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3a0114 榕村語錄-清-李光地 (master)


[029-1a]
欽定四庫全書
 榕村語錄卷二十九
            大學士李光地撰
  詩文一
古文詩想皆起自臯陶臯陶謨是自作一篇文字明良
 之歌亦自皐陶始
韓文公一肚皮好道理恰宜於文發之杜工部一肚皮
 好性情恰宜於詩發之所以各登峯造極
[029-1b]
詩文各人都有壓卷韓文如原道佛骨表與孟尚書書
 之類杜詩如北征詠懷壯遊之類
山谷元章書後代並稱而兩人各相詆訾山谷服東坡
 文與書而謂其詩不古然所自為亦未見其能古也
 元章以山谷書撑手拄脚其詩亦然大約是雕刻字
 句故致如此要到意足氣足纔好栁文尚不能到此
 倫云王荆公亦有此病曰荆公東坡還不可以此論
 又當論其意荆公取意澀東坡取意溜澀與溜皆有
[029-2a]
 病惟理足意足而氣亦足澀不得溜不得多一些不
 得少一些不得斯為至矣班馬之文曹杜之詩是也
文章與氣運相闗一毫不爽唐憲宗有㡬年太平便有
 韓栁李習之諸人宋真仁間便生歐曾王蘇明代之
 治只推成𢎞而時文之好無過此時者至萬厯壬辰
 後便氣調促急又其後則鬼怪百出矣某嘗有一譬
 春夏秋冬氣候之小者也治亂興亡氣運之大者也
 蟲鳥草木至微細矣然春氣一到禽鳥便能懷我好
[029-2b]
 音聲皆和悦秋氣一到蛩吟蟲響凄凉哀厲至草木
 之榮落尤顯而易見者况人為萬物之靈豈反不與
 氣運相闗所以一畨太平文章天然自變如戰國文
 字都是一團詐偽不知何以至漢便出賈董馬班至
 唐詩之變六朝宋文之變五代皆然若周程之道學
 韓栁之文李杜之詩皆是中興時起力量甚大總之
 其人在廟堂者即闗氣運至孤另的便不相干如晚
 秋之菊寒冬之松栢不闗氣候是其物性如大亂之
[029-3a]
 時忽然生一聖賢乃天以此度下一個種子恐怕斷
 了的意思
如今人學詩文動説歐公白傅二公的詩體文體學不
 得天才學問都比不得他只是學他平調他都是讀
 破萬卷書就是音節之間如何能到得他地位
詩文須常做當其做時何嘗不得意過幾時又覺得不
 好便是進益然得意一層亦不可少發憤忘食樂以
 忘憂若只𤼵憤而無樂亦太辛苦一番𤼵憤一番樂
[029-3b]
 循環不已便㑹到極處
詩文從生做到熟從熟又做到生後來讀去覺得像不
 順便是有工夫
詩文鄙俚固不好太文又不像文字之始都是古人説
 話有意要文便不是
詩文用雪白字隨便字都不妨總要切合切合便有情
 景有情景便有生氣詩中字又不是以全然貼實為
 切合不甚貼而卻合方妙須求自得於心不是要人
[029-4a]
 呌好
看文章如看堪輿山川有一段秀氣便要𤼵人文章有
 一段秀氣便有成就此却在牝牡驪黄之外
昌黎居潮子厚居永栁皆有政績然昌黎在潮詩文依
 然肅穆平寛子厚永栁諸作便不免辛酸悽苦其後
 昌黎饗用不窮而桞竟卒於貶所可悟文章氣象之
 間闗人祿命清植/
詩文派頭斷絶久了如今且莫評論他是唐是宋且字
[029-4b]
 字核實説這人是這箇人稱情稱事不過分量纔好
 論他風骨之髙學問之深不然無從論起不是不要
 風骨學問如一般銅器必竟有㡬片朱砂翡翠瘢㸃
 方可耐人摩挲只是詩文之本不在此且此事要推
