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f0012 梅村集-清-吳偉業 (master)


[021-1a]
欽定四庫全書
 梅村集巻二十一
          國子監祭酒吴偉業撰
 序一
  觀始詩集序
觀始集者鄗城魏石生先生合海内之詩選之以名其
編者也鄗城之自為詩深䆒本源窮極體要迺以選者
弗規於正也京師輶軒之所集遂窮搜慱訪朱黄㸃勘
[021-1b]
積有嵗月始定為若干巻而授偉業序之曰子知詩所
以始乎依古以來世道之汚隆政事之得失皆於詩之
正變辨之在昔成周之世上自郊廟宴饗下至委巷謳
歌采風肄雅無不隷於樂官王澤既竭矇史失職列國
之大夫稱詩聘問乃僅有存者季札適魯觀六代之樂
君子曰此周之衰也魯雖周公之後得賜備樂顧太師
所習夫孰非土風迺季子不之京師而適與國此豈復
有升歌象舞之盛哉降及漢魏樂府之首大風重沛宫
[021-2a]
也古詩之美西園尊鄴下也初唐帝京之篇應制龍池
諸什實以開一代之盛明初髙楊劉宋諸君子皆集金
陵聮鑣接轡唱和之作爛焉夫詩之為道其始未嘗不
渟瀠含蓄養一代之元音其後垂條㪚葉振藻敷華方
底於極盛而浸滛以至於衰也自兵興以來後生小儒
穿鑿附㑹剽竊摹擬皆僴然有當世之心甚且亂黑白
而誤觀聽識者雖欲慨然釐正未得其道也會
國家膺圖受籙文章彪炳思與三代同風一時名賢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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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鴻業歌詠至化繄維詩道是賴於是表閶闔開明堂
起長樂修未央
聖人出治矞矞皇皇升中告䖍引宫命商羽旄濟濟和
鸞鏘鏘吾觀乎制度之始將取詩以陳之蒼麟出白鷹
至龍之媒充上駟我車既閑我兵弗試維彼蠻方厥角
受事來享來王同書文字我觀乎聲教之始將取詩以
紀之倉庚既鳴時雨既零大田多稼恤此下民蘭臺羣
彦著作之庭歌風緼瑟終和且平我覩乎政治之始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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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詩以美之若夫滛哇之饗側艶之辭哀怒怨誹之作
不入於大雅皆吾集所弗載者也余應之曰是則然矣
抑詩者縁情體物引伸觸類以極其所至者也若子之
論其汰之無乃甚乎石生曰聖人刪詩變風變雅處衰
季之世不得已而存焉以備勸誡者也且君子觀其始
必要其終圖其成將憂其漸吾若是其持之尚憂鄭衞
之雜進而正始之不作也可不慎哉子不見夫水乎當
其發源涓涓淈淈其清也可鑿其柔也可玩既而潢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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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潦無不受也平臯廣陸無不至也及乎排巖下瀬淫
鬻宓泊於江湖之間則奔突衝决之患已成勢且莫之
制矣吾為是選寧使後之君子有以加之踵事増榮殆
將竢焉若兹者起尾閭昉濫觴豈可即决防潰閑莫知
束伏而不早為之所乎凡以慎吾始焉余曰善乃書其
言以為之序
