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1e0041 左氏博議-宋-呂祖謙 (master)


[025-1a]
欽定四庫全書
 左氏博議卷二十五
           宋 吕祖謙 撰
  鄭公子宋公子歸生弑靈公宣四年楚人獻黿於/鄭靈公公子宋與子
   家將見子公之食指動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嘗異味及入宰夫將解黿相視而笑公問
   之子家以告召子公而弗與也子公怒染指於/鼎嘗之而出公怒欲殺子公子公與子家謀先
   子家曰畜老猶憚殺之而況君乎反譛子家子/家懼而從之夏弑靈公書曰鄭公子歸生弑其
   君夷權/不足也鄭討幽公之亂宣十年鄭子家卒鄭人/討幽公之亂斵子家之
[025-1b]
   棺而逐其族改葬/幽公謚之曰靈
養生之與養心其同術而異效乎一息之差一啜之誤
是其為病朝作而夕瘳者也養生者兢兢而畏之者非
畏是病也畏其相之者也寒止於寒夫何足畏然自是
而相之安知其不為瘵為痞為厥為癖乎熱止於熱夫
何足畏然自是而相之安知其不為躁為渇為疽為瘍
乎當其相之雖名醫不能前料其所往養生者其敢不
謹其始哉養心亦猶是也喜怒哀樂稍失其正以邪傳
[025-2a]
邪轉而相之合散起伏出没低昻變千態萬莫知所終
善養心者所以戒儆恐懼閑邪存誠不敢毫釐失正畏
此故也鄭公子宋見宰夫解黿以指動之驗顧公子歸
生而笑是特相與為戯耳戯止於戯不過抵朝儀不肅
之罰其為愆也微矣然是心一失其正轉而相之因公
子宋之戯而召靈公之戯獨不與食以謬其指動之占
宋乃勃然愠怒染指於鼎嘗之而出此其心之一變也
是心又轉而相之因公子宋之怒而召靈公之怒忿其
[025-2b]
傲很將以為大戮宋乃恐懼與公子歸生謀行弑逆為
歸生所拒此其心之再變也是心又轉而相之因公子
歸生之拒而生公子宋之謀反譛歸生於靈公以脅之
歸生果墮其計懼禍之及卒相與共弑靈公此其心之
三變也宋與歸生始相與戯豈自意其禍之至此極哉
一笑之失誰能免此蓋公卿輿𨽻人人犯之而官府家
庭日日有是也寜知是心三變之後竟陷大逆乎吾不
特為往者懼切為來者懼也雖然水流於下而止於髙
[025-3a]
火傳於燥而止於濕宋也歸生也靈公也三人之中苟
有一人者善養其心情性素治則向來惡念必有所止
而不能之矣宋與歸生之竊笑靈公苟知君臣不可相
與為謔則其禍必止靈公之不與宋食宋苟知區區口
腹不足累吾心則其禍亦止宋之染指靈公苟稱罪薄
譴不至欲殺之則其禍亦止宋之謀弑歸生苟義形於
色亟正其辭則其禍亦止不幸三人者情性俱不治以
亂易亂互相激發斯其所以同蹈於大禍也夫豈専一
[025-3b]
人之尤邪
  楚箴尹克黄不棄君命宣四年初若敖娶於䢵生/鬬伯比若敖卒從其母畜
   於䢵淫於䢵子之女生子文焉䢵夫人使棄諸/夢中虎乳之䢵子田見之懼而歸夫人以告遂
   使收之楚人謂乳榖謂虎於菟故命之曰鬬榖/於莵以其女妻伯比實為令尹子文其孫箴尹
   克黄使於齊還及宋聞亂其人曰不可以入矣/箴尹曰棄君之命獨誰受之君天也天可逃乎
   遂歸復命而自拘於司敗王思子文之治楚國/也曰子文無後何以勸善使復其所改生曰生