 到志向上去韓栁歐陽諸人都有自命不凡的意思
 有此一段纔有些光景氣魄以上/總論
道徳經好用三字句竟似後世道士聲口可厭之甚論
 語中用三字句如又何怨又焉貪言中倫行中慮身
[029-5a]
 中清廢中權皆妙全然不覺大抵文章到洙泗眞是
 雅之至孟子雖是絶調畢竟帶機鋒先君云孟子前
 文章不曽用雖然二字果然以前語氣厚至孟子則
 轉折分明矣先儒以禮記為漢人文字恐未必盡然
 禮記尚無雖然字尚是大學中庸文體
朱子生性至剛而作古文詩辭却不能超然於風氣之
 外想文章道徳巍然千古都是命於帝庭雖上智大
 賢氣亦偏鍾於所長看来文章亦是孔子絶頂不似
[029-5b]
 戰國風氣亦不似周公之舊却另一種雪白文字不
 要一字帮貼自然道理完足
聖賢經書叠句都有層次謂錯舉者非也即我輩文字
 亦必排比先後淺深况聖賢乎其看不出層次者只
 是心粗耳禮記或有後人作者便當分别觀之韓文
 連下句處多有意所謂六經之風絶而復新
古大家文力大於身所見髙無起不收無呼不應即有
 一股放空如天外别峯亦必有緣故
[029-6a]
選文惟從漢起最乾淨近選多把左國都收入却不妥
 大抵三代以上文當另作一類讀之索性以漢為斷
 只是昌國報惠王信陵上魏王二書割捨不得想來
 有一法將此二篇收入史記選内便無遺憾矣
仲舒三策皆面對文字非才大學富道理精熟安能一
 筆冩出而字字醇確匡衡文亦好但朱子言其似策
 段不是胸中流出細看果有些像朱子評論古人不
 差銖黍
[029-6b]
古人自當讀漢文亦是彼時風氣厚自然風調不同即
 三國李興代劉𢎞祭武侯文陳夀上諸葛文集表後
 世惟韓栁王㡬㡬能之然亦須極得意作至武侯正
 議栁王不能也諌絶孫權雖蘇張無此辨幾句便盡
 情勢
曹子建才大其文都像一口氣噴出韓文要追復三代
 轉有斧鑿之意司馬子長便一氣吐出子長孟堅乃
 文家不祧之祖
[029-7a]
潘勖為曹操加九錫文此武侯所謂奉進驩兠滔天之
 辭也有友故為&KR0008韆之論極口贊佳却是亂道即如
 曹操所與羣下教甚古篇中亦未必無實話却選他
 不得試看伊周何嘗不退位豈慮有他選詩文若無
 此决斷便可不選不論其人與理而徒取其詞則不
 勝選矣惟史書又是一例欲以見善惡興敗之由故
 槩載之
曹操自叙令文字甚好詩亦有佳者但㡬番徘徊卒置
[029-7b]
 之他比不得桞子厚王荆公二人只是錯誤執拗耳
 非亂臣賊子也曹丕詩文竟是婦人軟得不成話論
 古人當有分别如王維鄭䖍雖杜工部朋友厚道為
 之表暴其實皆已被祿山所汚若太白却不同永王
 璘是唐之宗支彼時明皇已走宗社無主永王有恢
 復之志與叛逆豈可同日而語
武侯不知所讀何書識見作用規模氣象都是三代聖
 賢光景即其文字絶不似東漢出師表正議諫絶孫
[029-8a]
 權書纔幾句説事理是如何透曹子建氣魄甚大但
 比之武侯便是文人之文不脱華藻
武侯出師表自肺腑流出即以文章論亦居最頂惟韓
 子最頂文字方能到他地位如佛骨表與孟尚書書
 是也此等皆當另一格視之韓子學那樣文字便過
 之進學解好似客難解嘲諸作書張中丞傳後好似
 史遷惟原道是學大學中庸却不及要亦精矣如栁
 子厚王荆公必不能為出師表文字三蘇惟東坡天
[029-8b]
 姿髙推服出師表老泉子由皆譏貶武侯去之尚逺
 故也
問武侯答李嚴書言雖十命可受自來無十命之事即
