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e0226 少墟集-明-馮從吾 (master)


[011-1a]
欽定四庫全書
 少墟集巻十一
            明 馮從吾 撰
  池陽語錄
   河北西寺講語
萬厯辛亥孟冬卄一日先生至池陽謁王端毅公王康
 僖公馬谿田先生張玉坡先生温一齋先生祠墓門
 人數十人從之是日天氣睛明冬日可愛兩兩三三
[011-1b]
 煞有春風舞雩之意詠歌歸來門人韓學博及諸生
 百有餘人候講於寺先生曰吾關中如王端毅之事
 功楊斛山之節義吕涇野之理學李空同之文章足
 稱國朝關中四絶然事功節義係於所遇文章係乎
 天資三者俱不可必所可必者惟理學耳吾輩惟從
 事於理學則事功節義文章隨其所遇當自有可觀
 處不必逐件去學而後謂之學四先生也
先生曰事功如端毅節義如斛山真爲國朝第一然學
[011-2a]
 端毅者不當學事功學斛山者不當學節義何也假
 如端毅當日上疏後即觸怒逮獄遭譴播遷如斛山
 則端毅當以節義名不得以事功名矣如斛山當日
 上疏後䝉温㫖嘉納陟華躋膴則斛山又當以事功
 名不得以節義名矣可見吾輩只當就二公同道二
 公易地皆然處學不當在事功節義上學但不知二
 公同道處何在易地皆然處何在願共思之毋草草
 看過
[011-2b]
問理學與舉業同異先生曰以舉業體驗於躬行便是
 真理學以理學發揮於文辭便是好舉業原是一事
 說不得同異又曰今之務舉業者多在文字上求好
 不在心術上求好不知七篇者有形之舉業固要好
 一念者無形之舉業尤要好不然心術一念少差則
 終身事業可知又何論功名哉
問明年科年屈指試期止有數月欲務舉業恐妨理學
 欲務理學恐妨舉業奈何先生曰理學使妨於舉業
[011-3a]
 則理學亦異端談𤣥說空之學非吾儒進德脩業之
 學矣理學原不離舉業如明年科年諸君中有自家
 應舉者有子弟應舉者時日已迫工夫不多父兄固
 當督責乎子弟自家亦當督責乎自家勿事優㳺玩
 愒月日如此便是學否則非學收心静養簡事寡交
 將一切聲色貨利屏之絶之如此便是學否則非學
 㸔書作文時務要潛心體驗就在此處發揮道理使
 一一可見諸行事如此便是學否則非學絶奔競營
[011-3b]
 爲之念下忘食忘寢之功衆皆馳逐我獨恬淡如此
 便是學否則非學其得雋也念縣官之寵遇何爲而
 布素不改其偕計也念千里之跋渉又何爲而株守
 彌堅如此便是學否則非學從此得第則仕途一味
 奉公而不敢萌榮身肥家之念及至懸車則林下一
 味談道而不敢忘耕田鑿井之恩如此便是學否則
 非學樹標一代流芳千古皆決於今日之一念毋以
 今日舉業爲妨功而廢業也竊願諸君從此打起精
[011-4a]
 神發起志願斷斷然欲以爲賢而爲聖不專專欲以
 爲解而爲魁則豈惟自家不負科名即父兄亦永錫
 之光不惟父兄永錫之光即百二山河亦與有榮施
 矣倘見不及此第曰時日已迫工夫不多方且舉業
 不暇奚暇理學無論今日所讀何書所作何文日用
 飲食鮮能知味即使口耳記誦幸博巍科則功名到
 手心意滿足倘萬一謙虛者化而爲驕傲謹守者變
 而爲縱恣彼時自家固不能把持乎自家父兄又豈
[011-4b]
 能約束乎子弟臨渇掘井臨淵羡魚方曰如何做人
 不亦晚乎爲今之計莫若就在今日勘破將來一着
 養成終身根本不出舉業直躋聖域豈非一舉兩得
 之道哉若外舉業言學是異端談𤣥說空之學非吾
 儒進德脩業之學也不知諸君以爲何如
問在止於至善先生曰聖賢學問只在心性用功性者
 心之生理人性原來皆善至善者性體也止於至善