  宛平王氏家譜序
吾觀周禮大宗伯之職以嘉禮親萬民以飲食之禮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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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族兄弟以脤膰之禮親兄弟之國而其屬小宗伯則
掌三族之别以辨親踈小史則奠繫世辨昭穆葢古者
天子賜姓命氏諸侯命族而所以訓之敦睦使之親親
尊祖敬宗收族無侵凌悖亂之患者則皆大宗伯之事
也自宗伯之職不修而天下之人始有踈棄本支而視
其至親無異秦越者於是乎常棣之風㣲而角弓之刺
作宗法之不講其害可勝道哉惟敬哉王公以碩徳鉅
望為時名卿且父子相繼為大宗伯當世尤豔稱之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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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孝友施於有政既以佐
天子惇叙五典諴和萬民其於古宗伯之職已無不舉
矣又念始祖來自任丘以羈旅至京師再世滋大及公
父子益貴盛不出長安國門而躋崇班登副相此固
興朝知遇之恩而非祖宗以來累世種徳無以致此使
譜牒不修世系失序數典而忘其祖非所以闡揚先徳
昭示子孫者也是故作為家譜有名紀焉所謂别子為
祖繼别為宗繼禰為小宗者可考而知也有内傳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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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徳以及壼儀凡嘉言懿行在人耳目者可述而志也
有外傳焉葢倣古内宗外宗之制以廣親親之誼詩所
謂問我諸姑遂及伯姊者也吾聞王氏有姬姓有媯姓
有子姓姬姓曰太原琅邪京兆河間媯姓曰北海陳留
子姓曰天水東平新蔡山陽中山章武河東汲郡其它
共有四十餘望而唐室宰相表王氏十三人定著為琅
邪太原京兆三族繇宋迄明公孤宰執不可勝數今宛
平王氏方伯公由進士起家敭歴中外著有政績垂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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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葉施及後人先生之為斯譜自曽祖以前世逺無徴
者寧闕而不書葢昔人所謂膏粢盛門爵位蟬聮文才
相繼者吾自有之春秋之義在乎傳信此其作書大指
也夫京師者先王所以優禮元臣錫之湯沐而世家鉅
室聚族而居焉者也成周之甘原鞏汜分卿士之采邑
而長安鄠杜櫟陽公侯列邸相望其篹食有堂其薦饗
有廟其教子孫有家塾然則王氏之遭風雲處輦轂子
子孫孫弗替引之者豈獨為其一家已乎觀於其譜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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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悌慈愛之心油然以生推之天下使人皆知愛親敬