 此一言便可想見其未出草廬時確然有天子不得
 臣之志又可見使其功業有成如伊尹之復政告歸
 固所優為曰然清植/
韓文公口中不提起江都武侯故知其單留心於文字
 朱子於武侯外便稱陸宣公昌黎出宣公之門等閒
[029-9a]
 並不道及想嫌其文排悶也宣公在軍中恁樣處置
 得停當才大心細其奏議語語俱是實理實事學問
 又海涵地負只是排體不高古耳
文人中如陸宣公韓文公儘有實用知古却又通今看
 宣公奏議雖根本於經書而處置都合機宜韓公論
 淮西黄家賊及復讐禘祫等議皆確中事理問王荆
 公文字看得出他能壞天下否曰看得出他作文字
 見有人與他意思相同者即便毁稿此便是大病我
[029-9b]
 有此説方不敢自信有人相同正可為證佐為何削
 去某分原道段落自以為獨見及見張長史亦如此
 分更喜所見之不謬也
古文近頗知其作法但不暇做工夫問如何曰其本自
 然要以經書道理為主文字却不要規摹那一家教
 人看得似那一家便非其至短者要有意思長者要
 有裁剪栁州與楊誨之説車書凡數千言字字琢鍊
 又是一氣流出連虚字要換他一箇亦不得即寒温
[029-10a]
 語皆妙大都韓栁動筆即一兩行都是留意無茍作
 者到後信筆冩來無不入妙又字眼亦要𦂳當取材
 於兩漢若字眼不古雅文字便減色古文内著不得
 工麗對句古詩對句太多亦六朝始然唐初尚襲其
 餘習至工部始洗脱
得唐人書佛經眞跡筆筆著力曰古今人差處就在此
 若不用力雖千行萬字總無足取試將韓栁文字於
 極不要𦂳處拈出一句看來總有斤兩可見其字字
[029-10b]
 經意今人連篇累牘隨手冩可謂不誠無物錫因論
 古物與今物别處只是茍且與不茍且梅先生曰古
 人諸物都是從内裡邉做出來的
栁子敘事學史漢便是史漢韓子不肯學史漢髙於史
 漢張中丞傳後敘亦倣伯夷等傳體而詞調風格毫
 不歩趨段太尉逸事狀居然是孟堅極得意文字
栁集中載與退之詩文甚多退之豈無酬答今不復見
 殆自削其稿耳子厚臨歿托夢得為求退之作志及
[029-11a]
 退之許諾夢得喜不自勝至迎其柩而告慰之子厚
 固知其作志必不假借然傳於千載無疑也退之與
 劉書稱子厚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夢得言之今
 韓集亦無此
原性起兩句極精程子曰心如穀種其生之理為性其
 陽氣之𤼵則情也故性字從心從生言生理之與生
 俱生者也情字從心從青如草木之萌芽初發感於
 物而生者也自記/
[029-11b]
原性本甚精其不足處不在認錯孟子性善之㫖只在
 末後少兩三行文字把其所以為性者五發揮明白
 不貳過論末一段語都有條理不是亂填
原性言仁義禮智信原道只言仁義以仁義包五常也
 二篇著作之先後可見自記/
原道通篇排釋老而首論老氏之失極是髙處盖佛書
 多是華人附益大率原於老子之指而淫於莊列之
 幻詞故後漢書新唐詩皆探本老氏論之自記/
[029-12a]
古人文字難看原道連程朱亦看不透程子謂從博愛
 説起沒有頭腦不知他已有原性了若復從性上説
 起非原道也喜怒哀樂之未發只是大本𤼵而皆中
 節乃是達道原道自當從發處説朱子説他引大學
 漏了格物致知為不知學不知他引此正對佛教所
