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2g0046 明儒學案-清-黃宗羲 (WYG)


[032-1a]
欽定四庫全書
 明儒學案卷三十二
           餘姚 黄宗羲 撰
泰州學案
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
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説益啓瞿曇
之祕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然龍溪之後力量
無過於龍溪者又得江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
[032-1b]
泰州之後其人多能赤手以摶龍蛇傳至顔山農何心
隱一派遂復非名敎之所能羈絡矣顧端文曰心隱輩
坐在利欲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得人只緣他一種聰
明亦自有不可到處羲/以為非其聰明正其學術之所
謂祖師禪者以作用見性諸公掀翻天地前不見有古
人後不見有來者釋氏一棒一喝當機横行放下拄杖
便如愚人一般諸公赤身擔當無有放下時節故其害
如是今之言諸公者大概本弇州之國朝叢記弇州蓋
[032-2a]
因當時爰書節略之豈可為信羲/攷其派下之著者列
於下方顔鈞字山農吉安人也嘗師事劉師泉無所得
乃從徐波石學得泰州之傳其學以人心妙萬物而不
測者也性如明珠原無塵染有何覩聞著何戒懼平時
只是率性所行純任自然便謂之道及時有放逸然後
戒慎恐懼以修之凡儒先見聞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
此大㫖也嘗曰吾門人中與羅汝芳言從性與陳一泉
言從心餘子所言只從情耳山農游俠好急人之難趙
[032-2b]
大洲赴貶所山農偕之行大洲感之徐波石戰没元江
府山農尋其骸骨歸葬頗欲有為於世以寄民胞物與
之志嘗寄周恭節詩云䝉䝉烟雨鎖江垓江上漁人争
釣臺夜静得魚呼酒肆湍流和月掇將來若得春風遍
九垓世間那有三歸臺君仁臣義民安堵雉兎芻蕘去
復來然世人見其張皇無賢不肖皆惡之以他事下南
京獄必欲殺之近溪為之營救不赴廷對者六年近溪
謂周恭節曰山農與相處餘三十年其心髓精微决難
[032-3a]
詐飾不肖敢謂其學直接孔孟俟諸後聖斷斷不惑不
肖菲劣已䝉門下知遇又敢竊謂門下雖知百近溪不
如今日一察山農子也山農以戍岀年八十餘梁汝元
字夫山其後改姓名為何心隱吉州永豐人少補諸生
從學於山農與聞心齋立本之㫖時吉州三四大老方
以學顯心隱恃其知見輒狎侮之謂大學先齊家乃搆
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喪祭賦役一切通
其有無行之有成㑹邑令有賦外之征心隱貽書以誚
[032-3b]
之令怒誣之當道下獄中孝感程後臺在胡總制幕府
檄江撫出之總制得心隱語人曰斯人無所用在左右
能令人神王耳已同後臺入京師與羅近溪耿天臺游
一日遇江陵於僧舍江陵時為司業心隱率爾曰公居
太學知大學道乎江陵為勿聞也者目攝之曰爾意時
時欲飛却飛不起也江陵去心隱舍然若喪曰夫夫也
異日必當國異日必殺我心隱在京師闢各門會館招
來四方之士方技雜流無不從之是時政由嚴氏忠臣
[032-4a]
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動有藍道行者以乩術幸上心隱
授以密計偵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語今日當有一奸臣
言事上方遲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御史鄒應龍因
論嵩敗之然上猶不忘嵩尋死道行於獄心隱踉蹌南
過金陵謁何司冦司冦者故為江撫脱心隱於獄者也
然而嚴黨遂為嚴氏仇心隱心隱逸去從此踪跡不常
所游半天下江陵當國御史傅應禎劉臺連疏攻之皆
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隱故嘗以術去宰相
[032-4b]
江陵不能無心動心隱方在孝感聚徒講學遂令楚撫
陳瑞捕之未獲而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心隱曰公
安敢殺我亦安能殺我殺我者張居正也遂死獄中心
隱之學不墮影響有是理則實有是事無聲無臭事藏
於理有象有形理顯於事故曰無極者流之無君父者
也必皇建其有極乃有君而有父也必㑹極必歸極乃
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親親以父父也又必易有太極
乃不墮於弑君弑父乃不流於無君無父乃乾坤其君
[032-5a]
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又曰孔孟之言無欲非濂溪之
言無欲也欲惟寡則心存而心不能以無欲也欲魚欲
熊掌欲也舎魚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義欲也舎
生而取義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貪非寡欲
乎從心所欲非欲乎欲不踰矩非寡欲乎此即釋氏所
謂妙有也蓋一變而為儀秦之學矣鄧豁渠初名鶴號
太湖蜀之内江人為諸生時不説學趙大洲為諸生談
聖學於東壁渠為諸生講舉業於西序朝夕聲相聞未
[032-5b]
嘗過而問焉已漸有入卒摳衣為弟子一旦棄家出遊
遍訪知學者以為性命甚重非拖泥帯水可以成就遂
落髪為僧訪李中溪元陽於大理訪鄒東廓劉獅泉於
江右訪王東崖於泰州訪蔣道林於武陵訪耿楚倥於
黄安與大洲不相聞者數十年大洲起官過衛輝渠適
