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1e0041 左氏博議-宋-呂祖謙 (master)


[022-1a]
欽定四庫全書
 左氏博議卷二十二
            宋 吕祖謙 撰
  甯嬴從陽處父文五年冬晉陽處父聘于衛反過/甯甯嬴從之及温而還其妻問之
   嬴曰以剛商書曰沈漸剛克高明柔克夫子壹/之其不沒乎天爲剛德猶不于時况在人乎且
   華而不實怨之所聚也犯而聚怨不可以定身/余懼不獲其利而離其難是以去之六年賈季
   殺陽/處父
易喜者必易厭有書於此一讀而使人喜者屢讀必厭
[022-1b]
有樂於此一奏而使人喜者屢奏必厭葢是書是樂之
味盡發於一讀一奏之間外雖可喜而中既無餘矣其
初之喜乃所以爲終之厭也善著書者藏其趣於無趣
之中非欲掩人之目也得趣於無趣則其趣無時而窮
也善作樂者藏其聲於無聲之中非欲塞人之耳也得
聲於無聲則其聲無時而窮也至書無恱人之淺效而
有化人之深功至樂無娯人之近音而有感人之餘韻
凡天下之理不能窺於未得味之前必不能捨於既得
[022-2a]
味之後也昔吾夫子設敎於洙泗之間子貢初見挾其
智而傲之子路初見挾其勇而陵之並見/家語夫以夫子之
聖猶不能動物悟人於一日之速也彼陽處父何人耶
甯嬴一見之於塗遽棄其妻子躡屩擔簦從之如不及
自世俗觀之其移人之速若過於夫子矣然夫子雖不
能服由賜於一見而能役由賜於終身陽處父雖能致
甯嬴於一朝而不能留甯嬴於數日以一朝之功而較
終身之效孰勝孰負孰優孰劣必有能辨之者矣抑嘗
[022-2b]
深考甯嬴之言然後知陽處父所以易使人喜易使人
厭者抑有由也葢處父之剛盡𤼵之於外而中無留者
溢於聲音浮於笑貌泛於歩趨流於寢食平生之神氣
皆發露於衆人耳目之前外雖震厲而中無所蓄外雖
暢茂而中無所根其始見也其美易見其德易親所以
易使人喜也其既見也索之易窮探之易盡所以易使
人厭也發之爲春華曽不能歛之爲秋實玩虚華而忘
實味是豈爲腹不爲目者所肯留哉此甯嬴所以乍喜
[022-3a]
乍厭而不避徃來之煩也雖然甯嬴捨處父於數舍之
邇伯宗慕處父於數世之下伯宗晉/大夫是甯嬴棄處父之
華於芳烈方盛之時伯宗拾處父之華於顦顇既落之
日使伯宗居甯嬴之地得事處父於未有禍敗之前吾
知其終身執鞭與之同戮而不悔矣嬴之知幾賢乎哉
  邾文公遷於繹文十三年邾文公卜遷於繹史曰/利於民而不利於君邾子曰苟利
   於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與焉左右曰命可長也君何弗爲
   邾子曰命在養民死之短長時也民苟利矣遷/也吉莫如之遂遷于繹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
[022-3b]
   知/命
理之未明君子責也置是責而不憂其責固不可逭惴
惴然不勝其責而亟求理之明則天下之患必自此始
自夫人之有亟心也始求說於理之外姑借世俗之所
共信者以明吾理樂其說之易行忘其害之終及夫豈
知今日之快乃所以召他日之患耶囂淫妖祥之說執
左道以迷民者也辭而闢之不責之君子將誰責然君
子任是責者不亟於明理而急於辨誣謂以理告人喻
[022-4a]
者十三以事告人喻者十九蚩蚩之氓難以是非動易
以禍福囘於是俯取禍福之說即其共信者而曉之武
王不避徃亡而勝商見北/史明帝不避反支而隆漢見本/紀
太宗不避辰日而興唐見張公/謹傳汝謂必凶我反得吉汝