 則當下直合性體矣五覇不知性體至善故假仁假
[011-5a]
 義二氏不知性體至善故絶仁棄義告子不知性體
 至善故有杞栁湍水之議若知性體至善學問止於
 至善則五霸自不消去假二氏自不能絶棄告子紛
 紛之議亦自悟其非矣此曾子之學獨得孔氏之宗
 而萬世學者之所不能違也
問知止止字是死煞字否先生曰論語止吾止止字是
 死煞字此止字是活字孔子十五便知止於從心所
 欲不踰矩所以終身學問都有着落一知止則胸中
[011-5b]
 便有主張便有無窮妙趣當下便活潑潑地定靜安
 慮正是知止妙處非如槁木死灰置一物於此而後
 曰止也聖人正恐人誤認止字爲死煞故以定靜安
 慮形容得止之妙
問中庸大㫖先生曰中庸一書如一篇論天命章是冒
 頭仲尼曰君子中庸是主意中間引舜顔武周反覆
 發揮君子中庸一句尚絅章是大結首章自天說到
 人以本體爲功夫順言之也末章自人說到天以功
[011-6a]
 夫合本體逆言之也故曰易逆數也知易則知中庸
 矣畫前原有易删後豈無詩知畫前之易則知天命
 之性
先生曰只中庸其至矣乎一句費聖人多少心堯舜授
 受大事也止說一箇中字孔子又恐人看得中字太
 高逺故不得已加一庸字若曰中者庸也既補出一
 箇庸字又恐人看得太淺近又贊之曰其至矣乎可
 見這箇中字非高非逺非卑非近真愚夫愚婦可與
[011-6b]
 知能而天地聖人所不能盡也子思一本中庸只是
 發揮此一句意
先生曰大學至治國平天下中庸至贊化育參天地皆
 是言學術不是言事功事功乃學術中之作用非與
 學術對言也後世迂視講學而專講事功此所以併
 事功亦不及古人可惜可惜
問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與聖人吾不得而見
 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意同否先生曰中行者資
[011-7a]
 學兼到者也狂狷者具美資而可進於中行者也狂
 狷一加學問便是中行矣正與聖人吾不得而見之
 矣思君子思善人又思有恒語意同思有恒正所以
 思聖人思狂狷正所以思中行也豈專爲狂狷有恒
 而已哉奈何夫子思狂而天下遂有僞狂夫子思狷
 而天下遂有僞狷夫子思中行而天下遂有僞中行
 如古之狂也肆肆是真狂今之狂也蕩蕩便是僞狂
 古之矜也廉廉是真狷今之矜也忿戾便是僞狷聖
[011-7b]
 人吾不得而見之矣之聖人是真中行若鄉原便是
 僞中行此夫子所以致慨於三疾而深惡乎鄉原也
問理障之說先生曰不然謂之曰理自是無障謂之曰
 障還不是理如非禮之禮非義之義或者以此爲理
 障不知此正察理不精之障也豈理之障哉如人目
 中理上容不得砂石屑理上亦容不得金玉屑以理
 之所不能容者而强容之此正悖理不通之障也豈
 理之障哉或者又曰今有人於此病中縱欲固是欲
[011-8a]
 障病中讀書亦是理障先生曰且問病中理上該讀
 書否曰理上不該讀先生曰既是理上不該讀却要
 讀此亦悖理不通之障也豈理之障哉以悖理之障
 而反坐於理則寃理甚矣或者爲之快然
問吾有知乎哉無知也章大意先生曰聖人胸中如太
 虛然一無所有而亦無所不有鄙夫未問之前安得
 無故起念此正所謂未發之中也故曰吾有知乎哉
 無知也及鄙夫一問於我則因彼之問遂發動起我
[011-8b]
 之知安得不竭兩端兩端既竭矣聖心尚有知乎哉
 依舊是無知故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此聖人之無
 知正聖人之所以有知也若人未問則自誇其知既
