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3j0021 習學記言-宋-葉適 (WYG)


[025-1a]
欽定四庫全書
 習學記言卷二十五    宋 葉適 撰
  後漢書
   傳
讀桓譚𫝊諫光武吝爵賞以其行事考之良然此於人
主常法當失而竟以得之豈光武别有其道抑俗儒所
陳不中事情更須細論然觀光武規略大抵與前後人
主不同論治者盖未深考也譚與揚雄劉歆並時低徊
[025-1b]
亂亡無所阿徇雖稍疏濶要為名世光武不能容於列
大夫間而推折之致死可謂褊而嚴矣
馮衍自言據位食祿二十餘年者三按衍為鮑永偏佐
嵗月無㡬其誤如此殆不可曉况一時假號何足比數
而衍稱述不置量亦狭矣以桓譚博通猶不得志衍區
區文字間宜其見棄然在建武永平時不應有失士之
名故可歎也若後有興王之君招致詞墨待以卿相流
風所被遂為故實斯百世之一遇矣
[025-2a]
郅惲鄭敬同郡相友材品志節皆同惲不以出違道敬
以不出全性皆人豪也
申屠剛鍾離意𫝊載光武明帝有捶朴牽曳羣臣之患
三代後以其國自治者稱韓昭侯秦孝公始皇至漢文
帝時有所親及武帝分奪外朝别置私人宣帝繼之國
政始移所謂尚書樞機人主躬聴斷者及光武明帝真
若一吏乃代有司行事所以與羣臣日鬬其聰明也自
是以後三公頓為虚器而尚書遂成朝廷不可復還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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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武父子雖役役煩勞然猶能與天下賢者共之當時
小民得職天下欣欣頌聲興起不特小康而已但其本
性察慧嚴急故取不優之誚耳盖異乎宣帝執定不通
以為自有制度者也視六七聖人𢎞裕任下使物各自
盡則不可望比其他人主忽寛驟猛任數猜刻則過之
逺矣學者未可随聲譏議而不考其實也
蘇竟傳所言鄧仲况據隂縣為冦劉龔為謀主竟説降
之即班固贊董仲舒所謂篤論君子以歆之言為然者
[025-3a]
也龔問學論議深博予奪古今為班氏父子所敬而其
出處蹤跡汩沒可憐盖天下喪亂賢者無地自容其南
陽故人附随立功名者特際遇之幸耳豈可謂當時賢
俊盡於是乎
郎顗言今選舉皆歸三司非有周召之才而當則哲之
重不如還屬尚書此實逺近之論當今之宜用人之柄
不歸宰相誠非治世事也及專選舉又曰非周召之才
然則必擇其人而後與之以是權耶茍非其人而姑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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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則寧損其權而不與也此亦當細論也顗又言黄瓊
李固雖伊尹傅説不足為比亦可以想見二人風流也
蘇竟楊厚郎顗襄楷雖隂陽星文之學然貞固守道言
不詭世急時之病惟賢是與而利心不存焉異乎京房
谷永李尋之流矣
杜詩欲辭南陽以處功臣而光武不許於是用兵十三
年矣按光武以征討付將帥民事任文吏一定之規雖
有齟齬未嘗更易夷難為効嵗月磨揉觀詩此疏可驗
[025-4a]
矣詩言將帥和睦士卒鳬藻知光武功臣能處親介胄
而無觖望又其使材官騎士長休専以見兵督戰而不
怨盖光武定天下賞薄衆整内外分明近於古人所謂
以律者戰國秦漢所不能到也
蘇不韋報仇郭泰論之為議者所貴泰臧否滿天下而
析理不精如此等見識施之一時取悦俗人可也
樊準述建武永平事言經術見優布在廊廟論難衎衎
共求政化詳覽羣言響如振玉朝者進而思政罷者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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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備問與申屠剛鍾離意諫語何其殊絶按光武明帝