謂必否我反得亨借是事以明是理向之溺於囂淫妖
祥之說者果何辭而對耶嗚呼是徒思其說之易而不
思其害之及也說以事立亦以事隳人以事信亦以事
疑君子所恃以闢囂淫妖祥之說者理在焉故也苟捨
[022-4b]
吾理而屑屑然較事之中否則人雖今日以事而信吾
說他日亦必以事而攻吾說矣自古及今囂淫妖祥之
說其不驗固衆然幸而偶合者亦不乏也我專舉其不
驗者彼專舉其偶驗者萬一彼之事多於吾之事則吾
不戰而自屈矣至正之理不與事對今吾以欲亟之故
捨理就事下與異端並立於争奪之場而僥倖於一勝
危矣哉善夫左氏之論邾文公也文公卜遷于繹瞽史
以爲不利文公不從其言賀遷者在門吊喪者在閭此
[022-5a]
固瞽史得以藉口而闢其說者之所諱避而不敢稱也
今左氏不諱不避明著之書又從而以知命許之獨何
歟葢左氏所主者在理不在事事之偶驗不足爲吾說
之助其偶不驗亦不足爲吾語之疵也有是理然後有
是驗布筭以歩星有是理也故驗不驗之說生焉測圭
以視日有是理也故驗不驗之說生焉乃若夀夭死生
之正命囂淫妖祥之邪說判爲二途邈不相渉安得以
彼命之夀不夀爲此說之驗不驗哉當文公之既死指
[022-5b]
以爲瞽史之驗者固不足論當文公之未死指以爲瞽
史之不驗者亦不免捨理就事也左氏所以發知命之
言於文公既死之後者良以事雖偶合理本不然違卜
而終既不足以損文公之明則言卜而驗者豈足以増
瞽史之重哉吁瞽史所以能簧鼓一世者不過幸其事
之驗耳自左氏知命之言立則事雖偶驗人不復言瞽
史之技至是而窮矣伐其本塞其源信矣左氏之善爲
論也
[022-6a]
  齊公子商人驟施於國文十四年子叔姬妃齊昭/公生舍叔姬無寵舍無威
   公子商人驟施於國而多聚士盡其家貸於公/有司以繼之夏五月昭公卒舍即位秋七月乙
   夘夜齊商人弑舍而讓元元曰爾求之久矣我/能事爾爾不可使多蓄憾將免我乎爾爲之
自治之說古今論治者以爲根極然固有名似而實非
者不可不深辨也自治之說曰木有蠧而風摧之隄有
穴而水潰之國有隙而姦乘之無蠧之木視風如吷無
穴之隄視水如陸無隙之國視姦如愚吾苟自治其國
渾全堅密無間之可入則雖有老姦巨猾亦將歛手縮
[022-6b]
頸退就民伍何變之敢生此固世俗所謂自治之說也
即不知木與風相拒故常防其蠧堤與水相拒故常防
其穴苟有國者惴惴然深閉固守日與姧相拒則爲治
者亦勞矣且彼未嘗察姧之所由生也惟皇上帝降衷
于下民豈有生而惡者哉物有以動之矣匹夫掉臂而
行於道未有爲盜之心也少焉見道旁之室珍貨溢目
而藩㧞級夷莫適爲主然後寇攘之計始興未見是室
則無是心既見是室則有是心是其爲盜不出於心而
[022-7a]
出於室明矣齊公子商人弑其君舍而簒其國議者皆追
咎昭公嫡庶不嚴使商人乘隙以騁亂吾獨謂商人未
嘗乘昭公之隙而昭公實開商人之隙也向若昭公之
時國勢上尊民志下定則雖有悍戾過商人者亦曷嘗
有覬覦之念哉惟其賤正妃而叔姬無寵輕冡嗣而舍
無威邦本既揺商人始動其無君之心而聚施之計行
矣施而謂之驟者見其昔未嘗施而今驟施也昔未施
而今驟施是昔未嘗有此心而今始有之也商人本心
[022-7b]
無惡因昭公示之以利而動於惡然則簒弑之惡果生
於商人耶果生於昭公耶尚論古人者當追咎昭公之
生姦不當追勸昭公之防姦也物來攻我我則防之自
我致亂將何所防耶以木憂風則可以蠧憂風則不可
以堤憂水則可以沼憂水則不可未有己招之而已防
之也不思己之生姦而反尤姦之攻己有見於人而無
見於己其用心果如何耶此自治之論名似而實非不
