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f0012 梅村集-清-吳偉業 (master)


[024-1a]
欽定四庫全書
 梅村集巻二十四
          國子監祭酒吳偉業撰
 序四
  送胡彦逺南歸序
武林有横山江氏兄弟隱於横山者二十年天下言隱
居善避兵者無如横山矣已而武林亂横山先受兵余
疑焉或曰江氏固高貲有圗書玩好朋友聲酒之樂冨
[024-1b]
於居山者也余廼嘆曰江氏之及也宜哉今年春遇詩
人胡彦逺於長安每酒酣詫客曰吾家在武林之河渚
巒廻澗複人跡罕至烟汀霧樹視之既盡杳若萬里吾
父子葺茅屋以居杜門著書不見兵革顧以貧故無以
贍老親不得已走京師從故人索河北一書今將渉漳
河過邢臺泝淮而南歸吾所居河渚誓不復出矣夫以
彦逺之詩與其人使有山田數十畆營灌自給可以勿
游既游矣即久留邸中曵裾公卿之門亦可以無困廼
[024-2a]
彦逺自以居山久一旦來京師策秃尾驢障便面行泥
淖中鬱鬱不得志發病思歸歸而便道謁西諸侯西諸
侯恐無能識彦逺者其游也乃所以益其貧耳雖然吾
以知彦逺居山之安也織簾砍屧緯蕭拾橡可以養生
可以事親彦逺詎憂貧乎吾聞南高峰下有松仙人者
不衣不食大類焦先寒貧子之流此真隱居善避兵者
彦逺必知其人問之而不吾告何也他日有棄家變名
横山河渚之間莫知其處者其必彦逺也夫
[024-2b]
  送林衡者還閩序
閩為天下僻壤面山負海土風淳厚家禮樂而户詩書
人才常甲天下而石齋黄先生以道徳起漳南忠孝大
節光顯於朝廷而文章經術以教訓鄉里生徒榕壇之
下巷舍常滿閩士之盛天下莫隆焉閩於地既僻而人
才絶盛其郡舉上計試於禮部者過重山危棧渉錢塘
入武林取道於吳郡而後繇江淮以達於京師故雖以
石齋之賢海内望塵不及獨於吾吳則山川歴覽賔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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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游可指數而得也况其子弟都講之至於斯哉蓋是
時天下太平江南文事大振如余者夙為石齋所知能
推明其教故舟車之通聲氣之合有如此也自先生殉
節以死余卧病海濵不與當世接逺方之士徒歩而過
我者亦已少矣今年興化林衡者布衣芒屩負其詩古
文詞十數巻入門長揖曰吾石齋弟子也先生沒吾黨
抱其經書逃匿巖谷蓋與天下絶矣獨念通都廣邑之
内名山大河之間人才輩出耆舊猶存今以絶意仕宦
[024-3b]
不得復與之游則何以論道取友感發其志氣於是累
趼重繭襆被而來將由此入白門過廣陵一覩中原之
盛而恐其糧盡以返也余聞其言壯之徃者在長安石
齋曽以易傳授余及豫章楊機部未及竟石齋用言事
得罪相送出都城機部慨然曰絶學當傳大賢難遇余
兩人曷棄所居官從石齋讀書鶴鳴山中十年不出余
心是其語兩人者逡廵未得去今機部後先授命余靦
顔苟活先生之學遂以失傳嗟乎吾聞之古人有辭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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逺游負笈求師三年不得見者矣有解去印綬不通官
閥北面稱弟子者矣此機部與余所不能為者而衡者
為之衡者行序其稿為贈所以明余之惰著衡者之勤
以見閩士多賢而石齋先生之學猶存於天下也衡者
名佳璣興化之莆田人為人質樸修志行詩文雅健有
師法其叔父小眉公以前進士隱居著述衡者能世其
家風云
  贈琴者王生序
[024-4b]
徃時余兄志衍好琴琴之道非心手專壹勿能工也志
衍能詩文善書畫奕棋居能品又能投壺蹴踘諸戲其
於琴弗肯竟學顧好與其工者游有王生者以此技進
能為新聲當是時志衍方貴盛賔客日十數人談論方
起絲管間作行酒歌呼投盧絶呌志衍分身其間詼啁
抵掌以為笑樂已而王生擕其琴至撫絃布指則主人
焚香啜茗正容端膝四座閴寂無人聲余於是嘆琴徳
之妙王生之工并以服吾志衍也不數年志衍官蜀之
[024-5a]
成都闔門遇寇難以死王生者無所遇其道益以窮衣
其敝衣日抱琴行道中余與當時賔客遇亂各散去無
一人能收王生者蓋志衍之亡六七年矣今年夏復與
王生遇談志衍舊事則大哭哭已為余鼓一再弄凄然
以清悄然以悲聽之如見志衍也昔孟嘗君廣厦邃房
淫聲麗色撞鐘舞女乎其前而雍門高為之鼓琴也能
使如破國亡邑之人流涕泣下今以吾志衍才氣之雄
