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h0024 唐文粹-宋-姚鉉 (master)


[037-1a]
重校正唐文粹卷第三十七
            吳興姚 鉉 纂
 論丁揔一十一首
  兵刑四
   守在四夷論牛僧/孺守論杜牧戰論
   斷刑論柳宗元
  臨御四
   機權論二首樓上權下/馮用之王言論李德𥙿
   英傑論
  諫諍一
   忠諌論李德𥙿
  嬖惑二
   近倖論李德𥙿寱論元結
    守在四夷論 牛僧孺
[037-1b]
傳曰古者天子守在四夷蓋言能令四夷不侵咸自守境洎周漢
迄隋多不知守身但欲四夷自守殊不知四夷自守國内皆成四
夷也因著論以明之何者夫守之大㫖以防攻也善防其攻者莫
若防其敗善防其敗者莫若防其亡夫四夷不守境不過於略地
侵城是有敗無亡也若王者之貴如天如地苟落一星伐一樹不
足損天地之光耀蓋帝王之權能殺人能生人能達人能窮人能
貧人能冨人一國之人思之必伺君好而賛之雖似親之其實攻
之王者守大道淪非道是則不見敗而有亡也况四夷之攻至難
者四國人之攻至易者亦有四四夷之攻以白刃國人之攻以巧
言四夷之攻以鼓鼙國人之攻以祕隱四夷之攻以兵相害國人
之攻以矯相親四夷之攻以兵相侵國人之攻以矯相益觀白刃
則懼而思守也聆巧言則恱而思受也聽鼓鼙則警而思備也遇
祕隱則懵而思述也逢相害則恚而思讎也見相親則惑而思近
也值相侵則忿而思報也得相益則喜而思隣也攻邊則人人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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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也攻身則人人思受也抑人情之常非所鑚鑿而異也且王者
之守有六失守之不固則非道攻之守之不貞則色攻之守之不
約則聲攻之守之不廉則聚歛攻之守之不儉則奢侈攻之守之
不正則邪佞攻之守之不仁則征伐攻之夏捨淑德而嬖妹喜是
色攻而亡也商捨德音而耽愔愔是聲攻而亡也周厲捨廉節而
恱榮夷公是聚歛攻而亡也秦皇捨儉節而起阿房是奢侈攻而
亡也漢靈捨正直而用刑臣是佞倖攻而亡也隋煬捨慈仁而事
遼東是征伐攻而亡也自三王百代無四夷之攻而亡者皆以守
身不謹爲嗜慾所攻故也雖得四夷自守復何益哉或云幽王自
以爲犬戎所滅僧孺以爲幽王自以守道不固頻舉僞烽嗷嗷天
下空於杼軸加以襃姒色攻諸矦不信而敗非獨由於四夷也至
於晉十六國稽其本則禍生於惠帝也賈后以色攻賈謐以佞攻
致令八王並興生人減半然後戎夷乗間敢有窺窬可謂四夷先
起於内不由四夷不守於外也故有德者先守其身但令四夷自
[037-2b]
守曽不防戎狄在其國中故攻秦之胡者二世也豈必東夷南蠻
西戎北狄哉沈尹戍雖舉守四夷之言而不書守身之道是載華
而略實非垂範之㫖敢因文字以附簡編之闕
    守論并序杜牧
往年兩河盜起屠囚大臣刼戮二千石國家不議誅廼束兵自守
反脩大曆貞元故事而行姑息之政是使逆輩益橫終唱患禍故
作守論焉
厥今天下何如哉干戈朽鈇鉞鈍含弘混貸煦育逆孽殆爲故常
而執事大人曾不歷筭周思以爲宿謀方且嵬岸抑揚自以爲廣
大繁昌莫已若也嗚呼其不知乎其俟蹇頓顚傾而後爲之支計
乎且天下幾里列郡幾所而自河以北蟠城數百金堅蔓織角奔
爲冦伺吾人之顦顇天時之不利則將與朋伍羅絡郡國將駭亂
吾民於掌股之上耳今者及吾之壯不圖擒取而乃處恬逸第第
相付以爲後世子孫背脅疽根此復何也今之議者咸曰夫倔强
[037-3a]
之徒吾以良將勁兵爲銜䇿髙位美爵充飽其腸安而不撓外而
不拘亦猶豢擾虎狼而不怫其心則忿氣不萌此大曆貞元所以
守邦也亦何必疾戰焚煎吾民然後以爲快也愚曰大曆貞元之
間適以此爲禍也當是之時有城數十千百卒夫則朝廷待之貸
以法故於是乎闊視大言自樹一家破制削法角爲尊奢天子養
威而不問有司守恬而不呵王侯通爵越録受之覲聘不來机杖
扶之逆息虜㣧皇子嬪之裝縁彩飾無不備之是以地益廣兵益
强僭擬益甚侈心益昌於是土田名器分劃大盡而賊夫貪心未
及畔岸遂有淫名越號或帝或王盟詛自立恬淡不畏走兵四略