 欲己之勝乎人及人既問則自秘其知又恐人之同
 乎已使驕且吝胸中不知有多少機械此世人之有
 知正世人之所以無知也
先生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鄙夫未問知從何起兩端
 既竭知從何留如諸生考試當題未出時安得無故
[011-9a]
 下筆故曰無知及題既出因他題目才發動起我的
 文思故曰叩及文既完尚還有一句一意不盡發於
 文内否故曰竭及交巻後胸中依舊是題未下時光
 景故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
先生曰吾儒之無知無知而有兩端佛氏之無知知無
 而兩端亦無洪鐘無聲由叩乃有聲雖由叩乃有聲
 不知當未叩時雖無聲而實有聲聲之理惟無聲而
 實有聲聲之理所以大叩則大鳴小叩則小鳴若無
[011-9b]
 聲而併無聲聲之理是廢鐘也未叩時若與洪鐘同
 既叩後便與洪鐘異雖既叩後與洪鐘異其實原是
 未叩時與洪鐘不同知未叩時之不同則知佛氏之
 言性與吾儒之言性佛氏之無知與吾儒之無知毫
 釐而千里也
先生曰佛氏以理爲障是空其聲而併空其聲聲之理
 一切總歸於空也所以無感時似與吾儒同一有所
 感便顛倒錯亂依舊落於世味中而不可救藥此正
[011-10a]
 以理爲障之障也理何嘗有障哉若不以理爲障則
 無障矣
先生曰聖人憫人之無知如見孺子將入於井故一當
 鄙夫之問便有怵惕惻隱之心便不容不竭兩端非
 納交於鄙夫非要譽於鄙夫非惡其有隱之聲於鄙
 夫也
先生曰上智聖人與下愚鄙夫同只是中人多了些知
 識所以過於下愚者在此所以不及上智者亦在此
[011-10b]
 何也當無感時無論上智下愚中人都是一様無知
 只是一有所感人一問及下愚則以知之爲知之不
 知爲不知問一答一問二答二何嘗不竭兩端何嘗
 添自家一些知識在内上智亦以知之爲知之不知
 爲不知問一答一問二答二亦何嘗不竭兩端亦何
 嘗添一些知識在内只是中人多不然或以知爲不
 知或以不知爲知或問一答二或問二答一便不肯
 竭兩端便自家添許多知識在内世道人心之壞全
[011-11a]
 壞於此等人此聖人所以自任以無知也爲中人者
 能親師取友講明正學刋落機知復還本真造到與
 下愚一般境界便是到上智聖人境界
先生曰陽明先生云箇箇人心有仲尼則箇箇人心有
 良知惟聖人能致良知所以鄙夫一問便竭兩端不
 然則茫然無以置對又不然則記誦之學易窮何以
 能竭兩端哉無知而能竭兩端此正聖人之所以致
 良知聖人之所以爲無知也
[011-11b]
問人生所遇不齊多不免動心奈何先生曰人心本自
 如太虚一切窮通得喪是非毁譽真如寒暑風雨原
 與太虚本體無與卑之存一徇世心不是高之存一
 憤世心尤不是只平心易氣應之便合太虚之體隨
 其所遇便都是瀟洒快樂境界先生又曰請問人生
 所遇不齊不知動心後能齊否曰不能先生曰既不
 能可見還多了箇動心到不如只平心易氣應之自
 家還討箇受用自在
[011-12a]
問先天後天之說先生曰人須要認得天字明白然後
 可言先後此處最要活看假如以起念爲天則未起
 念時爲先天既起念後便屬後天如不睹不聞是先
 天至慎獨便是後天繼此而發爲事業則慎獨又是
 先天事業又屬後天矣摠之天字指當下言凡事有
 天凡事有先天後天最當活看如以伏羲之畫爲天
 則未畫爲先天既畫即爲後天如以文王之卦辭爲
 天則伏羲之畫爲先天而文王既演之後即爲後天
[011-12b]
 如以周公之爻爲天則伏羲文王皆爲先天而周公