交游之衆可不謂盛歟一旦骸骨破碎門户磨滅欲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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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門所云千秋萬嵗之後嬰兒豎子躑躅而歌於其墓
上噫何可得哉然則王生之為此曲也其為峨眉之高
乎其為瞿塘之深乎其為杜鵑之啼猿狖之吟乎其為
山鬼之連蜷而偃蹇乎其為秋風之憀慄中人肌膚乎
蓋坐客憯懔振悚變色而三嘆又從而歌之曰葛蔓蔓
兮雨冥冥楓林黒兮陰火青望故鄉而不見語白骨乎
空城顧愛子之罔托兮嗟賔御之無人則坐客無不矯
首西望欷歔而於邑也抑吾又聞之琴者所以理性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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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導情宣鬱今聆王生之操不言哀而哀得毋張急調
下非中和之響耶是不然夫人心有煩寃菀結不能自
達者驟聞幽眇之音愀愴之調一彈再鼔涕淚横集則
仰首出氣足以釋然於胸懐且以文王之忠焉而幽囚
伯竒之孝焉而讒死孔子之聖焉而見逐顔回之賢焉
而早夭在深於琴者言之雖以志衍之罹極禍揆之義
命可以無憾况於吾輩為破國亡邑之人者耶王生推
琴而起曰善遂書其語為贈王生名愚吳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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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贈炤如師序
儒者之道與佛教同為盛衰徃者唐宋大儒專斥浮圗
氏而名僧大徳咸出於其時蓋儒術與佛敎同盛此古
人所以不可及也今之為浮圗學者大率重宗而絀敎
其敝也黒白互異南北相訾賢人君子欲立説以勝之
而其道不足以相服卒舉天下愚智盡歸之宗門可謂
盛矣而名山老衲乃有末法淪墮之恨此所謂儒術敝
而佛敎與之同衰其可嘆也已以余所聞神宗皇帝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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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大夫以讀書講學相高吾州先達管東溟曹魯川兩
先生研綜六經穿穴訓詁而又能得佛法大㫖於敎律
論藏皆有所叅究為一時緇素之所諮仰蓋唐宋之講
學儒釋分而我明之講學儒釋合後來憨山蓮池諸大
法師皆能融釋書傳歸之教乗未必非兩公有以發之
也余生也晩於兩公不及見而魯川之婿為余外王父
少時從母黨竊觀其書多至百餘巻魯川三子其季曰
毅叔毅叔之子曰元孟父子為儒者能世其家學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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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余園居讀書元孟瓢笠叩門曰吾出家於郡城之文
殊庵僧臘已十年矣此即所謂炤如師也東溟之後曰
乾山手定法華疏鈔自為諸生四方講席見推為耆宿
今亦出家於吳郡嗟乎余於是知兩先生之教且復盛
也夫炤如乾山儒者也儒者之學通明廣達條析科儀
講求㣲密皆歴有援證彼夫自尊其學空疎而滅裂者
其説自足以勝之説足以勝之矣苟非能外死生去利
欲則何以折方袍圎領者之徒而使之震奉吾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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謂其道不足以相服蓋以此也今炤如乾山受信具修
戒律勤苦專慤在疇人之中最為精進而始舉其先世
之書闡揚條貫用以尊道而訓俗然則儒術敝佛教衰
庶乎其有望者其在斯乎炤師年六十徴余文為夀夫
浮圗氏以天地萬物為空幻年祀久逺本非所計而獨
於道之盛衰不可不以身為擔荷故書是以貽之
  李貞女傳序
