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d0210 漢濱集-宋-王之望 (master)


[014-1a]
欽定四庫全書
 漢濱集巻十四     宋 王之望 撰
  䇿
   漢光武晉穆帝禦戎是非策
用兵者必知彼己之强弱然後可以定攻守之計知我
之可以戰而不知敵之不可與戰則在兵法為不知其
所攻知敵之可與戰而不知我之不可以戰則在兵法
為不知其所守夫不知攻守之計者小而用之一軍大
[014-1b]
而用之一國又大而用之天下未有不敗者也古之王
者不幸而與敵國相持必審乎此以為制御之術外敵
强而中國弱則能下之中國强而外敵弱則能服之外
敵中國俱弱則自守而已蓋外國之人尊尚勇力便習
騎射生長於戎陣之間然貪殘而不知亷恥無親愛以
相固無禮義以相維故驟强而易衰方其盛彊雖聖王
在上猶被其患侵軼縱暴其鋒不可當及其既衰則内
相攻殘而中國坐制其弊此其勢然也譬猶勇悍之夫
[014-2a]
疾呼奮臂以張其威怒誠不可與之校及其氣衰力竭
疲憊而偃仆則三尺童子可制其命嗚呼有國者能審
乎此則可與議中外强弱之形勢矣請因此以論古今
之變昔光武乗王莽之亂中國疲敝匈奴之宼嵗嵗不
絶其後饑疫並興自相分爭臧宫馬武之徒撫劍抵掌
志馳於伊吾之北然是時漠北雖衰漢亦新復彊弱之
勢未有所分也故光武以為漠北尚彊傳聞失實不如
姑息吾民此其知彼己也審矣至顯宗時承平既久闢
[014-2b]
土益廣黎民嵗増而匈奴内侵邊城盡閉於是納耿秉
之議而諸將揚兵於漠北矣然則耿秉諸將所以建功
者以漢於中興之初能固守其文徳也晉穆帝時石季
龍死北方大亂士民襁負而来歸議者以為中原指期
可復然是時石氏雖亡晉亦不振强弱之勢未有所分
也故蔡謨獨謂所親曰敵滅誠為大慶然恐更為朝廷
之憂此其知彼己也審矣其後殷浩進據洛陽桓温戰
于林渚皆無功而反然則殷浩桓温所以致敗者以晉
[014-3a]
當中微之際欲力爭於武功也夫漢晉之成敗相去絶
逺惟在乎知彼知己審與不審之間將欲制御敵國可
不察夫强弱之分哉國家遭金人之禍一紀於此矣搢
紳之儒介胄之士相與議論於朝野之間者或謂前此
用兵皆我自敗而敵不足畏者有之或謂金人之彊振
古無比而我不可圖者有之二者胥失也夫契丹與中
國抗衡埀二百年聖明之君忠智之臣朝謀夕慮思有
以屈之迄不得志西夏習戰數有武功方其盛時北抗
[014-3b]
契丹南寇中國我師百萬聚於陜西而救死扶傷之不
暇亦桀黠之雄也然而金人起東北不二十年舉契丹
臣西夏遂悉從引弓之國長驅於中原國家敗於河東
又敗於京師又敗於陜西又敗於淮揚豈特我之不能
哉蓋亦其至彊也觀其行師治衆之力料敵制勝之謀
舉無遺䇿略不世出加以噐械之利形勢之便兼中國
之所長而有之愚謂漢唐全盛之時得韓白不世之將
猶未能輕此敵也況今日乎雖然以為不可圖者盖亦
[014-4a]
不察矣嘗料金人之衆本不當吾一大郡以女真之師
刼契丹而用之以契丹之師刼燕人而用之以至諸國
之屬從者皆非心服力刼之而已而契丹燕人懐其父
兄骨肉之讎怨之切骨部族既異人各有心其勢豈能
久邪加以耶律氏之舊臣徃徃當權用事皆有興復社
稷之心以為南北罷兵則金人守勝而無事英雄無所
用武故使窮兵黷武以外敝其衆因乗風塵之變庶幾
於得騁焉蓋其勢有類苻堅者堅之盛時擒姚襄破慕
[014-4b]
容暐皆釋其親而用之其征江南王猛苻融深以為諌
獨姚萇慕容垂勸成之及淝水一敗埀萇之徒果乗間
飛揚卒滅苻氏金人之事殆將類此矧得中國玉帛子
女以亂其志慮上有惑志下有爭心外無彊敵内多功
臣士馬疲於戰鬬仇讎聚於心腹不過數年内變必起
我以全制其後可以萬全此兵家所謂其彊易弱者也
何不可圖之有哉圖之之術奈何亦乗其變而已知其
未有變也則法光武之言而固守文徳何慮於貽後日
