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1a] 
王黄州小畜集卷第十五
論
霍光論
用刑論
旣往不咎論
死喪速貧朽論
朋黨論
霍王元軌傳論
李君羡傳論
鄭善果非正人論
先君後臣論
[015-1b]
楊震論
霍光論
議者多以光受遺命輔少帝比之周公又以廢昌邑王立
宣帝比之伊尹此功徳相萬不待論辯而明矣又謂光之
族也光巳死罪在妻子不在于光愚獨以爲光自族其家
非顯禹之罪也何者當宣帝時光以定䇿之功負震主之
威人臣莫與爲比妻顯驕恣欲貴其女而酖許后事垂發
矣妻以告光光不能于此時明大義滅親之道收顯下獄
免冠請罪因上印綬還政事則所誅者唯顯一身而巳嗚
呼學不深心不明眷戀私恩猶豫不决奏免太醫以藏大
逆身死之後卒縁此而致禍非光自族其家而誰爲之邪
[015-2a]
石碏一陪臣也殺其子而春秋義之吴起一將軍也劒其
妻而史記壯之况居伊周之位者乎故曰能正其心然後
能脩其身脩其身然後能齊其家齊其家然後能治其國
光之心于斯見矣衛太子之死也天下冤之故大福歸于
皇孫則宣帝之起天也當邴吉閇獄門拒使者武帝曰天
使之然也然則光貪天之功以爲巳有與夫曰磾之割愛
邴吉之讓位德不侔矣且貪天之功者鮮不及也愚故曰
光自族其家非顯禹之罪也
用刑論
予自㓜服儒教味經術甞不喜法家流少恩而深刻洎擢
第入官决斷民訟又㑹詔下爲吏者皆明法令考績之日
[015-2b]
用是爲殿最乃留意焉後以制誥舎人領廷尉朝夕閱視
亦少詳矣然見其用刑與古相戾何者今法吏所禁之切
者曰故出入人罪而巳法皆以全罪論予讀家語始誅篇
見仲尼爲魯司寇戮亂法大夫少正夘于兩觀之前及數
其罪則曰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僞而辯學非而博順非
而澤此五者有一于人則不免君子之誅以今之法治之
正夘之罪無正科其在不應得而爲乎罪當笞爾苟以聖
人之法誅之是故入人之罪者也又有子訟父者同狴執
之三月不别其父請止夫子赦之及季孫不恱乃歎之曰
上失其道而殺其下非理也不教以孝而聽其獄是殺其
不辜以今法論之子訟父者死苟以聖人之法赦之是故
[015-3a]
岀人之罪者也嗚呼古今之不同也如是遂使聖人之言
爲空文爾欲望刑措其可得乎
旣徃不咎論
仲尼之教應機而設語于一時流于千載千載之下君子
學之乃可以爲事業小人學之亦可以資姦佞明聖得之
謂之稽古庸主得之因而飾非胡以言之所謂成事不說
遂事不諫旣往不咎是也原其斯言之始則魯君問社于
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栢周人以栗因曰使民戰
慄夫子疾其無稽故云欲其深慎之也後之人由儒術位
于朝覩國家昏亂政教缺失不能扶救者率曰事巳成矣
吾不說矣事巳遂矣吾不諫矣且旣往不咎聖人之旨也
[015-3b]
萬一有匪躬之士奮命而言者庸主又引以爲拒亦如上
之云云以至上安其危下稔其禍事卒不言言卒不聽覆
亡而後已也嗚呼世之鄙夫駕大車實重物人又息其上
疾馳乎九折之坂旁觀者知其必覆也而不之告及輪摧
轅折人墜而傷物傾而壊然後曰向若下其人損其物輕
而進之無是苦也聞之者怒而笞之可也謂其無益于事
矣苟治其車升其人復其物又輦而馳復遇乎險如向之
所謂九折者人有疾呼曰不下其人損其物車必如前之
覆也聞之者謝而從之可也若又怒且笞曰子焉得言吾
旣往之事邪雖庸人不至是而爲君臣有國家者返若是
歟且聖人立教于君臣之道最大其爲誡誥固亦多矣不
[015-4a]
可畢數將引其尤著者以明之夫訓于君者不曰能自得
師者王謂人莫已若者亡又不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
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爲君者胡不奉而行之獨
曰旣往不咎哉訓于臣者不曰進思盡忠退思𥙷過又不
曰有犯無隱見危致命爲臣者胡不踐而行之獨曰旣往
不咎哉是知聖人能立言不能使人從其言施之明君則
爲政之師也施之庸主則飾非之資也用之君子則嘉言