可不深察也雖然天下固有元惡大憝發釁端於無釁
[022-8a]
之中者矣殆未可專責人君之開隙也曰人君以天下
爲一體萬物盈於天地間闔㪚盈虚徃來起伏皆君心
之發見也後世果真有性惡之人則君固不任其責矣
惟惡不出於性而出於物故雖君未嘗親誘之苟爲物
所誘是亦君誘之也雖君未嘗親陷之苟爲物所陷是
亦君陷之也將何地以逃其責故曰百姓有過在子一

  楚鬬克公子爕作亂文十四年楚莊王立子孔潘/崇将襲羣舒使公子爕與子
[022-8b]
   儀守而伐舒蓼二子作亂城郢而使賊殺子孔/不克而還八月二子以楚子出将如商密廬戢
   黎及叔麋誘之遂殺鬬克及公子爕初鬬克囚/于秦秦有殽之敗而使歸求成成而不得志公
   子爕求令尹而不/得故二子作亂
理有常然而事有適然因適然之事而疑常然之理智
者不由也歴數天下之事出於常然者十之九出於適
然者百之一以一廢百奚可哉父子天性也父不以嘗
有商般而疑其子商臣/蔡般兄弟天倫也兄不以嘗有蔡霍
而疑其弟蔡叔/霍叔相雖有莽王/莽而古今之廊廟未嘗無相
[022-9a]
將雖有卓董/卓而古今邉閫未嘗無將苟持不必然之事
而奪必然之理則物物可畏人人可防其心焦然無須
臾寧矣君人者固有常體操至公以格天下合此者升
戾此者黜向此者擢犯此者刑初未嘗容心於其間故
有譴怒而無猜嫌有踈斥而無疑貳旦見其惡投之嶺
海暮見其善列之朝廷上無永廢之人下無自絶之志
此固君人者之常體也險薄之徒乃謂已踈者不可再
親已逺者不可再近一經擯辱即為仇怨如鬬克公子
[022-9b]
爕之於楚特以結秦成而功不酬求令尹而請不遂伺
間投隙卒成大變况於罹投放竄殛之刑者乎故吾不
廢之則已既廢則使不能復興可也吾不退之則已既
退則使不能復進可也是説既行世主之心術始蠱矣
抑不知二子之變葢出常理之外南嚮而治一日萬機
賞未直功爵未滿志者駢肩交蹠巧厯有所不能計苟
皆如二子之爲則滔滔四顧孰非君之讎乎推而下之
則嘗笞之僕不可荷囊槖嘗叱之狗不可衛門闌也世
[022-10a]
寧有是理耶自古及今挈於鼎鑊起於碪質釋於囹圄
任股肱心膂之寄閎大博碩震耀彛鼎者代不乏人盍
條陳彚舉以開廣主意不當獨摘二子之亂敗其君恢
然之度也二子之亂固不可以常理論彼楚莊命之居
守待以不疑無負於二子而二子則負之無乃有君人
之度乎是不然守國重事也非臨大節不可奪者莫能
也令尹非可求之官而臣之有勞於國亦豈當如市人
計物取直哉二子之浮淺躁露如是雖守一障猶難之
[022-10b]
况委之空宫而授之鑰乎吾見楚莊無君人之明而未
見其全君人之度也信如是説則人君號為度有餘而
明實不足者必將濟之以察歟曰是非兩物也道學不
講蔽者遂謂恢厚純誠不足以御末世之變於是揣摩
以鈎人之𨼆臆度以料人之情日求而日踈曽不知天
理洞然本無不燭而吾乃揣摩以汨之臆度以撓之溷
亂方寸使之舛錯其所以自智者乃所以自昏也揣摩
臆度之私盡則是非美惡之理彰至明之地本在恢厚
[022-11a]
純誠中世俗乃捨之而競求於譎詐辨慧之際何異賈
楚而屠燕哉爾欲察毋厭昬爾欲巧毋厭拙
  單伯請子叔姬文十四年襄仲使告于王請以王/寵求昭姬于齊曰殺其子焉用其
   母請受而罪之冬單伯如齊請/子叔姬齊人執之又執子叔姬季文子如晉文/十
   五年春季文子如晉為單伯與/子叔姬故也註云因晉請齊齊人赦單伯歸
   子叔姬文十五年齊人來歸子叔姬王故也註/云單伯雖見執能守節不移終逹王命
   使叔姬/得歸
前人未决之訟後人之責也前儒未判之疑後儒之責
[022-11b]
也吏職官府儒職簡牘官府有枉簡牘亦有枉辨今世