 作爻之後即爲後天先後字不可執一看
問和同之辨先生曰和同外面一様若虞廷都俞喜起
 之盛無一毫乖戾異議恰似同不知此和也非同也
 若後世安石秦檜之流當時附和者不少恰似和不
 知此皆私相迎合以取官爵耳此同也非和也和同
 外面一様只是君子小人心上不同講和而不同處
 不可用吁咈獻替字若用此則外面顯然不同矣又
[011-13a]
 何消辨和而不同同而不和
先生至𢎞道書院謁三先生祠畢一客曰端毅公父子
 當日極一時之盛今後人可謂否屯之極先生曰以
 端毅公父子如此勲業今否之極正泰之漸也如禹
 稷契同時奏功宜同時享報却不盡然禹以其身有
 天下報之最早享國却只四百年契之後若湯雖遲
 四百餘年始有天下而享國則六百年稷之後若武
 王直遲千有餘年中間去邠遷岐爲狄人所苦及文
[011-13b]
 王羑里之戹一身一家且不可保自當日觀之似天
 不可問不知享國却八百年天地間乗除加減道理
 原來如此
三先生祠内先生問其後人曰聞康僖公七歲能詩果
 否其後人述屋隙詩風來梁上響月到枕邉明一聯
 先生曰此不愧屋漏意
先生曰康僖公生長世家少年登第自筮仕至宦成通
 無坎坷中間止因得罪劉瑾罰粟三百石輸邉受許
[011-14a]
 多苦楚至今尚論者以此爲康僖公第一美事可見
 學者不當以戹困爲不幸
問諸生中多有貧困不得讀書者奈何先生曰顔子在
 陋巷中能博文約禮斟酌四代禮樂貧困曷嘗悞了
 顔子讀書余亦嘗屢空因讀陋巷章作二絶以自寛
 云命定難逃陋巷貧機關徒惹鬼神嗔不如打疊心
 源净做箇羲皇以上人命定難逃陋巷貧奔忙徒惹
 世人嗔不如閉户焚香坐做箇乾坤無事人人人若
[011-14b]
 知難逃徒惹四字不惟髙明者能自守即庸愚者亦
 見無益而自止矣
先生曰貧如夷齊千古稱聖貧如顔淵千古稱賢貧曷
 嘗負人哉只恐人負貧耳
先生曰人貧而我憐之周之則可我貧而望人憐之周
 之則不可
先生曰賈誼上書痛哭流涕欲感動人主使天下太平
 孔子講學亦是痛哭流涕欲提醒人心使萬世太平
[011-15a]
 聖人用心之苦如此
問徐行後長先生曰臯䕫稷契之揖讓只是箇徐行後
 長操莽温懿之争簒只是箇疾行先長
問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先生曰要看一道字天地間原
 有這箇道理這箇道理又非渺㝠實不外禎祥妖孽
 蓍龜四體人之善不善一念處此天地間自然實理
 實事惟至誠能先知之他人實自昧之耳至誠前知
 是人自異於至誠非至誠異於人也
[011-15b]
問儒一也何有真儒醇儒大儒名儒之别先生曰儒一
 也若立心制行一毫不假雖卓然以聖學自命而中
 間不無襍於二氏之學此可以言真而不可以言醇
 如純然吾儒不襍二氏躬行實踐不愧古人而硜硜
 自守尚隘與人爲善之量此可以言醇而不可以言
 大若闇然潛修而一腔四海退然如不勝衣而一念
 萬年如舜之善與人同舎己從人樂取諸人以爲善
 如横渠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徃聖繼絶學爲
[011-16a]
 萬世開太平此之謂大儒而真醇不待言矣此三者
 總謂之名儒吾輩學爲儒者也請擇於斯三者
   慶善寺講語
先生謁諸公祠墓之明日歸長安門人百有餘人祖於
 城南慶善寺因設講席如昨先生坐已諸生請曰自
 昔大儒講學宗旨不一願先生提綱挈領使諸生有
 所持循先生曰自昔大儒講學宗旨雖多端總之以
 心性爲夲體以學問爲功夫而學問功夫又總之歸
[011-16b]
 於一敬君子小人之分只在敬肆之間敬者衆善之