非茍以儒學飾吏事心誠好之要為本質克治不盡而
然其一時臣佐才有所止未能迪徳過不專在人主也
準又言今儒者競論浮麗文吏則去法律而學詆欺此
語誠然俗之壊雖法吏用法亦不得其正所謂三尺安
出也
梁統言元哀二帝輕殊死刑東觀記稱手殺人減死者
四十二事當如後世殺人無證情理可憫之類也統表
[025-5a]
其尤害於體者𫝊奏于左而史不𫝊無以考其是非若
今𫝊所載但欲循舊重刑則固已謬妄矣
自孝安昬徳漢業已衰順帝用梁商父子相繼秉政亡
由此始及冀被誅而亡形遂成雖竇武賢戚救之不能
反受大戮人主以位為樂而無志於天下則禍敗立至
如幽王繼宣中興之後十年間遽亡周豈更論先徳亦
不復有漸次也桓靈正賴衆賢共争之故尚延耳
光武用張純朱浮議始自孝宣而下並列廟祭以代四
[025-5b]
親是時建武十九年也不然則不足為紹漢矣純不惟
明習典禮而正論不諱自非西京諸儒所能及然光武
能變知改不私其親盖有人主之道焉
曹褒制漢禮雖不行然恨當時史官疎濶不能略序其
所以制作之意後世無所質證如云雜以五經讖記之
文則疑諸儒沮壊者固非而褒之自為亦未必是也
每念堯舜三代間文字須不待訓義解説而自明方為
得之然自周以来必設學而教而孔氏亦以教門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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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故有起予興觀羣怨之論則所謂訓義解説殆不可
已也若左氏所載固已蔓延逺于正道而公榖尤甚及
漢初各守一師因師為門其説不勝其異後世乃以為
遭秦而然誤矣盖訓義解説出於俗儒勢自當然爾鄭
𤣥雖曰囊括大典網羅衆家刪裁繁誣刋改漏失然不
過能折衷俗儒之是非爾何曽望見聖賢藩牆耶况更
數十年無不如此就有髙下何所損益其不待訓義觧
説者固粲如日星學者不以自明而輒以自蔽是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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歎也
古文尚書左氏國語周官毛詩學者藉此數書以知古
人統紀源流而西京湮塞不行至東漢乃卒𫝊之豈杜
林鄭興陳元賈逵輩智識實能過於西京諸儒耶特其
門户偶相承爾孟子所謂巫匠亦然也賈逵以左氏獨
有明文證圖讖劉氏為堯後此尤可笑矣
班彪言定哀之間左丘明作𫝊國語由是乗檮杌之事
遂闇而左氏獨章不知彪此語何所本若止據孟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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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為之説則不可孟子此言自未為準定緣楚語自稱
以春秋教世子孟子盖未必見國語也韓宣子聘魯見
易象與魯春秋不自言其國史當何名乗檮杌之是非
固不足辨然言其所不存者未審則訂其所存者亦非
的矣惟言司馬遷文重思煩刋落不盡尚有盈辭彪去
遷時未逺其理或然今學者乃以為遷之文體如此反
以其不盡不齊者為意義深逺之所寄則亦未必然也
班彪仕不求達光武亦不用止於司徒掾固最寵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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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郎盖於時公卿貴人不由文墨登也自戰國以来
無不然至唐始變矣彪静約得古人之節而固不免為
竇憲死然則言果不可以信行也
彪言司馬遷漢事止據陸賈無别書彪及固自著亦不