[014-5a]
之患乎知其有變也則違蔡謨之論而力爭武功何疑
於致朝廷之憂乎雖然方匈奴之分固有變之可乗矣
而光武猶以為非時者蓋以中原初定民力未任於征
役也方季龍之死固有變之可乗矣而蔡謨猶憂於致
患者蓋以公卿之間人才不足以辦此也誠能畜養民
力搜選人才以待敵人之變則若竇憲之勒燕然可也
耿秉諸將之功何足道哉雖若劉裕之平關中可也殷
浩桓温之敗何足憂哉而執事乃使承學之士權輕重
[014-5b]
之勢度可否之時斟酌其宜施於今者顧愚不敏何足
以權大事乎嘗聞古之英雄之主欲求非常之功者必
有規模先定於中若事之成否則有非人力所能致者
矣句踐之報吳是驕其敵而已昭王之圖齊是俟其釁
而已驕敵而敵可驕俟釁而釁可乗天也孫權稱臣於
魏受其封爵至欲乞身交州以保餘年亦所以驕其敵
也昭烈跨有荆益保其巖阻天下有變則欲下宛洛而
出秦川亦所以俟其釁也驕敵而不驕俟釁而無釁亦
[014-6a]
天也傳曰聖人非生時時至而弗失使孫權昭烈而圖
句踐燕昭之功則覆亡之不暇尚何燕越而能保哉愚
願國家修四君之術以俟二國之變規模一定勿為浮
議所揺其濟與否視天之如何吾不敢取必焉可也然
執事之言曰上天悔禍敵國相殘嗚呼天意固有在矣
  論
   六藝折中於夫子論
聖人之所垂法於後世者書也後世之所取法於聖人
[014-6b]
者亦書也聖人憂後世也深故書之為説詳後世信聖
人也篤故書之為教明昔吾夫子以將聖之道不用於
時乃述六藝包羅天地總括萬類若小若大罔有不該
凡道有所難知事有所可疑必明辨昭晰䖏其至當使
天下得吾説而求之雖數千百嵗之後猶有可考正焉
而後世之人亦能慕其道而歸尊之將有為也將有行
也必循之以為行據之以為辭以求合乎大中至正之
道然則夫子之述六藝所以斷天下之疑而後世之言
[014-7a]
六藝者蓋將求夫子之所謂至當者而已矣太史公贊
夫子曰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請因
其意而申之夫子生於三代之盛時六藝其果作乎曰
夫子不生於衰周六藝決不作也何以言之三代盛時
法度彰禮樂著風俗醇一教化宣明上之朝廷之所設
施下之閨門之所漸染莫匪六藝之所載也當是時家
識君臣父子之經人知善惡邪正之辨大道之行昭若
日月則詩不必刪書不必序易不必繫禮樂不必脩定
[014-7b]
春秋不必筆削可也周室既衰王道殘缺至於幽厲之
後小雅盡廢板蕩之詩作天下日入於亂君焉不知其
所以為君臣焉不知其所以為臣為人父者不知其所
以為父為人子者不知其所以為子雖有好善之心而
不知善之為善以陷於惡雖有守正之意而不知正之
為正以入於邪紛紛焉莫之取正也六藝不作天下何
所折中乎夫子憂之於是序書則斷堯典論詩則首周
南法舜之舞綴周之禮因魯史而修春秋述易道而作
[014-8a]
十翼其術道徳仁義其法禮樂刑政其人堯舜禹湯文
武周公自天子至於庶人其修身齊家正國治天下之
道粲焉大備為人君者於是而習焉則得其所以為君
之義為人臣者於是而習焉則得其所以為臣之義父
焉而得其所以為父子焉而得其所以為子如是而為
善如是而為惡善惡有所考焉如是而為正如是而為
邪邪正有所考焉如方圓之有規矩也如曲直之有繩
墨也如輕重之有權衡也别嫌疑明是非定猶豫使天
[014-8b]
下之人操之以為驗稽之以為決皆得以䖏其至當則
聖人之所以垂法於後世後世之所以取法於聖人者
盡在是矣傳曰為人君父而不知春秋必蒙首惡之名
為人臣子而不知春秋必陷誅死之罪六經之道其用
皆同而春秋特其切於事者耳夫不通六藝之義至於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其實皆以為善然為之
不知其義無以考正其是非而遂陷於天下之大惡此
聖人之憂後世所以不得不深而後世之信聖人所以