正其義而不謀其利明其道而不計其功此吾儒之本
指也董仲/舒傳自謀利計功之說行雖古人之事峻厲卓絶
[025-4a]
表表然出於常情俗慮之外者莫不以是心量之其為
害豈淺淺哉楚之滅若敖氏也箴尹克黄實其族裔適
出使於齊幸而漏網是宜委質諸侯以逃其死䇿無先
於此者矣伍員在外聞伍奢之囚奔呉而免李廣利在
外聞李氏之獄降胡而生與箴尹之事正相類也箴尹
獨以君命為重明知死地而直赴之非審於義命一視
死生者豈遽能辨此乎謀利計功者猶曰死地乃生地
也若敖既滅歸則死而逃則生人之所共知也犯死以
[025-4b]
復君命君必以為輕其死而重吾命殆將赦之以勸事
君者是陽以死結君而隂取生之利也吾固知死地之
為生地也嗚呼是說也乃謀利計功者之心也人如箴
尹尚可以汝之䑕肝蛙腹斟量之乎箴尹之言曰棄君
之命獨誰受之君天也天可逃乎由其言以觀其心明
粹端直固可對越在天而無媿使有一毫覬幸之心間
之則心聲所發必有不可揜者矣箴尹知有君而不知
有已知就義而不知就生雖不免於司敗之戮必以死
[025-5a]
得其所為幸固瞑目而無憾也豈預期楚子之宥哉死
與不死在箴尹本無加損向若借箴尹一身之死以塞
萬世謀利計功者之口身雖没而道則彰矣今適㑹楚
子之寛宥箴尹之心有如白水固不待辨彼紛紛謀利
計功之徒以已度箴尹者殆深可憐也吾又嘗深求其
故矣楚子之宥箴尹也非嘉其復命也蓋思子文之治
楚也憫子文之無後也箴尹非子文之後耶雖復命猶
將殺之箴尹果子文之後耶雖在國猶將生之是箴尹
[025-5b]
之死生繫於為子文後與不為子文後初不繫於復命
與不復命也然則箴尹之歸死豈求生之計邪吾故發
以折謀利計功者之說
  赤狄伐晉圍懐宣六年秋赤狄伐晉圍懐及邢丘/晉侯欲伐之中行桓子曰使疾其
   民以盈其貫/將可殪也晉敗赤狄滅潞宣十五年潞子嬰/兒之夫人晉景公
   之姊也酆舒為政而殺之又傷潞子之目晉侯/將伐之諸大夫皆曰不可酆舒有三雋才不如
   待後之人伯宗曰必伐之狄有五罪雋才雖多/何補焉不祀一也嗜酒二也棄仲章而奪黎氏
   地三也虐我伯姬四也傷其君目五也怙其雋/才而不以茂徳兹益罪也後之人或者將敬奉
[025-6a]
   徳義以事神人而申固其命若之何待之不討/有罪曰將待後後冇辭而討焉毋乃不可乎夫
   恃才與衆亡之道也商紂由之故滅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民反徳為亂亂則妖災生故文
   反正為乏盡在狄矣晉侯從之六月癸夘晉荀/林父敗赤狄於曲梁辛亥滅潞酆舒奔衛衛人
   歸諸晉晉/人殺之
世未有事非而心是者譽共兠者必非信朋跖蹻者必
非廉入許史者必非正屠袁劉者必非忠見其事則其
心固可不問而知也事非心是理所無有天下亦有事
是而心非者乎曰有赤狄伐晉圍懐之際勢方强也晉
[025-6b]
侯欲犯其强荀林父欲待其衰林父之䇿是也赤狄酆
舒殺伯姬之際惡已暴也晉大夫欲縱其暴伯宗欲討
其罪伯宗之䇿是也人觀其前莫不非晉侯而是荀林
父人觀其後莫不非晉大夫而是伯宗孰知二子䇿雖
是而心則非乎圍懐之役林父堅忍以待其衰非怠也
非怯也是固理之正也避邠卜岐雖聖賢亦有所屈信