言所承何書但云繼採前史遺事旁貫異聞而已今史
家用官文書比次日月猶尚錯謬則遷固綴集所聞而
成者安得𫝊信故余為李燾序以為春秋後才有燾書

[025-8a]
固以相如封禪靡而不典揚雄美新典而不實故作典
引其意言自兩儀分莫崇乎堯越成湯武股肱既周天
乃歸功元首將授漢劉先命孔子撰赤制而髙祖光武
興謂漢特承堯是何道理與今世塲屋架綴作經義者
無異固又以此著之漢書而欲垂中正不刋之義可乎
詳其始撰䜟者妄稱劉秀為天子光武宗室單寡援之
立極如童謠幸中遂以自神正與王莽同耳故桓譚鄭
興皆莫肯信而固希世傅㑹曽無慚恥盖自昔文士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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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不足憑也
第五倫以建武末年自淮陽醫工長得再三見通語至
夕至道其行事為戲光武誘進人才之度固無窮矣如
倫亷正寛厚得百姓心立朝盡言遂相肅宗其貽謀子
孫多矣
鍾離意疏百姓可以徳勝難以力服鹿鳴之詩必言宴
樂者以人神之心洽然後天氣和有味哉其言之也推
其所行措之三代不難矣兩世雖不盡用然未嘗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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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也
馬援擊武陵蠻乗髙守隘兵不能進遂以獲罪然援既
死宋均即矯制降之訖無後患以均事觀之援但志於
翦滅而已自負鑒識而賈勇奮鋭乃與臧宫馬武等同
不逮均矣均馴虎禁巫其言吏能𢎞厚雖貪汙放縦猶
無所害至於苛察之人身或亷法而巧黥刻削毒加百
姓災害流亡所由而作㫖意宏雅如援固不足望也援
𫝊稱遣梁松乗驛責問因代監軍當是均還代之耳
[025-9b]
明帝始終獨楚獄一事可恨與始皇坑戮孝武巫蠱武
后羅織略不相逺矣然明帝處兄弟間大抵天性不失
無淮南陳思猜暴之禍英母妻子猶在楚殿悲泣相對
豈必遷怒天下士大夫耶明徳后寒朗納説感動夜起
傍徨出於至誠然則明帝固以褊憤自損而治獄者亦
不肖甚矣
郭后太子疆之廢盖亦有説隂后本嫡也光武特以河
北艱危畏憚劉揚之故别納其甥出於權宜非緣色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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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㑹遷改遂有更易終歸於正而無愛憎之嫌故夫婦
父子兄弟情愛不至破壊視前後帝王差為愈耳
朱暉為東平王蒼取隂就璧蒼既罷謂暉屬諸掾自視
孰與藺相如蒼傳稱蒼多智思觀此語可以想見光武
父子皆博學多雅言一時士大夫不能及而蒼之寛博
過顯宗矣
暉與張林争議均輸𣙜鹽按漢世取於民薄遇天災或
用侈輒闕經費至東京而其患屢見如肅宗欲加賦盖
[025-10b]
非得已也故仲長統歸於斂輕以為二十取一猶曰貉
道况三十而取一乎夫三十取一雖非中道不猶愈於
後世既苛取本税復盡較末利錙算銖計常竭天下以
為市而猶不足哉然則昔人據正駮論如暉之以死守
而猶以為易後人雖通經學古思欲輕賦予民而暴征
横斂其説已成徒悲傷歎息不敢出口而自信其難也
杜安罷宛令家居因章帝過潁川上書得御史遷巴郡
守與樂恢書恢不答而告吏口謝且誚之曰為宛令不
[025-11a]
合志病去可也干人主以闚踰非也違平生操故不報
闚踰二字孟子所謂龍斷穿窬以利心希世而不以正
進退者也自孟子已後至西漢未有達此理者漢末節
士始漸知之王良之友所謂往来屑屑不憚煩所以成
東漢之俗有貞退之風三代以還不能及也
何敞言異鳥翔於殿屋怪草生于庭際自有鳳凰芝草
以来未有為此言者盖天下自有逈脱議論不必待聖