在焉出迎郊外大洲望見驚異下車執手徒行十數里
彼此澘然流涕大洲曰誤子者余也徃余言學過高致
子於此吾罪業重矣向以子為死罪惡莫贖今尚在亟
[032-6a]
歸廬而父墓側終身可也吾割田租百石贍子因書劵
給之時有大洲問學者大洲乃令渠答之大洲聽其議
論大恚曰吾藉是以試子近詣乃荒謬至此大洲入京
渠復遊齊魯間初無歸志大洲入相乃來京候謁大洲
拒不見屬宦蜀者㩦之歸至𣵠州死野寺中渠自序為
學云已亥禮師聞良知之學不解入青城山叅禪十年
至戊申入雞足山悟人情事變外有個擬議不得妙理
當時不遇明師指㸃不能豁然通曉癸丑扺天池禮月
[032-6b]
泉陳雞足所悟泉曰第二機即第一機渠遂認現前昭
昭靈靈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甲寅廬山禮性空
戊午居澧州八年每覺無日新之益入黄安居楚倥茅
屋始達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地生的水窮山盡的百尺
竿頭外的所謂不屬有無不屬真妄不屬生滅不屬言
語常住真心與後天事不相聯屬向日雞足所叅人情
事變的豁然通曉被月泉所誤二十餘年丙寅以後渠
之學日漸幽深𤣥逺如今也没有我也没有道泛泛然
[032-7a]
如虛舟飄瓦而無著落脱胎換骨實在於此渠學之誤
只主見性不拘戒律先天是先天後天是後天第一義
是第一義第二義是第二義身之與性截然分為二事
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内人但議其縱情不知其所謂
先天第一義者亦只得完一個無字而已嗟乎是豈渠
一人之誤哉方與時字湛一黄陂人也弱冠為諸生一
旦棄而之太和山習攝心術靜久生明又得黄白術於
方外乃去而從荆山遊因得遇龍溪念庵皆目之為竒
[032-7b]
士車轍所至縉紳倒屣老師上卿皆拜下風然尚𤣥虛
侈談論耿楚倥初出其門久而知其偽去之一日謂念
菴曰吾儕方外學亦有祕訣待人而傳談聖學何容易
耶念菴然之湛一即迎至其里道明山中短榻夜坐久
之無所得而返後臺心隱大㑹礦山車騎雍容湛一以
兩僮舁一籃輿往甫揖心隱把臂謂曰假我百金湛一
唯唯即千金唯命已入京師欲俠術以干九重江陵聞
之曰方生此鼓從此撾破矣無何嚴世蕃聞其爐火而
[032-8a]
艶之湛一避歸胡廬山督楚學以其昔嘗誑念菴也檄
有司捕治湛一乃跳而入新鄭之幕新鄭敗走匿太和
山病瘵死程學顔字二蒲號後臺孝感人也官至太僕
寺丞自以此學不進背地號泣其篤志如此心隱死其
弟學博曰梁先生以友為命友中透於學者錢同文外
獨吾兄耳先生魂魄應不去吾兄左右乃開後臺墓合
葬焉錢同文字懷蘇福之興化人知祁門縣入為刑部
主事累轉至郡守與心隱友善懷蘇嘗言學道人堆堆
[032-8b]
只在兄弟欵中未見有掙上父母欵者管志道字登之
號東溟蘇之太倉人隆慶辛未進士除南京兵部主事
改刑部江陵秉政東溟上疏條九事以譏切時政無非
欲奪其威福歸之人主其中有憲綱一條則言兩司與
廵方抗禮國初制也今之所行非是江陵即岀之為廣
東僉事以難之使之為法自敝也果未幾御史龔懋賢
劾之謫鹽課司提舉明年外計以老疾致仕萬厯戊申
卒年七十三東溟受業於耿天臺著書數十萬言大抵
[032-9a]
鳩合儒釋浩汗而不可方物謂乾元無首之㫖與華嚴
性海渾無差别易道與天地準故不期與佛老之祖合
而自合孔敎與二敎峙故不期佛老之徒争而自争敎
理不得不圓敎體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圓圓宋儒之方
而使儒不礙釋釋不礙儒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圓而
使儒不濫釋釋不濫儒唐宋以來儒者不主孔奴釋則
崇釋卑孔皆於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籬故以乾元統天
一案兩破之也其為孔子闡幽十事言孔子任文統不
[032-9b]
任道統一也居臣道不居師道二也刪述六經從遊七
十二子非孔子定局三也與夷惠易地則為夷惠四也
孔子知天命不專以理兼通氣運五也一貫尚屬悟門
實之必以行門六也敦化通於性海川流通於行海七
也孔子曽師老聃八也孔子從先進是黄帝以上九也
孔子得位必用桓文做法十也按東溟所言亦只是三
敎膚廓之論平生尤喜談鬼神夢寐其學不見道可知
泰州張皇見龍東溟闢之然決儒釋之波瀾終是其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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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也
  處士王心齋先生艮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附樵夫/ 陶匠/ 田夫/
  方伯徐波石先生樾
  敎諭王一菴先生棟
  文選林東城先生春
  文肅趙大洲先生貞吉
  叅政羅近溪先生汝芳
[032-10b]
  侍郎楊復所先生起元
  恭簡耿天臺先生定向
  處士耿楚倥先生定理
  文端焦澹園先生竑
  尚寳潘雪松先生士藻
  明經方本菴先生學漸
  郎中何克齋先生祥
  給事祝無功先生世祿
[032-11a]
  尚寳周海門先生汝登
  文簡陶石簣先生望齡
  太學劉冲倩先生塙
泰州學案一
 處士王心齋先生艮
王艮字汝止號心齋泰州之安豐場人七歲受書鄉塾
貧不能竟學從父商於山東常携孝經論語大學袖中
逢人質難久而信口談解如或啓之其父受役天寒起
[032-11b]
盥冷水先生見之痛哭曰為人子而令親如此尚得為
人乎於是有事則身代之先生雖不得專功於學然黙
黙叅究以經證悟以悟釋經歴有年所人莫能窺其際
也一夕夢天墮壓身萬人奔號求救先生舉臂起之視
其日月星辰失次復手整之覺而汗溢如雨心體洞徹
記曰正德六年間居仁三月半自此行住語黙皆在覺
中乃按禮經製五常冠深衣大帯笏板服之曰言堯之