長彛倫攸叙而萬物靡不得其所雖古大宗伯之職所
以佐王和邦國者盡在此矣公之為意豈不深且逺歟
先生辱與予游四十年當其早嵗擅名為海内人士所
推服乃藴隆之乆而後遇天之所以佑王氏而光大其
堂構誠有非偶然者予晚與司空公同事禁苑先生嘗
過邸中相勞苦其交在紀羣之間王氏孝友惇睦之教
予深知之故先生家譜成不逺三千里屬序於予而先
[021-6b]
生之壻陳君來貳吾州與余故有世誼其門第在王氏
外傳中禮有之大臣三命以孝行著於州里鄉黨者兄
弟親戚僚友執友以及交逰備稱其慈弟仁信余雖不
敏竊自附於交㳺之末而先生之孝弟在乎此書不可
以莫之徴也爰述其意以為之序
  白東谷詩序
余少時得交天下士以為三晉者河岳之奥區也大行
王屋之交風氣完宻必有鉅儒偉人魁壘沉塞者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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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間吾庶幾一見之然不能徃也在南中從張藐姑先
生游先生家晉之陽城年六十餘矣徳髙而齒宿憂時
傷亂有國家飄泊之歎顧奉其經書講誦不輟予得侍
函丈聞緒論心誠服之世故流離名賢抑没竊慨典型
不可復作既而遇白公東谷於京師知為先生之同里
攻實學修篤行不役役於富貴不隕穫於流俗冲乎其
自下確乎其自持有先正之風焉當
世祖皇帝優禮詞臣東觀横經長楊較獵凡有編摩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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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飛鞚趣召徃徃在嚴更之後風雪之中公應詔立成
辨言如響同官中咸以大人長徳愽聞强記推之及乎
出貳銓衡上叅槐棘撤侍從而典邦禁
聖主以造邦之初成憲方立文墨法律之吏不足以著
絜令惟公經術深厚傳古義定讞法故倚以天下之平
焉退而築室於析城底柱之間俯仰河山流連今古取
其髙深跂蔚盡發之於詩文上以垂竹素潤金石次亦
㪚華落藻沾丐逺近今所謂東谷集者是也伏而觀之
[021-8a]
豈不盛哉白族大且顯其最以學行著者公之尊人履
徳先生兄弟明經典邑校講授生徒多所成就學者以
比徳河汾公有從兄曰季文多聞述作髙尚不仕昔舅
犯之語重耳曰吾不如衰之文也夫三士皆足上人而
沾沾於成季之有文何耶春秋聘問之辭晉之卿士為
多被廬之蒐説禮樂而敦詩書即軍旅亦所不廢千載
而後風醇俗厚被服爾雅河東世有髙門昭其文徳為
天下先今以觀白氏履徳之有公士㑹之於范文子也
[021-8b]
公之有季文叔向之於銅鞮伯華也其原本家學遇㑹
處際乃一出而用之於世容偶然乎金華陳公文吏也
舊為公邑宰用治行髙擢任吾州刻公之集於呉下以
公言徴余弁其首余瀏覽之餘既樂晉之有人又追想
藐姑之風流於徂徃之後也稱人之善必數其父兄與
其鄉先哲是用推本書之以為東谷詩序
  陳百史文集序
溧陽陳先生以詩古文詞名海内者二十餘年余也草
[021-9a]
野放廢未嘗一及先生之門先生顧寓書余曰吾集成
子為我序之夫先生之文衣被四海乃於三千里外欲
得窮老疎賤者之一言此其通懐好善誠不可及而余
則逡巡未敢也今年春始進謁於京師㑹先生刻其集
初就余得受而卒讀凡詩文若干巻不揣為之序曰夫
文者古人以陳謨矢訓作命敷告教世化俗者之所為
