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3j0191 鈍吟雜錄-清-馮班 (master)


[005-1a]
欽定四庫全書
 鈍吟雜録卷五
              常熟馮班撰
  嚴氏糾謬
嘉靖之末王李名盛詳其詩法盡本於嚴滄浪至今未
有知其謬者今備論之如左
以禪喻詩滄浪自謂親切透徹者自余論之但見其漫
漶顛倒耳具疏之如左
[005-1b]
滄浪曰禪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
須從最上乗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乗禪聲聞辟支
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
義也大厯已還之詩則小乗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晩唐
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學漢魏盛唐之詩臨濟下也學
大厯已還之詩曹洞下也
糾曰乗有大小是也聲聞辟支則是小乗今云大厯
已還是小乗晩唐是聲聞辟支則小乗之下别有權
[005-2a]
乗所未聞一也 初祖達磨自西域來震旦傳至五祖
忍禪師下分二枝南為能禪師是為六祖下分五宗北
為秀禪師其徒自立為六祖七祖普寂以後無聞焉滄
浪雖云宗有南北詳其下文都不指喻何事却云臨濟
曹洞按臨濟元禪師曹山寂禪師洞山价禪師三人竝
出南宗豈滄浪誤以二宗為南北乎所未聞二也 臨
濟曹洞機用不同俱是最上一乗今滄浪云大厯已還
之詩小乗禪也又云學大厯已還之詩曹洞下也則以
[005-2b]
曹洞為小乗矣所未聞三也 凡喻者以彼喻此也彼
物先了然於胸中然後此物可得而喻滄浪之言禪不
惟未經參學南北宗派大小三乗此最是易知者尚倒
謬如此引以為喻自謂親切不已妄乎至云單刀直入
云頓門云活句死句之類剽竊禪語皆失其宗㫖可笑
之極
滄浪云不落言筌不涉理路 按此二言似是而非惑
人為最夫迷悟相覺則假言以為筌邪正相背斯循理
[005-3a]
而得路迷者既覺則向來之言還歸無言邪者既返則
向來之路未嘗涉路是以經教紛紜實無一法可說也
此在教家已自如此若教外别傳則絶塵而奔誠非凡
情淺見所測吾不敢言也至於詩者言也言之不足故
長言之長言之不足故咏歌之但其言微不與常言同
耳安得有不落言筌者乎詩者諷刺之言也慿理而發
怨誹者不亂好色者不淫故曰思無邪但其理𤣥或在
文外與尋常文筆言理者不同安得不涉理路乎滄浪
[005-3b]
論詩止是浮光略影如有所見其實脚跟未曽㸃地故
云盛唐之詩如空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種種比
喻殊不如劉夢得云興在象外一語妙絶又孟子言說
詩者不以文害詞不以詞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更
自確然灼然也嗚呼可以言此者寡矣滄浪只是興趣
言詩便知此公未得向上闗捩子
滄浪一生學問最得意處是分諸體製觀其詩體一篇
於諸家體製渾然不知今列之於後
[005-4a]
滄浪云以時而論則有建安體云云 按此一段雖無
大謬然憒憒無所發明多有疎贅
建安體云漢末年號魏曹子建父子及鄴中七子詩
按一代文章惟須舉其宗匠為後人慕效者足矣泛及
則為贅也子建公幹文章之聖仲宣休璉多有名作仲
宣七哀從軍休璉百一皆後人之師也若元瑜孔璋書
記翩翩不以詞賦為稱子建有孔璋不閑詞賦之言建
安詩體似不在此人不當兼言七子也又五言雖始於
[005-4b]
漢武之代盛於建安故古來論者止言建安風格至黄
初之年諸子凋謝不存止有子建兄弟不必更贅言又
有黄初體也
