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f0012 梅村集-清-吳偉業 (master)


[039-1a]
欽定四庫全書
 梅村集巻三十九
          國子監祭酒呉偉業撰
 書 銘
  答撫臺開劉河書
伏惟老公祖台䑓上籌國計下軫民生以水利為東南
命脈慨然經畫復三江之故道定萬世之長䇿不遺葑
菲俯詢芻蕘教下郡國士民相賀以為此夏忠靖周文
[039-1b]
襄復見於今日而東南之民休養生息之道當於是而
始然而手書之下問者半月於兹矣生等不敢遽對則
以興大役動大衆必詳稽典故旁諮父老察其形勢叅
之人情俾其功必成而無悔其事有利而無患然後敢
以書獻生等婁人也於劉河事為近輙掇其大略惟老
公祖裁擇焉夫劉河者婁江入海之口也禹貢曰三江
既入震澤底定震澤者太湖三江者淞江婁江東江也
必三江入而震澤始可底定則以東南之水太湖不足
[039-2a]
以受之而用大海以為歸也案令甲三江淤塞起六郡
人夫挑濬夫淞江婁江其地在蘇松兩郡而起六郡人
夫者則以三江所受之水非一郡之水而三江所救之
田亦非一郡之田也今劉河塞矣太倉嘉定沿河腴産
皆化為石田焦土不可復耕則其患在兩邑為尤切然
兩邑之所資者獨有灌溉耳若夫宣洩之不通其害之
遠且大有百倍於灌溉者不可不察也今即以崑山常
熟之近者觀之其田瀦為巨浸以彼隄堰圩垾之防非
[039-2b]
不力也塘浦涇瀝之流非不疏也害且彌甚則以劉河
之塞扼之於口也且非獨於此也前此冬月水涸今冬
月水不涸矣前此一年旱一年水今連年大水矣湖氿
溪泖泛漲之勢日増而其民不得已廼争尺寸之地晝
夜與水相持以益其怒萬一澤腹太滿挾五六月之滛
潦衝嚙奔潰而去壊廬舍殺人民當有甚於今日者則
漕賦於何而出民生於何而救故劉河之應開所當大
聲疾呼不待再計而决者也雖然所以開之之道其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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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五而小者不與焉一曰議費夫以七十五里之河而
人工物價又百倍於往年此其費非可以數計而臆度
也國家以東南財賦重地誠慨然發帑金截部餉捐數
十萬金錢於洪流之中而為生民建不世之績此在朝
廷之仁恩公卿大臣之謀畫非草野之中所可揣摩而
想望者也其次則責之六郡譬如一人之身血脈扞格
不通必其頭目手足聫絡呼應而疾乃可治顧人情各
私其已而又各為其鄉今以崑山常熟之人督以治河
[039-3b]
其田之稍髙者曰我無所事河也其田之低窪者曰我
田在水底尚用力於數十里外之劉河哉數十里如此
况於嘉湖之三四百里者哉雖然此其人未覩治河之
利也使其人覩治河之利則苟非并心合力其功何由
而成也語曰愚民可與樂成難與慮始然則為此者惟
有於紛紜異論怨咨交作之際直以身當之而有所不
顧如此則費集費集而事易辦矣故曰議費之難也一
曰度工夫地方興一大役須其工力寛然有餘俾公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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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費咸出其中而事乃可就非可據尋丈之溝約其分
寸層累而計者也今姑以土方之法算之劉河七十五
里里一百八十丈是長一萬三千五百丈也河面狹則
易塞海忠介以十五丈為率今縱不能及額在十丈不
可復减土方之法上下四旁各一丈曰一方是十三萬