言行堯之行而不服堯之服可乎時陽明廵撫江西講
[032-12a]
良知之學大江之南學者翕然從信顧先生僻處未之
聞也有黄文剛者吉安人而寓泰州聞先生論詫曰此
絶類王廵撫之談學也先生喜曰有是哉雖然王公論
良知艮談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與天下後世也
如其異也是天以艮與王公也即日啓行以古服進見
至中門舉笏而立陽明出迎於門外始入先生據上坐
辯難久之稍心折移其坐於側論畢乃歎曰簡易直截
艮不及也下拜自稱弟子退而繹所聞間有不合悔曰
[032-12b]
吾輕易矣明日入見且告之悔陽明曰善哉子之不輕
信從也先生復上坐辯難久之始大服遂為弟子如初
陽明謂門人曰向者吾擒宸濠一無所動今却為斯人
動矣陽明歸越先生從之來學者多從先生指授已而
歎曰千載絶學天啓吾師可使天下有不及聞者乎因
問陽明以孔子轍環車制陽明笑而不答歸家遂自創
蒲輪招摇道路將至都下有老叟夢黄龍無首行雨至
崇文門變為人立晨起徃候而先生適至當是時陽明
[032-13a]
之學謗議䗬起而先生冠服言動不與人同都人以恠
魁目之同門之在京者勸之歸陽明亦移書責之先生
始還會稽陽明以先生意氣太高行事太竒痛加裁抑
及門三日不得見陽明送客出門先生長跪道旁曰艮
知過矣陽明不顧而入先生隨至庭下厲聲曰仲尼不
為己甚陽明方揖之起陽明卒於師先生迎哭至桐廬
經紀其家而後返開門授徒逺近皆至同門會講者必
請先生主席陽明而下以辯才推龍溪然有信有不信
[032-13b]
唯先生於眉睫之間省覺人最多謂百姓日用即道雖
僮僕徃來動作處指其不假安排者以示之聞者爽然
御史吳疏山悌上疏薦舉不報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八
日卒年五十八先生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身與天
下國家一物也格知身之為本而家國天下之為末行
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反已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齊治
平在於安身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身未安本
不立也知安身者則必愛身敬身愛身敬身者必不敢
[032-14a]
不愛人不敬人能愛人敬人則人必愛我敬我而我身
安矣一家愛我敬我則家齊一國愛我敬我則國治天
下愛我敬我則天下平故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已
之不仁可知矣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
知矣此所謂淮南格物也劉夫子曰後儒格物之説當
以淮南為正第少一註脚格知誠意之為本而正修治
平之為末則備矣然所謂安身者亦是安其心耳非區
區保此形骸之為安也彼居危邦入亂邦見幾不作者
[032-14b]
身不安而心固不安也不得己而殺身以成仁文王之
羑里夷齊之餓心安則身亦未嘗不安也乃先生又曰
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
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而以緡蠻為安身之
法無乃開一臨難茍免之隙乎先生以九二見龍為正
位孔子修身講學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隱也故有以伊
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我不
由伊傅得君可謂竒遇如其不遇終身獨善而已孔子
[032-15a]
則不然也此終蒲輪轍環意見陽明之所欲裁抑者熱
處難忘也於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之學終隔一塵先生
曰聖人以道濟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𢎞道是至尊
者身也道尊則身尊身尊則道尊故學也者所以學為
師也學為長也學為君也以天地萬物依於身不以身
依於天地萬物舍此皆妾婦之道聖人復起不易斯言
心齋語錄問止至善之㫖曰明明德以立體親民以達
用體用一致先師辨之悉矣但謂至善為心之本體却
[032-15b]
與明德無别恐非本㫖堯舜執中之傳以至孔子無非
明明德親民之學獨未知安身一義乃未有能止至善
者故孔子透悟此理却於明明德親民中立起一個極
來又説個在止於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
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已而物正也大人之學也
是故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天地萬物末也知身之
為本是以明明德而親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亂而
末治者否矣本亂末治末愈亂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
[032-16a]
國家可保也不知安身則明明德親民却不曽立得天
下國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立敎如此
故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 問止至善為安
身亦何所據乎曰以經而知安身之為止至善也大學
