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1a] 
欽定四庫全書
古歡堂集卷十八 戸部侍郎田雯撰
雜著
詩話評茂秦十則/
作詩雖貴古淡而富麗不可無譬松篁之於桃李布帛
之於錦繡也余謂如畫然秋山平逺野水寒林復加㸃
染著色斯為妙耳黄倪而外有熙筌淵明之後有三謝
非富麗之謂也徒云富麗則黄金白雪等語皆佳矣
[018-1b]
二
凡作近體誦之行雲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
綺講之獨繭抽絲此詩家四關一關未透便非佳句茂
秦刻意為其七子一派寫照閲之不覺捧腹然能如此
亦自登峯造極近人一槩貶斥非公也千載而下定評
出焉畢竟七子在鍾譚之上
三
陶潛不仕宋所著詩文但書甲子韓偓不仕梁所著詩
[018-2a]
文亦書甲子偓節行似潛而詩綺靡蓋所養不同耳薛
西原曰立節行易養性情難茂秦之論謬矣詩各成一
家豈書甲子同而詩亦必相肖耶此猶齊人之待客使
𦕈者御𦕈者跛者御跛者供婦人之一笑而巳
四
茂秦云唐山夫人房中樂十七章格韻髙嚴規模簡古
駸駸乎商周之頌迨蘇李五言一出詩體變矣無復為
漢初樂章以繼風雅惜哉余嘗觀今之詩家多以樂府
[018-2b]
為卷首如君馬黄上之回陌上桑大小垂手之類句之
長短語之繁簡師心自用漫無一定之格音節多所未
諧即樂府解題亦在影響之間蓋樂府失傳久矣
五
詩以漢魏並言魏不逮漢也建平之作率多平仄穩貼
此聲律之漸而後流於六朝千變萬化至初盛極矣余
但知齊梁儷句為五言律祖茂秦乃謂自魏晉巳然非
臆説也
[018-3a]
六
揚雄作反騷廣騷班彪作悼騷梁竦亦作悼騷摯虞作
愍騷應奉作感騷漢魏以來作者繽紛無出屈宋之外
茂秦之言是也以予觀之宋不如屈况其他乎古云離
騷離憂也又有騷離見於宋人困學紀聞亦竒矣又枚
乗始作七發後有傅毅七激張衡七辨崔駰七依馬融
七廣劉向七畧劉梁七舉崔琦七蠲桓麟七說李尤七
疑劉廣世七興曹子建七啓徐幹七喻王粲七釋劉卲
[018-3b]
七華陸機七徴孔偉七引湛方生七歡張協七命顔延
之七繹竟陵王七要蕭子範七誘大抵馳騁文詞而欲
齊驅枚生也七發来自鬼谷子七箝之篇余謂諸作遜
枚生逺甚猶之作騷不及屈原也杜子美七歌来自十
八拍李空峒亦作七歌未免生吞活剥之誚矣
七
韋蘇州曰窗裏人將老門前樹已秋白樂天曰樹初黄
葉日人欲白頭時司空曙曰雨中黄葉樹燈下白頭人
[018-4a]
三詩同一機杼司空為優善狀目前之景無限凄感見
於言表余所見與茂秦不同司空意盡不如樂天有餘
味初字欲字妙有含蓄老淚暗流情景難堪更深一層
八
茂秦云山房隨筆四禽言一曰鵓鴣鴣鵓鴣鴣帳房徧
野相歡呼阿姊含羞對阿妹大嫂揮涕看小姑一家不
幸俱被擄猶幸同處為妻孥願言相憐莫相妬其人不
是女故夫此作讀者尚不堪况遭其時乎又馬柳泉賣
[018-4b]
子歎曰貧家有子貧亦嬌骨肉恩重那能抛饑寒生死
不相保割腸賣兒為奴曹此時一别何時見遍撫兒身
䑛兒面有命豐年来贖兒無命九泉抱長怨囑兒切莫
苦思量憂思成病誰汝將抱頭頓足哭聲絶悲風颯颯
天茫茫此作一讀則改容再讀則下淚三讀則斷腸矣
愚謂鵓鴣鴣詞意雖慘蓋罹亂離之變世不恒有若賣
子歎則情真語酸富貴之家喜用鞭笞者宜發深省陶
淵明所謂此亦人子也蕭頴士不得以博奥矜長矣
[018-5a]
九
詩法曰事文類聚不可用蓋宋事多也後引蘇黄之詩
以為式教以養生之訣繼以治病之物可乎茂秦視蘇
黄詩為何物耶又唐人歌詩如度曲可以協絲簧諧音
律晩唐格卑聲調猶在及宋柳耆卿周美成輩出能為
一代新聲詩與詞為二物是以宋詩不入絃歌也詞曲
自六朝已然不始於宋唐詩可入歌譜者亦少茂秦此
論亦謬又嚴滄浪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
[018-5b]
矣甚有不法前賢而法同時者李洞曹松學賈島唐彦
謙學温庭筠盧延讓學薛能陳履常學黄山谷予筆之
以為學者戒夫詩以求工為主何以同時便不可學如
皮日休陸龜䝉賈島孟郊盧仝馬異劉滄許渾諸人皆
有心相肖天然匹偶彼此同學之意黄山谷蘇門六君
子之一也嘗云子曕詩句妙一世乃云學庭堅體蓋退
之戲效孟郊樊宗師之體以文滑稽耳如山谷斯言愛