 根肆者衆惡之門敬者衆福之根肆者衆禍之門敬
 則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㓜有序朋友有
 信肆則父子無親君臣無義夫婦無别長㓜無序朋
 友無信人人敬則天下治人人肆則天下亂堯舜只
 是箇敬桀紂只是箇肆可不畏哉可不辨哉故曰敬
 者聖學之要
問敬爲聖學之要固矣又云敬者聖學所以成始而成
[011-17a]
 終何也曰初學之士多以安詳恭敬爲主多知收歛
 及至既學之後多自以爲有所得便寛一歩自謂悟
 後全無礙不知悟處就是誤處卒之放縱決裂壞人
 不小是徒知敬以成始而不知敬以成終也不知以
 文王之聖且緝熈敬止曰緝熈者無已時也故曰純
 亦不已以孔子之聖縱學到從心所欲不踰矩地位
 而志學一念必不敢少已若少已便踰矩矣成始成
 終成終二字尤當玩味
[011-17b]
先生曰敬者心之本體如見大賔承大祭此心不覺收
 歛豈納交要譽惡聲哉一自然而然莫知其所以然
 而然耳可見敬者心之本體原如是主敬云者不過
 以功夫合本體耳非硬將一物强置之胸中曰敬曰
 敬也
問見大賔能敬承大祭能敬是性體否先生曰是情也
 非性也是率性之道非天命之性也見賔承祭能敬
 必有所以能敬者在此天命之性也此天命之性特
[011-18a]
 因見賔承祭而後形非因見賔承祭而始有惟未見
 大賔而吾心先已有主未承大祭而吾心先已有神
 此之謂性體此之謂未發之中惟吾心先已有主所
 以一見大賔便能敬惟吾心先已有神所以一承大
 祭便能敬此之謂率性此之謂中節之和能敬者情
 所以能敬者性知其所以能敬而主敬者君子盡性
 至命之學
問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先生曰且只問禽獸見
[011-18b]
 大賔承大祭能敬否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正
 指此一㸃能敬之性體耳不然人之目能視禽獸之
 目亦能視人之耳能聽禽獸之耳亦能聽人之口能
 飲身能動禽獸之口亦能飲身亦能動人义何異於
 禽獸哉孟子曰無辭讓之心非人也余亦曰無恭敬
 之心非人也昔人有欲打破敬字者有謂目自能視
 耳自能聽更說甚存誠持敬者蓋未知人之所以異
 於禽獸者幾希只在敬肆之間耳
[011-19a]
問晉人以放達爲高近世高明者多傚之不知敬處安
 在先生曰晉人做出放達氣象若與世相忘與人無
 競不知如王戎鑽核王衍三窟郗超入幕不知果相
 忘無競否可見他放縱恣肆處正是機械變詐處故
 作無心處正是詭秘有心處
先生曰莊子言自得自適是言堯舜以天下勞心以天
 下爲桎梏不過要得人之得適人之適使别人得所
 而非自得自適也自得自適與吾儒之說不同只是
[011-19b]
 要自家討便益討受用不管别人死活此莊子之逍
 遥所以壞心術而得罪於名教也
先生曰今人以敬爲僞以肆爲真即有好修者見道不
 明欲敬恐人說僞欲肆於心又不安此所以耽閣一
 生良爲可惜不知恐人說僞只當在敬中求真不當
 在肆中求真敬中求真是真君子肆中求真是真小
 人真之一字亦不可不辨也且於心不安處就是真
 心求爲真君子者正當於此處識取
[011-20a]
問曽㸃莫春之樂過此亦能有是樂否曰遇莫春能樂
 遇秋冬不能樂㸃與三子何異只有了這箇樂無時
 無處無不是此物矣譬之善畫者寫出春景固好寫
 出秋景冬景亦好即如此時天氣雖寒然少長咸集
 欣然有得就是春風舞雩氣象何必遠求
先生曰學者必有戒愼恐懼之心然後有春風沂水之