五千方也使其深一丈而又五尺則此五尺者舉前數
折而計之又六萬七千五百方也雖然此乃就河身言
之也河之口乃有隂沙往者萬歴中浙西袁了凡先生
[039-4b]
曽過而嘆曰獮猴生舌劉河必沒不三十年此為平陸
矣其言至今日已大驗令河通而沙尚為之梗則渾潮
之入者退必緩弱淤泥不去河即旋塞耳如欲疏而去
之則必用巨艦纜大海中木犁鐵齒櫛爬澇掃随風潮
上下是若有鬼神焉非全藉人力者也不則避其漲口
别鑿東北一道入海勢必穿城堡犯村落置斗門築堤
岸其事又至重不敢輕議也故曰度工之難也一曰派
夫約略開挑之例以十五工開一方分叚之例以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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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一叚省計之例以一月開一程就一里算之其廣十
丈其深一丈五尺得二千七百方則四萬五百工也工
程一月是每一夫分三十工矣綂計一千四百夫一月
可開一里積算一月之中若開十里則當用一萬四千
夫矣他若車戽有夫椿壩有夫搭厰主爨有夫一切轉
移執事之人不在此數夫沿河之地至墝埆也其農民
多逃散其屋舍多傾圮一旦聚幾萬人於其間商賈不
通物價騰踴將何以支惟有貯粟數百石官為之主糶
[039-5b]
凖其工力而給之以粟庶公私上下可以不困故曰派
夫之難也一曰銷田向者以河為田而其民已受無窮
之累今者以田為河而其民又失有形之利則謂之何
曰否否凡民之有蘆蕩者必其有老田者也河開則民
之老田盡熟彼不喜田之熟而惜此塗蕩哉則又有疑
之者曰蘆政自有專管衙門設令上請而所司堅持中
撓則奈之何曰蘆税之為民害在兩邑甚大也其兩邑
之税收之公家又甚少也且國家苟興此役當捐數十
[039-6a]
萬金為之以為不大費者不大利耳豈在區區兩邑之
蘆税耶所患開河之初丈量不清册籍不立其後衙門
胥吏之生事者今日一查明日一勘是又一重糧矣不
可不慮也且其中有永捐之税有暫免之租夫永捐者
河身開去之田所不必言者也其暫免則以七十餘里
之河開二十萬方之土其積之也廣矣其壊田也多矣
即岡身髙仰種之仍可薄收亦必三四年後農民以漸
鋤鈀纔堪播種故其地可以輕糧不可以重糧也即輕
[039-6b]
糧可徴之三四年以後不可徴之三四年以前者也其
預為講求不可不定也故曰銷田之難也一曰定法鄉
耆塘保開二三里陂渠而其區民之惰玩者丞尉之貪
墨者尚有賣叚緩挑之弊胥吏之暴横者尚有需索科
擾之弊而况於劉河乎故為之算土以正其界為之立
長以總其成為之編號樁以量其淺深為之打水線以
平其濶狹為之設接挑之擔以節其勞為之表堆泥之
處以警其惰法如是備矣猶未也官吏之踏勘文書之
[039-7a]
催督預定其制恐以為驛騷也錢糧之支放物料之領
辦審擇其人恐以為冐破也故曰定法之難也然則治
河如是其難乎曰非也天下之事圖其難者於始收其
易者於終祖䑓漸摩愛育之徳浹洽於生民而精明強
固之治鼓舞乎羣吏合是五者論之其所謂度工派夫
銷田定法者一指顧而有餘所難者不過議費耳今朝
廷發政施仁詔書頻下海内喁喁黄童白叟皆引領而
望以為可旦晩太平夫東南係天下之命而劉河又係
[039-7b]
東南之命當宁籌之熟矣祖䑓朝拜疏而夕報可也又
何患六郡之人不踴躍恐後哉生等俟河工告成之日
當磨巨石立之海上以昭國家之恩徳且垂祖䑓之功
於萬世生等其與有榮焉
  致雲間同社諸子書
偉業頓首世事隔濶書問缺然猥辱嘉招敦我朋好集
南皮之冠盖傾北海之樽罍欣此良辱幸陪末座祗奈
鄙人固陋久謝知交方鑿坏而閉門將離羣而索處豈
[039-8a]
可玷名品藻濫跡追隨敢布短緘聊抒積愫夫張茂先
名徳至重羽翼六經陳元龍才氣無雙搜揚百代十年
師友兩地人文壇坫斯存典刑具在漢室雖遷猶識鄭