之斯學之蘇且學黄也
[018-6a]
十
茂秦曰麈史云王得仁謂七言始於垓下歌栢梁篇祖
之劉存以交交黄鳥止于桑為七言之始合兩句為一
誤矣大雅曰維昔之富不如時頌曰學有緝熙於光明
亦非也蓋始於擊壤歌帝力何有於我哉雅頌之後有
南山歌子産歌採葛婦歌易水歌皆有七言而未成篇
及大招百句小招七十句七言已盛於騷但以參差問
之而觀者弗詳焉余一日讀擊壤篇細玩文氣語韻另
[018-6b]
為句讀日出而作句/日入而息句/鑿井而飲句/耕田而
食句/帝力句/何有於我哉句/末一句乃歌餘之曼聲也
不入韻蓋彼時之民安田里樂耕桑感激之意深實目
覩帝力之勤劬以成雍熙之化何有於我謂君勞而民
自逸歸美於上之詞也若云我民之日用飲食與帝力
何渉則後世悍俗不可訓矣王者之民皥皥如也亦謂
氣象則然非市恩小惠之比豈有以堯舜之民而不知
感澤者乎歌有曼聲即今曲之尾聲也如此讀則擊壤
[018-7a]
歌非七言之祖矣
碩人
風人之㫖徃徃含蓄不露意在言外讀碩人篇大槩可
暏矣首章言族類之貴二章言容貌之美三章言始来
親厚之意皆未說出卒章似可以露矣河水洋洋五句
只極狀嫁来時所歴之境却以庶姜二語終之婉摯多
風藴藉有味非善讀詩者不知也杜甫之詩無以復加
其去三百篇逺甚如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
[018-7b]
盡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昇平俱少含蓄亦大
失三百篇之遺意矣
秦風
小戎四章竒文古色斑斕陸離讀至在其板屋亂我心
曲二語逸情絶調悠然無盡今之學詩者無論古體近
體凡收處皆當從此神㑹
許渾
楊慎曰唐詩至許渾淺陋極矣而俗喜傳之髙棅編唐
[018-8a]
詩品彚取至百餘首甚矣棅之無目也棅不足言而楊
仲𢎞選唐音自謂詳於盛唐而畧於晩唐不知渾乃晩
唐之尤下者而取之極多仲𢎞之賞鑒亦羊質而虎皮
乎陳后山云近世無髙學舉俗愛許渾又凌歊臺一篇
謂渾目不觀書徒弄聲律以僥倖一第如此予謂聲律
之熟無如渾者七言拗句如嶺猿羣宿夜山靜沙鳥獨
飛秋水来孤舟移棹一江月髙閣捲簾千樹風一聲溪
鳥暗雲散萬片野花流水香劉伶臺下稻花晩韓信廟
[018-8b]
前楓葉秋兩巖花落夜風急一徑葦荒秋雨多拗字聲
律極自然可愛又如蘭葉露光秋月上蘆花風起夜潮
来村徑遶山松葉暗柴門臨水稻花香花盛庾園攜酒
客草深顔巷讀書人舟横野渡寒風急門掩荒山夜雪
深寒雲曉散千峰雪暖雨晴開一徑花牛羊晩食鋪平
地鵰鶚晴飛摩逺天暖眠鸂鶒晴灘草髙挂獮猴暮澗
松對岸水花霜後淺傍簷山果雨来低亦自挺拔兼饒
風致似不可過詆丁卯也
[018-9a]
三句一韻
余官楚中得
陵雷何思太史詩集讀之有聽雨一篇
三句一韻以為創作古無此格載之山䕬詩話中及閲
宋㑹稽髙菊磵緯畧秦碑三句一韻引證甚確梁書范
雲傳曰竟陵王子良為㑹稽太守雲為府主簿王登秦
望山雲以山上有秦始皇刻石三句一韻人多作兩句
讀之並不得韻又加大篆人多不識乃夜取史記讀之
暨登山子良命賔客讀之皆茫然末問雲雲曰嘗讀史
[018-9b]
記見此刻石文讀之如流水子良大悦按老子明道若
昧夷道若類進道若退上徳若谷大白若辱廣徳若不
足建徳若偷質直若渝大方無隅大器晩成大音希聲
大象無形文皆用韻三句一易秦望山石刻文亦猶是
乎始知三句一韻詩雷太史非無所本也
鳬盟説杜
少陵江上值水如海勢詩為人性癖耽佳句語不驚人
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興春来花鳥莫深愁新添水檻
[018-10a]
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
與同遊申鳬盟説杜甚譙讓之謂與題無渉此老無故
作矜誇語抑又陋矣余初學時亦以為然後官楚入黄
州泊舟港口約葉井叔登赤
絶頂縱目千里命酒豪
飲俄而潮平月上風露蒼凉有白鸛數百隻鳴於樹間
井叔顧余曰望水天之一色呼周郎而欲出子不可無
詩余瞪目不答井叔又曰子陶謝手也何遜謝焉余靜
黙久之因悟少陵此詩蓋目觸江上光景思成佳句以
[018-10b]
