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e0117 椒邱文集-明-何喬新 (master)


[006-1a]
欽定四庫全書
 椒邱文集巻六
            明 何喬新 撰
 史論
  宋
   以范純仁為尚書右僕射楊畏與來之邵上疏
   論純仁不可復相乞進用章惇吕恵卿不報
居視其所與達視其所舉此觀人之法也知人實難然
[006-1b]
以此求之十得其七八矣范純仁世濟忠直社稷之衞
也章惇吕恵卿懷奸悞國社稷之賊也畏與之邵論純
仁不可復相而乞進用惇與惠卿其惡直醜正朋邪黨
惡雖三尺童子可知其心之邪正向背矣而大防不悟
置之言路且約其助已宰相闇於知人如此欲免於禍
得乎雖然大防戅直無他技不足深責也純仁知畏與
之邵非正人而不為之所計豈以其嘗論已而避嫌耶
夫宰相者體天道奉王法至公而已矣有功者賞雖親
[006-2a]
戚不敢靳也有罪者誅雖怨仇不敢避也為宗社之計
正奸臣之誅何嫌之有計不出此而養癰以待其潰它
日亦不免於竄逐果何損於怨哉
   廷試進士李清臣發䇿歴詆元祐之政有紹復
   熙寧元豐之意
清臣險詖小人也宋室陵夷非獨章惇蔡卞之罪清臣
實罪之魁焉自王安石以曲學偏見取祖宗之法紛更
之天下蒿然喪其樂生之心民始有逺志矣幸而司馬
[006-2b]
光為相剗青苖市易之法罷保甲保馬之令凡所以養
民治兵一循祖宗之舊黎庶謳歌自以為更生故君子
謂其有旋乾轉坤之功雖其間有矯枉過正者要在培
邦本凝天命非出於好惡之私也宣仁既崩主意頗移
清臣怙才躁進隂圖柄用窺見間隙首發紹述之說以
立邪說之赤幟繼而楊畏來之邵曽布張商英相繼有
請於是惇卞起而用事凡安石病民之政一一舉行援
引羣邪布列庶位元祐諸賢貶竄無虚日天下之勢遂
[006-3a]
至於不可為是清臣啟之也昔豎刁亂齊君子歸咎於
管仲李林甫亂唐君子歸咎於韓休葢推本之論也惇
卞斵喪宋室吾捨清臣將安歸咎哉
   召蔡京為翰林學士承旨韓忠彦與曽布交惡
   布謀引京自助故有是命
曽布雖非端人吉士然趨利避害以為身圖則宻矣詎
肯薦引所忌以害其身哉史臣顧謂布引京自助可謂
妄矣同文館之獄京覬執政而布沮之其怨隙之構已
[006-3b]
非一日及鄧洵武獻愛莫助圖徽宗以圖示布曰洵武
言非相蔡京不可似與卿不同布曰洵武既與臣見異
臣安敢豫議曷嘗有一言引京哉京既相之後議事與
布多不協因言布私其所親布遂罷相京亦曷嘗助布
哉參之前後所書京非布所引也京之為人狡佞無耻
善結近習故童貫薦之徐知常薦之范致虚又薦之豈
待布之薦引哉嗚呼天將棄宋也歟何為使京久生於
世也
[006-4a]
   以張商英為尚書右僕射時久旱彗星中天商
   英受命是夕彗不見明日雨
商英憸佞小人也拜相之後彗星不見久旱而雨偶然
耳豈商英所致哉夫宣仁太后之賢逺邁馬鄧而商英
比之吕后其罪已不容誅矣司馬光忠信直諒社稷之
臣也而商英詆為奸邪其罪又豈在惇卞下哉原商英
所以為此者欲圖富貴耳君子進身亦必有道矣何至
誣天下毋訾社稷臣以求進身耶商英當紹聖之初與
[006-4b]
羣邪比而為惡及見蔡京久盗國柄中外怨疾乃稍立
異同以邀時譽此憸人之尤者也惡能格天心而弭天
變哉曽幾何時貶斥而死非不幸也
   太后劉氏自殺后頗干豫外事且以不謹聞帝
   議廢之遂即簾鉤自縊死
宋有天下家法最正后妃宫嬪有闗雎閒雅之風無鶉
奔淫穢之行葢漢唐所不及也至於劉后而家法隳矣