 樂若無此心而徒談此樂是晉室之風流非曽㸃之
 真樂矣
[011-20b]
問君子小人當如何處先生曰論交與當親君子而遠
 小人論度量當敬君子而容小人論學術當法君子
 而化小人不化則乏曲成之仁不容則隘一體之量
 不遠則傷匪人之比
先生曰交與一人不可妄講學無人不可容
先生曰有經世之學有出位之學有闇修之學有私已
 之學以出位爲經世以私已爲闇修此學者大病然
 有經世之學而無出位之學便是闇修而非以不講
[011-21a]
 爲闇修有闇修之學而無私已之學便是經世而非
 謂講經世之學者盡皆出位好名之人
問好名乃學者大病先生曰然然又有不可不辨者君
 子曰不好名恐雜爲善之心小人亦曰不好名恐妨
 爲惡之路又曰君子爲善不純只有好名二字小人
 阻君子爲善亦只有好名二字
先生曰好名之心有顯而易見者有隱而難知者務外
 之人無論矣至於私已之士躱避是非絶口不敢言
[011-21b]
 自以爲我不好名人亦以不好名歸之不知此正是
 好名之深處何也是與非對譽與毁對喜是喜譽之
 心固是好名避非之心即喜是之心避毁之心即喜
 譽之心避毁避非之心獨非好名乎可見喜是喜譽
 其爲好名也易見避毁避非其爲好名也難知故學
 者必拔去好名之根而後可以言學
問爲惡無近刑爲善無近名先生曰惡原不當爲也而
 曰爲惡無近刑只是教人爲惡不要已甚耳不戒其
[011-22a]
 爲惡而戒其無近刑何也不知其爲惡之日即其近
 刑之日而曰爲惡無近刑令人犯不赦之刑而悔之
 無及者必斯言也是誤天下之小人也善原當爲也
 又何論有名不有名君子爲善原不爲名而實大聲
 宏名必隨之是爲善之日即近名之日也而曰爲善
 無近名令人避好名之嫌而不敢爲善者必斯言也
 是誤天下之君子也范忠宣曰若避好名之嫌終無
 爲善之路可謂莊生頂門之針
[011-22b]
先生曰君子曰不好名小人曰君子好名若不好名何
 以名都歸於君子君子無辭以應不得已只得併實
 亦不敢務恐務實而一時名至無以避好名之嫌耳
 不知避好名之嫌是亦好名也惟不避好名之嫌而
 後謂之真不好名
先生曰好名不好名古今聚訟余有一言解之凡說好
 名的事就都是該做的事若不是該做的事一做便
 壞了名如何說得好名可見好名之譏正周行之示
[011-23a]
 也豈直不當避而已哉知此則君子有所恃以務實
 小人無所恃以肆譏矣
問近有以不操不舎之間有妙存焉解操舎存亡何如
 先生曰此特爲不操者居間耳猶居官者曰不清不
 濁之間有妙存焉有是理乎爲此言者必貪墨自恣
 者也莊生謂盜蹠死利於東陵伯夷死名於首陽葢
 曰貪固好利清亦好名臧穀亡羊其失一耳不知使
 居官者號於人曰貪固好利清亦好名此其人清耶
[011-23b]
 貪耶不問可知矣此莊生所以誤人不淺也
先生曰易曰藏宻詩曰潛伏子思曰闇然此正聖學真
 脈吾儒講學正是講學問要潛要闇要密而鄉原反
 借此以杜講學之口亦竒甚矣不知講學而不粘帯
 世味譏評時事便是潛便是闇便是密非以不講爲
 潛爲闇爲密也
先生曰楊氏無君墨氏無父當日豈料至此只是起於
 一念學術之差所以併自家亦不知耳可見術不可
[011-24a]
 不愼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矢人惟恐不傷
 人函人惟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愼也嗚呼
 君親大倫仁人孝子無所解於其心者也楊墨豈不
 仁於吾儒哉亦學術誤之耳世之非學者曰只在行
 不在講竊恐所行一差關係豈小譬之岐路之中又