説個止至善便只在止至善上發揮知止知安身也定
靜安慮得安身而止至善也物有本末故物物而後知
本也知本知之至也知至知止也自天子至此謂知之
至也乃是釋格物致知之義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惟
[032-16b]
一物而有本末之謂格絜度也絜度於本末之間而知
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
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也
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引詩釋止至善曰緡蠻黄鳥
止於丘隅知所以安身也孔子歎曰於止知其所止可
以人而不如鳥乎要在知安身也易曰君子安其身而
後動又曰利用安身又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孟
子曰守孰為大守身為大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
[032-17a]
之聞同一㫖也 問格字之義曰格如格式之格即絜
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
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却不在方上求矩
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對上下前
後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便見
絜度格字之義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
而家齊安身以安國而國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
也故曰修已以安人修已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
[032-17b]
不知安身便去幹天下國家事是之為失本就此失脚
將烹身割股餓死結纓且執以為是矣不知身不能保
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 知本知止也如是而不求於
末定也如是而天地萬物不能撓已靜也如是而首出
庶物至尊至貴安也如是而知幾先見精義入神仕止
久𨒪變通趨時慮也如是而身安如黄鳥色斯舉矣翔
而後集無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 問反已是格物否
曰物格知至知本也誠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貫
[032-18a]
是致愛人治人禮人也格物也不親不治不答是謂行
有不得於心然後反已也格物然後知反己反已是格
物的工夫反之如何正己而已矣反其仁治敬正己也
其身正而天下歸之此正己而物正也然後身安也
有疑安身之説者曰夷齊雖不安其身然而安其心矣
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
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危其身於天地萬
物者謂之失本潔其身於天地萬物者為之遺末 知
[032-18b]
得身是天下國家之本則以天地萬物依於己不以已
依於天地萬物 見龍可得而見之謂也潛龍則不可
得而見矣惟人皆可得而見故利見大人聖人雖時乘
六龍然必當以見龍為家舍 顔子有不善未嘗不知
常知故也知之未嘗復行常行故也 體用不一只是
功夫生 人之天分有不同論學則不必論天分 聖
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 天
性之體本自活潑鳶飛魚躍便是此體 愛人直到人
[032-19a]
亦愛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方是學無止
法 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
傅之學我不由曰何謂也曰伊傅得君設其不遇則終
身獨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 天下之學惟有聖人之
學好學不費些子氣力有無邊快樂若費些子氣力便
不是聖人之學便不樂 不亦説乎説是心之本體
孔子雖天生聖人亦必學詩學禮學易逐段研磨乃得
明徹之至 舜於瞽瞍命也舜盡性而瞽瞍底豫是故
[032-19b]
君子不謂命也孔子不遇命也而明道以淑斯人不謂
命也若天民則聽命矣大人造命 一友持功太嚴先
生覺之曰是學為子累矣因指斵木者示之曰彼却不
曽用功然亦何嘗廢事 戒慎恐懼莫離却不覩不聞
不然便入於有所戒慎有所恐懼矣故曰人性上不可
添一物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纔欲安排如何便
是人欲 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聖人之條理處聖人
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為失 有心於輕功名富貴者
[032-20a]
其流弊至於無父無君有心於重功名富貴者其流弊
至於弑父與君 即事是學即事是道人有困於貧而
凍餒其身者則亦失其本而非學也 學者問放心難
求先生呼之即應先生曰爾心見在更何求乎學者初
見先生嘗指之曰爾此時何等戒懼私欲從何處入常