賢而後能之然敞固不可謂非聖者也古人以徳言物
[025-11b]
不以物為徳故九成致鳳凰麟趾如公子騶虞離罝弋
皆以徳言物也若後世所謂瑞則以物為徳矣
敞傳稱臘賜自郎官以上公卿王侯以下空竭帑蔵耗
損國資注載其目今漢官儀不存按東方朔𫝊亦有伏
日受賜之文若節輒有賜則過正祿矣是於人臣不為
薄國家待遇之義亦當然也後世事當更考
楚獄用馬后寒朗言理出千餘人及袁安覆考得出者
四百餘家是終於昭雪而不至寃死視淮南衡山巫蠱
[025-12a]
之濫殺者有間矣然以天下四方之逺顔忠王平二人
之妄一旦無故陷而入者數千人豈不為大異明帝以
欽䘏自許而謬誤至此豈先王明徳慎罰之義歟然本
無殺心則學者不可不知
袁氏貴盛不以道而基隗遇夷滅之禍紹術為叛亂之
宗閎及忠𢎞恥之至於避名匿跡佯狂逺遁其畏禍審
而潔身至矣孟子謂於陵仲子齊士之巨擘而不能充
其類然則必充其類而後可則三人者無異於常公子
[025-12b]
而世論所不貴矣此中庸所以難行也郭泰嘗從閎不
宿而去以為譬諸汎濫雖清而易挹豈亦有孟子之意
乎按奉髙袁閬字非閎也恐誤
張酺為東郡初不願出而自列歸去十五年章帝雖遇
之厚而終不召復外遷亦不屑意然則是時君臣之間
樸質不事形迹盖有古風與蕭望之數月復徴入者差
不同也况以後世視之益難言矣
漢世尚書掌詔令陳忠謂臣等既愚闇而諸郎多文俗
[025-13a]
吏鮮有雅材每為詔文轉相求請或以不能而專己自
由辭多鄙固古今之敝未嘗不同也然則其存於䇿者
尚多可稱而末世專以詞命取貴仕乃反不及豈惟不
及而失其㫖歸僅在俳優之下又不止於鄙固而已是
真可歎也
郭躬論秦彭得專殺孫章為誤詔且言周道如砥君子
不逆詐躬習小杜律杜周以深刻著而其學乃與經同
意何也豈延年行寛厚能改父説乎漢儒用春秋甚於
[025-13b]
法吏如躬父子所言雖未及臯陶周公視董仲舒公孫
𢎞則賢矣明帝以人主之尊而疑人為故遂以察察成
名此孟子所以慎擇術也
酬如幻人之奏二俱無用名實隳損未知安所戾止
李法譏史官紀事不實後世尋功計徳必不明信漢初
無史明章之後記錄漸布而法之言如此然則為史者
未嘗不佞而所稱建武永平事盖未可憑也若是而詩
書之𫝊亦何可遽信當以其心平而理明耳
[025-14a]
王符潜夫論其愛日篇言化國之日舒以長亂國之日
促以短長舒者非謂羲和安行乃君明民静而力有餘
也促短者非謂分度損減乃上闇下亂力不足也此語
誠然夫上有明闇之殊而下有勞佚之異甚者死生存
亡係焉余在金陵每聞民間語謂待辨於庭者歸可及
朝飯盖上下紛紜務為昬惰以自煩苦而不知日月之
失未嘗不安之以為當然也何暇及禮義乎化本治字
唐人避諱改之爾
[025-14b]
仲長統二詩放棄規檢以適已情視漢末拘士曲儒與
夫瑣瑣自縳者有異矣然自是風雅大壊而建安黄初
之體出曹氏父子為之倡文士相與効之而韋孟張衡
之作蕩為灰塵不可復求也
統言君子居位為士民之長固宜重肉累帛朱輪駟馬
今反謂薄屋者為髙藿食者為清又言善士富者少而
貧者多此與董仲舒公孫𢎞指意不同又言賈誼開自
裁之端遂以成俗是所謂右手刎其喉人主所以處士
[025-15a]
大夫與士大夫所以自處不同統之言施之人主可也
賈誼仲舒之言施之士大夫可也子思曰敬大臣則不
眩體羣臣則士之報禮重又曰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
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然則董仲舒之薄仲長統之
放當考而不當法也
崔寔政論絶無義漢人以為能言莫曉其故其大意不
過病季世寛弛欲以威刑肅之不知亂亡之證元不在
此正坐易置之耳盖威刑未嘗不加于君子寛弛未嘗
[025-15b]
不行於小人是時李固杜喬已死梁冀主斷更無救法
寔立此論欲以何施天下本無治世亦無壊俗寔謂孝
文重刑非輕刑以嚴致平非以寛致平是何等見識又
謂刑罰者亂世之藥石徳教者興平之梁肉不知亂世
何嘗有不可食粱肉之理寔以此論誤當時其禍猶小
遂誤後世其禍大也
 
 習學記言卷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