永明體齊梁體 永明之代王元長沈休文謝朓三公
皆有盛名於一時始創聲病之論以為前人未知一時
文體驟變文字皆避八病一簡之内音韻不同二韻之
間輕重悉異其文二句一聫四句一絶聲韻相避文字
不可増減自永明至唐初皆齊梁體也至沈佺期宋之
[005-5a]
問變為新體聲律益嚴謂之律詩陳子昂學阮公為古
詩後代文人始為古體詩唐詩有古律二體始變齊梁
之格矣今敘永明體但云齊諸公之詩不云自齊至唐
初不云沈謝知其胸中憒憒也齊時如江文通詩不用
聲病梁武不知平上去入其詩仍是太康元嘉舊體若
直言齊梁諸公則混然矣齊代短祚王元長謝𤣥暉皆
歿於當代不終天年沈休文何仲言吳叔庠劉孝綽皆
一時名人竝入梁朝故聲病之格通言齊梁若以詩體
[005-5b]
言則直至唐初皆齊梁體也白太傅尚有格詩李義山
溫飛卿皆有齊梁格詩但律詩已盛齊梁體遂微後人
不知或以為古詩若明辨詩體當云齊梁體創於沈謝
南北相仍以至唐景雲龍紀始變為律體如此方明此
非滄浪所知
元和體 東坡云詩至杜子美一變按大厯之時李杜
詩格未行至元和長慶始變此亦文字一大關也然當
時以和韻長篇為元和體若以時代言則韓孟劉栁韋
[005-6a]
左司李長吉盧玉川皆詩人之赫赫者也云元白諸公
亦偏枯大略滄浪胸中不了了每言諸公不指名何人
為宗師參學之功少也
以人而論至云云 按此一段漏略疎淺之甚標星宿
而遺羲娥知此人胸中不通一竅不識一字東牽西扯
而已
建安以後詩莫美於阮公詠懷陳子昂因之以創古體
何以不言阮嗣宗體
[005-6b]
潘張左陸文章之祖前言太康體似矣以人言則何以
缺此四君
文章之變潘張左陸以後清言既盛於時詩人所作皆
老莊之讚頌自顔謝鮑始革其製元嘉之詩千古文章
於此一大變請具論之漢人作賦頗有模山範水之文
五言則未有後代詩人言山水始於謝康樂也陸士衡
對偶已繁用事之密始於顔延之後代對偶之祖也三
百篇言飲酒雖云不醉無歸然以成禮合歡而已彼醉
[005-7a]
不臧則有沈湎之刺詩人言飲酒不以為諱陶公始之
也國風好色而不淫近代朱子始以鄭衛為男/女相悅之詞古人不然楚詞美
人以喻君子五言既興義同詩騷雖男女歡娛幽怨之
作未極淫放玉臺新詠所載可見至於休鮑文體傾側
宮體滔滔作俑於此永明天監之際鮑體獨行延之康
樂微矣今謝康樂之後不言顔延之則梁人闕/之又不
言沈謝則齊梁聲病之體不知所始矣不言鮑明逺則
宮體紅紫之文不知所法矣雖言徐庾是忘祖也於時
[005-7b]
詩人灼然自名一體者有吳叔庠邊塞之文所祖也又
如栁吳興劉孝綽何仲言皆唐人所法何以都不及子
美頗學隂何又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隂鏗則子堅之
體不可缺齊梁已來南北文章頗為不同北多骨氣而
文不及南鄴下才人盧思道薛道衡皆有盛譽自隋煬
有非傾側之論徐庾之文少變於時文多正雅薛道衡
氣格清拔與楊處道酬唱之作李義山極道之唐初文
字兼學南北以人言之道衡亦不可缺
[005-8a]
宋人頗學唐人滄浪敘唐人差整彼有所受之也然沈
宋之前不云李嶠蘇味道王右丞以後不言錢郎劉隨
州李商𨼆以下不言溫飛卿元白之下不言劉夢得皆
缺也
又有所謂選體云云 此一段敘論駁雜譌亂不可盡

云玉臺體滄浪注云玉臺徐陵所集漢魏六朝之詩皆
有之或者但謂纎艷者為玉臺體其實不然 案梁簡
[005-8b]
文在東宫命徐孝穆撰玉臺集其序云撰録豔歌凡為
十卷則專取艷詩明矣又其文止於梁朝今云六朝皆
有謬矣觀此則於此書殆是未讀也
云西崑體注云即李義山體然兼溫飛卿及楊劉諸公
而名之 按西崑酬唱集是楊劉錢三君倡和之作和
之者數人其體法溫李一時慕效號為西崑體其不在
此集者尚多至歐公始變江西已後絶矣及元人為綺
麗之文亦皆附崑體李義山在唐與溫飛卿段少卿號
[005-9a]
三十六體三人皆行第十六也於時無西崑之名按此
則滄浪未見西崑集序也
云有一句之歌注云漢書枹鼓不鳴董少年又漢童謠
千乗萬騎上北邙 按漢書董少平不作少年鳴平是