林父何媿焉事雖無愧至於所以設謀者則曰使疾其
民以盈其貫將可殪也嗚呼是誠何心哉酆舒之事伯
[025-7a]
宗奮厲欲討其罪非狂也非輕也是亦理之正也征葛
俘朡雖聖賢亦有所誅伐伯宗何媿焉事雖無媿至於
所以設謀者則曰後之人或者將敬奉徳義以事神人
而申固其命若之何待之嗚呼是誠何心哉聞君子成
人之美矣未聞成人之惡也聞君子懼人之亂矣未聞
懼人之治也今林父則養人之惡惟恐其不盈伯宗則
幸人之亂惟恐其或改處心積慮可謂忍矣此吾所謂
事是而心非者也論者安可信其事而略其心哉人苟
[025-7b]
心不在於善凡所遇之事曲固曲也直亦曲也邪固邪
也正亦邪也董仲舒公孫𢎞同事武帝矣仲舒治春秋
𢎞亦治春秋世皆内仲舒而外𢎞何也劉向谷永同事
成帝矣劉向奏諌疏谷永亦奏諌疏世皆右向而左永
何也𢎞之春秋人之所以羞道之者心累其書也永之
諌疏人之所以喜攻之者心累其言也井辱稜陵稜陵/有辱
井/泉貪交廣交廣有/貪泉果誰為之累者井邪泉邪人邪
  鄭公子曼滿欲為卿宣六年鄭公子曼滿與王子/伯廖語欲為卿伯廖告人曰
[025-8a]
   無徳而貪其在周易豐之離/弗過之矣間一嵗鄭人殺之
内闇則外求外求則内虚是理也樂内之君子不言而
喻慕外之士所當深省而力戒也在易豐之離曰豐其
屋蔀其家闚其户閴其無人三嵗不覿凶萬物皆備於
我則吾室中之蔵豈不夥哉今歉然以其家為不足而
屋是豐捨内而求外殆有蔀之者矣使其家不為物所
蔀反視内觀洞徹明白必不卑吾道徳之尊而外求爵
位之尊也必不貧吾禮樂之富而外求貨賄之富也必
[025-8b]
不薄吾仁義之味而外求膏粱之味也其所以皇皇求
外之豐憂秩不髙憂權不専憂勢不隆憂禄不厚者特
以其内闇耳内闇日深外求日急激水升陵其淵必涸
傾資結客其禇必單吾耳吾目吾股吾肱吾心思吾神
氣盡用於外以求其所大欲則其内安得不虚乎將見
如腹之枵如壁之立如磬之垂枵然而空無所有矣此
所以闚其户閴其無人至於三嵗之久猶無所覿也亦
嘗聞夫子之繫乎曰豐其屋天際翔也闚其户閴其無
[025-9a]
人自蔵也外求之徒所以求非所求望非所望其心浮
游猖狂至欲翔於天際者無他焉昏濛蔀塞不見其胷
中之天而已矣有能發其蔀而還其胷中之天囘翔上
下四顧無極安肯近捨吾天而思逺翔於天際乎闚其
户閴其無人而釋之以自藏者此㣲言也人之胷中何
所不有大與天地並明與日月俱峻與山嶽齊深與江
海埒顧乃閴之而一無所覿向來之藴蓄運用皆安所
往是豈他人之所能掩蔵乎馳鶩浮競以汨其真已有
[025-9b]
之而已蔽之自蔵而非有蔵之者也易之戒夫子之繫
反覆切至得非深憫慕外之士將拔之於聲利之塗歟
鳴呼室雖蔀未嘗隳也人雖無未嘗亡也士也苟歛豐
屋之心人其明於内則徹其蔀而見前日之室矣闚其
户而見前日之人矣内闇除則外求息外求息則内虚
實是特一反掌間耳惜乎士終鮮能自避此爻之凶如
鄭公子曼滿欲為卿者蓋項背相望也王子伯廖舉此
爻以摘其失似中其病然玩其辭意不過取三嵗不覿
[025-10a]
之語以為曼滿將死之證殆未盡其義故吾本大易之指
附著於末
  鄭伯敗楚宣九年晉郤缺救鄭鄭伯敗楚師於栁/棼國人皆喜唯子良憂曰是國之災也
   吾死無/日矣楚子伐鄭宣十一年春楚子伐鄭及櫟/子良曰晉楚不務徳而兵争