以飽其志者也是以趙魏燕齊卓起大倡梁蔡吳蜀躡而和之其
餘混澒軒囂欲相效者往往而是運遭孝武宵旰不忘前英後傑
夕思朝議故能大者誅鋤小者惠來不然周秦之郊幾爲犯獵哉
大抵生人油然多欲欲而不得則怒怒則爭亂隨之是以教笞於
家刑罰於國征伐於天下此所以裁其欲而塞其爭也大曆貞元
[037-3b]
之間盡反此道提區區之有而塞無涯之爭是以首尾指支幾不
能相運掉也今者不知此非而反用以爲經愚見爲盗者非止於
河北而巳嗚呼大曆貞元守郡之術永戒之哉
    戰論并序
兵非脆也榖非殫也而戰必挫北是曰不循其道也故作戰論焉
河北視天下猶珠璣也天下視河北猶四支也珠璣苟無豈不活
身四支苟去吾不知其爲人何以言之夫河北者俗儉風渾淫巧
不生朴毅堅强果於戰耕名城堅壘嶺㠔相貫髙山大河盤互交
鎻加以土息徤馬便於馳敵是以出則勝處則饒不窺天下之産
自可封殖亦猶大農之家不待珠璣然後以爲富也天下無河北
則不可河北旣虜則精甲銳卒利刀良弓徤馬無有也卒蔟忽/反
夷狄驚四邊摩封疆出表裏吾何以禦之是天下一支兵去矣河
東盟津滑臺大梁彭城東平盡宿厚兵以塞虜衝是六郡之師嚴
飾護疆不可他使是天下二支兵去矣六郡之師厥數三億低首
[037-4a]
仰給横拱不爲則㳂淮已北循河之南東盡海西叩洛經數千里
赤地盡取纔能應費是天下三支財去矣咸陽西北戎夷大屯嚇
呼膻臊徹于帝居周秦單師不能排闢於是盡剷吳越荆楚之饒
以啖兵戍是天下四支財去矣乃使吾用度不周徴傜不常無以
膏齊民無以接四夷禮樂刑政不暇修治品式條章不能備具是
天下四支盡解頭腹兀然而已焉有人解四支其自以能乆爲安
乎今者誠能治其五敗則一戰可定四支可生夫天下無事之時
殿寄大臣偷處榮逸爲家治具戰士離落兵甲鈍弊車馬刓弱而
未甞爲之簡帖整飾天下雜然盗發則疾敺疾戰此宿敗之師也
何爲而不北乎是不蒐練之過者其敗一也夫百人荷戈仰食縣
官則挾千夫之名大將小禆操其餘贏以虜壯爲幸以師老爲娛
是執兵者常少麋食者常多築壘未乾公囊巳虚此不責實料食
之過其敗二也夫戰輒小勝則張皇其功奔走獻狀以邀上賞或
一日再賜一月累封凱還未歌書品巳崇爵命極矣田宫廣矣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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繒溢矣子孫官矣焉肯捜竒外死勤於戎矣此賞厚之過其敗三
也夫多喪兵士顚翻大都則跳身而來刺邦而去迴視刀鋸菜色
甚安一歲未更旋巳立於壇墀之上矣此輕罰之過其敗四也夫
大將將兵柄不得專恩臣詰責第來揮之至如堂然將陣殷然將
鼓一則曰必爲偃月一則曰必爲魚麗三軍萬夫環旋翔佯恍駭
之間虜騎乗之遂取吾之鼓旗此不專任責成之過其敗五也元
和時天子急太平嚴約以律下常團兵數十萬以誅蔡天下乾耗
四歲後能取此蓋五敗不去也長慶𥘉盗據子孫悉來走命是内
地無事天子寛禁厚恩與人休息未幾而燕趙甚亂引師起將五
敗益甚登壇注意之臣死竄且不暇復焉能加威於反虜哉今者
誠欲調持干戈灑掃垢汗以爲萬世安而乃踵前非踵前非是不
可爲也古之政有不善士傳言庶人謗發是論者亦且將書于謗
木傳于士大夫非偶言而巳
    斷刑論 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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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旣爲斷刑論或者以釋刑復於余其辭云云余不得巳爲之言
焉夫聖人之爲賞罰者非他所以懲勸者也賞務速而後有勸罰
務速而後有懲必曰賞以春夏刑以秋冬而謂之至理者僞也使
秋爲善必俟春夏而後賞則爲善者必怠春爲不善者必俟秋冬
而後罰則爲不善者必懈爲善者怠爲不善者懈是敺天下之人
而入於罪又緩而慢之以滋其懈怠此刑之所以不措也必使爲
善者不越月踰時而得其賞則人勇而有勸焉爲不善者不越月
踰時而得其罰則人懼而有懲焉爲善者日以有勸爲不善者日
以有懲是敺天下之人而從善逺罪也敺天下之人而從善逺罪
是刑所以措而化所以成也或者務言天而不言人是惑于道者