吟咏其奔濤駭浪之勢而不可得廢然長歎曰性癖曰
驚人言平生所篤嗜在詩也曰老去漫興與晩節漸於
詩律細似不相屬謙辭也曰花鳥莫深愁言詩人刻毒
遇一花一鳥摹寫無餘能令花鳥愁也今老無佳句不
必深愁矣花鳥尚然况值此江勢之大閉口束手能復
有驚人篇章耶故只可添水檻以垂釣著浮槎以閒遊
而已若述作之手非陶謝不可吾則何敢悠悠千載猶
思慕陶謝不置焉少陵殆抑然自下者全無矜誇語氣
[018-11a]
言在題外神合題中而江如海勢之竒觀隱躍紙上矣
何謂無涉固哉鳬盟之說杜也
原上草詩
劉孝綽妹詩落花掃更合叢蘭摘復生孟浩然林花掃
更落徑草踏還生此聮豈出自劉歟白樂天咏原上草
送客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句之意分為兩句
風致亦自不減古人作詩皆有所本而脫化無窮非蹈
襲也
[018-11b]
杜牧徐渭
牧遣懐詩云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十年
一覺揚州夢占得青樓薄倖名又才子風流咏晩霞倚
樓吟住日初斜驚殺東鄰繡床女錯將黄暈壓檀花此
二詩乃牧在揚州為牛僧孺書記時作也牧負才不覊
日為放浪狎邪之行僧孺縱其出入且遣人易服隨後
潛䕶之其愛才如此數百年後山陰徐渭得胡太保宗
憲而事之草露布為幕府上客放浪狎邪無復拘束亦
[018-12a]
如牧之在揚州然余於此歎杜徐二子之竒尤歎牛胡
兩公之愛才前後一轍也乙亥暮春望曰書
雪詩
甲戌嵗除前三日大雪一時文士飲酒賦詩流傳都下
其分題則謝傅袁安王子猷李愬吕徽之又錢思公洛
中遺事也次日客過予言之云如旗亭畫壁之類雪事
正多予謂世傳七賢過關圖乃唐開元日冬雪後張說
張九齡李白李華王維鄭䖍孟浩然出藍田關遊龍門
[018-12b]
寺鄭䖍圖之觀元虞集有題孟浩然像詩風雪空堂破
㡌温七人圖裏一人存又前人詩云二李清狂狎二張
吟鞭遥指孟襄陽鄭䖍筆底春風滿摩詰圖中詩興長
豈非一證又李商隱送王校書分司詩云多少分曹掌
秘文洛陽花雪夢隨君定知何遜縁聨句每到城東憶
范雲再漫成一絶云不妨何范盡詩家未解當年重物
華逺把龍山千里雪將来擬並洛陽花二詩亦不知所
指按何遜與范雲聨句詩云洛陽城東西却作經年别
[018-13a]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大意可見皆足為咏雪之一
助也
詩文演法
余嘗謂白香山琵琶行一篇從杜子美公孫大娘舞劔
器詩得来臨潁美人在白帝法曲妙舞神揚揚與余問
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増惋傷杜以四語白成數行所謂
演法也鳬脛何短鶴脛何長續之不能截之不可各有
天然之致不惟詩也文亦然楊升菴曰郭象莊子注云
[018-13b]
工人無為於刻木而有為於運矩主上無為於親事而
有為於用臣柳子厚演之為梓人傳一篇凡數百言毛
萇詩傳云漣風行水成文也蘇老泉演之為蘇文甫字
說一篇亦數百言皆得脫胎換骨之三昧知此則余之
論白杜之詩了然無疑義矣
竹枝
山谷自荆州上峽入黔備嘗山川險阻因作二疊傳與
巴人令以竹枝歌之云鬼門關外莫言逺五十三驛是
[018-14a]
皇州又鬼門關外莫惆悵四海一家皆弟兄自云可入
陽關小秦王余只覺其調俚其言淺不及劉夢得竹枝
詞多矣比之古樂府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
裳奚啻千里
閒情賦
淵明之賦閒情柔姿麗語大非髙士本色蘇子瞻曰淵
明作閒情賦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與
屈宋所陳何異然亦曲為解嘲耳孰謂挂冠髙尚人便
[018-14b]
無冶思艷態也
代作
余老患怔忡之病不能作詩一槩酬應泛作皆他人代
為之如有不可人代代必不如我意者則仍已作也昔
韓昌黎曽代張籍書蘇子瞻曽代張方平疏代固未可
少然捉刀者亦甚難矣
古歡堂集卷十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