所以然者以哲宗啟之於始而徽宗不能閑之於終故
[006-5a]
耳劉氏以妖冶得幸本非徳選哲宗溺於艷色廢黜正
后俾正位中宫以母天下豈所謂好逑哉徽宗以哲宗
之故曲加恩禮尊為太后已越紀法矣而又恣其所為
失閑有家之義焉夫女不言外婦道之常也今也劉氏
以未亡人輙干外事而徽宗不能制椒房桂寢之嚴豈
外人所可造者今也道士徐知常以符水出入其間而
徽宗不能禁防閑之道濶畧如此劉氏寧不肆情而縱
慾耶嗟夫賢淑如孟后徽宗既復其位號矣不旋踵又
[006-5b]
以奸臣之言而廢之穢行如劉氏徽宗嘗議廢黜矣及
其既死又從而冊諡焉是非乖戾亦甚矣有天下者刑
於家而後正於國貴為天子而太后迺以不謹聞豈刑
家之道哉
   詔馬政浮海如金預請燕雲之地
世之論者皆曰靖康之禍肇於結金以伐遼使宋念遼
兄弟之國助以兵糧協力禦金則遼未至遽亡而尼瑪哈
之兵又安能及宋哉予以為不然遼自延禧嗣位荒於
[006-6a]
游田怠於政事其國勢已寖弱矣而宋自哲宗以來崇
信奸佞放逐忠賢祖宗良法變乖殆盡財匱民窮人怨
天怒其國本已揺矣完顔氏歘起東陲天方相之鼓行
而前莫敢攖其鋒者使宋遼協力以禦之亦猶驅羣羊
以當猛虎未見其有濟也當是時結金以伐遼固不可
助遼以禦金亦未能為宋計者聞隣國有冦惕然警懼
收召英賢竄逐羣小下罪己之詔以昭往愆下極諌之
詔以開言路政令當改者改之賦斂可蠲者蠲之内修
[006-6b]
政刑外敦鄰好選將練兵以為戰守之備築城建堡以
防侵軼之虞庶可以感人心而回天意使金舉遼而隣
於我未敢遽萌禍心就使擾吾疆場則吾國勢稍張有
以待之矣何遽至亡國哉不此之圖而遣使約金攻遼
以求燕雲之地是猶千金之子成業已隳顧且幸灾樂
禍即盜以謀其鄰而求分其室焉嗚呼盜既攻吾鄰而
取之矣其能愛我而不攻乎
   詔童貫蔡攸勒兵巡邊以應金
[006-7a]
蘇文忠公有言閹豎之禍如毒藥猛獸近之未有不裂
肝碎首者也予每誦其言而考往古禍敗之迹未嘗不
撫巻慨歎繼之以泣也嗟夫閽寺之職供汛掃傳命令
而已衰世之君始假之以權又其甚也遂委之以兵自
夙沙衞殿齊師已來唐以李輔國程元振典禁旅宋以
李憲童貫統邊兵禍敗之迹史不絶書真萬世之鑑也
夫承平之世果毅如林豈無壯猷可以備爪牙者乎抑
豈無忠力可以為藩垣者乎然人君以為去已疎逺不
[006-7b]
若吾家奴之可親信也故授之以利器假之以重權或
斬數級得數馬輙欣然曰吾家奴能捍邊矣何藉於廷
臣或取一城得一堡又欣然曰吾家奴能破敵矣何資
於邊帥於是貶萬乘之重以寵之屈將相之貴以禮之
竭帑藏之財以賚之而不知毒藥之不可供膳羞猛獸
之不可同寢處也至於威權已成危機日迫乃始吞聲
飲泣追悔曩愆嗟何及矣嗚呼祖宗大業以百戰而得
之子孫乃以數閹奴而敗之於心能無恧乎有天下者
[006-8a]
取自古閹豎亡國敗家之迹書之帷屏銘之几杖庶乎
惕然知警歟
   以李邦彦為太宰邦昌為少宰趙野王孝迪為
   門下侍郎蔡懋為尚書左丞
欽宗嗣位之初金人内侵國勢已去譬之久病之人膏
肓已潰危在旦夕使盧扁治之猶懼其不可為况委之
庸醫乎鈞軸之任宜其慎擇乃以李邦彦為上相張邦
昌為次相趙野王孝迪蔡懋佐之一何謬戾至此哉夫
[006-8b]
邦彦都人目為浪子者也彼知詩酒之樂耳邦昌異時
受偽命者也彼知専事遊燕耳孝迪野懋則出入王蔡
童梁之門庸鄙無識之人耳此數人者平時相之猶懼
悞國多難之秋乃使當鈞軸之任是何異斵氷為礎束
蒿為楹哉故金兵臨城蒼黄喪魄彼有請帝出幸而已
耳請割三鎮而已耳請増金幣而已耳豈有能出一謀