之夲也用之小人則巧言之助也教之存亡在人而已予
見漢成帝師張禹拜于床下問以災異而對以罕言命不
語恠力是非盗聖人之語爲巧言之助邪王莾竊大位據
威斗南陽之師入矣猶曰天生德於予漢兵其如予何是
[015-4b]
非盗聖人之語爲飾非之資耶班固謂莾誦六經以文姦
言權德輿謂亡西漢者張禹斯得之矣永惟成事不說遂
事不諫旣往不咎夫子誡宰我一時之言也爲君者爲臣
者深志之
死喪速貧朽論
喪欲速貧死欲速朽者曽子子游皆曰聞諸夫子有若曰
是非夫子之言也三子玄有援引而禮經兩存之予爲論
之所謂死欲速朽者夫子見宋桓魋自爲石椁三年不成
故曰若是之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而有子以爲仲尼
制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以斯知不欲速朽也夫桓魋
僣侈爲石棺以勞人夫子疾之甚也故云死不如速朽之
[015-5a]
愈也非謂死者皆欲其速朽爾故下文子游問喪具曰稱
家之有亡又問曰有亡惡乎齊曰有毋過禮苟亡矣歛首
足形還葬此可以明聖人之旨也及制中都四寸之棺五
寸之椁欲有者毋過乎斯矣亡者不及此而不之非也且
下載國髙之言曰生有益于人死不害于人又曰葬者藏
也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見也是故衣足以飾身棺周于槨
椁周于棺土周于椁是也今桓魋爲石椁三年不成可謂
害于人矣故夫子云云易曰上古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後
代聖人易之棺椁夫子聖人也故中都有是者欲民之不
踰也奚速朽之足論哉所謂喪欲速貧者夫子見南宫敬
叔反必載寳而朝乃曰若是之貨也喪不如速貧之愈也
[015-5b]
而有子以夫子失魯司冦將之荆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
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貧也且仲孫閱即敬/叔之喪位蓋由乎
貪矣及其反也又載寳以朝夫子譏之故曰若是之貨也
喪不如速貧之愈也且欲誡在位之貪者非謂喪者皆欲
速貧爾及失魯司冦而將之荆蓋速于行道也非汲汲于
禄仕者也是以中牟畔費畔召子皆欲往且曰如有用我
者吾其爲東周乎夫中牟費附庸也尚欲往焉况楚之大
國乎苟能用夫子之道可以王矣苟至于王則民受其賜
矣非謂貪乎禄者也奚速貧之足論哉三子親受聖人之
教而各執聞見禮成于二戴又雜以漢之諸儒亦具存焉
蓋禮非褒貶之書也故予論而無譏
[015-6a]
朋黨論
愚讀唐史見元和長慶之後至大和開成間賛皇竒章李
凉公輩互爲朋黨文宗甞謂近臣曰破河北賊甚易破此
朋黨甚難言之不思一至于此夫朋黨之來逺矣自堯舜
時有之八元八凱君子之黨也四凶族小人之黨也惟堯
以德充化臻使不害政故兩存之惟舜以彰善明惡慮其
亂教故兩辯之由兹而下君子常不勝于小人是以理少
而亂多也夫君子直小人䛕䛕則順旨直則逆耳人君惡
逆而好順故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書曰有言逆于汝心
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君天下者能踐斯
言而行之則朋黨辨矣又何難於破賊哉且竒章全德而
[015-6b]
不免竄逐賛皇忌刻逢吉傾巧而終至大位又誰咎哉又
誰咎哉
霍王元軌傳論
髙祖二十一子建成元吉爲管蔡之行固不足徴也考其
行事霍爲稱首然而史官謂韓王元嘉當代諸王莫能及
者唯元軌抑其次焉予較其夲末知霍王岀元嘉之右故
爲論云魏徴唐之名臣也稱王之賢能文皇唐之英主也
服王之武藝且其居喪毁瘠有終身之戚奉先之孝也結
劉玄平爲布衣之交接士以禮也突厥來冦則開門偃旗
致胡兵宵遁智也李嘉運之叛誅其首而不罪其衆仁也
王文藻二子死父之難縣司抑而不申則遣使特行吊祭
[015-7a]
上章乞加旌表義也閇閤讀書責成于長馬善任使也國