𤣥之子弟蕭梁已往尚留任昉之故人學擅淵源才經
成就即使門户凋零有同袁粲身名隱約不異揚雄而
華轂之彦過白屋以下車蘭䑓之英見布衣而握手道
在是矣又何疑焉若夫曠代逸羣後來特逹少年遇亂
總角知名仲宣既才動中郎子瞻且文齊永叔當與耆
[039-8b]
舊共推此生庶幾聲華總歸吾軰焉能置璠璵而弗寳
棄騏驥而别乘哉况乎噐識乃人倫所重而道義則友
分宜先今有才具通明風裁朗㧞方騰茂實雅負重名
而能後已先人推賢樂善黄叔度汪洋莫及庶幾近之
樂彦輔恬雅不羣於今復見於是積學通儒髙才貴胄
共相欽挹咸許襟期慨自雅道陵遲名流零落何圖今
日再遇此賢有大道為公之心申久要不忘之誼誓諸
皦日往蒞騂旄而其間有僑札班荆蕭朱刎頸偶因汝
[039-9a]
頴之辨幾致洛蜀之爭勉進苦言同歸舊好夫意氣總
千秋共許而才名均四海所知初既彼此齊驅今豈後
先分歃願披悃愊盡釋猜嫌從此同心永消浮論此偉
業翹首而觀聳心而聼者也諸君子以二陸名邦三江
重望遠則野王讀書之處遺跡風流近則海叟避跡之
鄉名賢唱和主持大雅奬識同人結集篇章勒成巻軸
九峰之月觀風亭賞心樂事三泖之蓴羮鱸膾㫖酒嘉
賔真昇平之勝集江左之巨觀矣偉業因風溯徳臨紙
[039-9b]
懐人書不盡言可勝翹企
  致孚社諸子書
偉業聞之天下才行器識之士其生同時學同方而比
肩接踵於里閭族黨之間者其合志共術不問而知者
也其有生同時學同方而相去或千里或五百里書幣
之贈遺冠盖之接見非有徴㑹期令可召而至也而近
者雲合遠者聲應車馬滿道屣屐到門結縞紵之歡置
文酒之㑹果何道而致然耶要亦因乎其地與其時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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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今海内方定兵革已息而求之九州之内有方千里
之境其士人習詩書其小民力耕作烟火晏然無鳴吠
之警者未有如江之南北浙之東西者也屬當
國家右文之治繇制藝取進者既自力於功名之途而
故老遺黎優游寛大亦得以攷故實而徴文獻盖地之
晏安而時之極盛可謂兼之矣諸君子之為斯社所以
樂生平之化而潤色其鴻庥也豈不美哉偉業雖窮老
海濵幸不為名賢所棄敢不樂觀其成而病疹忽作逡
[039-10b]
廵不前恐仰負同盟諸公見顧之重故敢以書獻竊以
士君子之為學將射䇿决科取世資而致大位耶抑修
明先王之教而學為聖人之徒也夫誠射䇿决科則從
事一巻之師不出堂户之内為術足矣今諸君子溯江
渉湖戒舟楫齎餱糧不避風雨重趼而至者庻幾求英
博卓犖之士方雅正直之儒輸寫腹心講求徳業則其
論文取友之道未可一二盡也一曰審學術自黄溍柳
貫以經術倡起婺學而宋公濓用其師説首開一代之
[039-11a]
文治後二百餘年鉅公碩儒後先軰出終未有駕文憲
而出其上者葢窮經適用甚矣實學之難也偉業嘗親
見西銘先師手抄註疏大全等書規模前賢欲得其條
貫雖所志未就而遺書備乙夜之覽吾師不沒於地矣
今諸公遵傳註而奉功令務以表章六經斥竒衺而補
闕失如此則西銘之遺緒將以再振偉業昔見之於師
者今復見之於友所謂學術之宜審者此也一日持品
節先逹如山隂檇李歸安練川呉門諸先生或講學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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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正直之風或清操而篤匪躬之誼或三事公孤或承
明侍從皆文章政事彪炳一時而遭患䖏變風霜不改