建一䇿以紓國家之危急嗚呼青城之行葢兆於此矣
   金斡里雅布圍京師
[006-9a]
斡里雅布之伐宋懸師深入兵家所忌也然卒以取宋何
也宋之主相非才而不能用善謀也夫完顏氏兵甲之
盛雖未易當然張孝純堅守太原金以大衆攻之歴三
時而後拔况京師城郭之固師旅之强糧餉之豐非太
原比使宋有中材之主得救時之相聞金兵南下亟命
良將勁卒固守黎陽金必不敢渡河就令得渡然金兵
僅六萬勤王之兵至城下者已二十萬宜命大軍扼牟
駝岡以當其前奇兵邢相以截其後青齊之兵攻其左
[006-9b]
襄鄧之兵擊其右雖使韓彭為將賁育為卒良平為謀
主懼將潰敗不可支況斡里雅布之輩耶當是時非無善
謀也种師道請俟彼惰歸扼而殲諸河李綱請俟其食
盡力疲縱其北歸半渡而擊之皆策之善者也欽宗俱
不之從惟李邦彦割地請和之謀是聴葢欽宗隂柔之
君邦彦隂柔之輔金固有所侮而動也易曰公弋取彼
在穴欽宗之於邦彦是已嗟夫自古以來違善謀而用
邪說以取亂亡者多矣豈獨欽宗也哉
[006-10a]
   宇文虚中免言者劾其議和之罪出知青州
甚哉人君聴言不可不審也況用之進退大臣乎虚中
失節之士君子所不予然在宣和靖康之際未見其罪
也方王黼為相虚中上言廟謨失策主帥非人將有納
侮自焚之禍其先見之智豈在李綱下及金人敗盟上
下震恐虚中草罪己之詔徵勤王之兵詞氣激烈雖陸
䞇奉天之詔未能逺過至於姚平仲刼營而敗也帝欲
遣使辨解大臣畏禍皆不欲行虚中承命毅然而往視
[006-10b]
富弼慷慨使遼殆無愧焉虚中志節焯焯如此使欽宗
推誠而任之俾與李綱協心比力豈不賢於李邦彦耿
南仲諸人耶今也金師甫退臺諫遽以議和割地歸咎
虚中且首陳和議者誰歟力請割地者誰歟非邦彦南
仲諸人歟虚中不過承命出使耳臺諫於邦彦南仲之
罪不聞舉劾顧乃劾虚中之議和豈天下之公論哉欽
宗以耳目所及曽不能察遽用臺諌之言而罷之傷忠
義之心莫甚於此嗚呼危急之際則遣之使金兵退之
[006-11a]
後則罪其議和君臣大義亦大削矣他日虚中出使遂
降於金得非追憾而然歟
   以郭京為成忠郎選六甲兵以禦金
兵家者流或占候禨祥以驗吉凶或推歩以决勝負葢
自戰國以來有其術矣然梟鳴牙上而謝艾破石虎旛
沉江中而劉毅破盧循是禨祥不足信也魏太武以疾
日而克中山李愬以往亡而克吳房是時日不必泥也
近世妖誕之徒假幻惑衆或云能匿形窺敵或云能撒
[006-11b]
豆為兵或云役鬼卒以轉餉或云借神兵以擊賊志怪
者既筆之於書好怪者又深信其說嗟夫自古豈有以
妖術而成功者哉使果有其術衞霍英衞必用之矣此
可决知其妄也至於郭京六甲之法果何所本乎其募
兵也但擇年命合六甲者取之斯果何所見乎而何㮚
孫傅乃深信不疑何耶且㮚與傅皆以明經進士舉者
也亦知先王有左道亂政之誅乎亦知兵法有禁疑去
祥之說乎顧乃尊信妖人以取禍敗何取於稽古哉宋
[006-12a]
既遂底於亡京亦不免於誅而㮚與傅亦死於沙漠之
地是可為萬世之永戒哉然其術流傳至今未泯也公
侯世胄每喜談而樂道之萬一不幸而售焉其僨事勦
民之禍可勝言哉
   金立張邦昌為楚帝
張邦昌受金冊命始有欲自引决之意繼有奉迎康王
之舉視劉豫似有間焉然李綱宗澤指為僭逆力請誅
討何哉邦昌輔相兩朝寵眷隆厚雖闔門死國未足報
[006-12b]
稱也當金人勸進之初邦昌抗言曰我宋受命垂二百
年徳澤深厚人心戴之非契丹比嗣皇踐阼以來講信
修睦申固盟好非有可弔之民可伐之罪也執事瞷然
稱兵而南焚我郊畿陷我都邑俾我二帝播越草莽臣