   與其来者可也晉楚無信我焉/得有信乃從楚夏盟於辰陵楚盟辰陵鄭徼
   事晉宣十一年厲之役鄭伯逃歸自是楚未/得志焉鄭既受盟於辰陵又徼事於晉
   圍鄭楚敗晉於邲晉侯復荀林父宣十二年春/楚子圍鄭旬
   有七日鄭人卜行成不吉卜臨於大宫且巷出/車吉楚子退師鄭人修城進復圍之三月克之
[025-10b]
   鄭伯肉袒牽羊以逆左右曰不可許也得國無/赦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而許之
   平夏六月晉師救鄭荀林父將中軍云云至夫/其敗也如日月之食焉何損於明晉侯使復其
   位/赤狄伐晉晉殺先穀宣十三年秋赤狄伐晉/及清先穀召之也冬晉
   人討邲之敗與清之師歸罪於先穀而殺之盡/滅其族君子曰惡之來也已則取之其先穀之
   謂/乎晉示鄭以整宣十四年夏晉侯伐鄭為邲故/也告於諸侯蒐焉而還中行桓
   子之謀也曰示之以整使謀而來鄭人懼使子/張代子良於楚鄭伯如楚謀晉故也鄭以子良
   為有禮/故召之晉賞荀林父士伯宣十五年晉侯賞桓/子狄臣千室亦賞士
   伯以瓜衍之縣曰吾獲狄土/子之功也微子吾喪伯氏矣
[025-11a]
片言而判者議之易决者也晉楚争鄭載於史者詳矣
是非曲直皆片言而可定也栁棼之勝鄭激楚也潁北
之逐晉侵鄭也辰陵之盟鄭負晉也子良之言前智而
後愚也圍鄭之役討其罪也哭陴之譎紓其死也皇門
之退哀其窮也楚鄭之事小詐而大共也先縠愎也中
行弱也㑹知彼也首知已也厥分惡也書察姦也原屏
黨而錡旃賊也先濟之皷志不定也舟中之指軍無律
也敖前之覆備有先也築軍汰而作宫遜也荀之宥徳
[025-11b]
掩責也彘之滅過作非也蒐之整弱示强也曲梁補過
而𤓰衍導言也凡晉楚鄭三國之故無慮數十條皆可
判於一言之下是故穉壯之所厭聞師生之所飫講曽
何足深論乎吾請掇前人之未發者論之晉楚之相遇
也孫叔敖不欲戰而伍參欲戰楚子違叔敖而聴伍參
卒有邲之勝論者必將咎孫叔敖之無謀矣抑不知叔
敖令尹也伍參嬖人也三軍之進退國政之大綱繫焉
今不出於令尹而出於嬖人雖幸一時之勝而一國之
[025-12a]
大綱自是而亂矣以一勝而亂一國之綱是以鴻毛易
泰山以敝屣易天下豈不甚可惜哉使叔敖之謀果非
伍參之謀果是猶不可長况叔敖之謀未必不是乎晉
楚不務徳而力爭收師而退免斯民暴骨之患所全者
多矣纍俘振凱震威聲而示得意庸人之所誇而慮逺
者之所憂也叔敖之謀其可厚非哉吾嘗深繹叔敖之
心見其烱然之誠貫日月洞金石而後世莫或知焉叔
敖主退者也伍參主戰者也楚子既黜叔敖之謀矣不
[025-12b]
忠者居叔敖之地必幸師之敗以實吾謀至於衆人亦
將拱手熟視置軍旅之事而不問也及楚子之逐趙旃
叔敖亟畫先入奪軍之䇿車馳卒奔以乗晉師惴惴然
惟恐楚之不勝反若主戰之尤者獨何歟蓋當是時叔
敖之忠誠奮發惟知有吾君而已已之勝與負不暇恤
也參之中與否不暇恤也勝負中否皆不入於胷中獨
吾君之是徇嗚呼此真事君者也此萬世為臣之大法
也吾惜其叢立錯列於重編沓簡之間世不復異目視
[025-13a]
之故出之以與學者共
  晉㑹狄於攅函宣十一年晉郤成子求成於衆狄/衆狄疾赤狄之役遂服於晉秋㑹