非僅以言辭為工者也有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文以
為之重當夫禮樂未行紀綱未定得其文以諷諭天下
[021-9b]
無不翕然從風及其成功而道浹薦之郊廟布之聲歌
可謂盛矣乃其學不專一能書不名一家竒衺踳駁之
弊無自而起葢繇垂教之人即其謀國之人故因事立
言取其明體適用浮詞勦説不得而入也三代而下人
材薄學術廢草昧之功類不始於儒者迨乎昇平累葉
文事乃興用以粉飾鋪張而無所緩急不得已借瓌異
詭僻之辭以自見其有卓然越於流俗者漢賈誼董仲
舒司馬遷劉向之屬皆在髙惠以後韓柳則當唐之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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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有宋慶厯嘉祐之問歐曽並起此數君子者各成一
代之文聲施後禩余所惜者以彼其才使之生於開創
之初親見其行事所著當不止此夫立乎定哀之際以
望隱桓孔子難之况其下焉者乎明初宋文憲公以大
儒而膺佐命上自詔勅訓令下至於碑銘序記之文援
据六經鎔鑄百氏幾與三代比隆今
國家鼎新景運
皇上親儒重學而先生膺宻勿心膂之寄髙文大冊咸
[021-10b]
出其手詩有之倬彼雲漢為章于天其先生之謂哉文
憲雖典司文章不與機務又得黄溍柳貫之之徒倡明
婺學適㑹其成功先生勤勞經國大業能出其餘力為
文章且自文憲公後三百年來紹修絶學者不過數家
剽竊摹擬抽青嫓白者榛蕪塞路先生慨然起而釐正
之此其視文憲為尤難也已余既序先生之文因以正
告天下俾知大雅復作斯文不墜士君子務為原本之
學扶運㑹而正人心無矜纂組薈蕞之長比比焉從事
[021-11a]
於所無用此先生之志也
  程翼蒼詩序
新安程翼蒼舘丈以道尊於吾呉為士子師其所為詩
和平温厚歸於爾雅而侘傺怨誹之音不作余讀而重
焉昔金華宋文憲為文以送河南張翀翀之由編修出
為南陽教授也文憲始幸其遭繼重其職而終勉以不
負天子作人立教之意雖其時設官之制容有不同而
士君子隨地循分以自處於出入進退之間者其道不
[021-11b]
當如是耶成𢎞以降舘閣之體益重其有髙世之才負
俗之累不容於侍從者輙隱居自放作為歌詩以發其
憂愁愜迫懣憤無聊之思余初入館中好訪求前軰故
實有言正徳中黄岡王稚欽綏徳馬仲房為同年同舘
選後先同謫補外稚欽以通侻竟廢仲房終躋尊顯此
二君者皆詩人也稚欽穎悟絶倫所為詩縱恣詼謫脱
去繩束以慢侮當世仲房詩整練有法歩伍秩然雖才
不及稚欽而用意過之今其集具在論其世以考其人
[021-12a]
之得失不亦可乎此吾所以有重於翼蒼也士君子患
其行之不髙學之不贍而不患名位之不逹入而為相
如枚臯出而為賈生董相一而已矣何必長楊載筆太
液從游而後可以傲當時稱作者哉程之先篁墩先生
從數嵗召入史舘賜上第亞春卿詩文考證古今精深
典洽先朝所推宿儒鉅公未能或之過也今
國家以古法改定官制其從禁掖出者
召還待以不次之位而翼蒼名譽日髙異時呉中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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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講舍之横經記籃輿之負杖山巔水涯髙談勝集且
詫為盛事而詩歌之傳述從可知已雖然吾聞新都之