庶怛然莫知獲罪之繇邦昌備位宰輔國存與存國亡
與亡忍視宗社阽危因以為利乎執事必欲俾我反易
天常僭厥寶位邦昌有死而已不能負不義之名於萬
世也天潢胄裔布在外服葢以萬計忠臣誼士莫不延
[006-13a]
頸願為趙氏死孰肯捨九葉天子而事田舍翁耶彼聞
大國援立異姓必將迎立宗藩紏率義旅北向請罪於
下執事豈大國之利哉惟執事其圖之以此說之淚隨
聲下茍不從則繼之以死如此則金人知衆心戴宋中
國有人雖未必肯復二帝亦將從劉彦宗之請復立趙
氏矣計不出此顧乃受偽命御正衙頒詔以止勤王之
師拜官以寵佐逆之黨服柘袍以餞敵設香案以起居
雖欲辭僭逆之罪惡得而辭哉
[006-13b]
   以宗澤為東京留守澤累表請帝還京而帝用
   黄潛善計决意幸東南不報
自古中興之主必有英哲之資而後衰可興亂可撥而
舊業可復髙宗非其人也其不能恢復祖宗之𢎞基宜
哉當髙宗嗣位之初國勢雖非舊比然李綱張浚可相
岳飛韓世忠可將宗澤張所傅亮可當方面之重人材
猶足恃也河北所失者四州河東所失者六郡其餘皆
為宋守中原猶未盡陷也王善擁衆七十萬楊進擁衆
[006-14a]
三十萬丁進王再興等擁衆各數萬皆願自効可以撫
而用之也闗陜全城將士可以號召也江漢安堵財賦
可以轉輸也使髙宗因可為之勢持必死之心以李張
為相經畫於内韓岳為將征伐於外命張所招撫河北
責以復懷衞等四州傅亮經制河東責以復太原等六
郡宗澤留守京城統楊善等百萬之衆以問罪於金而
車駕往來三京督勵將士縱未能滅完顔而還二帝中
原未遽失也奈何柔暗不君有忠賢而不能用知奸佞
[006-14b]
而不能去遇機㑹而不能應不為恢復之圖専事退避
之計稱臣割地甘心焉遂使二帝幽死穹廬八陵隔在
異域嗚呼哀哉
   李綱罷車駕遂東幸兩河郡縣相繼淪陷凡綱
   所規畫軍民之政一切廢格
余讀宋史至於李綱之事未嘗不掩巻長歎繼之以泣
也綱天資忠義知有國而不知有身知有義理而不知
有禍福宣和之間汴梁大水幾沒都城綱上言變不虚
[006-15a]
生將有邊圉内侵之患可謂有先見之明矣時宰惡之
而貶靖康之初金兵入㓂上下震恐綱建議固都城修
守戰之具召勤王之兵敗金於通津門敗金於封丘門
金兵稍挫矣李邦彦排之而貶及二帝北遷髙宗嗣統
綱請正僭偽之罪以勵士風修茶鹽之法以足國用置
賞功司以勸將士置招撫司以徠義兵國勢稍振矣黄
潛善汪伯彦沮之而貶嗚呼使綱之言用於宣和則疆
場有備金兵必不至内侵用於靖康則都城有守徽欽
[006-15b]
必不至北狩用於建炎則兵精而守固盜弭而民安又
豈至為南渡之偏安哉奈何忠言未用讒說遽行使綱
懷忠抱憤不復一展所藴也悲夫
   殺前太學録陳東布衣歐陽澈
髙宗嗣位之初父兄刼遷中原淪陷家國之禍莫大焉
所宜痛心疾首下求言之詔置敢諌之鼓從諌如流聞
善則拜以來羣䇿致英賢而共雪仇恥可也顧乃信讒
言殺諫士其不足與有為可知矣帝盍思之東一學録
[006-16a]
耳澈一布衣耳其所言者勸帝還京及詆用事大臣而
已夫豈為身計耶既不用其言又從而戮之是誠何心
哉自古殺諌臣者必亡其國髙宗蒼黄渡江間闗航海
去亡一間耳徒以祖宗徳澤未泯獲守宗祊耳嗚呼東
澈之死可哀也已如髙宗何責焉
   金襲信王榛於五馬山砦取之榛亡走不知所
   終
髙宗之緒不延不亦宜哉金人之禍趙氏舉族北遷信
[006-16b]
王幸而得脫遂竄民伍艱難萬狀馬擴奉之以節制諸
砦遣使入朝真所謂空谷之足音也為髙宗者當何如
授之以精兵假之以重權俾綏輯河北藩屏汴都以壯
磐石之基以廣維城之輔可也如其勢孤力弱則命宗