朝廷褒忠之典方下無非欲維持名教風勵人倫吾黨
生於其鄉景行在望當於羣居論道之時求顛沛不失
之義所謂品節之宜持者此也一曰攷文藝弇州先生
專主盛唐力還大雅其詩學之雄乎雲間諸子繼弇州
而作者也龍服西陵繼雲間而作者也風雅一道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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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大厯其將誰歸至古文辭則規先秦者失之摸擬學
六朝者失之輕靡震川毘陵扶衰起敝崇尚八家而鹿
門分條晰委開示後學若集衆長而掩前哲其在海虞
乎諸君子當察其源流刋其枝葉毋使才而礙法毋襲
貎而遺情所謂文藝之宜攷者此也一曰化意見語有
之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KR0616者門户之分始於講學而
終於立社其於人心世道有禆者實頼江南兩浙十數
大賢以身持之其後黨禍之成攻訐者固敢為小人而
[039-12b]
依附者亦未盡君子主其事者不得不返而自咎也夫
盛者必衰盈者必昃苟於始事之初不能盡化同異則
開端造隙何以持其後乎所願老成者援接英能繼起
者搜揚耆碩或彼讚而此歎或前推而後挽勿以窮逹
而異轍勿以夷險而易心勿以門地自許而啟其驕矜
勿以語言薄故而生其交構所謂意見之當化者此也
偉業樸遫謭陋垂老無成實不足仰叅末論祗以世故
推遷早聞道於先生長者故敢竊其緒言用陳愊悃諸
[039-13a]
君子廣識博聞其必有以教我俾開其矇而震其聵則
偉業雖未接塵而遊班荆而語固已處壇坫之下托交
欵之末矣
  與宋尚木論詩書
偉業頓首尚木兄足下捧讀來問極論作詩之法上溯
四始旁䆒六代貫穿三唐搜揚二季追國初之元音還
盛明乎大雅其於詩也可謂美且備矣弟何人斯敢置
一喙耶弟才力蹇薄於此道未有證入自陳李云亡知
[039-13b]
交寥落君家兄弟謬愛遂使弟受過差之譚要之古人
不能庶幾萬一夫詩之工拙弟自知之恨其學之未能
方欲捐棄筆墨屏跡乎深山無人之境原本造化窮極
物理以幾幸其一得又安能以應酬渉獵申紙搦管之
言遽為知己告哉雖然當今作者固不乏人而獨於論
詩一道攻訐門户排詆異同壊人心而亂風俗不能不
為足下一言之夫詩之尊李杜文之尚韓歐此猶山之
有泰華水之有江河無不仰止而取益焉所不待言者
[039-14a]
也使泰山之農人得拳石而寳之笑終南太乙為培塿
河濵之漁父捧勺水而飲之目洞庭震澤為汍觴則庸
人皆得而揶揄之矣今之學者何以異於是彼其於李
杜之髙深雄渾者未嘗望其崖略而剽舉一二近似以
號於人曰我盛唐我王李則何以服竟陵諸子之心哉
竟陵之所主者不過髙岑數家耳立論最偏取材甚陿
其自為之詩既不足追其所見後之人復踵事増陋取
&KR0867木強者附而著之竟陵此猶齊人之待客使𦕈者
[039-14b]
迓𦕈者跛者迓破者供婦人之一笑而已非有尋丈之
壘五尺之矛足以致人之師而相遇於境上苟有勁敵
必過而去之不足乎攻也吾祗患今之學盛唐者麤疎
鹵莽不能標古人之赤幟特排突竟陵以為名髙以彼
虛憍之氣浮游之響不二十年嗒然其消歇必反為竟
陵之所乗如此則紛糾雜揉後生小子耳目熒亂不復
考古人之源流正始元聲將墜於地噫嘻不大可慮哉
雖然此二説者今之大人先生有盡舉而廢之者矣其
[039-15a]
廢之者是也其所以救之者則又非也古樂之失傳也
撞萬石之鐘懸靈鼉之皷莫知其節奏繁箏哀笛靡靡
之響又不足以聽也乃爲田夫嫠婦操作而歌呉歌則
審音者將賞之乎且人有見千金之璧識其瑕纇必不
以之易束帛者以束帛非其倫也今夫鴻儒偉人名章
鉅什爲世所流傳者其價非特千金之璧也苟有瑕纇
與衆見之足矣折而毁之抵而棄之必欲使之磨滅而
游夫之口號畵客之題詞香奩白社之遺句反以僻陋
[039-15b]
故存且從而為之説曰此天真爛熳非猶夫剽竊摹擬
者之所為夫剽竊摹擬者固非矣而此天真爛熳者挿
齒牙摇唇吻鬬㨗為上取快目前焉爾原其心未嘗以
之誇當時而垂後世乃後之人過從而推髙之相如之
詞賦子雲之筆扎以覆酒瓿而淳于髠郭舍人詼諧啁
笑之辭欲駕而出乎其上有是理哉然則為詩之道何
如曰亦取其中焉而已閟宫之章清廟之作被之管絃
施諸韶箾者固不得與兎置之埜人采蘩之婦女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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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論孔子刪詩輒並舉而存之夫詩者夲乎性情因乎
事物政教流俗之遷改山川雲物之變幻交乎吾之前
而吾自出其胸懐與之吞吐其出沒變化固不可一端
而求也又何取乎訾人專已喋喋而呫呫哉足下天才
横發鴻富典贍楚鴻河宗子夀兄弟又繼起而似續之
宋氏之書以懸國門而登明堂非弟之謭薄愚陋所能
拜下風者也䝉手書下及既為選定足下之詩輒復陳
其率略惟足下更有以教之幸甚
[039-16b]
  興福寺鐵爐銘
州城之西興福禪寺者光宗皇帝在東朝時所賜建也
今三十餘年矣邑頼其利年榖以時士庶乂安兵革勿
擾廼作為鐵爐答焉時山海梗閼鐵官勿效釡錡錢鎛
貴同黄鐘而冶人告功民樂其事以著國典則永且固
以報佛恩則深以廣以保民生奠土域則凝重安定用
垂萬禩於勿壊州人呉偉業為之銘曰
天地久金火守音中宫量中豆非刑鼎非銘卣雲雷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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魑魅走侈其腹弇其口蹲熊跗旋螭首鍑鬷烹殳斨鬬
造諸業空所有負大海包具藪壓鯨鯢不得吼月丙子
嵗己丑刻斯銘示不朽
 
 
 
 
 
[039-17b]
 
 
 
 
 
 
 
 梅村集巻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