[014-9a]
不得不篤歟故史遷上叙天子下舉王侯大及於中國
之人以折中六藝之功歸於夫子其意以為中國所以
有君臣上下之倫各得其當而不亂者以有夫子為之
折中也韓子有言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雖求
為狉獉之俗且不可得况中國乎今夫易載天地隂陽
之變剛柔動靜之材者也夫子不繫易吉凶之應何從
而折中乎詩述治亂得失達於喜怒而形於詠歌者也
夫子不删詩美刺之義何從而折中乎書紀帝王之言
[014-9b]
動夫子不序書古今之變何從而折中乎春秋正賢不
肖之褒貶夫子不修春秋善惡之辨何從而折中乎夫
易詩書春秋始於伏羲之畫卦終於魯史之獲麟其来
尚矣一經孔子之手其書遂定以與天下後世為仁義
之指南道徳之蓍龜何其盛也至於禮也樂也秦火之
後孔子之書遂亡故禮樂之論至今紛然無所定則六
藝之折中於夫子從可知矣傳曰聖人之辭可為也使
人信之不可為也嗚呼此夫子之所以為聖者歟雖然
[014-10a]
六藝所述大中至正之道也炳而易見要而易守故後
世得以折中焉其後書分為二詩分為四春秋分為五
易有數家之傳夫子之意益以不明天下始惑於趣舍
之方而不知其所適從故王通憤之以為九師興而易
道微三傳作而春秋散詩失於齊魯書殘於古今其論
是矣然通不能即夫子之書以求其至當而更自為續
經曽不知天下之所以尊六藝者以折中於夫子也而
通乃自為之天下其肯歸于正乎揚雄以好書而不要
[014-10b]
諸仲尼為書肆好説而不見諸仲尼為説鈴請以是為
通輩折中
   蕭何論
作史者記人之言必有以文之後人感其文而因以失
其實者有矣蕭何未央之事是已傳稱何修未央宫上
見其壯麗甚怒謂何曰天下匈匈勞苦數歳成敗未可
知是何治宫室過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
宫室且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後
[014-11a]
世有以加也議者非之以何為不知所務嗚呼如何之
賢豈導其君於侈靡益後嗣以宫室者哉以為帝室皇
居所以觀示萬國今雖草創後必有所増加與其侈於
子孫不若高帝之自為也是時民出於戰國秦項之後
習於勞苦之餘用之雖勤無所歸怨若天下已定人皆
自寧不可以復動矣且民嘗覩阿房離宫窮極奢麗則
未央之制雖稍過度未必以為侈也若宫室既備人知
茍美之可安則不可以復營矣故蕭何於此稍加壯麗
[014-11b]
使子孫數十百年之内無所增益以休息斯民若宫室
卑陋不足以隆上國之觀高帝居之何所不可易世之
後姦臣有以發其口少主得以啟其心土木一興其禍
有不可勝言者所以高帝聞何之言而説也故曰無令
後世有以加也史稱文帝在位宫室苑囿無所増加雖
帝恭儉出于天資然其不作靈臺必曰朕奉先帝宫室
常恐羞之何以臺為則未必不以高帝所營固已壯麗
不必有所加也由是言之恵吕文景四世百年天下承
[014-12a]
平而無宫室之役者豈非蕭何之慮乎及武帝之世何
之所營敝矣於是大興土木天下為之騷動然漢之基
業已固故役雖苦而民不揺向使武帝之役起於惠吕
文景之間則天下幾何而不亂哉議者以武帝之侈為
蕭何啟之而不知惠吕文景之不為者未必非蕭何之
力也傳稱何買田宅必於窮僻䖏為家不治垣屋曰後
世賢師吾儉不賢無為勢家所奪何之治家為國預為
後世計大率如此豈其儉於家而侈於國乎豈治家則
[014-12b]
欲子孫師其儉為國則以壯麗勝子孫乎此必不然者
況崇大宫室以為淫侈之觀使後世無以加庸人皆知
其不可而高帝聞之何所悟而説也然則觀史者能不
以文害辭則庶幾矣
   樊噲論
西漢之興其大功臣雖出於刀筆之吏販繒屠狗之人