澤與之掎角金攻五馬則澤出兵援之若攻汴都則王
出兵撓之雖未能恢復舊業兩京必不至再陷六飛亦
詎至航海哉顧乃横生猜忌宻飭馬擴圖之五馬被圍
援兵不遣以致諸砦皆陷不知王死於亂兵歟抑死於
[006-17a]
民伍歟是髙宗自戕其同氣也一念不善天鑒孔昭用
勦其後而大統之傳卒歸於太祖之裔向之所以圖榛
果何益之有哉
   遣杜時亮請和於金致書尼瑪哈曰古之國家
   迫於危亡者不過守與奔而已今以守則無人
   以奔則無地惟冀閤下見哀而赦已前者奉書
   願削去尊號是天地之間皆大金之國而尊無
   二上亦何必勞師逺涉而後為快哉
[006-17b]
髙宗致書尼瑪哈其出於御筆歟抑代言者之過歟何其
卑弱之甚也古者兩國交爭非徒辦取於甲兵而已詞
命葢有助焉國佐講平於晉華元請平於楚子産之對
趙文子吕甥之對秦穆公其詞可謂婉而其氣可謂壯
矣況移書敵國彼將因是以覘我之强弱其可不慎哉
為詞者宜曰宣和之間馬政奉書往聘薩都將命來臨
盟誓之言天地鬼神實聞之天禍我宋大國懷怒稱兵
而南質我二帝俘我百官翦戮我生靈傾覆我宗社渝
[006-18a]
盟敗好誰實先之數年來疆事紛紜豈惟我宋受其弊
大國之强兵健馬物故亦多矣執事若徼福我宋之社
稷尋盟繼好復我二帝歸我中原俾兵民獲底其居鬼
神獲歆其祀敝邑之願也金幣之數聘問之禮敢渝舊
約若必欲窮兵以泯我宗社敝邑有死而已困獸猶鬬
况國乎敝邑雖羸提封萬里帶甲百萬猶可以待命敢
布腹心執事其圖之如此庶足以存中國之體而折敵
人之心矣髙宗此書為何哉徒以召侮而速其兵耳
[006-18b]
   張浚殺左武大夫曲端
張浚之殺曲端議者以為端善撫將士長於兵畧浚以
王庶吳玠之譖而寘之死豈其罪哉此所以來讒慝之
口也予謂端之死實有以取之非特浚之過也當南渡
之時金兵蹂躪中原鑾輿漂泊江表為臣子者降心以
相從謀協以相濟共圖恢復可也然羅索之取延安庶
帥師救之而端按兵不進曷嘗念宗社之阽危耶既乃
逐庶而奪其印又欲併王燮兵非蓄不臣之心詎敢為
[006-19a]
此哉其語張彬破金之䇿欲按兵據險時出偏師擾之
其說亦非也婁室懸兵深入方圖進取而不乘時圖之
使彼食足守固又豈可破耶迹端舉措而察其心不可
謂之純臣使其不死亦將如闗師古舉闗陜以降金耳
豈能效節以立功哉
   初張浚嘗與趙鼎論人才浚極稱檜善鼎曰此
   人得志吾輩無所措手足矣浚以為不然故引
   檜共政方知其闇不復再薦檜因憾之及鼎再
[006-19b]
   相檜在政府惟鼎言是從鼎由是深信之言檜
   可大任於帝而不知為檜所賣也
甚哉人之難知而小人之態易惑也張浚趙鼎中興賢
佐然墮檜術中而不悟可勝歎哉浚稱檜善引與共政
方知其闇是迷於初而悟於後也鼎知檜奸及檜惟已
言是聽遂深信而力薦之是明於始而昧於終也檜何
足道哉所深惜者二相知人不明耳且檜之為人鷙忍
類蔡京凶狡類章惇憸佞類吕惠卿能先意承志以悦
[006-20a]
人之心矯情飾詐以啟人之信故浚稱之鼎亦稱之胡
安國亦稱之其卓然不惑者晏敦復一人而已甚哉人
之難知而小人之態易惑也予觀近世士大夫所譽以
為賢者其强悍似剛直其柔佞似恭謹其攘臂奮首似
有為其含垢忍辱似有量或辭禄以示其廉而不免競
刀錐之利或垢服以示其儉而不免侈妾媵之飾守章
句以為學則曰吾惟性理之學也綴語録以為文則曰
吾師濂洛之文也察其用心是葢檜之徒也幸而位未
[006-20b]
極權未重未有悟其奸者不幸而據髙位秉重權其為
國家患豈下於檜耶嗚呼有天下者尚亦辨之於早察