 以下面斷一語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引到
 格致便與佛不對針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一語
 甚精洞中其弊汝楫云原毁不過是題目有箇原字
[029-12b]
 門人便編做一處其實韓子未嘗以此與性道並原
 也曰原鬼亦是感觸而作故云適丁民之有是時也
 元都是門人彚在一處的
有謂原道開口一句便不穩當仁自是心之德愛之理
 如何曰博愛之謂仁某答之曰仁是性他原性已講
 過了這是原道原性是説天命之謂性原道是説率
 性之謂道故云博愛與行而宜之相對
今日繙韓文果是才大如復讐禘祫黄家賊平淮西事
[029-13a]
 宜與栁中丞論兵佛骨表與孟尚書書之類洗刷得
 一箇閒字沒有事理直説箇透馬班尚是漢文此則
 洙泗之派也惟武侯雖不學文而所傳數篇皆然愈
 讀愈有味因他人品髙胸中有許多眞意思眞見解
 氣又完全直冩出來便自不同凡詩文書翰之類若
 務為名家積累工夫自然可到若要登峯造極直須
 第一流人
龍嘘氣成雲一首寄托至深取類至廣精而言之則如
[029-13b]
 道義之生氣德行之發為事業文章皆是也大而言
 之則如君臣之遇合朋友之應求聖人之風興起於
 百世之下皆是也自記/
作文章熟後雖無意冩出必有結搆有呼應如韓子讀
 儀禮一篇首兩句是反起一篇意中間説無用於今
 而聖人之制度不可泯沒是照應第二句意而結完
 之後言掇其大要竒辭奥㫖以備覽觀而已是照應
 第一句意而結完之末歎恨不得生及其時則兩意
[029-14a]
 俱結也自記/
每疑韓公説唐初羣臣材識不逺然當時有太史令傅
 奕可謂特立排佛者韓子何以無取及觀奕傳則其
 垂訓也惟重老氏以列於名教之首末乃毆佛得其
 一而昧其二矣宜乎韓公之所輕也自記/
觀韓子論禮典兵刑處豈可以文學之科限之其老練
 精核逺侔武侯近比宣公自記/
宋人論程伊川曰三代以下凡事必求其是者伊川一
[029-14b]
 人而已伊川之門上蔡謝氏則以求是二字為窮理
 之要韓子以求是論文此其所以獨出於諸家歟自/記
孔子之道德不可贊也故韓子作處州廟碑贊其祀典
 之盛以推夫所謂生民未有者極為得體栁子厚作
 廟碑亦曰茍贊其道如譽天地之大褒日月之明非
 愚則惑不可犯也皆深得後學敬愼之意自記/
平淮西碑自九年至十二年惟首尾見年月中間許多
 事而年月悉不書一則諱淹時之久一則略諸將之
[029-15a]
 無功也自記/
維時河北方跋扈不朝董邵南不得志於有司而適斯
 土是何意哉故韓子微言諷之獨弔望諸君者望諸
 君失意出奔終身不敢謀人之奴𨽻也與送李端公
 命意大略相似自記/
觀答侯生書則韓公眞善註解書者惜乎其論語注未
 就而不傳也今有傳者盖偽作耳自記/
韓文言物不得其平則鳴其意以為有動於中則鳴耳
[029-15b]
 而以為不得其平殊不確其下有五臣䕫等如何説
 不得其平又説䕫不能以文詞鳴以韶鳴殊可笑便
 是文人趁筆之習至説六朝文章之病字字確切此
 公於文章一事當行也
問韓文公云醇而後肆肆是工夫是天分曰自是工夫
 理明白了然後能放筆言之如東坡便是肆而不醇
 就他的話亦説得一片只是推敲起來不勝病痛