也胡不謀之人心以熟吾道吾道之盡而化矣是蒼蒼者焉能與
吾事而暇知之哉果以爲天時之可得順大和之可得致則全吾
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謂大和也是亦必無而巳矣
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順其時以謟是物哉吾固知順時之得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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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順人順道之得天也何也使犯死者自春而窮其辭欲不死不
可得貫三木加連鎻而致之獄吏大暑數日痒不得搔痺不得揺
痛不得摩飢不得時而食渴不得時而飲目不得瞑支不得舒怨
號之聲聞於里人如是而大和之不傷天時之不逆是亦必無而
巳矣彼其所冝得者死而巳也又若是焉何哉或者乃以雪霜者
天之經也雷霆者天之權也非常之罪不時可以殺人之權也當
刑者必順時而殺人之經也是不然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氣耳非
有心於物者也聖人有物者也春夏之有富霆也或發而震破巨
石裂大木木石豈爲非常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舉草木而殘
之草木豈有非常罪也哉彼豈有懲於物也哉彼無所懲則效之
者惑也果以爲仁必知經智必知權是又未盡於經權之道也何
也經也者常也權也者達經者也皆仁智之事也離之滋惑矣經
非權則泥權非經則悖是二者强名也曰當斯之盡矣當也者大
中之道也離而爲名大中之器用也知經而不知權不知經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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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權而不知經不知權者也偏知而謂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謂
之仁不仁者也知經者不以異物害吾道知權者不以常人怫吾
慮合之於一而不疑者信干道而已矣且古之所以言天者蓋以
愚蚩蚩者耳非爲聦明睿智者設也或者之未達不思之甚也
    機論上 馮用之
機者機也經緯天下織綜人事而已矣機者微也發之至微用之
至廣大人行之則合於道細人竊之則階於亂合道所以濟世階
亂所以滅身濟世機之利者也滅身機之害者也知利而不知害
雖去其害害必恱之知害而不知利雖就其利利必違之知利而
知害知去而知就其惟聖人乎文王武王知機之君也箕子周公
知機之臣也夫三才設位而機行乎其中矣得之者昌失之者亡
善用則集乎百祥昧用則來乎百殃故天之一發龍蛇爲之起陸
人之一發天地爲之反覆范蠡善用也勾踐以之克霸無極昧用
也楚國於焉殄瘁至哉斯術也莫不以合義爲本趣時爲用苟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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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義則恱隨者寡未逢於時則虚其事稽其取與離合之際可謂
神矣雖離婁之目不可視烏獲之力不可制南金之利不可斷迅
雷之聲不可及夫神器至重也堯不與子而禪於舜蓋取聖之機
也舜不讓丹朱而復禪禹蓋取時之機也兄弟至親周公離於管
蔡取賢之機也秦越之䟽嬴氏合於由余取霸之機也設令堯與
丹朱而棄舜億兆之心竟歸於虞則不謂之聖帝矣舜忘大義而
顧小節不承堯而禪禹則不謂之明君矣周公暱管蔡而不戮必
墜文武之業則不謂之賢臣矣秦伯鄙由余而不用必失四方之