常如此便是允執厥中有疑出必為帝者師處必為天
下萬世師者曰禮不云乎學也者學為人師也學不足
以為人師皆茍道也故必以修身為本然後師道立身
[032-20b]
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家之法是為一家之師矣
身在一國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國之法是為一國之師
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為天下之法是為天下之
師矣是故出不為帝者師是漫然茍出反累其身則失
其本矣處不為天下萬世師是獨善其身而不講明此
學於天下則遺其末矣皆非也皆小成也 明哲者良
知也明哲保身者良知良能也知保身者則必愛身能
愛身則不敢不愛人能愛人則人必愛我人愛我則吾
[032-21a]
身保矣能愛身者則必敬身能敬身則不敢不敬人能
敬人則人必敬我人敬我則吾身保矣故一家愛我則
吾身保吾身保然後能保一家一國愛我則吾身保吾
身保然後能保一國天下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後
能保天下知保身而不知愛人必至於適已自便利己
害人人將報我則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
保天下國家哉知愛人而不知愛身必至於烹身割股
舎生殺身則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
[032-21b]
父哉明哲保/身論 夫仁者愛人信者信人此合内外之道
也於此觀之不愛人已不仁可知矣不信人已不信可
知矣夫愛人者人恒愛之信人者人恒信之此感應之
道也於此觀之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已之不仁可
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已之不信可知矣勉仁/方
 徐子直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曰身與道原
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謂之
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須道尊身尊纔是至善
[032-22a]
故曰天下有道以道徇身天下無道以身徇道必不以
道狥乎人有王者必來取法學焉而後臣之然後不勞
而王如或不可則去仕止久𨒪精義入神見機而作避
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龍變化莫之能測若以道從人
妾婦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人尊信哉 問莊
敬持養工夫曰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識
得此理則現現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莊敬即
此常存便是持養真不須防檢不識此理莊敬未免著
[032-22b]
意纔著意便是私心 問常恐失却本體即是戒慎恐
懼否曰且道失到那裏去子謂王子敬近日工夫如何
對曰善念動則充之妄念動則去之問善念不動惡念
不動又如何不能對曰此却是中却是性戒慎恐懼此
而已矣常是此中則善念動自知妄念動自知善念自
充妄念自去如此慎獨便是知立大本 程子云善固
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清固水也濁亦不可不謂之
水此語恐誤後學孟子則説性善蓋善固性也惡非性
[032-23a]
也氣質也變其氣質則性善矣清固水也濁非水也泥
沙也去其泥沙則水清矣故言學不言氣質以學能變
化氣質也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張子云形而後有氣質
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
者焉此語亦要善看謂氣質雜性故曰氣質之性 只
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
便是無極而太極良知一㸃分分明明停停當當不用
安排思索聖神之所以經綸變化而位育參贊者皆本
[032-23b]
諸此也與俞/純夫 只當在簡易慎獨上用功當行而行當
止而止此是集義又何遇境動搖閒思妄念之有哉若
只要遇境不動搖無閒思妄念此便是告子先我不動
心不知集義者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答劉/子中 來書即
事是心更無心矣即知是事更無事矣即見用功精密
子/直 良知原自無不真實而真實者未必合良知之妙
也故程子謂人性上不容添一物答林/子仁 先生問在坐
曰天下之學無窮惟何學可以時習之江西涂從國對
[032-24a]
曰惟天命之性可以時習也童子周涖對曰天下之學
雖無窮皆可以時習也先生曰如以讀書為學有時作
文有時學武如以事親為學有時又事君如以有事為
學有時又無事烏在可以時習乎童子曰天命之性即
天德良知也如讀書時也依此良知學作文時也依此
良知學事親事君有事無事無不依此良知學乃所謂
皆可時習也先生喟然嘆曰信予者從國也始可與言
專一矣啓予者童子也始可與言一貫矣 人心本自
[032-24b]
樂自將私欲縳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