然皆一時豪傑王佐之才非遭逢際㑹徼幸而成功者
也史於蕭何曹參既以為一代宗臣而以周勃為漢伊
[014-13a]
周雖後世之論亦莫不然至於樊將軍不過以武勇為
稱與酈商灌滕之徒等耳以余觀之噲蓋蕭曹之倫出
周勃之右非酈商灌滕之徒所可望也高帝初入咸陽
欲止宫休舍噲諫以為不可乃封秦重寳宫室府庫還
軍覇上嗚呼此沛公之所以得天下漢祚之所以長久
者也是時沛公君臣志得意滿無復逺慮諸將爭走金
帛財物之府惟恐己取之不多上令之有所不能禁也
寜有諫其主者賢如蕭何不過能收律令圖書耳獨樊
[014-13b]
將軍首發其端留侯因而推之高帝遂悟三秦之民翕
然皆願以為君王沛公之徳結於民心聞於天下向使
高帝入關居秦宫室收其子女玉帛而有之則無以異
秦項之為而鴻門之厄亦何説以釋曺無傷之譖寛項
羽之怒安危成敗之機間不容髮微樊將軍則沛公之
事去矣且沛公以布衣起盜賊中轉戰連年一旦得彊
秦全盛之業自非上智誰不欲少快其心而噲乃諫止
之使無秋毫之犯是以湯武望沛公也不亦責難於其
[014-14a]
君乎夫被堅執銳攻城野戰以卻敵而爭利者武夫之
所能為也若乃見利而不動臨機而敢諫納其君於堯
舜慮社稷於久逺此搢紳儒者之所難而噲乃能之豈
非所謂豪傑之士王佐之才乎方沛公之入關也蓋未
有取天下之心不過曰吾與諸侯約當王關中耳後為
項羽所遷失意鬰鬰始欲爭天下使沛公即得關中而
王之未必有此意也夫沛公欲王關中既已得關中矣
留而居之何所不可而噲乃云云是噲之意不止於王
[014-14b]
關中而已也是噲先沛公與羣臣有取天下之志也故
范增謂項羽曰沛公在山東時貪財好色今聞入關珍
寳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小然則樊噲之諌行
敵人固已畏忌有識者固已歸心矣不幾乎一言而興
邦乎惜乎遷固為噲立傳只載其鴻門誚項羽排闥悟
高帝等事武夫之所能為者至於入關之諫則不大書
特書其語而徒附高紀與張良之傳中使其造漢之忠
闇然不彰而天下惟以武勇稱樊將軍陸士衡作漢高
[014-15a]
功臣贊拾摭舊史殊無發明彼固不足道歐陽文忠公
作舞陽侯廟記亦不及此蓋未之思邪獨揚子雲云天
下有事非蕭曹子房平勃樊霍則不能安子雲之意固
不以酈商灌滕之徒待噲也豈非有見於此乎故聊為
發之
   近世社稷之臣如何論
論社稷臣者多矣有以主在與在主亡與亡為社稷臣
者有以招之不来麾之不去為社稷臣者有以堂堂之
[014-15b]
節折而不撓為社稷臣者然皆莫如孟子之言曰有社
稷臣者以安社稷為悦者也蓋豪傑非常之士立乎人
之本朝以天下之安危自任既有其志又有其功斯可
以為社稷之臣若夫揚雄之論則責名太高而取人或
濫不容無議也或問雄近世社稷之臣曰若張子房之
智陳平之無悞絳侯勃之果霍將軍之勇可謂社稷之
臣矣嘗試論之西漢之時社稷有三變高祖之既衰也
吕后之恩日益疎戚姬之寵日益固如意以愛而欲立
[014-16a]
孝惠以仁而將廢當是時也子房有功高后之初没也
劉氏微弱諸吕擅朝内握兵柄以為彊外阿藩國以為
重當是時也平勃有功孝昭方㓜上官有逆亂之謀宣
帝未立昌邑有淫昏之行當是時也霍光有功揚雄以
社稷臣稱四子者蓋謂是耳觀高帝創業之初相業如
蕭何戰功如曹參雄不曰社稷臣而稱子房則知以其
正嫡庶之位而存恵帝也高后孝文之際守節如王陵
質直如申屠雄不曰社稷臣而稱平勃則知以其靖吕
[014-16b]
氏之難而立太宗也孝宣中興丙魏有聲雄不曰社稷
臣而稱霍光則知以其當廢興之運堂堂乎忠擁昭而
立宣也方高帝欲易太子以叔孫之極諫而不聽以周
昌之彊直而不回可謂固矣及留侯以計来四隠者於
商山高祖一見為之慷慨悲歌而割其肌膚之愛向使
惠帝果廢如意果立高帝萬歳後老臣宿將北面而亊
孺子則劉氏之社稷未可知也非子房之智其誰存之