士則不謂之霸主矣天下雖聞之而不可知雖見之而不可測善
爲國者如偃師焉民如幻也欲之動欲之靜機在於我豈當不恱
乎善爲君者猶造父焉人猶馬也欲之東欲之西䇿在於我豈有
能違乎經曰不獨親其親則天下皆親不獨子其子則天下皆子
富哉是機也我以天下爲親爲子天下孰不以我爲親爲子乎夫
然故災害不生禍亂不作此聖人之㫖也則知欲安者必先安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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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欲利者必先利於人能安人而人不安之能利人而人不利之
者未之有也漢祖入關不行殺戮善安人也秦室寶貨悉分士卒
善利人也卒收天下之心享天下之富此聖人之作也項籍反是
而亡不亦宜乎善爲臣者不厚於身而厚於君不潤於室而潤於
國厚於君忠也潤於國公也旣忠且公君其薄之哉民其怨之哉
禄位其去之哉雖不厚於身而身自厚矣不潤於室而室自潤矣
此君子之爲也鄼侯處位而舉淮隂厚君者也入秦不取金璧而
取圖籍潤國者也故能位冠三傑聲流萬古韓信忌剋酈生殛逐
田横欲有功而自厚貪賞而自潤終貽伊慼雲夢生擒夫域中至
大之謂道天下至賾之謂機有道無機守死而一身獨善有機無
道好謀而彛倫攸斁伯夷叔齊守死也豈謂億兆塗炭俟周武哉
李斯趙髙好謀也豈知刑政酷毒失民心哉機道相須盡善盡美
然而發機之要實資於時故進而得時亦機也退而得時亦機也
取而得時亦機也語而得時亦機也黙而得時亦機也進得其時
[037-7b]
則有利伊尹干湯是也退得其時則無悶二踈辭禄是也取得其
時則必獲甘羅陟相是也捨得其時則元吉泰伯去吳是也語得
其時則見信傅說是也黙得其時則保身微子是也故進不相時
則凶眺錯所以見誅也退不相時則禍白起所以伏劒也取不相
時則招吝許伐鄭也捨不相時則有悔虞棄號也語不相時則殆
辱薛冶諌其君也黙不相時則受謗子家從其賊也所以失之毫
釐差之千里故君子得其機則仇讎變爲心腹况其恩者乎失其
機則親昵反爲勍敵况其䟽者乎齊桓用讎能盡管仲之謀九合
諸侯一匡天下衛懿好鶴失於臣下之望國之有難士卒不戰夫
如是則一得一失易於反掌一興一亡疾如旋踵爲國家者可不
務乎或曰老氏云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然則智
非機耶機非智耶荅曰機者生於智者也智者隨其性者也大人
君子得其逺者大者爲而不有功成不居使天下熈熈然若登春
臺如享太牢不知帝力故爲國之福非謂其無慮無思兀兀然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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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鳥獸而能治國者也細人曲士得其小者近者嗜欲繫焉矜
伐在焉是非生焉爭鬪興焉故爲國之賊聖人慮百世之後善人
少而不善人多垂此玄言蓋抑揚之㫖也且聖人不仁以百姓爲
芻狗不仁之仁豈非機耶國不用機以克永世匪我攸聞夫茫茫
六經萬機之圃昭昭前史萬機之鑑仲尼云知幾其神乎有旨哉
有旨哉
    權論下
大哉鼓天下之動成天下之務反於常而致治違於道而合利非
權其孰能與於此乎夫權者適一時之變非悠乆之用然則適變
於一時利在於悠乆者也聖人知道德有不可爲之時禮義有不
可施之時刑名有不可威之時由是濟之以權也其或不可爲而
爲則禮義如畫餅充飢矣不可施而施則禮樂如說河濟渴矣不
可威而威則刑名如治絲而棼矣豈惟乖理適足資亂故用權之
際道徳可棄禮義可置刑名可弛及乎發號施令如風偃草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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嚮方莫敢不服與夫道德禮義刑名之功又何異哉雖曰棄之置
之弛之蓋殊途而同歸也故權者國家之利器也輜重可離而權