   於攅函衆狄服也是行也諸大夫欲召狄郤成/子曰吾聞之非徳莫如勤非勤何以求人能勤
   有繼其從之也詩曰文王既/勤止文王猶勤況寡徳乎
已服之民不可過求已馴之冦不可過責流亡之未集
也姦宄之未殄也搶攘之未定也為人上者懔懔乎憂民
之未服手朽索而足淵水撫之摩之顧之復之游之泳
之如䕶元氣如保赤子惟恐有一髪之傷至於㝢内清
[025-13b]
晏怨誹息而謳歌升為人上者遂謂民既服矣何令不
從何索不獲既攫其雛又覆其巢既捋其葉又斧其榦
民始不勝其求焦然思亂殆求之之過也匃奴之禍何
莫由斯平城之弩甘泉之烽嫚書之侮尺牘之倨見匃/奴傳
猖狂陵縱驅引弓之民南面與漢天子爭為長雄當是
時雖欲左右當户之羣解辮束袵猶或難之况欲屈單
于之膝哉逮至渭橋受謁之後敵勢折矣元成哀平接
於新莽主昬臣庸徒恃冦之已馴而責之無已阻其朝
[025-14a]
焉丐其壌焉制其條焉奪其璽焉彼不堪其責背叛侵
掠故態復作是非彼之不馴殆中國虐之而不容其馴
也先王之待外域急其悍而緩其馴故外域之困必託
命中國以求息肩之地豈若後世為哉悍則奉之馴則
責之是長欲其悍而不欲其馴也凡人之情寜為人所
奉乎寜為人所責乎人雖至愚其亦知所擇矣利害相
形彼安得不以稱兵窺塞為大利奉琛入貢為不祥哉
晉郤成子之論其有見於此矣衆狄附晉之始諸大夫
[025-14b]
侈然驕溢諱一動之勞乃欲坐而召狄嗚呼諸大夫忘
衆狄未附之時乎冐鋒鏑蒙甲胄面夷身創者未嘗絶
也其未附則不敢避攻戰之苦其既附則遽欲憚行役
之勤何其志之易變邪郤成子獨知馭衆狄之道不可
恃其馴而煩其責遂以能勤有繼之說曉譬諸大夫次
於攅函以㑹衆狄屈已而不勞彼終得衆狄之懽心向
若從諸大夫之議則衆狄必謂吾附晉屬耳一之日已
召我於㑹庸詎知二之日三之日不召我而征役之乎
[025-15a]
庸詎知四之日五之日不召我而剪剥之乎釁亂端兆
未必不基於此時也或又曰狄之性陵之則懾柔之則
驕諸大夫之召狄其或出於此歟曰陵之則懾柔之則
驕固狄之性也晉國欲坐召之乎哉
  楚子從申叔時諫復封陳宣十一年冬楚子為陳/夏氏之亂故伐陳謂陳
   人無動將討於少西氏遂入陳殺夏徵舒轘諸/栗門因縣陳陳侯在晉申叔時使於齊反復命
   而退王使讓之日夏徵舒為不道弑其君寡人/以諸侯討而戮之諸侯縣公皆慶寡人女獨不
   慶寡人何故對曰猶可辭乎王曰可哉曰夏徵/舒弑其君其罪大矣討而戮之君之義也抑人
[025-15b]
   亦有言曰牽牛以蹊人之田而奪之牛牽牛以/蹊者信有罪矣而奪之牛罰已重矣諸侯之從
   也曰討有罪也今縣陳貪其富也以討召諸侯/而以貪歸之無乃不可乎王曰善哉吾未之聞
   也反之可乎對曰可哉吾儕小人所謂取諸其/懐而與之也乃復封陳鄉取一人焉以歸謂之
   夏/州
凡言必有端發端自我則我輕而彼重發端自彼則我
重而彼輕臣之事君則無彼我之間亦非屑屑挾輕重
之地也然自古善諌其君者未嘗肯自發其端必囘翔
容與待其君之先發始徐起而收之是豈若戰國䇿士
[025-16a]
捭闔之為哉蓋發之自我而不自君則言者凟聴者慢
吾懼其諌之無力也俯首而告人者百拒而一從仰首
而答人者百從而一拒說豈有二哉勢隨地而改心隨
聴而移也是故君子將進諫於君必自其𤼵言之端始
楚子之縣陳也申叔時既知其非曷為入見而不亟諌