勝黄海白嶽神仙之奥區其俯視蓬池道山碌碌尋丈
而况於吾吴之培塿者乎翼蒼之芥視軒冕超然塵壒
之表者誠有以也而吾又烏足以知之
  宋玉叔詩文集序
余嘗觀古今文人才士之興而知天之生材甚艱其成
就之尤不易也夫世習榛蕪絶學隕墜即有儁異非常
[021-13a]
之資猶難卓然自㧞天於其先必生數人焉為之導湮
宣鬱光啟前徽然後俊哲挺生從漸漬濡染之内薈萃
融液獨自名家而此一人者或生於髙門世胄地望通
顯性靈恐伏而未發天於是又使之中歴艱虞洊更塪
壈以激為要眇之音乃始解駮其沉滯而致之亨途益
昌厥辭軼邁作者世徒服其材之度越而不知天之篤
若人以底於成良不偶然矣若萊陽宋子玉叔殆其人
也當萬厯之中葉海内文氣衰苶古道寢頓士爭緝拾
[021-13b]
躗語繆詡逢年之技而萊陽宋氏獨以學古攻文辭鳴
鴻生俊儒後先軰望翕然金舂而玉應也三齊科第大
都一姓為多因而陟巍資躋貴仕者珪重組襲何其盛
哉而吾友故司空九青在其間尤稱絶出詩文踔厲㢘
悍雄視漢唐以來諸家遭時兵火篇章蕩為烟壒弗果
信今而傳後後九青而起者又得吾友玉叔玉叔天才
儁上接聞父兄典訓胚胎前光甘嗜文學自九青之存
駸駸乎欲連鑣而競爽弱冠南踰大江薄遊呉㑹日尋
[021-14a]
英儒酌酒倡和長歌短賦舂容寂寥他文皆厖蔚炳朗
濯濯其英曄曄其光盛年值際興運綰綬登朝羽儀京
國不可謂不遭時也而仍見㚄跲用誣浮繫於理凡浹
月而獲湔袚還官郎署踐敡計銓僅循年出調外省逺
跡窮邉絶徼人咸謂非所宜而玉叔不然當夫履幽憂
乗亭障覊纍憔悴浮沉遷次之感一假詩文以發之其
才情雋麗格合聲諧明豔如華温潤如璧而撫時觸事
類多凄清激宕之調又如秋隼盤空嶺猨啼夜境事既
[021-14b]
極亦復不盭於和平庶幾乎備文質而兼雅怨者今被
簡命來長臬於浙浙為東南都㑹湖山美秀由來風月
之奥區而㢘憲古觀察也官以采風為職驂騑所過㪺
耶溪之水瀹鑑湖之蕺探天姥石梁之嵌巖崱屴其足
資吟哦紀述者又可勝道耶然則天之善成玉叔與玉
叔之所自得為何如哉玉叔既之官郵示其所刻前後
集俾余序之余㓜執經張西銘先生門即知萊陽之文
與東吴豫章壎箎應和洎通籍入都交玉叔尊人吏部
[021-15a]
公於邸舍守京官師從九青遊奉使同視楚闈登黄鶴
樓俛眺荆江鄂渚間拊楹慷慨九青題詠甚夥余愧未
能成章亦勉賡以紀名勝九青不鄙而進余謂可深造
於斯事嘗示余掖中數詩能諳誦其佳句每念時移勢
謝先友云徂并其遺文銷蝕糞土悲未嘗去於心也乃
今得扣玉叔之&KR0802袠而卒業焉竊幸典刑之未能希大
雅之復作其不在斯人歟其不在斯文歟何能無一言
以弁諸簡首因為推本其所自來有得於天之成就者
[021-15b]
如此欲使世之習讀者知統繫在斯相與珍重而䖍奉
之也是為序
  戴滄州定園詩集序
余嘗思自古詩人享盛名履髙位者代不數見唐人如
張曲江髙逹夫庶足以當之矣曲江晚年憂䜛畏事逹
夫五十始顯佐戎幕歴兵間其登眺諸作類有堙鬱抑
塞之感焉先朝如李長沙王弇州皆以絶代之才位至
卿相遘際平世雍容歌嘯領褎羣流跌宕騷苑於乎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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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盛也余於天下思一見其人不得乃今得之滄州戴
公公工文章善書畵為詩深渾竒峭超邁絶倫洊登三
事再世侍中父子俱列臺閣賜
召見給筆札丹青墨寳照耀殿壁賦詩紀事
天子動容甚至親灑
宸翰以賜之文人遭逄可謂隆矣公餘豐暇品藻人士
慇懃賞接長縑短幅淋漓墨瀋殘膏剰馥沾丐海内風