韻二句之歌也又云侯非侯王非王千乗萬騎上北邙
是三句不是一句滄浪讀誤本漢書又健忘所言童謠
失却二句可笑
云有琴操注云古有水仙操辛德源作别鶴操髙陵牧
[005-9b]
子作 按琴操豈止二篇水仙操亦不始辛德源觀此
則滄浪不知琴操也琴操今此書雖亡然樂府詩集所
載可見
云有八病注云作詩正不必拘此敝法不足據也 按
八病出於沈隱侯古人亦有非之者然齊梁體正以聲
病為體律詩則益嚴矣滄浪既云有近體有律詩又云
不必拘不知律詩律字如何解蓋聲病之學至宋而譌
故阮逸注文中子云八病未詳也如今金鍼詩格及周
[005-10a]
密所言皆以意妄測誤也已經考證此不具今人則但
以對偶為律矣
云有古詩全不押韻者古採蓮曲是也 按云江南可
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田蓮是韻間字古韻通
何言全無韻也
云有後章字接前章者注云曹子建贈白馬王彪詩
按三百篇已有此體
云有絶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 按律詩有粘不知
[005-10b]
所起河岳英靈集序云雖不粘綴是也又韓致光有聨
綴體沈存中夢溪筆談有偏格正格之論是其說也今
云折腰而不言何謂折腰亦漏略也折腰者如絶句平
仄平仄或仄平仄平不用粘者是也
詩法
云用事不必拘來歴 按此語全不可解安有用事而
無來歴者
云參活句勿參死句 按禪家言死句活句與詩法全
[005-11a]
不相涉也禪家當機煞活有時提倡有時破除有時如
擊石火閃電光有時拖泥帶水若刻舟求劍死在句下
不得轉身之路便是死句詩人所謂死活句全不同不
可相喻詩有活句𨼆秀之詞也直敘事理或有詞無意
死句也隠者興在象外言盡而意不盡者也秀者章中
迫出之詞意象生動者也禪須參悟若髙臺多悲風出
入君懷袖㕘之亦何益凡滄浪引禪家語多如此此公
不知參禪也
[005-11b]
云詩之是非不必爭試以己詩置之古人集中識者觀
之不能辨則真古人矣 滄浪之論惟此一節最為誤
人滄浪云於古今體製若辨蒼素又云作詩正須辨盡
諸家體製滄浪言古人不同非止一處由此論之古之
詩人既以不同可辨者為詩今人作詩乃欲為其不可
辨者此矛盾之說也
云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臺作兩首自越鳥巢南
枝以下别為一首當以選為正 按玉臺集北宋本正
[005-12a]
作一首永嘉陳玉甫本誤耳
云仙人騎白鹿之篇予疑苕苕山上亭已下其義不同
當又别是一首郭茂倩不能辨也 按此本二詩樂工
合之也樂府或一篇詩止截半首或合二篇為一或一
篇之中増損其字句蓋當時歌謡出於一時之作樂工
取以為曲增損以協律故陳王陸機之詩時謂之乖調
未命樂工也具在諸史樂志滄浪全不省乃云郭茂倩
不辨耶
[005-12b]
云楚詞惟屈宋諸篇當讀之外惟賈誼懷長沙淮南王
招隠操又云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 按九章
有懷沙賈太傅無懷沙也招隠士亦非操哀郢是九章
九歌是祀神之詞何得有哀郢滄浪云須熟楚詞今觀
此言楚詞殊未熟亦恐是未曾看彼聞賈生為長沙王
傅自傷而死遂以為有懷長沙不知懷沙非長沙也彼
知屈子不得志於懷襄而死意哀郢必妙不知九歌無
哀郢也望影亂言世人為所欺何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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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鈍吟雜録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