之於微毋使其得志以貽禍於生靈哉
   以何鑄為金國報謝進誓表使表畧曰臣構言
   既蒙恩造許備藩方世世子孫謹守臣節伏望
   早降誓詔庶使敝邑永有憑焉
靖康之禍類晉永嘉元帝髙宗不能恢復舊業均也而
髙宗之材視元帝尤劣焉何以知之永嘉之末梁益入
[006-21a]
於李特闗陜陷於劉曜幽并兖豫之地則聰勒分據之
其土地甲兵甚非宋比然元帝以區區江左力抗强大
未曾稱臣割地以屈於敵而敵亦終不能渡江以為晉
患葢有以待之矣建炎之初闗中未陷全蜀無虞河北
所失者四州河東所失者六郡其國勢逺過東晉矣然
髙宗逡巡退縮不能守淮又不能守江遂使戎馬蹂躪
吳粤之域而不忌終乃稱臣納貢以求茍安視晉有媿
矣所以然者抑豈無其故哉元帝得一王導推心而委
[006-21b]
任之小人不得而間焉導之智畧雖不足以復中原然
守江左以抗敵則有餘矣髙宗諸相非無導比然李綱
甫相而汪黄沮之張浚甫相而朱勝非排之趙鼎甫相
而秦檜擠之雖有逺猷宏畧又何暇施用哉國勢陵夷
無怪其然也嗚呼句踐任范蠡而不疑故能報吳昭王
任樂毅而不疑故能報齊有天下者亦惟専任賢相而
已矣
   行人王倫為金所殺
[006-22a]
王倫附㑹秦檜首建和議使宋怠於復讎甘心臣金其
罪大矣然其不受偽官從容就死則有可取者當金人
横騖中原士大夫鮮能全節文學如宇文虚中既受其
官慷慨如張孝純亦為之用以倫之才而臣事之髙位
厚禄豈在虚中孝純後哉而倫也恐辱其先執節不屈
命之以官而不受脅之以死而不變將死之際南向慟
哭陳其先世之忠與不敢愛死之意然後就縊焉其志
節亦可尚矣豫讓反君事讎而能效節於智伯君子猶
[006-22b]
予之况於倫乎河間地震雨雹三日天固鑒其忠矣
   金殺其翰林學士宇文虚中
宇文虚中之死史氏所載互有異同金史則曰虚中恃
才輕肆見女真人輙以獷猂目之金人積不能平誣以
反謀殺之宋史則曰虚中謀因金主祭天刼以南歸先
以蠟書來告秦檜拒不納已而事覺與其子師瑗等皆
死繇金史觀之虚中恃才而致戮也繇宋史觀之是虚
中以忠而受禍也葢當時南北分裂金史得於所見而
[006-23a]
不能無所諱宋史得於所傳而亦未究其心也虛中之
死要不得與死節者比夫童貫奸閹之雄有志節者肯
為之用哉而虚中為之參謀不恥焉是昧其所依矣江
革為魏所獲魏人命之作欹器銘革誓不執筆虚中雖
有才藝然將命出使讎邦豈可自衒以求售哉而虚中
受其官爵典其制命是背君而為讎用矣至其晚節完
顔亶暴戾於上大臣積怨於下乃謀刼亶南歸以免禍
不知適以速其禍耳雖家無噍類似若可憫然考其始
[006-23b]
終亦其自取也虚中與洪皓張邵朱弁俱奉使如金使
其如皓等執節不屈未必遽死雖或見殺宗族在南豈
至誅夷哉受金之官食金之禄聚其族而居焉一旦禍
作血嗣殄絶是可為人臣之永鑒矣
   帝鋭意恢復張浚乞降詔幸建康史浩以為不
   可王十朋劾浩懷奸悞國等罪遂罷
孝宗志圖恢復賢於高宗逺矣然終帝之世不能復中
原之尺寸何哉任賢不専去邪不果故耳夫張浚劉珙
[006-24a]
虞允文陳俊卿所謂君子也帝知其賢而用之矣用之
未久遽以物議而罷之君子安得行其志乎史浩尹穡
湯思退王之望所謂小人也帝知其邪而黜之矣黜之
未逺尋以人言而復之小人又安得不售其奸乎昔齊
桓公問郭父老曰郭何以亡對曰其君好善而不能用
惡惡而不能去此所以亡也孝宗任賢不専去邪不果
是亦郭公之流耳惡足有為哉嗟夫駕艅艎以濟險中
流舍之而乘舴艋必不能濟千仞之淵矣䇿驊騮以陟
[006-24b]