 岐路焉雖欲不問不可得也彼謂不必講者原安心
 不行第借口非學耳
先生曰學者須要脚根踏得定徹頭徹尾才得有成不
[011-24b]
 然如登九級浮圖一脚履錯直跌到底爲山九仞未
 成一簣豈止不能成山恐平地亦不可得也可畏可
 畏
問君子質而已矣章大意先生曰棘子成意思儘好只
 是言語過激子貢真得夫子彬彬之意不可說失輕
 重本末之等當時有文無質賤得以凌貴卑得以凌
 尊紊名分壞紀綱固不成世界若有質無文則貴無
 以别於賤尊無以别於卑名分紊紀綱壞亦不成世
[011-25a]
 界矣如周制樹屛反坫舞佾歌雍正所以别上下辨
 尊卑若因大夫之僭而遂併其佾與雍而去之則大
 夫固不得以僭乎天子天子又將何以别於大夫哉
 故曰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其關係世道一様不可
 以偏勝有無論也
問文質彬彬先生曰彬彬最要體認蓋文質不是對立
 的亦不是六分四分低昻的譬之一木質也斵而爲
 器則文矣器質也加以彩飾則文矣文質豈二物哉
[011-25b]
 第雕斵彩飾不可太過使文勝質耳是知無方之愛
 敬皆從孩提知愛一念生來知此可以論文質矣
問道可道非常道何如先生曰吾儒所謂道正指其可
 道者而道之也老氏云道可道非常道則是以道不
 可道者爲常道矣有是理乎可言者是常言可行者
 是常行今曰道可道非常道則是言可言非常言行
 可行非常行而以言不可言者爲常言以行不可行
 者爲常行矣背理不通莫此爲甚
[011-26a]
問有爲漢儒躬行宋儒空談之說者某殊不然不知先
 生何如先生曰漢儒中誠有躬行者而槩謂漢儒躬
 行則不可無論其他失節敗行即如馬融之列女樂
 桓榮之誇稽古不知可言躬行否宋儒如周程張朱
 即在孔門亦當列徳行之科其他如司馬君實邵堯
 夫尹彦明劉元城諸儒其躬行實踐豈在冉閔之下
 漢書宋史明白易見而猶敢爲此言是侂胄江陵之
 餘唾不可不察也雖然亦非真尊漢儒也特因漢儒
[011-26b]
 不講學故借以非宋儒耳使漢儒而亦講學也恐亦
 不免以非宋儒者非之矣
先生曰漢儒有傳經之功但當論其功而不當論其行
 宋儒有明道之功固當重其功而尤當重其人
問行義以達其道先生曰行義達道不是行義時能建
 些大功業便謂之達道便謂之有用實學便謂之真
 儒不能建些大功業便謂之不能達道便謂之處士
 純盜虛聲便謂之僞儒如此將道字却看做事功了
[011-27a]
 人安得不詭遇以圖功業如此是行義以達其功非
 行義以達其道也且如詭遇而能獲禽則功業雖建
 而人品已失如詭遇而又不能獲禽則人品先失而
 功業又不能建豈不惜哉行義達道只是要不枉其
 道不專在功業大小間論也三代而後此道不明乆
 矣夫子安得不有聞語未見人之嘆
問求志者求何志達道者達何道先生曰求志者求此
 天地萬物一體之志達道者達此天地萬物一體之
[011-27b]
 道若不求此志即倖成一匡九合之功亦枉道也豈
 得謂之達道哉
問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倘責任不在得無於一體
 之心有礙乎先生曰不然有此一體之心時乎大行
 雖披纓而於此心無所加時乎窮居雖閉户而於此
 心無所損非謂一槩披纓而後謂之一體也雖閉户
 之時而披纓之心未嘗不在只是責任不在我不得
 不閉户耳非謂一閉户而遂於一體之心有礙也禹
[011-28a]
 稷顔回同道正同此一體之心同此猶已之心只是
 禹稷有責任說得由己顔子無責任說不得由己惟
 猶已之心同所以能易地皆然猶已之心天地萬物