哉入見亟諌是叔時自發其端而求楚子之聴也以卑
而求尊之聴其聴其否皆付於不可知之中疇能自必
乎於是不言縣陳之得計亦不言縣陳之失圖入見不
[025-16b]
賀以生楚子之疑以致楚子之詰推問端而使楚子自
發之楚子果懐不能已遽詢不賀之由嗚呼楚子之口
一啓而操縱予奪之柄已入叔時之掌握矣乃從容進
蹊田奪牛之喻立談之間主意開悟而復陳之封用力
省而成功速者無他焉蓋楚子渇聞叔時之言而非叔
時企望楚子之聴也向使入見之初即進此喻則楚子
之聴豈如是之捷哉同是喻也進之於楚子未問之前
則如土芥進之於楚子既問之後則如鼎鐘毫釐之差
[025-17a]
用捨判焉吾是以知善進言者又不若善知時者也抑
又有大者焉楚子悔悟將反陳之地又問於叔時使他
人承此問必躍然慶欣然賀螽躍鰲抃不知措身之所
矣叔時之處此何其甚暇而有餘也曰可哉吾儕小人
所謂取諸其懐而與之也改如是之過成如是之善曽
無一毫賛譽之辭質略簡易如家人父子相與語米鹽
瑣事者則叔時方寸之地豈謭謭者所能窺哉大憂不
慄大喜不摇閎量逺度雖委之六尺之孤投之百里之
[025-17b]
命殆未足為增損也後世之士豈無愛君憂國之志哉
所養不堅為事所動其志先昏其神先沮倉惶喘汗顛
倒弁冕奔走而告諸君氣竭語盡而其君纔以嘻笑遇
之幸而君意稍囘則不勝其喜墮玉失舄君之言方一
而奬之者已百君之言方十而奬之者已千淺中狹量
驟諫倐喜非特其心易滿適所以驕其君而使之易滿
也噫安得如申叔時者與之論事君哉
  楚子伐蕭宣十二年冬楚子伐蕭蕭人囚熊相宜/僚及公子丙王曰勿殺吾退蕭人殺之
[025-18a]
   王怒遂圍蕭蕭潰申公巫臣曰師人多寒王巡/三軍拊而勉之三軍之士皆如挾纊遂傅於蕭
   還無社與司馬卯言號申叔展叔展曰有麥麴/乎曰無有山鞠窮乎曰無河魚腹疾奈何曰目
   於眢井而拯之若為茅/絰哭井則已明日蕭潰
以物為恵恵之粗以城為守守之下楚師之圍蕭也衣
雖寒而三軍之士不寒蕭人之受圍也城未破而還無
社之心先破蓋以卒伍之賤而得勞拊於其君固已不
啻重蠒純綿之温至於士心内離則雖雉堞天立百倍
於蕭之城亦將隨之而潰矣恵豈在物而守豈在城邪
[025-18b]
世儒習聞此説也遂以謂善言煖於布帛物皆可廢人
心險於金湯城皆可隳審如是則武王大巡六師慰藉
奬勉政煩泰牧二誓矣而爵之五土之三財之散粟之
發胡為汲汲繼之書武/成彼周家積徳累功夫豈不得人
心者而詩雅所載城東方朔方之類果何謂也大抵恵
有名有實不可偏勝守有本有末不可獨遺名實相資
然後其恵孚本末並用然後其守固楚王之勞拊不待
有實而人佩其恵者以其方在塗耳使其居國左府右
[025-19a]
庫坐視師人之寒扃鑰而不肯發徒欲以空言恱之堂
堂三軍豈可如嬰兒孺子紿之乎蕭人既失心苟又無
數仞之城則楚師一呼魚潰鳥散所以猶及明日而陷
寛一夕之期者城之功也向使衆心成城與版築之城
互相表裏雖如强楚豈能遽摇之哉物固不可恃也輔
以誠意則聖人之恵也城固不可恃也輔以人和則聖
人之守也君子之論止於中而已矣以誠為輕物為重
者固不足責若曰我専任誠而廢物亦非中也以人為
[025-19b]
輕城為重者固不足責若曰我専任人而廢城亦非中
也君子之論止於中而已矣唐徳宗之狩奉天嘗遣人