禄産之變禍起腹心計迫事窮勢不兩立吕氏不滅劉
[014-17a]
氏不安周勃左袒一呼而劉吕之雌雄遂決向使太尉
不入北軍得徐為之謀則劉氏之社稷未可知也非絳
侯之果其誰存之上官之亂根株徧於朝廷昌邑之立
罪惡過于桀紂安危之機間不容髮光以寡制衆以臣
放君行之不疑卒安天下向使上官不戮昌邑不廢姦
臣亂主得逞其心則劉氏之社稷未可知也非霍將軍
之勇其誰存之稽二三子之徳雖未得如古之所謂成
人然乗時遇變奮其智勇神器將墜徐起而正之卒能
[014-17b]
措社稷於泰山之安亦可以無訾矣而揚雄過為高論
責之以禮樂之懿曽不知此乃盛徳之事非所以稱社
稷臣也假如太子之將廢吕氏之方盛上官之禍未除
昌邑之君未放雖有禮樂君子從容揖遜乎其間亦何
補於社稷哉若夫陳平之佐高祖定天下設六竒計出
其君於艱難險阨之中不可謂無功至於吕氏之亂平
實啟之得免於戮幸矣方高后欲王諸吕必問漢大臣
則猶有所畏焉平若乗吕后畏逼之心挾王陵廷爭之
[014-18a]
助而拒之以高帝盟誓之言則諸吕必不王也奈何懐
保身之謀開變亂之漸既已使王陵顛沛吕后放恣矣
乃始以定社稷安劉氏而藉其口豈真有志於社稷者
哉蓋平有不世之謀有無窮之智有應變之機而無大
節不可奪之義向非周勃之忠樸劉章之英銳則艱難
倉卒之際其無悞不足恃也昔袁盎責周勃不早去吕
氏非社稷臣夫在高后時陳平相也周勃將也平則有
罪勃何咎焉以盎之所以責勃者責平可也高祖嘗曰
[014-18b]
陳平智有餘然難獨任安劉氏者必勃也然則高帝之
心固以社稷寄周勃而至於陳平不能無疑則平之為
人可知矣夫智如子房果如絳侯勇如霍將軍其功大
矣特以禮樂未備未得純為社稷臣陳平為身謀以社
稷假人顧以一時之功而遽獲預乎三子之列故曰雄
責名太高而取人或濫也雖然雄之言禮樂者為其人
之不若伊周也其人雖異其功則同何害為社稷之臣
哉雄之取陳平者為其功之有類周勃也其功雖類其
[014-19a]
志則殊安能為社稷之臣哉昔武帝於汲黯嘗笑其戅
矣嘗誚其不學矣至論其人必曰社稷臣公孫𢎞倪寛
之徒號稱儒雅不得與焉則知子房輩雖禮樂未備不
害為社稷臣也武后欲立三思羣臣無不從獨狄梁公
以死爭后歎其忠亦曰社稷臣李勣許敬宗之徒有徳
於己不聞以是稱之則知陳平之立諸吕不得為社稷
臣也嗚呼亂於名實儒者之大患雄於子房周勃霍光
則亂於名於陳平則亂於實名實既亂烏足以知人哉
[014-19b]
必欲論社稷之臣則考四人之行事而折衷於孟子可

   晁錯論
天下之事曷嘗不可為其所以每至於禍敗而不救者
非事固然為之不知其數耳為之不知其數以至於禍
敗而因以為事固不可為則亦不察矣昔晁錯患諸侯
彊大建議削地以尊京師於是七國俱反指錯以為名
漢遂誅錯以謝議者皆寃錯之䇿以為吳楚之事錯固
[014-20a]
已前知之削之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嗚
呼七國之反漢之不亡幸耳禍尚有更大者邪於此有
削而不敢反反亦不能為禍者錯顧不知則其死亦宜
矣蓋天下之勢彊弱異形則攻取有先後先攻小以圖
大者弱國之形也先攻大以令小者彊國之形也先小
後大則敵脆而力有所并先大後小則威加而交不得
合髙帝與楚相距滎陽成臯間知項氏方彊而不可獨
取乃收趙魏從燕齊兼諸國而攻之故楚雖彊而卒破
[014-20b]
其後韓彭英布王地數千里高帝知其禍之且起而念
諸侯之不可一朝去也而韓信最彊則先取之彭越又
彊則又取之最後英布以疑懼反則亦孤立而無應矣
向使高帝不審先後并誅三雄而韓信率黥彭以起則
天下非漢有也夫惟彊者破於衆人未疑之間而交無
所合弱者疑於衆彊已破之後而事無所及此所以三
雄之地雖半天下而終不能以病漢也景帝之世山東
之國凡十有八而吳阻江負海其地最大怨望不朝其
[014-21a]