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學是學此樂不樂不是學不
學不是樂樂便然後學學便然後樂樂是學學是樂嗚
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天下之學何如此樂樂學/歌 人
心本無事有事心不樂有事行無事多事亦不錯示學/者
 知得良知却是誰良知原有不須知而今只有良知
在没有良知之外知次先/師 先生擬上世廟書數千言
僉言孝弟也江陵閲其遺稿謂人曰世多稱王心齋此
[032-25a]
書數千言單言孝弟何迂濶也羅近溪曰嘻孝弟可謂
迂濶乎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附樵夫朱恕夫陶匠/韓樂吾 田 夏叟
王襞字宗順號東崖泰州人心齋之仲子也九歲隨父
至㑹稽每遇講㑹先生以童子歌詩聲中金石陽明問
之知為心齋子曰吾固疑其非越中兒也令其師事龍
溪緒山先後留越中幾二十年心齋開講淮南先生又
相之心齋没遂繼父講席徃來各郡主其敎事歸則扁
[032-25b]
舟於村落之間歌聲振乎林木怳然有舞雩氣象萬厯
十五年十月十一日卒年七十七先生之學以不犯手
為妙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饑食渇飲夏葛冬裘至道無
餘藴矣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
地閉賢人隱今人纔提學字便起幾層意思將議論講
説之間䂓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
忍欲希名而誇好善持念藏穢而謂改過心神震動血
氣靡寧不知原無一物原自見成但不礙其流行之體
[032-26a]
真樂自見學者所以全其樂也不樂則非學矣此雖本
於心齋樂學之歌而龍溪之授受亦不可誣也白沙云
色色信他本來何用爾脚勞手攘舞雩三三兩兩正在
勿忘勿助之間曽㸃些兒活計被孟子打併出來便都
是鳶飛魚躍若無孟子工夫驟而語之以曽㸃見趨一
似説夢蓋自夫子川上一歎已將天理流行之體一日
併出曽㸃見之而為暮春康節見之而為元㑹運世故
言學不至於樂不可謂之學至明而為白沙之藤蓑心
[032-26b]
齋父子之提唱是皆有味乎其言之然而此處最難理
㑹稍差便入狂蕩一路所以朱子言曽㸃不可學明道
説康節豪傑之士根本不貼地白沙亦有説夢之戒細
詳先生之學未免猶在光景作活計也朱恕字光信泰
州草&KR0367塲人樵薪養母一日過心齋講堂歌曰離山十
里薪在家裡離山一里薪在山裡心齋聞之謂門弟子
曰小子聽之道病不求耳求則不難不求無易樵聽心
齋語浸浸有味於是每樵必造階下聽之饑則向都養
[032-27a]
乞漿解裹飯以食聽畢則浩歌負薪而去門弟子覸其
然轉相驚異有宗姓者招而謂之曰吾以數十金貸汝
别尋活計庻免作苦且可日夕與吾輩遊也樵得金俯
而思繼而大恚曰子非愛我我自憧憧然經營念起斷
送一生矣遂擲還之胡廬山為學使召之不徃以事役
之短衣徒跣入見廬山與之成禮而退韓貞字以中號
樂吾興化人以陶瓦為業慕朱樵而從學之後乃卒業
於東崖麄識文字有茅屋三間以之償債遂處窑中自
[032-27b]
味曰三間茅屋歸新主一片烟霞是故人年逾三紀未
娶東崖弟子醵金為之完姻久之覺有所得遂以化俗
為任隨機指㸃農工商賈從之遊者千餘秋成農隙則
聚徒談學一村既畢又之一村前歌後答絃誦之聲洋
洋然也縣令聞而嘉之遺米二石金一鍰樂吾受米返
金令問政對曰儂窶人無能補於左右第凡與儂居者
幸無訟牒煩公府此儂之所以報明府也耿天臺行部
泰州大㑹心齋祠偶及故相喜怒失常樂吾拊床呌曰
[032-28a]
安能如儂識此些子意耶天臺笑曰窮居而意氣有加
亦損也東崖曰韓生識之大行窮居一視焉可也樂吾
每遇會講有譚世事者輒大噪曰光隂有幾乃作此閒
談耶或尋章摘句則大恚曰舍却當下不理會搬弄陳
言此豈學究講肆耶在座為之警省夏廷美繁昌田夫
也一日聽張甑山講學謂為學學為人也為人須求為
真人毋為假人叟撫然曰吾平日為人得毋未真耶乃
之楚訪天臺天臺謂汝鄉焦弱侯可師也歸從弱侯游
[032-28b]
得自然㫖趣弱侯曰要自然便不自然可將汝自然抛
去叟聞而有省叟故未嘗讀書弱侯命之讀四書樂誦
久之喟然曰吾閲集註不能了了以本文反身體貼如
思知人不可不知天竊謂仁者人也人原是天人不知
天便不是人如何能事親稱孝子論語所謂異端者謂
其端異也吾人須研究自己為學初念其發端果是為
何乃為正學今人讀孔孟書祇為榮肥計便是異端如
何又闢異端又曰吾人須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
[032-29a]
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若為世味牽引依違從物皆妾
婦道也又曰天理人欲誰氏作此分别儂反身細求只
在迷悟間悟則人欲即天理迷則天理亦人欲也李士
龍為講經社供奉一僧叟至㑹拂衣而出謂士龍子曰
汝父以學術殺人奈何不諍又謂人曰都㑹講學乃擁
一死和尚講佛經乎作此勾當成何世界㑹中有言良
知非究竟宗㫖更有向上一著無聲無臭是也叟瞿然
起立抗聲曰良知曽有聲有臭耶
[032-29b]
東崖語錄學者自學而已吾性分之外無容學者也萬
物皆備於我而仁義禮智之性果有外乎率性而自知
自能天下之能事畢矣 性之靈明曰良知良知自能
應感自能約心思而酬酢萬變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
知一毫不勞勉强扭揑而用智者自多事也 纔提起
一個學字却似便要起幾層意思不知原無一物原自
現成順明覺自然之應而已自朝至暮動作施為何者
非道更要如何便是與蛇畫足 意思悠逺襟懷洒落
[032-30a]
興趣深長非有得於養心之學未或能然道本無言因
言而生解執解以為道轉轉分明翻成迷念 良知之
靈本然之體也純粹至精雜纎毫意見不得若立意要
在天地間出頭做件好事亦是為此心之障王介甫豈
不是要做好事只立意堅持愈執愈壞了 鳥啼花落