文章要曲用曲筆便似其中林巒澗壑不可窺測惟韓
[029-16a]
 文公㑹作直文章以所見道理足本色已深厚
韓文選定七十一篇若再去其有疎漏者十許篇存六
 十許篇眞是文宗其氣極古雅如西漢人而又無其
 累墜只原性一篇有不盡當處然却去不得要以他
 壓卷若去此則原道無根矣
某選韓文許多精竒瑋麗者俱不登然凡昌黎之粹然
 一出於正有體有用確可見之行事而有補於世者
 盡此矣其他或有病痛或無闗輕重隨人自去揀讀
[029-16b]
問選韓文甚少送董邵南序何為入選曰聞得友人説
 當時不得志者徃河北都是要從亂賊故此文弔望
 諸君為其不忘燕也此闗係忠孝豈容不錄凡文字
 有寄托者便好答李翊書亦好但太似自己一生學
 問供狀為賢者諱故去之
昌黎時在字句上留意其後門人衍成惡派如皇甫湜
 等故意將下一字移上上一字移下欲以見古再傳
 至杜牧等句幾不可讀矣
[029-17a]
栁子厚記韓文公論天一叚甚翩躚雖是偶然戲語亦
 可見其不知天天地萬古不歇止是生物而生物之
 中又是以人為主凡禽獸草木無不愛其子者至人
 一生經營無非為子生子又要克家天地之意猶是
 也若凶殘貪惡之人乃是種子自生蠧與天地無干
 所以有太極西銘諸書此理始明白
栁文精金美玉獨識見議論未若漢書之精當子厚之
 文亞於孟堅退之之文過於子長韓文直追周其質
[029-17b]
 直處正是其髙處
看來古文詩俱到家者惟陳思栁州耳韓便文好於詩
 栁州文字莫要論其道理意思何如只就其文論雖
 千餘言要刪他一箇虚字不得
劉蜕孫樵數家雖皆小品不無可觀就中孫樵又為差
 勝
文字扯長起於宋人長便薄太公丹書行㡬多大禮説
 出來纔只四句箕子洪範三才俱備纔只一千零四
[029-18a]
 十三字老子道德經不知講出他的多少道理纔只
 五千言宋人一篇䇿便要萬言是何意思
文只要簡淨蹲㳫拖曳皆詞之累韓文簡潔如此三蘇
 則專事虚翻而已至南宋一味冗長若非理足者有
 何意味鍾旺/
歐蘇之文何嘗不好然見解不甚透自是本領差説事
 説理皆不透韓栁便透如復讐議栁已凌牙厲齒言
 之鑿鑿韓就理論之更明而盡朱子文字何嘗能到
[029-18b]
 馬班韓栁但理足便覺得任他才學筆力馳騁藻耀
 都壓他不下如封建論孟堅之雄博子厚之精悍一
 遇朱子平淡説來足令二公失色伊川不以文名今
 看來兩漢之文也所上諸劄子春秋序道理既足字
 字確實有斤兩比朱子文字更古
古文自史漢後只讀韓栁曾王便足曾王學問如何能
 過韓栁韓栁遇一通經守師説之人那樣推服媿赧
 曾王便輕肆譏彈
[029-19a]
王守溪評文謂昌黎後惟半山得宗派不數歐蘇最有
 識見
東坡文亦有好的只是薄大凡浮動囂張處便薄歐文
 微弱最是曾子固厚王荆公氣亦强文亦古但深求
 之却是學成的不是本來如是
作古文要歸於眞實不爾心先不古文何能古東坡作
 韓文公廟碑便稱其揮斥佛老之功張皇誇大及作
 大悲閣諸浮圖記又稱佛之妙窮天極地却是一口
[029-19b]
 兩舌其歸談儒儒亦不精談禪禪亦不精只落得要
 做好文章卒至文章亦不好所以聖人説修辭立其
 誠
東坡文字大約帶澁的便好飄飄欲仙者便不佳其小
 文字極妙盛稱其䇿論者不知文者也議論既博雜
 筆力又冗弱何足取至彈劾程子而以為姦豈不荒
 唐可笑即謂王荆公姦人亦不服