罪最深鑄山煑海招納叛亡其謀最久景帝初立宜姑
加恵藩臣濶略細故使睦我而無反側心然後首議削
吳彼削之出於不意則事有所不及謀既而勢益弱則
謀有所不敢發就使果發亦無以動揺諸侯一區區之
吳何能為哉吳既削而天下定矣此所謂削而不敢反
反亦不能為禍者也錯固不然方且紛然更定律令以
侵刻諸侯為己功先削趙又削楚又削膠西然後乃議
削吳諸侯人人自危皆有怨怒不服之心故劉濞一呼
[014-21b]
天下皆應吳未及削而禍結矣然則錯之謀實驅之尚
何寃哉昔齊桓公欲尊王室管仲先使之存亡繼絶而
厚諸侯之禮然後南征彊楚責包茅之不入楚服而覇
功遂成齊列國也為之有數而其效猶見如此況西漢
全盛之時乎孟子謂魯方五百里王者作則必損之又
謂今之諸侯取民猶盜王者不盡誅也由是言之使孟
子得志於戰國之時其彊大者猶可稍削然亦不至於
盡誅諸侯而錯直為此紛紛亦慮之不熟哉夫謀事一
[014-22a]
未成而為天下所指至以其族藉仇讎之手為萬世笑
可不哀哉或曰賈誼於文帝陳衆建諸侯之策主父偃
因之漢遂封及支庶諸侯不削而自弱錯獨不為此乎
曰文帝之世諸侯之子弟鮮矣誼乃欲建以為國空而
置之然則必悟其将弱已矣與割地何異哉彼推恩之
令必武帝之世而後可行也非所以責晁錯也
  贊
   黄侍御葆光畵贊
[014-22b]
儼然正色風憲之餘氣恬以平循吏之徒我詢邦人萬
口交譽不及見公徵諸畵圖
   孫威敏處州郡庠三賢畵贊
維威敏公人中之龍讜言將略聲動華戎瓌姿偉然可
想遺風兹維名臣拜者肅恭
  記
   増修䖏州學記
䖏居閩浙之郊地偏而土瘠視他郡為陋前世聞人鮮
[014-23a]
焉百年以来衣冠盛於東南名儒鉅公磊磊相望三歳
詔下以進士試有司者無慮數千人取甲乙走聲名於
時踵相接也雖其溪山秀絶精華磅礴之氣實鍾乎人
物然閟於古而發於今豈適然也哉殆由近世承流宣
化時得其人克敦學校之風以作成而勸勵之也唐以
前尚矣自鄴侯李繁新夫子廟養士其中韓文公文之
于碑杜牧之書其碑隂䖏州之學聞天下五代割據廢
徹掃地宋興至康定中孫威敏公首請于朝創立黌舍
[014-23b]
在鄴侯故址之東南一里而近其制加侈焉士始喟然
興於學其後或因或革不可槩考要以一時二千石之
賢否而為其盛衰宣和中盜起睦州隳于兵火故侍御
史黄公葆光乗殘剽掇拾之餘更造今學殿堂環廡齋
庖翼外總為屋九十間有竒而缺其三分之一後来者
欲有所加顧力不給則熟視罷去歴二十年當紹興壬
戌天子垂意儒術詔諸郡葺學宫而華陽王公禔屬守
是州公達於政理以良能稱當世其為郡如津人之操
[014-24a]
舟縱横曲折心諳手習弗遽弗留暇而必濟故承上之
命敏有餘力通守陳公大節君子儒也實佐佑之越来
相視孰弊宜理孰闕宜増條其所宜用下之六邑六邑
之長皆善士樂聞其役而勸趣之秋九月丁未麗水至
起教授㕔于講堂之東辛丑縉雲青田至起執事位中
門之左己酉松陽遂昌至起齋于殿廊之右斤築雲集
恥陋矜先于新既成亦舊是飭端傾除腐暗昧載彰周
邦嚮風多士滋至乃増弟子員益本錢百萬出廪米以
[014-24b]
贍給之生徒欣繪公像而祠焉俄解印綬去而毘陵徐
公汲實来公老於儒學早以徳行經術為後學師表其
治民如圃者之蓺木根深本䆳養以風雨勿震勿撓用
觀其天庶幾於教化視事之始即詣泮宫周覽舍宇問
興造之本末曰七尺之軀風骨之貴賤視其面目千里
之地人材之盛衰占乎庠序今學之門絶居西偏面勢
不端襟抱虧缺恐不利乎學者盍從而新之諸生合辭
而進曰噫前人病此久矣而其地舊錯民居營求百方
[014-25a]
靳不可得王公易而獲之方遷是圖去弗及舉用有遺
恨留錢二十萬以備其費曰後有賢者成吾志焉其有
待於公也於是龍泉之材適至乃規屋七楹為南北嚮
屬之兩廡闢三門其間所須而未具者一瓦一釘一椽
市以其直無擾于民經始於十月之乙酉而成於季冬