諜賊寒而請袴求而不能得憫然而遣之見本/紀士竟為
之用蓋哀其窮而感其誠領憫然之意固踰於五袴之
賜矣是人雖未有得袴之實而深體徳宗有無袴之實
也世謂徳宗以名使人吾獨謂徳宗以實使人也方徳
宗雄據都邑之時犒軍少糲遽致涇原之變食糲尚耳
況無袴乎當其豐則有食猶足以生亂當其窮則無袴
[025-20a]
猶足以使人信矣人之不可欺也奉天之難雖渾瑊韓
游瓌不二心之臣盡死以扞社稷當梯衝並進君臣相
泣之際非前築奉天之城則忠臣義士亦何所致力邪
吾又知得本果不可忘末也世儒之論可盡信哉昔孔
門之論兵食必曰不得已而去未嘗得已而欲去之也
論/語其亦異於世儒之論矣
  公孫歸父言魯樂宣十四年冬公孫歸父㑹齊侯/於榖見晏桓子與之言魯樂桓
   子告髙宣子曰子家其亡乎懐於魯矣懐必貪/貪必謀人謀人人亦謀己一國謀之何以不亡
[025-20b]
舊國舊都望之悵然遲遲其行者亦聖人去父母國之
道也土思者聖愚之所共公孫歸父懐於魯曷以獨為
晏氏之所譏曰去國而懐者情之正也儀之琴居北而
音南成九/年舄之吟身楚而聲越戰國/䇿是固情之不可解
而仁人君子之所許也因去國之悲然後懐在國之樂
曷有居其國而知其樂者乎獸在阱則思壙當其走壙
未嘗知壙之樂也鳥在籠則思林當其棲林未嘗知林
之樂也歸父方居魯而喋喋以魯樂告人自非不安其
[025-21a]
常而嗜其利何自而知其樂哉岱之山洙之水五父之
衢大庭之庫城闕井邑物産土俗弧而育焉髫而嬉焉
弁而㳺焉固非驟見而忽聞胡為而誇語於人哉日飯
稻粱未嘗以告人一得熊蹯牛心之饌則譽其珍嵗衣
布帛未嘗以告人一得霧縠文錦之服則譽其美吾是
以知歸父之譽魯樂必棄常而嗜利也棄常嗜利乾没
不已雖非晏氏固可指期而俟其亡矣至樂之地人皆
有之惟不能有其樂而樂移於物故馳鶩而忌反權寵
[025-21b]
之樂勃如也詞華之樂驕如也聲色之樂昏如也畋遊
之樂蕩如也是皆陋人之所樂君子之所哀哀之者豈
預憂其禍之至哉鴟鵶嗜䑕即且甘帶何等臭腐而忻慕
耽惑以身償而不悔此固逹者之所甚憐也歸父譽魯
樂之時固已可悲奚必悲其將亡哉吾嘗聞孔顔之樂
矣蓋樂其樂而未嘗倚於一物也請問孔子之樂曰飯
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請問顔子之樂
曰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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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論/語然則飯也飲也曲肱也非孔子之樂也特樂在其
中而已簞也瓢也陋巷也非顔子之樂也特不改其樂
而已即六物而求孔顔之樂邈不可得意者孔顔之樂
果窅然而無物邪彼所謂樂在其中者在之一辭必有
所居也彼所謂不改其樂者其之一辭必有所指也居
何所居指何所指吾黨盍共繹之
 
 
[025-22b]
 
 
 
 
 
 
 
 左氏博議卷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