山峙川流饑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餘藴矣充拓得
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
人之性天命是已視聽言動初無一毫計度而自無不
[032-30b]
知不能者是曰天聽明於兹不能自得自昩其日用
流行之真是謂不智而不巧則其學不過出於念慮億
度展轉相尋之私而已矣豈天命之謂乎將議論講説
之間䂓矩戒嚴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
欲希名而誇好善持念藏穢而謂改過據此為學百慮
交錮血氣靡寧 孟子曰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鑠我也
今皆以鑠我者自學固有者為不足何其背哉 天地
以大其量山岳以聳其志冰霜以嚴其操春陽以和其
[032-31a]
氣大凡學者用處皆是而見處又有未融及至見處似
是而用處似若不及何也皆坐見之為病也定與勘破
竊以舜之事親孔之曲當一皆出於自心之妙用耳與
饑來喫飯倦來眠同一妙用也人無二心故無二妙用
其不及舜孔之妙用者特心不空而存見以障之耳不
務徹其心之障而徒以聖人圓神之效畢竭精神恐其
不似也是有影響之似之説 問學何以乎曰樂再問
之則曰樂者心之本體也有不樂焉非心之初也吾求
[032-31b]
以復其初而已矣然則必如何而後樂乎曰本體未嘗
不樂今曰必如何而後能是欲有加於本體之外也然
則遂無事於學乎曰何為其然也莫非學也而皆所以
求此樂也樂者樂此學學者學此樂吾先子蓋嘗言之
也如是則樂亦有辨乎曰有有所倚而後樂者樂以人
者也一失其所倚則慊然若不足也無所倚而自樂者
樂以天者也舒慘欣戚榮悴得喪無適而不可也既無
所倚則樂者果何物乎道乎心乎曰無物故樂有物則
[032-32a]
否矣且樂即道樂即心也而曰所樂者心是牀上之牀
也學止於是而已乎曰昔孔子之稱顔囘但曰不改其
樂而其自名也亦曰樂在其中其所以喟然而與㸃者
亦以此也二程夫子之聞學於茂叔也於此蓋終身焉
而豈復有所加也曰孔顔之樂未易識也吾欲始之以
憂而終之以樂可乎曰孔顔之樂愚夫愚婦之所同然
也何以曰未易識也且樂者心之體也憂者心之障也
欲識其樂而先之以憂是欲全其體而故障之也然則
[032-32b]
何以曰憂道何以曰君子有終身之憂乎曰所謂憂者
非如世之膠膠然役役然以外物為戚戚者也所憂者
道也其憂道者憂其不得乎樂也舜自耕稼陶漁以至
為帝無徃不樂而吾獨否也是故君子終身憂之也是
其憂也乃所以為樂其樂也則自無庸於憂耳 人人
本有不假外求故曰易簡非言語之能述非思慮之能
及故曰黙識本自見成在我何須擔荷本無逺不至何
須充拓㑹此言下便即了了 斯道流布何物非真眼
[032-33a]
前即是何必等待略著些意便是障礙諸公今日之學
不在世界一切上不在書册道理上不在言語思量上
直從這裡轉機向自已没緣没故如何能施為作用穿
衣喫飯接人待物分青理白項項不昧的叅來叅去自
有個入處此非異學語蓋是爾本有具足的良知也
先生在慿虛閣㑹講論一貫人各出見先生不應隨因
某語觸發閧堂一笑先生曰此却是一貫
 布政徐波石先生樾
[032-33b]
徐樾字子直號波石貴溪人嘉靖十一年進士歴官部
郎出仕臬藩三十一年陞雲南左布政使元江府土舍
那鑑弑其知府那憲攻刼州縣朝議討之總兵沭朝弼
廵撫石簡㑹師分五哨進𠞰那鑑遣經歴張惟至監軍
僉事王養浩偽降養浩疑不敢徃先生以督餉至軍慨
然請行至元江府南門外鑑不出迎先生呵問伏兵起
而害之姚安土官高鵠力救亦戰没我兵連歲攻之不
克㑹鑑死諸酋願納象贖罪世宗厭兵遂允之時人為
[032-34a]
之語曰可憐二品承宣使只值元江象八條傷罪人之
不得也先生少與夏相才名相亞得事陽明繼而卒業
心齋之門先生操存過苦常與心齋步月下刻刻簡黙
心齋厲聲曰天地不交否又一夕至小渠心齋躍過顧
謂先生曰何多擬議也先生過渠頓然若失既而歎曰
從前孤負此翁為某費却許多氣力先生謂六合也者
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者心之形色徃
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窮測也此心自
[032-34b]
朝至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
明覺與天同流一入聲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人之日
用起居食息誰非天者即此是真知真識又從而知識
之是二知識也人心之痛癢視聽無不覺者此覺之外
更有覺乎愚不肖者未嘗離此為體奚謂不知不自知
其用處是性故曰蠢動是以動處是覺覺處亦昏昧也
此即現成良知之言以不犯做手為妙訣者也心齋嘗
謂先生曰何謂至善曰至善即性善曰性即道乎曰然
[032-35a]
曰道與身孰尊身與道何異曰一也曰今子之身能尊
乎否歟先生避席請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心
齋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
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道尊身
尊纔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徇身天下無道以身
徇道若以道徇人妾婦之道也已不能尊信又豈能使
彼尊信哉先生拜而謝曰某甚慚於夫子之敎今以受
降一事論之先生職主督餉受降非其分内冐昧一徃
[032-35b]
即不敢以喜功議先生其於尊身之道得有間矣
波石語錄天命一也自道體之大而無外曰天自道體
之運而無息曰命憲天者不違帝則知命者自率性真
一盡其道者也不能自盡其道則是人也具形體而已
矣是以有天人之分也天也命也豈别為一體吾可得
追慕而企及之耶不過自求自得而已矣既自求自得