之甲申宏正顯敞裏外軒新棟聨宇匝其氣弗漏山迎
水赴天置神設他日車馬從人靡限降登旁徑殿門中
貫講舍喧鬨雜蹂人用弗嚴及門斯成始有閫閾明年
[014-25b]
元日公率僚吏謁拜聖師下車鞠躬屏騎從于大門外
儼儼秩秩至者肅然父老嗟歎謂自有此學門庭幾更
而氣象可觀莫與今比吾邦殆其興乎請書其事俾後
人知所從来嘗聞古之諸侯天子命之教然後為學直
患不得為耳曷嘗得為而不為也後世師帥不賢則主
徳不宣恩澤不流雖有天子之命鮮或能奉承之幸此
邦繼有賢侯以克紹前烈布宣上之徳澤惟恐弗逮遂
濟厥功可書也已書不書於二公何有雖然使天下郡守
[014-26a]
皆如二公之賢則聖主之徳可以覃乎無外使此邦之
後来者能繼二公之迹則國家之澤可以埀於無窮誠
不可使無傳也於是乎書紹興十三年二月九日記
   拄笏軒記
鄱陽方彦國老主青田簿數月治㕔事之側為軒以揖
溪山之勝名之曰拄笏書来屬余為我記之余惟賢人
君子方未遇時汩汩庸俗之中其高標逸氣不受埋没
徃徃傲睨於窮山逺水以自適焉東晉士大夫浮虚相
[014-26b]
高此風特盛謝安石藴濟時之具出入將相而東山之
志猶不少衰嘗登冶城悠然遐想有超世之心王右軍
譏之然右軍一不得意於懐祖遂自誓棄官窮登臨之
娛以廢君臣之義則其所失又過於安石諸兒效之放
曠益甚而子猷尤號不羈居官落魄不事其事拄笏㸔
山邈焉絶俗世以為無用之散材處之於功名禮法之
外惜其邁徃之氣亦有過人者若折節於聖人之中道
豈不為天下之竒才哉國老故天官侍郎公之子風流
[014-27a]
人物卓爾不羣自未冠時已與計偕其文學才猷能業
其家方當世用非為慕東晉諸君子者顧懐抱利噐未
有所發斂跡塵埃中無以自拔故聊抗志山水之間觀
其妙年能自標致如此則胸中之竒必有翹然而自負
者使他時遇合以平日之所操持施之有用之地肯碌
碌而已乎如宋廣平之却揖以沮姦禇河南之叩頭而
納諫段太尉之挺身以擊賊追其風節尚能無愧古人
必不至作王坦之臨事顛倒為後世笑也國老其勉之
[014-27b]
   䝉泉龍堂小記
荆門為邦依泉而立飲濯烹餁咸仰以生下流灌溉功
利尤博唐人題詠目為䝉泉而今所封實恵泉或曰北
為恵南為䝉䝉今㣲而恵特豐恵泉故有亭繪龍扃鐍
嚴閟兵火之後結茅故基久益隳陋神弗顧歆日就湮
穢紹興庚午冬余始至官覽之慨然明年春軍城大火
載葺民居以其工力之餘稍加疎汰出其瓦甓榛壌積
如丘阜如鼻去窒如眼去翳源流益滋池用淨澈夏苦
[014-28a]
旱暵築壇其傍而禱焉牲血未凝而雨又明年春起皇
華之館正洗心之堂於是部民甘懋請新泉上之亭而
甃治之夏四月戊子落成堅壯雅潔還承平之舊觀庶
幾九淵之靈有所慿依以恵澤斯民秋復不雨禱之乂
應歳則荐稔嗚呼此邦之人戴善利侯之徳其可以怠
十月望軍守㐮陽王某書
   潼川修城堤三橋記碑隂
紹興丙子秋九月余以轉運判官行部至梓登牛頭峰以
[014-28b]
望江山秀絶形勝雄偉而雉堞頽圮莽為丘墟以問左右
皆曰自癸酉大水之後陵夷至今民力凋殘未之能復
居人不寧偷過朝夕常惴惴焉恐漲潦之復至也時太
守鄱陽張杞南卿余故人也方校類試之士于成都不
及見則招其子大夀而語之為我白而翁郛郭如此其
何以為邦盍圖之庫有某錢庾有某粟以具版築費後
得南卿書欣然即事起工東北隅屬于南門經始季冬
至明年四月而罷偶其家不幸以病死者二人冬十月
[014-29a]
南卿又卒于官而憲車賈直清茂徳亦以七月下世或
追咎土功干犯禁忌所致會余䝉恩移節憲臺十有一
月至治所且攝府事有詔發廪以賑旱饑凡羸瘠之民
靡不霑上之澤以免於溝壑而梓俗尚氣其農家之少
壯者雖糟糠不繼猶恥就給於官於是上府倅李鄩㑹
用度之出入裁節冗濫掇拾遺餘以興修城之役髙其
庸募民俾食其力民歡趨之自南門而西至于北門又
繕捍水長隄補隍岸之缺起石橋于三門之外其詳見
[014-29b]