令徴封請收貿易之利則讓而不納識廉隅也噫向使登
元良之位守宗廟之器則周之成康漢之文景未足多也
惜哉天后之朝皇枝剪滅王雖罹竄黜卒以令終天之福
善詎無驗乎元嘉狂悖起兵機事不宻貽汚宫之禍取笑
後代望於元軌不亦逺乎
李君羡傳論
貞觀中太白頻晝見太史曰女主昌又謡言當有女主武
王者太宗深惡之時君羡巳封武連郡公又爲左武衛將
軍在玄武門上因武官内宴作酒令各言其小字君羡自
稱五娘太宗以其封邑皆有武字又名合女主之䜟愕然
[015-7b]
忌之卒以謀反下詔誅焉噫太宗以聖文神武駕馭英雄
心腹推于人故人不疑矣賞罰當于人故人不怨矣至于
進㓛臣而詘宗室亦一代之真主爾且其侯君集之反也
太宗自按之洎盡得其狀復謂群臣曰往者國家未安君
集實展其力不忍致之于法吾將乞其性命公卿其許我
乎豈太宗厚君集而薄君羡邪蓋天文變于上人謡騰于
下雖聖人不能不疑懼矣懼而修德可也疑而行誅則有
䧟于非罪者必矣然君羡匹夫之命不足道也洎武氏出
則太宗之德得無累乎故書曰疑謀勿成者爲是也吾讀
唐史至是歎君羡之罹罪無狀而見誅惜文皇之用刑有
時而不中因論以志之亦以爲君臣之戒矣
[015-8a]
鄭善果非正人論
史臣謂鄭善果㓜事賢母長爲正人予以善果行事驗之
見史筆之失故爲論云夫正人者臨難無茍免危邦不入
而已且善果之父隋朝大臣身死王事是以㓜襲先人之
爵驟登方伯之位所冝見危致命奮不顧身光肯木之孝
心礪盡忠之臣節揚沒後之𥙿立當世之功斯乃善果之
職然爾及隋祚陵夷江都弑逆受宇文化及之命苟民部
尚書之封辜負邦家汚辱祖考此豈見危致命之謂邪及
聊城之圍堅壁自守爲亂常之賊立却敵之功以至流矢
及身髮膚不保獻俘受執面目何爲此豈危邦不入之謂
邪雖復數布郡條悉稱良吏蓋崔氏之力也善果何功之
[015-8b]
有焉予謂賢母之說則軻親孟母不足倫也正人之譽不
亦虚乎王琮責之斯爲當矣史官褒之無乃失直筆之謂
邪
先君後臣論
衛鞅甞事公叔座平座知其賢而未能用㑹座病衛君親
視之疾且問國計座曰臣之家宰鞅可與謀國事臣死君
必用之衛君不然其請座曰卒不能用不如殺之無使逃
他國而爲衛之患旣而復語鞅曰吾薦子于君君不用子
必矣吾請殺子子其逃之吾方先君後臣故也於戯凡爲
社禝之臣計安危之事者在任賢去不肖而巳且鞅果賢
也可固請用之果不肖也可固請殺之用則爲國之寳殺
[015-9a]
則去國之蠹烏有始請用中請殺而終使逃者得爲忠乎
且先君後臣之說非無稽之言乎司馬子長修史記至是
而不言之非豈史筆之有私邪將史才之未至邪予恐後
之爲人臣計國事者復履其跡因論以明之
楊震論
袁宏作後漢紀爲楊震立論且引紂之三仁以爲蘧寗恱
箕子之心叔孫通行微子之趣楊震守比干之志又謂三
者誠有異同亦各盡天人之理也雖是震而襃之不顯請
試論之夫人莫不樂生而惡死非篤于名教者不能殺身
以成仁是以趨生之易即死之難不待誘而然也立言垂
教者當勸其所難沮其所易猶懼人之不從也况混而爲
[015-9b]
一哉箕子者所謂愛其生而有待者也故能演河圖洛書
之文陳九疇五行之義使天下彛倫攸叙人到于今頼之
蓋所存者大故不死而有爲也蘧寗者小國大夫位非見
危致命之地故有道則智無道則愚非箕子之儔也微子
義存宗社抱祭器而歸周使商之祀不絶于宗所慮者逺
非偷生者也叔孫通暴秦之博士爾苟脫虎口豈微子之
倫邪楊震之于比干異代同德就三仁而言之冝襃干以
起教蘧寗叔孫通楊震而言之冝顯震以勸人古之爲三
公輔萬乗當亡之時負天下之望慕箕微蘧寗叔孫之行
者可勝道哉效比干楊震之風者蓋亦鮮矣殺身成仁如
是之難也且震之將死顧諸子謂門生曰吾居上司疾樊
[015-10a]
豐之狡猾而不能誅惡孽女王聖之傾亂而不能禁知帑
藏虚竭賞賜不節而不責何面目以見日月遂仰藥而死
斯無媿於比干矣然吾觀楊彪事獻帝爲三公浮沉亂世
全身逺害而巳及魏文授禪微蘧寗叔孫之風者乎其子脩
北靣事魏坐法伏誅祖風替矣嗚呼震殺身奉國以訓子
孫子孫猶不能守况悠悠世人哉而又混三仁之名跡開
去就之蹊術欲望教人行勸其可得乎吾故曰襃干顯震
而起教勸人也不其然歟
王黄州小畜集卷第十五
[015-10b]
[015-10b]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