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眞經義海纂微卷之五十四端十一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秋水第四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夔謂
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
使萬足獨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
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
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
蛇曰吾以衆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
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耶吾安用足哉蛇
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
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
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
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䠓我亦勝我雖然夫
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衆小不勝
爲大勝也爲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郭註物之生也非知生而生生之行也豈
知行而行哉故足不知所以行目不知所
以見心不知所以知悗然而自得矣遲速
之節聰明之鑒或能或否皆非我也而或
[052-150451b]
者欲有其身矜其能所以逆天機而傷神
器至人知天機之不可易也故捐聰明棄
知慮魄然無爲而任其自動故無動而不
逍遥恣其天機無所與爭斯小不勝也乗
萬物御羣才使才各自得物各自爲而天
下莫不逍遥此乃聖人所以爲大勝也
吕註夔以一足憐蚿之多足蚿以多足憐
蛇之無足蛇以動其脊脅而憐風之蓬蓬
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則目之繫此
見彼而憐心之無所見而無往不至可知
也夔以一足爲易憐蚿多足之難蚿以多
足爲易憐蛇無足之難天機所動莫知其
然則其難易豈在於多少有無之間哉由
是知風目與心莫不出於自然若河伯之
區區計夫貴賤少多何足以與此夫風以
小不勝爲大勝而人之目與心之用其神
於風也遠矣乃不能得所謂無見無知而
能見見知知者以制萬物之大勝豈眞知
也哉
疑獨註夔一足而危蚿萬足而安蛇無足
[052-150451c]
而疾風無形而動化目著色相心入觸法
者也以一足憐萬足少憐多也以行遲憐
行疾多憐無也蛇以有形爲累而憐風能
動化風以無見而憐目之有見目以爲物
所役憐心之處中而無爲也趻踔行危貌
如唾之噴豈期於如珠如霧皆出於天機
自然則衆足之行遲無足之行疾與夫行
安用足者亦天機而已風之起於北海入
於南海出於陰而歸於陽也爲人所指䠓
皆不能勝及其折木蜚屋則能勝矣喻聖
人之學至於如風則無以復加自夔之一
足相憐至風則已矣盖有心有目然後有
所憐目睹於外心動於内所以以此慕彼
而無窮至於無心無目如風之於物則無
所憐矣非聖人孰能與於此
詳道注以足爲用則一足不如萬足之多
故夔憐蚿以足爲累則萬足不如無足之
愈故蚿憐蛇蛇有有矣睹無有爲不足故
憐風風蓬蓬矣以有方爲不適故憐目目
之爲用司視而已心則無所不司故憐心
[052-150452a]
也
碧虚註物有以少勝多以無勝有者皆天
機時命使然强勢不能奪至理莫能究其
夔蚿蛇風相憐之謂歟見莫如目知莫如
心目見而弗辨者藴其明也心知而弗言
者韜其智也此以小不勝而爲大勝者也
鬳齋云自一足說到無足皆天機自然之
動可謂奇文中間又以人唾喻蚿之多足
其末歸之於風而心與目却不說此文宇
變换奇之又奇者也就風上又說箇小不
勝爲大勝則萬物孰能出於造化之外哉
河伯海若問答既畢南華又自立說以
衍前意云夔蚿蛇以足之少多有無相
憐是著於體也心與目之以内外勞逸
相憐是著於用也皆物之妄情耳唯風
則有體而不礙指䠓無體而能成大勝
有用則動化萬物無用則蓬蓬入海盖
造化嘘吸復歸於造化而已喻聖人屈
伸從世體用兼資出處兩全終不失道
人見其小不勝而輕易之及積而爲大
[052-150452b]
勝則不止乎拔木蜚屋而已豈有心於
勝物哉天機所動自然而然視彼河伯
海若貴賤少多大小精粗之論亦如異
類之以妄情相憐而不悟物物皆具自
然之理無容憎愛於其間也夫形數之
少多行止之遲速各安其自然則莫不
足乎道此聖人處世所以無往而不適
也或疑後文細述相憐之義至風而止
憐目憐心之㫖遺而不論疑獨結以有
心有目然後有所憐其說得之
孔子遊於匡宋人圍之數帀而弦歌不輟子
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來吾語汝
我諱窮乆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乆矣而不得
時也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
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
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
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
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
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
矣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爲陽虎也故圍
[052-150452c]
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郭註將明時命之固當故寄之求諱時勢
適然無爲勞心於窮通之間夫漁父獵夫
烈士之勇各有所安聖人則無不安也知
命非己制故無所用其心安於命者無往
而非逍遥也
吕註孔子之畏匡安於死生之際而不懼
卒之以匡人請退者明夫不能去知與故
而以死生爲憂者非徒無益適足以累其
心而已
疑獨註窮通在己時命在天求通不得則
易處諱窮不免則難處猶語云富而無驕
貧而無怨也古人未嘗以窮通爲累各安