之枉者屬之吏辨異世之枉者屬之儒人雖有去有來
然同一官府也事雖有久有近然同一簡牘也吏不得
以非己之時而却其訟儒者亦豈以非己之時置其疑
而不辨哉單伯為魯請子叔姬於齊左氏無異辭公羊
穀梁兩家以為單伯淫於叔姬是以見執從左氏耶則
單伯無毫髪之愆從公穀耶則單伯有丘山之惡此千
載未斷之獄待後儒之閱實也吾請以經為律以傳為
[022-12a]
按以同時之人為左驗平反而昭雪之今訴人之罪者
所訴之諜其氏族爵位鄉土猶不能知則弗待訊鞠而
知其為誣單伯實周臣而公穀乃以為魯之大夫周魯
之辨且復倒置尚未辨其為何國人則所言之罪豈足
信乎吾非據左氏而指單伯為周臣也公穀方與左氏
訟左氏之言雖直焉能折二家之口哉吾之所以指單
伯而為周臣者葢以經知之非以左氏知之畿内諸侯
見於經者多矣祭伯之來隠元/年凡伯之伐隠七/年毛伯之錫
[022-12b]
文元/年召伯之㑹𦵏文五/年考其書法與單伯无少異公
穀何所據而以彼為周以此為魯乎自周之外經未有
書諸侯之臣為伯者觕舉内大夫以明之翬挾柔溺豹
婼意如之類不氏而名者也叔孫得臣仲孫何忌之類
兼氏而名者也公子慶父公弟叔肸之類配親而名者
也仲遂叔老叔弓叔誼之類配仲叔而名者也二百四
十二年之間不書名者獨季子來歸一語而已曷嘗聞
内大夫不名而書伯者乎公穀之誣瞭然矣政使如公
[022-13a]
穀之説以單伯為魯大夫則聖經不名而書伯亦當如
季子之比季友有討亂之略有託孤之忠以身為一國
之安危故春秋不名以貴之若單伯果魯大夫聖經不
名而書伯必有大功大善居季子之右安得反負淫齊
之罪乎負甚大之罪而得甚美之褒則何以爲孔子何
以爲春秋孔子是則公穀非孔子非則公穀是持二説
以詰二家雖秦儀代厲亦未必能置對也左公穀者曰
單伯之列於經自請叔姬以前如逆王姬如伐宋如㑹
[022-13b]
鄄不絶於簡至請叔姬之後則載於策者有單子而無
單伯庸詎知書伯者非魯書子者非周乎曰爵列升降
各隨其時如滕前侯而後子不聞其兩滕也𨼆十一年/滕侯卒桓
二年滕/子來朝杞前伯而後子不聞其有兩杞也僖十七年把/伯來朝僖二
十三年/把子卒是何足以病吾説哉或者又曰前古枉直未辨
者何可勝數單伯之事特牛一毛倉一粟耳浩浩塵編
子能盡發而細辨之乎曰人無故負冤更百世而莫能
雪後之人又以為瑣屑而不足問是終天地而無伸眉
[022-14a]
之日矣推是心以涖官臨政則攬山積之文書對&KR0874
之黎庶必將厭其叢脞漫不復經意抑不知我視之甚
㣲彼視之甚重我視之甚緩彼視之甚急亦何愛頃刻
之勞而使彼賫没身之恨乎肄於塾聽於府執筆之際
皆不可不思
  宋華耦辭宴文十五年宋華耦來盟其官皆從之/書曰宋司馬華孫貴之也公與之宴
   辭曰君之先臣督得罪於宋殤公名在諸侯之/策臣承其祀其敢辱君請承命於亞旅魯人以
   為/敏
[022-14b]
君子之立言待天下甚尊期天下甚重雖至奥至邈之
理未嘗敢輕視天下逆料其不能知故識雖在一世之
先而心嘗處一世之後是非推遜不伐而自託於謙退
也降衷在天秉彜在民凡具耳目鼻口號為人者罔不
備叅賛化育之神經緯幽明之用吾其敢以淺心隘量
大棄之於罷冗無能之地乎至於父母之邦尤君子之
所祗畏而不敢忽者也維桑與梓必恭敬止於一草一
木猶嚴如是况於人乎左氏世傳以為魯史則魯其父
[022-15a]
母之邦也其載華耦來聘無故揚其先人之惡以辭宴
乃繫之曰魯人以為敏左氏之意豈不以耦之辭令魯
人之所誇而非君子之貴乎耦之言少知禮義者皆知
賤之雖當時二三浮薄輩妄相矜衒然曲阜龜蒙七百