流文采掩映一時嗟乎十餘年來宿素凋謝文事衰歇
[021-16b]
賔朋之賞㑹景物之流連誠未有如今日之戴公者也
公將刻其詩余得受而讀之乃見其身經䘮亂俯仰悲
凉蔓草銅駝澘然興感泊乎謫宦南陽中原灌莽千里
極目追念昔人戰鬬勝負故處貰酒悲歌撫羊今之遺
碑過張衡之故里徘徊憑弔泣數行下然後知公雖席
豐履盛而憂危侘傺之意未嘗不壹發之於詩其所得
者葢已深矣余友合肥龔公孝升與公相知為最其才
地名位亦相亞孝升之詩忼慨多楚聲余輙讀輙泣且
[021-17a]
疑其何以至是今又得公所作乃知文人才士所藴畧
同而非尋常拘墟之見可得而闚測者也是為序
  毛卓人詩序
昔者先王以詩教天下自祭祀聘饗鄉飲大射無不用
詩為登歌故以立之學宫肄習子弟漢遂置愽士等官
而唐因之設科取士雖先王温柔敦厚之㫖漸已㪚亡
於其教亦可謂之盛矣繇宋以後始改為制舉之文章
本意在黜浮華尚經術後人乃沿習苟且躐取世資自
[021-17b]
守其固陋空踈盡詘諸儒百家之言於弗講一二有志
之士厭苦束縳思有以馳騁變化之不免稍戾於法則
已為當世之所繩而不克自振葢唐以詩取士詩有正
變不同即士之不遇者猶得為放歌長吟用比物連類
之辭發坎壈不平之氣身雖未逹而名足以傳近代以
文取士文有竒有平其言總無當於用彼不遇者已矣
或有遇者以其才偶見排抵則姓名抑没於兎園故紙
之中雖有人求而好之何所持以斷其必然拄斯世而
[021-18a]
奪之議如吾友毘陵毛卓人是也卓人既以文被擯乃
益肆力於詩上泝漢魏下探三唐含咀菁華討求聲律
不數年而學大就㑹當事惜其才湔袚復用家貧乞禄
得吾州之學官頽屋敗椽絃歌不輟其與卓人同時被
擯者受殊遇為顯貴人尋不幸以死而卓人獨棲遲一
氊婆娑東海之畔黙黙不自得手一編問序於余嗟乎
自舉世相率為制舉義而詩道湮滅無聞十餘年來學
宫之子弟稍有習其事者無過修干謁希進取不離時
[021-18b]
藝者近是縱語以輓近者作者迷瞀不解况於先王比
興之義有得而聞之乎夫吾州素以文獻重海内今再
得名賢以為之師誠使卓人盡出所學以詩道訓邦之
子弟庶幾元音正始可以復作乃吾觀從㳺之衆雖知
師之賢而尊事之有能以詩是正於先生者固已少矣
然則卓人之窮不徒以其文即所為詩亦聊以自娯若
云修其職以行其道猶未也昔西漢毛公為河間獻王
博士而詩義在齊魯韓三家為獨傳國家一朝更科舉
[021-19a]
之法搜揚風雅廣厲學宫求宿儒大材通知四始者主
其事先生殆其人乎是又一毛公矣余故為之序不泛
稱其詩而舉所以為詩者援先王以為訓此即卓人之
教也夫
  程崑崙文集序
吾友新城王貽上為揚州法曹地殷務劇賔客日進早
起坐堂皇目覽文書口决訊報呼謈之聲沸耳案牘成
於手中已而放衙召客刻燭賦詩清言霏霏不絶坐客
[021-19b]
見而詫曰王公真天才也乃貽上盛推程公崑崙不置
程公鎮江通守也南徐幕府初開軍國異容主客狎進
程公一儒者左支右掣日不暇給顧以其間為詩古文
詞與貽上郵筒唱酬於烟江相望之内嘗登焦山披草
搜瘞鶴銘遺跡為衝波撼擊缺蝕不完别購善本磨懸
崖而刻之拉貽上同游相視呌絶憑髙弔古各賦一章
紀其事江干之人艶稱之余因以追溯舊㳺葢識貽上
在十年之前而崑崙别去已三十餘載貽上年盛志得
[021-20a]
一以為趙張一以為終賈其材具誠不可揣量崑崙制
舉藝盛為當時東南諸子所推嵗月綿邈知交零落若
余之僅存者其衰遲已不足數矣乃崑崙農力耆事克
振奮於功名之塗吏治文章偕精彊少年爭能而度智
吾聞山右風完氣宻人材之挺生者堅良㢘悍譬之北
山之異材冀野之上駟嚴霜零不易其柯修坂騁不失
其歩若程公者真其人乎噫嘻抑何其壯也在昔江左
六朝京口廣陵為桓庾王謝名家世胄廻翔之地揚州
[021-20b]
從事北府參軍文采風流至於今未沫貽上之先大司