其時而已夫不避蛟龍兕虎白刃者一偏
之小勇若臨大難而不懼此聖人之大勇
兼三者而有之孟子之勇於義可以與此
孔子謂汝宜安處我命受制於造物匡人
其如予何未幾將甲者辭而退以是知至
於命者不生不死孔子盡之
碧虚註孔子遊匡宋人園之所謂指䠓皆
[052-150453a]
勝我也及其知非請辭而退所謂大勝者
也
鬳齋云此段言時命自然非人力所與知
道者又何懼焉中間以漁父獵夫烈士比
聖人亦自有理由處矣今其止息不必言
也
此章明死生有命窮通有時故君子不
立巖墻之下亦不求生以害仁臨大難
而不懼知命有所制則盡人事於平日
安天命於此時而已盖内得其至貴至
富者則外之窮通利害不足以動其心
卒使將甲者知非請辭而退有以見人
不勝天而以弱制强之驗也非聖人燭
理之徹自知之明何以與此陸氏音義/載司馬舊
註云宋當作衛匡衛/邑也今本多誤作宋
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
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
困百家之知窮衆口之辯吾自以爲至達已
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
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啄敢問其方
[052-150453b]
公子牟隱機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
埳井之鼃乎謂東海之鼈曰吾樂與吾跳梁
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腋
持頤蹶泥則没足滅跗還虷蟹與科斗莫吾
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
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鼈
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逡巡而却告
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
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
爲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爲加損夫
不爲頃乆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
之大樂也於是埳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
規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境而猶欲觀
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
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
一時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與且彼方呲黄
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
無東無西始於玄㝠反於大通子乃規規然
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眞用管闚天用錐
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壽
[052-150453c]
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
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
故失子之業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
下乃逸而走
郭註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猶小
鳥之自足於蓬蒿左足未入右膝已縶明
大之不遊於小非樂然也以小羡大故自
失物各有分不可强相希效始於玄㝠反
於大通言其無所不至夫遊無窮者非辯
察所得非其任者去之可也以此效彼兩
失之矣
吕註是非之境言其所自起得於是非之
所自起是以視堯桀爲一而知不知此觀
之汒然無所容其喙也黄泉六極之下太
皇太極之上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不
測忘乎幽明無方而入於神也無東無西
始於玄㝠反乎大通則會乎沖和出神而
遂於明也要而言之所謂六通四闢形充
空虚是已此意之所不能盡言之所不能
論也而規規然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用
[052-150454a]
管闚天錐晝地之類也
疑獨注公孫龍困百家之知窮衆口之辯
今聞莊子之言汒然若失而心異之公子
牟引井蛙海鼈之喻故驚而自失也夫其
知不能知是非之境論極妙之言無異於
井蛙耳而莊子之方上過乎天之高下極
乎地之深奭然四解顯諸仁也淪於不測
藏諸用也始於玄㝠則寂然不動反於大
通則感而遂通其妙若此豈察辯所能得
哉壽陵燕邑邯鄲趙郡餘子弱齡之子聞
趙郡其俗善行遂不遠千里舍已能而强
學之不得趙國之能而反失故步此鄙公
孫龍不自量而學莊子非唯不得莊子之
道終必失其舊業矣
碧虚註野人以負日之煖而欲獻之至尊
猶井蛙之將命海鼈也海大故水旱不能
損益人之達道者寵辱豈能忻戚哉寓言
以是非爲主舍是非而明寓言詎知輕重
者耶時利宗乎極致夸時利者未聞乆長
之策也且莊子者方躡沈溺已超象外隱
[052-150454b]
淪神化東西俱忘爰自寥天復乎原本若
乃以規法之言而求之以察是用管窺天
之類是故學行失歩匍匐而歸學智忘眞
汒然喪道矣
鬳齋云九年之水七年之旱信然人類盡
矣莊子添作十年九潦八年七旱便自别
下蹈黄泉上登于天言其見趣高遠奭同
釋解達也淪於不測所入者深始於玄㝠
在無極之先反於大通歸於至道也以察
察之明窮之以言辯不亦小乎邯鄲失行
之喻尤佳
公孫龍趙之辯士能合同異離堅白困
百家窮衆口及聞莊子之言而汒然失
措盖逐外學而忘本眞者其患常若此
故魏牟告以井鼃海鼈所見不同使知
是非之所起妙論之所存斯可以登天
徹泉奭然四達始於玄㝠契虚合無也
反於大通與道爲一也今徒以區區口
辯而欲窮莊子之道無異壽陵餘子學
行於邯鄲直匍匐而歸耳餘子猶云孺
[052-150454c]
子也
南華眞經義海纂微卷之五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