事有不見於禮經先王不以訓世而君子稱之以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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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制而合於道也禮於人子之養親也雞鳴而起日入
而夕請席衽奉敦匜治饘&KR1246潔滫瀡其事至煩且勤矣
而獨於女子之孝不甚著内則曰婦事舅姑如事父母
蓋惟恐其不如父母也婦人内夫家外父母家先王垂
家法於天下故於其事父母則略言之而特舉婦徳以
為訓女子之嫁也父母祝而送之其得於舅姑貽父母
令名不得於舅姑貽父母羞辱女子之事舅姑凡以孝
父母也舎事舅姑無以孝父母乎女子二十而嫁出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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襁褓之中離於保傅之手其去施衿結帨也近矣事舅
姑之日長事父母之日淺矣然則有終身不嫁以養父
母者乎曰有之子之娶婦事宗廟繼後世也古之孝子
有不娶以養其親者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以孝之之
心蹈不孝之罪猶且為之而女子無是也威后之對齊
使曰北宫之女嬰兒子無恙乎撤其環瑱至老不嫁以
養父母古固有不嫁之女矣而列女不書内儀不載異
常之事不可以教世而訓俗是以著其實於記而没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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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於經固未嘗不深與之也今嘉禾女子李鳳以事父
不嫁父病籲天感召靈藥有鳥啣果投厥鼎中飲之廼
瘳年四十七以没猶以不終養其父為恨里人懼其後
之軼傳也謚之曰李貞女屬余文序其事易曰女子貞
不字不字其果為貞歟有聘而不字者矣旣納采問名
以身許人矣而夫亡斷髮𠢐耳誓志不行此其為貞從
其夫言之也今李氏之志知有吾父焉爾斯可謂之孝
不可謂之貞夫女子之事夫猶人臣之事君也得吾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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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之有死而無貳不得吾君而事之潔身守志其道
亦有死而無貳也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而男
女有别自其為女子而居室之倫已備斯可謂孝也而
獨非貞歟
  永愁篇序
吾友孫穉均擕九龍永愁人詩巻示予曰此龔佩潛中
書之女作也中書以進士遇國難投秦淮以死惜無人
表著之者有才女而復不得意用永愁名其篇昔屈原
[024-10b]
赴湘流葬魚腹為離騷以見志百世而下復見之龔生
其惓懷故國死不忘君所志同也世之言愁者莫過乎
原原之死以不得乎君其時國尚存也中書則國亡矣
又以所死之君遭運㑹之極不獲與前此死忠者同日
而語夫君臣夫婦之道一也為中書女者當以其父命
之不猶名之不立仰天而侘傺其為愁也大矣舍是而
云永愁篇為已作也不亦末乎雖然屈原言愁而託之
湘君帝子菊芳蘭秀以寓其纒綿悽惻之㫖今龔女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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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又善畵湘花湘草使見之者有感乎幽谷無人不言
自芳而江潭顦顇亦可以形容而髣髴雖謂之為其父
作亦可也屈原有姊云申申其詈予後人尚以之名其
縣比於望帝啼鵑同其哀怨而况龔女之善愁者乎穉
均其識之它日必有紀中書之事而并及其女者是為

  王石谷贈行詩序
士之負絶藝者中有神解而外與物化非至精者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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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也然而為之難知之亦難何以言之夫善琴者不必