逺中道棄之而驂蹇驢必不能陟千里之途矣用人亦
猶是也孝宗有恢復之志而不能成功得不以此歟
   罷張浚判福州行次餘干卒
甚矣君子之道難行也浚之忠勤世鮮與比其志惓惓
焉歸二帝復三京弔遺黎雪讐恥而已使遇漢光武唐
太宗而為之馳驅其功烈所就豈淺淺哉惜夫前遇高
宗後遇孝宗迄不得施抱憤以殁可悲也已方浚之初
相也經理陜蜀國勢稍張矣以涇原之敗而貶及浚之
[006-25a]
再相也烏珠退師劉猊敗衂矣又以酈瓊之叛而貶迨
孝宗起而用之也淮東諸將日以捷聞矣又以符離之
潰而貶夫勝負兵家之常料敵制勝誰能萬全無失也
一戰不捷一䇿不效而遽黜之使浚雖欲成功其可得
哉高孝待浚如此至於黄潛善汪伯彦秦檜湯思退之
徒則去而復留斥而復用也嗚呼是何君子之不幸而
小人之幸也
   陳俊卿以用人為己任虞允文亦以人才為急
[006-25b]
   甞籍為三等有所見聞即記之號材館録故所
   用多知名士
宰相無職用人其職也擇天下之材理天下之事則相
職舉矣李吉甫之相也得韋澳所疏四十餘人悉用之
王淮之相也得楊萬里所疏六十餘人悉薦之吉甫與
淮未足為相也然不疑澳與萬里之私薦用其所疏則
可謂克舉相職矣夫天下之賢才無窮一人之知識有
限古之賢相不憚咨求訪之寮佐焉訪之賓友焉訪之
[006-26a]
疏逺之賢焉籍其姓名等其才行惟恐一賢之或遺也
庶官有缺則取諸所籍隨材用之温良者以之牧民剛
明者以之典獄通敏者以之理材果毅者以之典兵天
下但見官得其人人稱其職而不知宰相咨求所致也
俊卿允文之材館録可以為相天下者之法矣使凡為
相者皆若人天下惡有不治哉世之為相者既不能知
人又不能信人有舉其所知者輙疑而不用而其所用
者非其姻婭則其故舊非權門之私囑則其子弟所親
[006-26b]
暱者耳察其用心葢吉甫與淮之所不為也顧且呫呫
焉以房杜富韓自擬亦何不知量哉
   朱熹行部至台知州唐仲友為其民所訟熹按
   得其實而仲友與王淮同里且為姻家匿其章
   不以聞熹論益力淮由是怨熹欲沮之
為相之道至公無我而已賢者舉而用之我無所徳不
肖者黜而罰之我何敢私夫然後足以佐天子之賞罰
王淮為相一何偏比忌刻之甚哉夫熹淮所薦也仲友
[006-27a]
淮之姻家也仲友有罪為民所訟熹不敢顧私恩而廢
公法乃所以為賢也為淮者可以自賀矣顧乃怨之嫉
之起偽學之禁以沮之是果何心哉淮之意豈不曰熹
提舉浙東我所薦也不知感恩圖報則已而劾我姻家
是背本也嗚呼淮可謂不思矣趙宣子舉韓厥而厥戮
其僕宣子不以為忤也姚崇薦魏知古而知古劾其子
崇亦不以為怨也如淮者知庇其姻家而已耳豈暇念
古人所為哉
[006-27b]
   金主雍卒
魏孝文金世宗皆北方之賢君也考其為治之迹葢漢
文帝宋仁宗之流景帝真宗殆有愧焉孝文遵漢法變
代俗愛民好士制禮崇文其材畧優於世宗矣然務勤
逺畧師旅數興其寛仁不及也世宗恭儉寛洪好賢納
諌上下相安家給人足號稱小堯舜其寛仁優於孝文
矣然其材畧不及也孝文有明哲之資世宗有宏裕之
度議者不可少之也
[006-28a]
   陳亮詣闕上書極言時事孝宗將擢用之曾覿
   聞而欲見焉亮恥之踰垣而逃覿不悅
陳亮才氣英邁議論髙奇其學未就於道也然其志節
凝潔求諸叔世葢千百之十一耳自道學不明士風日
陋功利之心勝道義之念薄掃門求通惟恐其不我顧
也守閽請見惟恐其不我納也𨽻僕呵叱不之恥士君
子笑罵不之恤志於茍得而已矣亮江南布衣年垂五
十栖之逆旅中曽覿以潛龍之舊勢焰赫然枉駕而顧
[006-28b]