不可失兵食可去而權不可無迅雷發則群物驚大風起則萬彚
振嚴霜冽則衆木落遟日昇則百卉秀孰爲此者曰天地也天地
尚或用之而况於人乎夫休祥不見則中庸之君不能力行而濟
於聖咎徴不作則殘暴之主不能革心而至於道福其善君子所
以知勸禍其淫小人所以知戒夫天之德至仁也地之道無私也
至仁則不傷於物何乃行肅殺之令乎蓋秋不殺則春無以生矣
無私則不黨於人何乃垂災沴之變乎蓋惡不癉則善無以彰矣
一弛一張天道乃長一懲一勸天道乃逺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
矣是以君子則而象之體而行之故當不合用而用不合棄而棄
不合賞而賞不合誅而誅者皆從權而制宜也聖人以神道設教
俾民日用而不知權之時義大矣哉髙宗知傅說之賢欲委之代
天取於皁隸之徒儀於百辟之上慮群情弗恊事難以濟故稱夢
[037-9a]
得賢相乃刻像而求之商之中興頼善權之主也文王知太公之
賢欲擢居輔弼搜於屠釣之間致於三公之上庶士靡靡恐未適
從故稱天遺我師乃出畋而獲之周之永年頼善權之君也此二
君苟懼設詐之損德固執信而循常則傳巗虚老而莫伸渭濵没
齒而不用棟梁斯壞其何以興夫權之大端在於利害而巳矣利
萬而害一害之何傷害百而利十利之必亡茍害於事雖鄙俚之
議君子懼之苟利於後雖先王興教達人抗行也子雖至親西伯
食其肉不然則死於羑里也父雖至尊沛公索其羮不然則臣於
項籍也西伯非不慈蓋子巳死不食則已身亦斃沛公非不孝蓋
其父爲虜奔赴則已身亦降又何益乎能捨無益之慈孝成莫大
之基業大人之權變不可得而聞也夫是非未明向背未定成敗
未測取與未决當此之時行權之時也故權可以明是非定向背
測成敗决取與穰苴布衣見景公景公委之以兵柄斬一寵臣三
軍畏懾克成其功也孫武被褐謁吳王吳王試以教戰戮三嬖妾
[037-9b]
衆女整齊卒顯其能也易曰巽以行權巽風也風行也無不可動
之物無不可往之所權之用無不可治之時無不可成之事昔晉
文公見天王于河陽譎則譎矣而夾輔之勲垂於史冊鬻拳諌楚
子以兵刃悖則悖矣而盡忠之節著於春秋夫事有先奪而後與
先順而後取太甲不治伊尹放之俟其改過而反其政公子光謀
亂伍胥避之乃進專諸以成其志然後盡事君之節雪殺父之冤
不其偉歟夫乾坤之道易簡也而猶窮則變變則通通則能乆故
王公設權以固其國知變以馭其民善馭者視人如嬰孩悟之誘
之莫不胥恱不善馭者以民爲規矩謂方圓定矣不能苟合善權
變者如弈棊焉或取或捨或進或退無固無必皆任其勢也捨非
資敵蓋捨小而取大退非怯彼蓋進損而退益孔子曰可與共學
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權得非權之難
耶觀其相魯君於夾谷挫齊銳於鐏爼當是時齊侯强而不强魯
國弱而不弱聖人之智不亦多乎夫獸廢爪牙則充羣獸之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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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鎩羽翮則供衆禽之羞矣人失權變則爲英雄之資矣三十輻
之車制之者柅萬乗之國統之者權五賊在心神至聦而莫測三
盗旣興物雖衆而皆覩至哉始離而終合始逆而終順始非而終
是始失而終得權之㫖也或曰機之與權同乎異乎對曰異也設
於事先之謂機應於事變之謂權機之先設猶張羅待鳥來則獲
矣權之應變猶荷戈禦獸審其勢也知機而不知權者得於預謀
失於臨事知權而不知機者巧於臨事拙於預謀知機而知權者
帝霸之君也王佐之臣也自五帝旣降捨機權而能治天下者未
之有也
    王言論 李德𥙿
夫帝王與羣臣言不在援引古今以飾雄辯惟在簡而當理雄辯
不足以服姦臣之心惟能塞諍臣之口昔田蚡請考功地益宅武
帝曰遂取武庫衛將軍言郭解家貧又曰布衣權至使將軍知此
其家不貧殷仲文言音樂好之自解宋祖曰吾只恐解此謂簡而
[037-10b]
當理足使姦臣奪心邪人破膽矣余歷事六朝弼諧二主文宗辭
皆文雅而未甞聘辨武宗言必簡要而不爲文飾皆得君人之量
能盡臣下之辭豈唯王言如是人臣亦當然也其有辯若波濤辭