馬有勲徳於雲中崑崙大王父大司空公清修直諫在
先朝皆著節老臣今兩家子弟砥礪名行讀書從政綽
有令聞覽斯編者能無慨然於世徳之顯翼而家學之
𢎞長乎崑崙之於文含咀菁華講求體要雅自命為作
者其從吾郡袁重其郵書於余也自以身名晼晚投老
一經不克酬其所志視其中若有不舍然者余則以為
士君子處世當隨分自効而已自古富貴而名多澌滅
[021-21a]
惟愽聞績學之士垂論著以示來禩雖殘膏賸馥與江
山同其永乆而又復奚憾焉因叙其集以歸之并以寓
貽上何如也
  宋牧仲詩序
徃余在京師從大司農歸徳侯公以盡交宋中諸賢諸
賢方以雪園文社相推許公仲子朝宗遇余特厚無何
冦事作朝宗以其家南下一再見於金陵於呉門出其
文所為二三同志作傳則皆不免於兵余為之嘘唏太
[021-21b]
息不忍竟讀已而酒酣抵掌劇談海内竒士輙又躍然
起曰吾雪園近有年少軼才若之所未見者為宋君牧
仲牧仲相國太保公之子也相國嚮官御史時識余比
余再入京師相國久致政歸中州人稱牧仲者不容口
朝宗之言益信余心嚮慕之又十數年牧仲通守黄州
文章政事有當官聲因吾弟聖符為蘄水丞裒其詩累
百首以書寓余而朝宗亦已亡矣嗟乎甚矣余之憊也
囘首三十餘年舊遊恍如夢寐才如牧仲生平所願見
[021-22a]
者逺在江山千里之外焉得而與之遊乎牧仲顧猶不
棄而索其一言余乃為之序曰春秋魯僖公九年弦子
奔黄十二年黄人不共楚職二國尋折而入於楚其地
即今黄州之境楚之所以强者以其兼并江黄故能東
向以爭盟長自漢以降蘄黄實為江淮門户明季盗起
其民罔有孑遺迄於今流移未復瘡痍未起君子問其
俗考其風未有不為之興懐隱惻者也商頌殷武之章
曰撻彼殷武奮伐荆楚罙入其阻次章曰維女荆楚居
[021-22b]
國南鄉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夫殷道未衰楚人先
貳高宗奮六師行撻伐深入其險阻始克有濟余以為
此必非荆楚盡叛之也楚昭王十六年庸人率羣蠻麋
人率百濮以謀楚楚人出師自廬以徃振廪同食七遇
皆北而後王卒㑹於臨吕子越自石溪子貝自仞遂以
滅庸然則殷髙宗所撻伐者乃羣蠻百濮之屬以其嶔
㟢林莽非搜討不能成功詩人所謂罙入其阻也夫古
之庸濮今之鄖房
[021-23a]
國家光啓南服而西山餘黨連戰乃尅牧仲官於楚將
作鐃歌以紀武功庶幾來享來王之盛比諸商頌之詠
湯孫罔有加焉雖然楚人以餫餉之艱故紀其振廩同
食以見為役之不易今自黄逹鄖二千里方事之殷民
之轉運而死者不知紀極呻吟痛惜之聲至今未改也
牧仲之於詩也其有恤人之心哉余按夫黄人之所艶
稱者莫過於蘇子瞻氏當是時宋有天下已踰百年其
去用兵之日如孫曹戰爭者葢已久矣月明星稀烏鵲
[021-23b]
南飛子瞻所流連興感者乃不在乎江山景物此風人
之㫖其所寄托者逺也牧仲宰相子生長兵間目擊乎
梁宋亂離蘄黄糜爛生民之脱鋒鏑者曽幾何人豈知
一旦官於其土江樓嘯咏為今日之勝耶夫勞止之歌瑣
尾之歎詩人所不容已者余故舉其流風遺俗以告牧
仲庶幾休養生息聲施乎江漢非徒以其登臨才藻嫓
美昔賢而已若夫臨臯之館快哉之亭風㠶沙鳥烟巒
雲樹此牧仲攬之有餘而黄亦余所舊游也雖老尚當
[021-24a]
隨牧仲之後從而賦之
  和州守楊仲延詩序
南和楊仲延為新㤗令以余之過其地而問曰吾趙人
也而仕於魯魯趙之故足以修文章飭吏治者可得聞
乎余曰春秋虢之㑹晉趙文子魯叔孫穆叔同饗穆叔
賦鵲巢又賦采蘩趙孟賦常棣穆叔與曹鄭之大夫皆
拜此余所知二國之舊聞也趙孟有文徳以宣示諸侯
光輔晉君以為盟主而魯實事晉聘問㑹同非辭令不
[021-24b]
為功故比物諭志於稱詩乎見之今天下一家自百里
之宰無不受命於
朝非若春秋大夫各仕其土惟彊鄰是遵是奉如穆叔