于今碑將舉事或曰公其鑒張侯之禍姑止若何余曰
南卿之舉我實啟之其死適與事會我若畏禍而輟是
危人而自求全也幽明之間得無負乎吉凶命也卒為
之閲四月而三役成災厲不作邦人以安余與僚屬俱
無恙梓之士大夫刻石以記其成余以為是無足記者
而余發端卒事之本末則不可以無述因書之碑隂初
宣和間之修是城也見于亷訪使者王總之奏為工三
十八萬九千五百有竒縣私附益者不與焉梓去邊徼
[014-30a]
逺承平無事而創為樓櫓一百七十餘區一路告病既
成自轉運副使提㸃刑獄下至督役執事之人増秩有
差十邑各有分地歳歳葺之至靖康乃止公私之費不
可計父老具能道之余今併書于此非伐一時事以暴
前人之失蓋欲後之君子知張皇欺罔害民以徼進獲
福無幾遺愧無窮不可以不戒戊寅八月十二日
   雲山臺記
潼川憲治之正寢卑庳湫闇歳久滋敝更癸酉大水之
[014-30b]
後氣益隂濕居之多疾紹興丁丑秋八月余自本路轉
運判官移節而来易其舊而新之凡百所須一不以煩
吾民時郪有以滛鬼誑俗者方鳩木為鬼廟乃沒而入
之官後圃有澄清堂頗閎壯而不適用亦命徹之于是
寢材始具八十日而告成澄清既隳故基巋然因聚其
土而崇之為臺其高二尋廣二丈二尺冠小亭其上翼
以欄楯經始季冬成于明年之孟夏余與客升焉問客
曰杜子美有梓州臺上詩臺安在哉客曰臺亡久矣抑
[014-31a]
公為此可以補此邦之闕矣遂摘杜詩警句之二言以
名之曰雲山臺客曰昔楚子游蘭臺之宫有風颯然披
襟而快之宋玉賦雄風以諷今子居高明處臺榭遺暑
濕于雲霄之上進風凉于山谷之間誠亦快矣獨不念
薅耘畎畝者有泥塗暴露之勤乎偪側閭閻者有温暍
煩寃之苦乎郡縣之獄有淹繫于縲絏者乎村落之氓
有追胥于道路者乎使民不時有役于官而不釋者乎
聽訟不決有留于庭而不去者乎吾聖天子憫農功寛
[014-31b]
力役下踈决之詔雖身居九重未嘗一日忘民子為部
使者逍遥臺上軼溽暑而延清風若不能上宣主澤下
求民瘼則登臨之際得無愧于騷人之所賦耶余再拜
謝客曰是吾心也然則斯臺之作雖取名于杜陵之詩
而實寓意于蘭臺之賦以自警也後之君子知我罪我
其在于斯乎紹興戊寅七月望日記
   台州重修普安禪寺記
出臨海郡治之西四十五里曰寳藏巖衆山環合一峯
[014-32a]
特秀有古招提相傳權輿於蕭梁之世舊為安衆院治
平中改賜今額其為十方以長老住持久矣睦冦之亂
焚圯赤地歴數代十有餘年頗復興葺而院小力薄當
徃来之交日不暇給趣過日前訖無全功紹興閼逢攝
提格之歳故丞相高平范公過之慨然以語郡守睢陽
劉公棐曰物之廢興繄其人公盍擇所授庶可復乎於
是選於叢林以保寧璣之子彦筠主之筠游方罷參衆
推耆宿至則因殘就窘左支右補俾住者安居游者飽
[014-32b]
食然後斥其贏餘助以檀施次第建立不亟不徐飾故
創新以底于大備庫有司衆有寮㸑有厨浴有室安僧
説法各有堂宇而佛殿巋然居中三門兩廡旁帶前揖
荒基替址復為寳坊齋鐘粥魚鏗隠林壑師曰吾院具
矣然山號寳藏而經龕梵庋闕焉不設名實不相副乃
書抵瀘南帥馮公檝得經五千四十八巻規為轉輪大
藏中栖千函外覆大屋學者恣取觀之裒其施入用佐
供餽一日其徒来告曰師之為勤矣勞身苦思垂二十
[014-33a]
年乃克成而未有紀述惜其逺且無傳敢以為請予舊
與筠游其始来兹山謂予曰刹無大小顧為之如何古
人住山披茨棘蹈虎虺孤坐巖谷依草木而食其實徒
屬從之贅聚其旁苫蓋茅草及道孚而化行来者益多
則稍稍棟宇以漸至于華大後人安享之謂是固然而
不知厥初之艱勤也夫利人之資而享其逸孰則不能
今吾刹雖隳敝之餘不猶愈乎姑寘吾力焉奚憂弗集
予疑其落落難合及今而信嗚呼筠可謂克踐其言者
[014-33b]
矣予樂其志之有成又喜其不予欺也故書俾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