多枝葉文經意而飾詐矯聖言以蔽聦此乃姦人之雄遊說之士
焉得謂之獻替哉爲人臣者當戒於斯愼於斯必不獲罪於天矣
    英傑論
帝王之任英傑皆須御之以氣結之以恩然後可使也若不以英
氣折之而寵以姑息則驕不可任若不以恩愛結之而肅以禮號
則怨不爲用駕御之術惟漢祖盡之黥布歸漢句/絶髙祖方踞牀洗
而召布入見布大怒悔來欲自殺出就舎張音/帳飲食從官如漢主
居布又喜過望武帝踞厠見衛青以大將軍之貴而隸人蓄之此
不得不絶大漠而盪葷允也蜀先主與關羽張飛同卧起而稠人
廣坐侍立終日皆用此道故能成功夫御英傑使猛將與見道德
之人接方正之士事不同也不可以繁禮飾貌浮詞足言冝乎洞
[037-11a]
開胸懐令見肝肺氣懾其勇恩結其心雖踞洗召之不爲薄矣禄
山夷狄之譎詐者也非將門英豪草萊竒傑其戰鬪之氣擊刺之
材去關張逺矣天寶末受專征之任託不御之權入朝賜宴坐内
殿西序雞障之下非其所據果蓄異圖幽陵厲階至今爲梗蓋恩
甚驕盈以至於此儻以徒隸蓄之豈有斯恨
    忠諌論
人君拒諌有二一曰生於愛名二曰不能去欲雖桀紂桓靈之君
未能忘名自知爲惡多矣畏天下人知之將謂諌巳則惡不可掩
故不欲人之諌也如晉獻非驪姬寐不安齊桓非易牙食不美必
不能去之亦不欲人諌也人臣忠諌亦有二欲道行於君可使身
安國理者其辭婉欲名髙後世不顧身危國亂者其辭訐考叔啓
大隧以成莊公之孝倉唐獻犬鴈以復文侯之愛留侯封雍齒以
安羣臣招四皓以定惠帝此所謂婉也諫大夫言婢不爲主白馬
令言帝欲不帝劉李二人名不/便故書其官激主之怒自有其名望其聽從固
[037-11b]
不可得此所謂訐也漢元帝欲御樓舩薛廣德當乗輿諫曰臣自
刎頸血汚車輪陛下不入廟矣張猛曰乗舩危就橋安聖主不乗
危元帝曰曉人不當如是耶則知諌者之道在於婉矣唯英主必
能從諌何者自知功德及生人者大矣雖有小惡不諱人言如漢
髙械繫蕭相國及聞王衛尉之言曰我不過爲桀紂主而相國爲
賢相此所謂不諱也近世名臣王石泉居相時以子爲眉州司士
天后甞問曰君在相位子何逺乎對曰廬陵是陛下愛子今猶在
逺臣之子焉敢相近有以見君子之心亦倉唐之比也
    近倖論
自古中主以降皆安於近習逺於忠良其主非不知君子可親小
人可去而不可改者其弊有二一曰性相近二曰嗜慾深桓靈之
主與小人氣合如水之走下火之就燥皆自然而親結不可解也
侯覽張讓所以得蔽君也元成二后皆有所嗜吹簫撾鼓之娛微
行沈湎之樂非倖臣無以承意非近習無以共歡石顯張敞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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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蠧政也惟人君少欲英明者則能反是如文帝雖有鄧通趙談
所信者賈誼張釋之袁盎此所謂少欲也武帝雖有韓嫣李延年
而所貴者公孫弘倪寛卜式此所謂英明也故君聽不惑政無頗
纇近則開元𥘉内有姜皎崔滌以極宮中之樂外有姚盧蘇宋以
修天下之政得元成之欲享舜禹之名六合晏然千古莫及其故
何也倖臣不得干政事也後代能知漢之文武及開元致理之要
雖有倖臣亦何害於理哉
    寱論 元結
元子天寶中曾預讌於諌議大夫之座酒盡而無以續之大夫歎
曰諌議冗者貧無以繼酒嗟哉元子醉中議之曰大夫頗能用一
謀令大夫尊重如侍中威權等司隸何若大夫問謀對曰得寱婢
一人在人主左右以寱言先諷則可請有所說大夫不聞古有邰
侯侯家得寱婢寐則寱言言則侯輒鞭之如是一歲婢寱如故侯
無如婢何有夷奴毎厭勞辱寐則假寱其言似不怨主而若忠信
[037-12b]
侯聞問之則曰素有寱病寐中寱言非所知也引寱婢自辨辭說
云云侯疑學婢鞭之不止髠之鉗之奴寱愈甚奴於是重窺侯意
先事寱說說侯之過警以禍福侯又無如奴何客有知侯禍機因
寱奴之先扣侯門諌侯以改過免禍侯納客爲上賔復其奴命之
曰寱良氏子孫世在于邰大夫誠能學奴效婢假寱言以規諌人
主俾悔過追悞與天下如新大夫見尊重威權何止侍中司隸大
夫乃歎曰嗚呼吾謂今之士君子曾不如邰侯夷奴耶
重校正唐文粹卷第三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