作文要一意到底有結搆説到後來還與起處相照東
[029-20a]
 坡潮州韓文公廟碑頭腦太大下正當發揮其排斥
 異端獨力自任之艱苦却接云談笑而麾之便不的
 當是東坡風度矣至開衡山之雲馴鰐魚之暴等句
 益沒𦂳要下面一路説開去遂以立廟結不復照顧
 起處矣
文章有立言之體東坡才既髙功夫亦深只是道理不
 正當武王何嘗無可議處只武王非聖人也一句便
 令人不欲看你非聖人何由硬下此句你即聖人亦
[029-20b]
 如此説不得孔子生平贊聖人總不肯説煞動云也
 與都是想像未定語
為文有本有末所謂本非必定是聖賢道理本人所見
 透處便是本蘇明允所説多非正道却有透處便是
 他的本次公文字鋪張似有得説收𦂳來却無實際
 所以不如東坡
陳后山張文潛二晁文字皆好黄山谷有孫樵輩風氣
 但太破碎蘇不如韓然其門下士如此數公恐自不
[029-21a]
 亞韓門
陸象山文字筆力爽透象山文學王半山朱子文學曾
 南豐只因學道便住手故都未成
記得某人説學古文須從朱子起此言却好看朱子後
 來文字不似其少作有古文氣調朱子正不欲其似
 古文也只是一句有一句事理即叠下數語皆有叠
 下數語著落一字不肯落空入手作文須得如此
古人作書如司馬通鑑朱子綱目皆藉朋友生徒之力
[029-21b]
 想杜佑通典亦然今人動欲成以一人之手其無成
 也必矣諸葛公木牛流馬鑄甲造弩諸事皆假人為
 之能用人便是才大
漢有董子及劉子政鄭康成唐有韓昌黎宋有周程張
 朱明二百餘年全不出人想因靖難搜窮種類而胡
 廣楊榮金㓜孜皆迎降無恥之輩歷相多年士氣遂
 盡試看其一代所傳著述可與董劉韓比並者為誰
 即今顧亭林之音學梅定九之算學亦明朝所未有
[029-22a]
 徐文定之崇禎厯書尚是西洋人作算不得徐氏之
 書梅顧二書是中庸裡邉有的一是車同軌所資一
 是書同文所資
宋潛溪方正學輩文字亦佳要選如曾王名篇者了不
 可得即老泉子由亦有精采有明一代人皆無之
看歸震川王道思古文拖㳫説去又不明白兩三行可
 了者千餘言尚不了令人氣悶顧寧人説明文不如
 元果然當明季時如李贄之焚書藏書怪亂不經即
[029-22b]
 黄石齋的著作亦是雜博欺人其時長老多好此種
 却將周程張朱之書譏笑以為事事都是宋人壞却
 惟先君性篤好之王弇州古文一時風靡先君以為
 村氣甚妙後來聞得人人皆以為不好大凡那一書
 古今來都推奬過只我一人不服便當想自己的錯
 處若是人人都呌不好便就不錯了一面好古一面
 又要擇善而從看古文亦當如此
萬季野於明文推宋金華黄梨洲而以黄為更好其實
[029-23a]
 黄何能比宋宋尚能造句至黄議論之偏駁粗淺又
 無論矣
友云泰州人但知有王心齋不知有儲柴墟柴墟古文
 甚溫雅無虚套當時學者自然首推蔡介夫其次只
 得算王伯安然同時人初未論定而柴墟獨兩屈指
 推服其送介夫歸序甚好即此已見其具眼曰文章
 品題各人意異某以為惟字字與之核實其自肺腑
 中流出有闗係者便佳如海忠介諌世宗疏陳紫峯
[029-23b]
 易經著述序調雖不古皆由中之盛氣坌涌而出自
 是可存
做古文這件事想是與學道相似自歐曾王蘇後亦斷
 了六七百年問先生何不繼續此事曰見得到那裡
 只是須要工夫心裏覺得於經書上明白一㸃是一
 㸃受用比文章又要𦂳些問韓文公亦見道曰他便
