陽按圖畫地歷歷如指
掌每爲余道東征事與世所記錄絶異己而遇
丁贊畫之子出其父手記知相言有徵也仲纓
爲人短小善談笑家貧坐客恒滿出淸正所贈
戰袍示余曰此老禪和衲頭也相深目㦸髯俯
躬徐步舟行順風揚帆則伏地喀嘔且死語其
僕曰置我棺舩艙中勿令見水使我䰟悸也其
曲謹多畏如此
[025-22a]
牧齋初學集卷第二十五
[025-22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