里之封寧無一人知其非者今槩稱魯人以為敏果哉
左氏之論也概稱魯人以為敏是謂魯空國無君子抑
不思所謂魯人者誰非爾之黨友乎誰非爾之姻戚乎
誰非爾之師長乎一出言而盡置黨友姻戚師長於庸
[022-15b]
鄙之域倨傲暴慢之氣勃然可掬歸之以不孫不弟之
名吾意左氏不能辭也昔吾夫子亦嘗稱魯矣曰魯無
君子斯焉取斯論/語是夫子一言而待魯為君子左氏一
言而待魯為小人人心之不同如是哉魯一魯耳夫子
以夫子之心觀之故見其可稱左氏以左氏之心觀之
故見其可鄙所存易於内而所觀變於前也或謂左氏
之言魯人特蚩蚩之流耳至於閎達博雅之君子敢名
之以魯人哉曰閎達博雅之君子其材雖出人千百等
[022-16a]
然履魯地啜魯泉服魯藥食魯粟茍不名之以魯人豈
九夷八蠻之人乎一為君子而背鄉閭蔑名教不以魯
人自命是外父兄而耻與同類也夫豈君子之所敢安
哉吾益見左氏之誤也雖然衆不可盡言也本不可忘也
左氏之失固不可復蹈也迺若十人之聚三家之市凡
鄙汚下皆無足取斷之一言不亦可乎曰至理均賦先覺
者為聖為賢未覺者為庸為鄙彼雖未覺然是理洋溢徃
來於眉睫歩趨間屈伸俯仰無非動人悟物者吾方左
[022-16b]
酬右酢之不暇慢心何自而生人見吾與庸鄙接而不
知吾常與天理接也終日與天理接敢輕乎哉
  公孫敖二子文十五年齊人歸公孫敖之喪襄仲/欲勿哭惠伯曰喪親之終也雖不能
   始善終可也史佚有言曰兄弟致美救乏賀善/弔災祭敬喪哀情雖不同母絶其愛親之道也
   子無失道何怨於人襄仲説帥兄弟以哭之他/年其二子來孟獻子愛之聞於國或譛之曰將
   殺子獻子以告季文子二子曰夫子以爱我聞/我以將殺子聞不亦逺於禮乎逺禮不如死皆
   死/
物之移人者莫如權位仰視其冠昔鶡今貂俯視其服
[022-17a]
昔緼今貉饑視其食昔簞今鼎渇視其飲昔瓢今巵是
孰使之然哉權位移之也其移有大者焉卑者可使踞
重者可使浮樸者可使華恪者可使慢其移又有大者
焉貴者自處於尊未足駭使尊者反安於卑可駭也尊
者反安於卑未足駭使貴者併忘其尊可駭也吾是以
知權位之移者不特其人而又且及他人不特移當時
而又且及後世居權位之間者可輕乎哉始公孫敖生
穀與難而出奔復生二子于莒孟獻子實穀之子其視
[022-17b]
公孫敖則祖廟也其視在莒之二子則叔父季父也二
子還魯傳稱孟獻子愛之聞于國及有戕伐之譛二子
則曰夫子以愛我聞我以將殺子聞不亦逺於禮乎乃
皆犯冦而死味二子之言反視孟獻子若大父行自處
於孺子之列左氏從而載之亦忘二子之為叔父也獻
子雖地居宗主位列國卿然天屬尊卑要有常分愛而
不敬固已非禮二子見人爵之尊而忘天屬之重後人
之載筆者亦從而忘之權位之移人可畏哉本宗之親
[022-18a]
長幼高下雖牧圉皁𨽻甚戇而昏者猶能數之今一移
於權位卑者自視若尊尊者自視若卑繆亂舛錯不復
能記則他事遺落者可勝計乎父兄之所訓師友之所
詔其廢忘者不知其幾也稚幼之所志壯大之所習其
廢忘者不知其幾也邦國之所係朝廷之所紀其廢忘
者不知其幾也凡吾前日之所學所聞所講所畫棊布
𣲖别羅列胷次皆坐聲利而汨陳之可不深懼耶嗚呼
孟獻子之没至于今將二千祀矣其聲華寵利蕩為太
[022-18b]
虛不可控搏焉有氣焰之能移人哉然讀其書者習其
章句安其訓詁尚有不寤二子之為叔父獻子之為兄
子者况於身處其時親當其地乃欲卓然自覺於沉酣
膠擾之中難矣哉
 
 
 
 左氏博議卷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