之使鄙夫得此必將倒屣而迎望塵而拜避席而後對
鞠躬而後言其敢少愆於禮耶而亮視之如厠中之鼠
糞中之蜣蜋亟踰垣而避之惟恐其汚我是何志節之
卓哉今去亮三百餘年考其事而想見其為人猶松栢
蒼寒不可狎玩尚足以廉貪而立懦也嗚呼世之士大
夫志在一資半級匍匐於閹豎之門低佪於嬖倖之第
者聞亮之風亦可以少省哉
   帝及皇后幸玉津園羣臣請帝問疾於重華宫
[006-29a]
   不從
天子以孝治天下者夫豈人人而誨之哉亦惟躬行於
上以為民表耳故龍樓問寢以致定省之誠鳳輦從遊
以侍讌遊之樂先意承顔繼志述事以此帥民民猶有
悖徳者况以不孝令乎若光宗者真所謂以不孝令天
下矣當是時夀皇寢疾久矣羣臣請朝重華宫不從請
問疾亦不從方且與皇后同幸玉津園想夫絲竹迭奏
足以悅其耳花鳥交飛足以娛其目水陸雜陳足以適
[006-29b]
其口而夀皇疾勢之増損不暇顧也寢殿之凄凉不暇
恤也藥饍之進與否又不暇問也少有人心者豈忍為
此乎夫里巷庸人不知學問然父母有疾亦必迎醫市
藥不暇燕遊貴為天子乃於父疾彌留之際而肆情遊
觀之娛是帥天下為無父之國耳四方聞之何所取法
哉抑光宗之事與唐肅宗正相類耳肅宗制於張后故
明皇有疾不敢徃光宗制於李后夀皇有疾不能往嗚
呼以天子而制於一悍婦不得盡孝於其親果何以令
[006-30a]
天下哉
   削前秘閣修撰朱熹官竄處士蔡元定於道州
士之所以為士者以其知恥而畏義耳不知恥不畏義
不可以為人况可謂之士哉寧宗之時所謂士者一何
無恥之甚耶自程子倡道伊洛朱子闡而大之從之遊
者又有蔡元定上下其議論以格物致知為先以誠意
正心為本以齊家治國平天下為用考其所學粹如也
流俗醜正吠聲狺狺相與指為偽學何澹京鏜劉徳秀
[006-30b]
倡之胡紘姚愈沈繼祖和之於是葉翥請毁語録王沇
請藉偽黨余嚞請斬熹以絶偽學髙文虎草詔以播告
天下此數人者不過欲阿時宰以速富貴耳豈復顧名義
而知人間有羞恥事哉熹已奉祠既鐫其秩元定未仕
遂竄荒遐之域而澹等繇此貴顯矣抑豈知一時之聲
利易熄而千古之是非不泯今去寧宗之世三百餘年
聞有稱晦庵西山之號者若瞻景星而仰慶雲莫不改
容而易聽聞有舉徳秀之名者若覩糞上之英圊中之
[006-31a]
蛆莫不掩耳而惡聞嗚呼世之為士者奈何欲徼一時
之浮榮而取千載之唾罵哉
   前秘閣修撰朱熹卒
三代而降真儒不作久矣英君誼辟未嘗不嚮儒而所
得者非真儒也貢薛以明經登相位不過章句之儒矣
燕許以文章居相位不過詞章之儒耳宜其功業無聞
焉至於有宋韓范富歐皆以儒進其相業有可觀者然
學未聞道故其所建立終不足以追三五之隆及周子
[006-31b]
挺生程張朱子繼之此數君子者乃所謂真儒也觀其
所學明性命之大原而不騖於髙逺論經濟之大法而
不蔽於淺近使時君置諸相位而推心聴用焉必將以
堯舜之道致其君必將以商周之法治其民禮樂田疇
必倣效先王之遺意而不為熙豐之紛更也典章品式
必斟酌先王之成法而不為漢唐之卑近也變末世之
陋追唐虞三代之隆猶反掌耳奈何宋之諸君寶燕石
而棄蒲榖之質好秦箏而厭韶濩之音遂使命世大儒
[006-32a]
或淹於外服或屈於下寮經筵之擢未幾而蘇軾斥之
為奸浙東之命方下而王淮詆之為偽使斯民不覩大
道之行不被至治之澤是豈獨諸儒之不幸哉天下後
世之不幸也
 
 
 
 
[006-32b]
 
 
 
 
 
 
 
 椒邱文集巻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