所云小國為蘩大國省穡而用之也為吏者苟不能廣
教化美風俗漸漬斯民以禮樂詩書使之詠歌先王之
道而亟亟焉期㑹簿書悉索敝賦以從事是穆叔之所
羞稱趙孟之所不許也而吾為子願之乎且而邑固㤗
山之旁縣而汶水所自出也詩曰㤗山巖巖魯邦所詹
[021-25a]
書曰浮于汶逹于濟其山川髙廣風氣完宻出雲雨潤
天下為神臯奥區而聖賢所繇繼起蕞爾邑封域土田
周公庸之民人子弟孔子教之吾徒誦法周孔可不想
像其遺風哉仲延頷其言曰唯唯越四年仲延擢守江
南之和州以其詩寓余凡徂徠新甫歴山孔林諸什具
在余既幸仲延知所以為治而其詩又醇雅可誦也再
從而正告之曰夫和江表之鉅州也昔者文王之化先
被江漢而呉楚不采於國風江左之稱詩者至晉宋齊
[021-25b]
梁始盛而人猶謂南音嘽緩不振豈秣陵姑孰土氣痺
薄使然歟唯滁和夀泗之間漭泱千里北走中原人民
濶逹而碩厚當南北戰爭之日克夀陽悲彭城之作入
於清商雜部音節諧壯有㤗山東武之風焉斯所謂不
剛不柔得天地之中者非乎周宣王江漢之詩命召虎
以南征而終之以矢其文徳洽此四國今
國家駐重兵於沿江諸戍而尤重州縣之選欲以輯和
羣黎式遏亂畧夫江淮其人輕心不能及鄒魯禮義之
[021-26a]
國苟得其政亦足以致治誠有如楊君者絃歌而理之
渢渢乎美哉俾浸潤乎文王之教而服習於周公孔子
是治魯者即可移之以治吴雖文徳不外是也而猶僅
稱其詩乎哉余故序仲延之集始終告之以為治而歸
其説於中和以無失乎教化斯民之意嗚呼此即吾説
詩之大指也
  董蒼水詩藁序
余初與雲間董遂初先生遊時先朝方行保舉法諸生
[021-26b]
用薦者集闕下先生以吏侍郎攝部事考其徳藝而進
退之葢朝廷憂科目不足盡天下士倣兩漢賢良孝弟
諸選搜揚殊尤絶異之材以資世用詔書既下士之應
命至者且覬覦不次乃自宰執以下凡風紀議論之司
率縁科目以為階枝聮黨附相與堅持之不可其付之
吏部不過聊塞上意授州縣之職為常調而已先生雖
欲力請之不能也與余嘆息者久之後二十餘年識先
生之孫孝㢘蒼水偕其兄進士君閬石俱以才名顯其
[021-27a]
鄉既由科目進矣坐公事摧挫抑塞而不用葢當時號
為重科目二百年來雖有董相賈傅相如子雲者復出
非由此塗也弗進末造艱難號咷求賢卒為公卿大臣
之所格葢科目之根據於朝廷其不可動摇如此今天
下科目之途漸狹而其選又漸輕世家舊族門户不墜
從式微不振之中奮身乎有司之舉如二董君者求什
一於千百耳顧淪落如故幾與巖居穴處者同窮困則
亦已矣甚至鄉里小兒胥徒伍伯直乗氣以排之嗟乎
[021-27b]
余游於董氏祖孫間俯仰三十載具世事遷變人材用
舍之故可勝道哉蒼水之所學尤長於詩雲間固才藪
而詩特工在先朝由經術取士士之致身者廢風雅於
弗講獨雲間壇坫聲名擅海内至今日零落盡矣蒼水
又起而繼之其才與地既足自㧞而又使之優閒不仕
藴其骯髒牢落之氣一發之於詩故講求益宻而寄托
益深其篇什將為當世所推不獨雄雲間也董為江南
望姓余猶及見大宗伯文敏公館閣老成文章書畵妙
[021-28a]
天下然其儕偶異同猶訾謷翰墨風流非救時幹濟者
所急故不䆒於大用繇今視之當時所謂大用者於文
章翰墨故目為不急而棄之矣吾不知其救時幹濟於
世㑹之得失竟何如也又胡以服山林蓬蔚之士而謂
士之不由科目者必無其人乎今以蒼水之年少瓌異
天固壅閼之不遽至於通顯俾富貴利逹漠然於胸中
益且鏃礪於其所得然則是編也直其興㑹之寓焉者
耳夫豈足盡蒼水哉余且見蒼水學殖之富行治之修
[021-28b]
科名建竪大展乃祖之所志然則向之所謂重者毋乃
為輕而今之所謂輕者毋乃為重歟是在蒼水有以自
朂焉
 
 
 
 
 梅村集巻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