 是被花草牽累了不爾耑心併力到道理經書上當
 又自不同
[029-24a]
問某人古文如何曰雖提得起筆但是向外走的學問
 此派傳衍已久尚未見傑出有人不但儒先為性命
 之學者不爾即韓栁歐曾蘇王之學亦不爾方做得
 幾篇文字出韓文公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不
 能觀不敢也下句非聖人之志不敢存略大些然實
 是立志如此韓文公如此志向如此讀書所成就尚
 貽儒宗訾議大要從初讀書時意向是如何成就便
 是如何佛家所以説證甚麽因便結甚麽果
[029-24b]
古人終身不得幾篇好文字著一書便竭畢生精力今
 人動輒成集不數月便成一書如何得好
作古文要曲折學古文須先學作論盖判斷事理如審
 官司必四面八方都折倒他方可定案如此則周周
 折折都要想到有一處不到便成罅漏久之不知不
 覺意思層叠不求深厚自然深厚今倣古文者多從
 傳誌學起却不是
某友看古文不從議論文字入手先讀碑板文字亦是
[029-25a]
 一病所為文亦長於碑板若叙事文便不出色學文
 自當先教議論暢達逐漸縮歛方佳如今看小學生
 文其下筆論頭汨汨不休者便有成若短短粗通雖
 有些筆意思路到底有限
墓誌只該志其姓氏卒𦵏而已謾誇虚譽無當也且此
 等斷不傳鬼神亦不許顔子並無著述只孔子誇他
 幾句四書存他幾句萬古不磨武侯不立史官到得
 陳夀作志蜀並無文字可采所以蜀志獨少然由今
[029-25b]
 觀之魏吳二志大率虚浮蜀志雖不多是何等光燄
 所以人貴實事
做古文只要不説謊聖賢雖於父母亦不虚加一語加
 以虚譽人必指而笑之是貽父母羞辱也且稱人曷
 必全備如孝徳之本也孔子未嘗以稱顔子豈顔子
 未孝耶舜稱大孝他聖不聞豈他聖都未孝耶
某近得一作文之法如有人有事可作文者先將其人
 其事想出我所欲語既有所見便信筆直書達意而
[029-26a]
 止既成且閣下一邉過幾日再看加之裁剪有不明
 白者改之意未足者補之字眼冗泛者去之務使詞
 加少而意加多又有結搆畢竟可觀
作文且未須説得體製法度第一先要明白若那事考
 究得十分明白據事直書自然不煩刪減而閒文自
 去詞必古矣
作詩不可句句相承如此則太直似文字非詩矣即文
 字太直亦未為佳朱子説古人文字有六七十里不
[029-26b]
 廻頭者他却見得不能做得朱子文字却是歩歩廻
 頭抓住主意説到底朱子論各色文藝都在行文須
 錯綜見意曲折生姿李習之教人看獲麟解一句一
 轉可悟作文之法却不教人看原道
今人作文動稱伊川為正叔朱子為仲晦雖中庸亦稱
 仲尼然古今既異即當致其尊禮亂稱先賢名字斷
 使不得作文字此等須有義例
文字要改雖孔子猶然歐公醉翁亭記原稿起處有數
[029-27a]
 十字粘之卧内再四改訂到後來只得環滁皆山也
 五字平生所為文都是如此甚至有不存原稿一字
 者孔子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説者謂筆是錄舊削
 是刪舊恐未必爾就是那幾箇字眼下得有未妥便
 削去故游夏不能贊一詞
文字詞氣雅俗尚有能辨之者至句中有眼人多不講
 其鬬凑成文者即有一段好處必不能通篇自圓其
 説文中有一兩句似無甚闗係却是他為文眼目説