於其音也善奕者不必於其博也善射者不必於其鵠
善御者不必於其馬也善書畵者不必於其毫素也孔
子曰用志不分乃疑於神神者芒䀜無形變化無端長
與造物者游而髣髴其所由始吾乃目將營之足將從
之若是乎其專且壹也雖有好惡利害非譽巧拙不得
而入焉久之如有得也窅然若䘮其故吾而忻然與其
道相接如此謂之藝成藝既成居有以得於己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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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待於人苟或嗜我技貪我名而不窺我用志之所存
雖投之以千金之璧却行擁篲而前者弗顧也以其不
足乎知我也故曰為之難知之亦難海虞王子石谷者
善畵其畵也無地勢而尊不蓄積而富非宿素而老處
於蓬茅沮洳之間一日而傾天下遼廓乎三百年諸家
之所莫及噫嘻亦異哉余問之曰子惡乎操術而至於
是耶石谷曰吾行若遺坐若忘晝不食夜不寐賾探冥
索以與古人相遇于微𦕈之中凡歴三五年而所學始
[024-12b]
大就嗟乎石谷之於斯事也可謂治之之勤悟之之深
者矣當其初起惟吾州兩王公知之既而少司農周櫟
園先生知之兩王公先逹盛名極意推挽而櫟園方為
江右重臣手筆致問降已折節若惟恐其不易致者石
谷為之辦裝而未及發㑹先生用職事被案劾或止之
曰此豈公論書畵時耶石谷曰公知我者不可以不徃
既至先生流連傾倒不自知其身之在憂患也亡何先
生事解天下聞而兩賢之石谷不以先生多故而濡滯
[024-13a]
其行先生不以失志而稍廢待士之禮相與作歌詩紀
其事嗚呼古之所謂知已者其在斯乎其在斯乎余嘗
有感於莊周列禦冦之説技之工者進乎道巧之至者
全乎天舉夫庖丁之刀宜僚之丸飛衛之矢匠石之斤
與宋元君之畫史䑛筆和墨解衣盤礴者其道相合而
韓退之之論張旭草書以為喜怒窮窘憂悲愉怢怨恨
思慕無聊不平皆於草書焉發之盖書畫之道本乎性
適乎情通乎天地萬物其不可端倪也如此今以王子
[024-13b]
之有得而又與櫟園遊也櫟園既備嘗其平生之遭晩
而深思篤好於畫將取其二十年来嶔崎磈壘可憂可
愕暄凉顯晦代更乎前者托諸丹青粉繪為銷歸石谷
苟得其意而奮筆追之以視夫川巖之險易煙雲之起
滅草木之開落而榮悴人事變異物情顛倒皆是理也
然則王子之於畫不更進而其為知已也又何如哉余
既交於櫟園而其識石谷也不在兩王公之後喜是編
之成足以著兩人之深相知也於是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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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鴻雪園詩集序
堯文將徃廬陵出一編示余則其在樟亭由拳流連登
眺之作而溯淮入都懷人贈答居其半焉堯文之才開
敏樂易於讀書能采掇其菁華而出之以杼軸故其詩
貫串三唐姸秀典麗聲律穩貼雖專門名家莫或過之
余與堯文少同里長同學老而灌園連墻比屋槐柳之
隂相映草堂燈火相望於池塘林木之間余樵蘇不給
而堯文時出斗酒吟詩篇歌呼相應和今將舍我而逺
[024-14b]
去余撫是編而沉吟若有不釋然者夫廬陵天下之名
郡也昔者有先正文章節義著在累朝之册今干戈久
息賢人君子接踵而起者流風餘習居然可見堯文過
匡山渉馬當以逹乎此也江山登臨賔客交游之盛收
攬以滋詩笈者且盈緗溢縹膾炙天下此豈吾窮谷之
叟抱甕作息帶索而行吟者能窺測其涯涘乎抑吾聞
之舊國舊都望之暢然當堯文在樟亭由拳相去不過
數舍今江天寥廓之外其於故園竹梧杉檜滋生而拱
[024-15a]
把芙蕖芍藥芳郁而紛披未嘗不如杜氏之四松陶家
之五柳彷徨而想像也閭井日已荒親朋日已耗雖衰
遲如余者間與江右士大夫追舊游而話宿好未嘗不
如漢濵之老人滄浪之漁父寤寐而興懷也然則其見
之於詩者又烏得而已耶他日政成垂組掲節以還鄉
里余且盡出其田夫野老之作以是正於堯文得毋從
而嗤之曰固哉是夫之為詩也身窮才退足不出里巷
何足與於此乎亦相與為一笑而已於其行也遂書之
[024-15b]
以贈
 
 
 
 
 
 
 梅村集巻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