 一體之心也
先生曰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只在心上論不在責
 任上論責任所在無論山林不得侵廟堂之權即廟
 堂之上錢穀亦不得侵甲兵之權一體之心雖同而
 所居之位不一素位而行不願乎其外此之謂君子
[011-28b]
 而時中此之謂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之學
先生曰天下事各有職分一毫越俎不得只是講學一
 事無論窮達人人都是當講的人人都是有分的却
 說不得越俎故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脩
 身爲本
先生曰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今人一膜之外便分
 彼此即父母兄弟間尚且不能一體又何論天地萬
 物哉程子天地萬物一體之說蓋恫乎有餘悲也
[011-29a]
或有疑程子一體之說爲馳騖者先生曰子請勿疑學
 者儘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尚恐不能以父母兄弟爲
 一體若疑其馳騖而不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則一膜
 之外便分彼此其痿痺不仁之病殆有不可言者矣
 程子一體之說乃對症之良藥彼馳騖之疑是亦痿
 痺不仁之病將發而不自覺者也請速以程子之良
 藥藥之
先生曰張子西銘正是解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一
[011-29b]
 句開口說乾稱父坤稱母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何等
 痛快學者果能知乾坤原是我的父母自然知萬物
 原是我的同胞雖欲痛癢不相關不可得也
先生池陽之講不惟士人興起即里巷小民咸擁輿聚
 觀候門竊聽欲得一二語終身誦之先生因出所刻
 做箇好人心正身安魂夢穩行此善事天知地鑒鬼
 神欽舊對一聯示之於是衆共朗念歡然稽首而去
先生瀕行諸門人餞於郊洗腆酌先生先生曰因此酒
[011-30a]
 觸起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
 之聖聖相承道同心一那有不合有徳曰或時勢不
 同先生曰只頭一句禹惡旨酒先不合禹曰惡旨酒
 周公曰我有旨酒周公豈不知惡當時也費了多少
 思量如禹之絶亦不難只是燕賔奉祭又不可少斟
 酌再三才悟得這箇道理原是活的所以三百篇中
 一則曰旨酒再則曰旨酒而俱繫以燕樂嘉賔可見
 除了賔祭都是當惡而絶之的雖然燕賔固不可少
[011-30b]
 又恐賔主借此沉湎而不知惡所以賔筵章又極言
 其醉狀而深戒之曰既醉而出並受其福可見這箇
 旨酒雖賔燕不可少亦不可縱此又周公善用其惡
 而深合大禹之心者也只此一事不知費了多少思
 量故曰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又何况四事哉註曰禹
 惡旨酒實未嘗絶先生曰絶尚不能制不絶必至濫
 觴賔筵之詩吾輩不可不書一通以銘之座右
 少墟集巻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