[029-27b]
 話雖多終須歸到發明此句上這是傳下來的一㸃
 法脉
巖云作文字不可稱人曰子子稱重寧稱君可也曰古
 名人稱過便可稱子亦通稱書傳皆然韓栁歐蘇如
 此用亦用之而已如嵗在某干支嵗次某干支本謂
 嵗星在某次某非謂年嵗在某次第及某也如今年
 戊子子與丑合歲在元枵之次矣但今如此用人反
 大怪雖朱子亦錯為之奈何某總不用直云康熈某
[029-28a]
 甲子而已大凡地名官名作文字都應從今之名何
 必以古名換之令後世反無所考証文之古雅不在
 此
今舞刀者皆取美觀臨時一無所用惟善刀者筋節著
 實當之者便不能支盖虚處費去用處便不著實如
 學書者尋常作字不著實依法冩冩時一定手滑不
 得力文章亦然以上/論文
文字不可怪所以舊來立法科塲文謂之清通中式清
[029-28b]
 通二字最好本色文字句句有實理實事這樣文字
 不容易必須多讀書又用過水磨工夫方能到非空
 疎淺易之謂也
選文字宜簡嚴孔子刪書取其有用者動輒架漏過幾
 百年所以妙如今無論選古文時文即將其文當作
 經看一字不放過方好
王安石陳傅良的八股似對不對甚古所謂八股宗者
 不可不看如詩有古詩及古歌謠之類也
[029-29a]
時文名句與詩詞不同要從性命道理上出中庸纘緒
 節時文皆講成三王綂緒未成至武王纔了得三王
 之志竟似周家父子祖孫累世欲闇干天位者然豈
 非大悖不知纘緒者言能修徳行仁不墮基業到得
 天與人歸一著戎衣便有天下故雖以臣伐君而不
 失顯名一戎衣句非結上文乃起下文重一戎衣不
 重有天下惟明初楊慈文是如此發明大有闗係所
 以八股不可輕忽
[029-29b]
明代時文洪永宣景天為初成𢎞為盛正嘉為中慶厯
 為晚天啟以後不足録已
問王守溪時文筆氣似不能髙於明初人曰唐初詩亦
 有髙於工部者然不如工部之集大成以體不備也
 制義至守溪而體大備某少時頗怪守溪文無甚拔
 出者近乃知其體製朴實書理純宻以前人語句多
 對而不對參差洒落雖頗近古終不如守溪裁對整
 齊是制義正法如唐初律詩平仄不盡叶終不若工
[029-30a]
 部字律宻細聲響和諧為得律詩之正
做時文要口氣口氣不差道理亦不差解經便是如此
 口氣錯道理都錯
房書坊刻始於李𠂻一可謂作俑坊刻出而八股亡矣
 如人終日多讀經史久之做出古文自有可觀若只
 採幾篇左國數篇韓栁手此一編以為樣子欲其能
 作古文得乎
某初次㑹試將所作時文就正於鄉前輩王命岳恥古
[029-30b]
 就中一篇批云骨節尚大某請此批是優是劣答云
 骨節大不得脈絡一線謂之單微無龎然而大之狀
 知道單微便宻細粗大不是好消息此論大妙
時文之壞由於不肯看書書理懵然而思以詞采勝則
 必求新竒靈變以悦人之耳目遂至離經叛道而不
 可止矣
文章先通順了其火候有時豈能强所未至但世有一
 種從心裡放逸昬惰志氣不立的人先時聰明才華
[029-31a]
 儘有到後來漸漸消亡實可惜了
臨文在題之皮毛上鋪排似是而非心思不入了無神
 氣至於膚淺無味最怕人病却中在根本上以上論/科舉之
 文/
 
 
 
 
[029-31b]
 
 
 
 
 
 
 
 榕村語錄卷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