而天也命也又果何所指耶神之無方可擬不曰天乎
誠之無間可息不曰命乎是曰天命之謂性 知者心
[032-36a]
之靈也自知之主宰言心自知之無息言誠自知之定
理言性自知之不二言敬自知之莫測言神自知之渾
然言天自知之寂然言隱自知之徧覆言費自知之不
昧言學是故紀綱宇宙者知也知知者學也故曰致知
焉 徃古來今上天下地統名曰道是道在人統名曰
心故曰人者天地之心既曰天地之心以言乎天地之
間則備矣而何我何萬物乎哉二之則有外有外則非
一不一則私矣非道也不道一則非人矣不知一則非
[032-36b]
道矣不志一則非學矣孟子曰不慮而知夫曰不慮而
知若固物然匪一也而能若是乎神哉陽明先生曰致
良知者此知即一此知本神知之不昧是曰致矣噫先
生之言至矣哉 道也者性也非率性則道其所道者
也先儒輩出皆知宗性學矣而知性者或寡矣則其用
工不能自得其天命之真亦性其所性者也若夫豪傑
則立志直希孔孟何暇竊似弄影於依稀假借之地以
聞見推測為知念慮追責為學䂓矩模倣為習是皆外
[032-37a]
襲者非性也孟軻氏没而知學者鮮矣 聖賢敎來學
率性而己人之動靜食息仁義禮智靈明之德感通皆
以時出而名立焉無有不感通無有不停當自晝而暮
自少而老者也此天命之性如此是智之事智譬則巧
而不能使人者須自得也自得之學於良知之自朝而
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明覺
是與天同流者非天命而何能自信天命之真而自安
其日用之常是則渾然與天地合德矣是謂喜怒哀樂
[032-37b]
未發之中而允執之矣顔子之學盡是矣周子所謂一
為要程明道所謂廓然大公物來順應不須防檢不須
思索孟子曰性善者皆是也如此則曰知止而後有定
 夫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
者心之形色徃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
窮測也而曰誠神幾曰性道敎如此曰知止此知之體
冲虛無朕曰中感應中節曰和知則率性而已豈不至
易良能而已豈不至簡聖人不得而見之有志者蓋寡
[032-38a]
矣 聖學惟無欺天性聰明學者率其性而行之是不
自欺也率性者率此明德而已父慈子孝耳聰目明天
然良知不待思慮以養之是明其明德一入思擬一落
意必則即非本然矣是曰自欺也先師陽明先生只提
致良知為古今叅同蓋以此也先生深於自得者也自
信此知即性也曰知者自靈明言曰性者自不息言妙
用無端條理密察曰理靈明者此覺也聲臭俱無神聖
莫測曰明曰誠體以知名有知無體理本用顯仁義由
[032-38b]
名故曰為能聰明睿知則溥博淵泉而時出之寛裕温
柔齊莊中正時出而名之者也語其體固聰明睿知是
已 疑吾道特足以經政撫時而不知其定性立命之
奧將謂二氏有密敎也而不知人者天地之心得其心
則天地與我同流混闢之化相與終始亦何以惑死生
乎易曰原始返終故知死生之説其説也謂形有始終
耳而性即命也何始終乎故君子盡性則至命矣不知
求作聖之學何以望此道之明而自立人極也哉 人
[032-39a]
之所以為貴者此性之靈而已矣惟靈也故能聰能明
能幾能神能謙能益能剛能柔卷舒變化溥博高明出
入乎富貴貧賤之境參酌乎徃來消息之時安然於飲
食居處怡然於孝悌忠信伊尹以天民之先覺而覺天
下者覺此靈明之性而已必自覺矣而始可以語得也
孟子指怵惕之心於乍見入井之頃即伊尹覺天下之
心也 孔孟之學堯舜之治舉求諸心焉而已心外無
事矣求事也者或逐事而二心求心也者以言乎天地
[032-39b]
之間則備矣是心也即萬物化也自聖人以至愚夫一
者也知天下國家皆我也是曰知心知天地萬物皆心
也是曰知學盡心則萬物備我我者萬物之體萬物者
我之散殊一物不得其所則將誰委乎曰我不能則自
欺其知曰物難盡則自離其體是皆自私自是者之見
不責躬而責人不求諸心而求諸事非盡心之謂也
告子固有義外之非矣伊川曰在物為理何以異於義
外哉子莫固有執中之陋矣伊川曰堂之中為中國之
[032-40a]
中為中何以異於執一哉信理在外也何以曰感而遂
通天下之故信中可擬而明也何以曰故神無方而易
無體 學所以明道也道者率性而已耳目之無不覩
聞者聰明則然也父子之無不愛親者慈孝則然也是
固若大路然而民生日用不能不由之者也然道即聰
明慈孝也顔子之仰鑽瞻忽何為而歎其難道信高矣
美矣孟子曰徐行後長何為而指其近 問以堯舜事
業為一㸃浮雲只是所性不存之意曰浮雲語適然也
[032-40b]
做到時雍風動處聖人皆順應而我無與此正是允執
厥中 問氣清則通清極則神恐神不可以言氣也何
如曰運動者曰氣虛靈者曰神皆擬而名之者也不神
則無物矣誰其運動學而未至無欲則思雜雜則不清
雜則不神非二也 問朱子謂朝廷若要恢復中原須
要罷了三十年科舉此説如何曰謂須得真才可圖恢
復必須學術中來今日卓越之資皆溺習於科舉而不
知返噫弊而害也久矣誠正之學不講如人才何 問
[032-41a]
知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曰如認欲
作理則涵養箇甚講求正精察乎理欲而存乎此心者
也這學問中自不能缺一的莫認講求作談天説地也
 問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似指氣質之性而言何如
曰五行隂陽一太極也一而未嘗不殊殊而未嘗不一
也猶人也耳目口鼻未嘗可同見聞覺知未嘗有二心
也質者性之器氣者性之運孰得而二之而離之者哉
若曰天地之性又曰有氣質之性則誤矣 百姓日用
[032-41b]
莫非天命之流行但無妄即誠也知此則入道有門矣
 問銓司選官避嫌者皆是私心若係其親子弟如何
不避嫌得曰人心虛靈别嫌明微乃時措妙用若此等
商量自著不得此皆有欲之心從格套中商量而求其
可豈義之與比若此等心避不避皆私也 問理性命
章萬一各正如何謂之各正曰各賦此理而生蠢動與
人靈性各具是天命無二也品物之殊曰萬均得所賦
曰各正
[032-42a]
 敎諭王一菴先生棟
王棟字隆吉號一菴泰州人從事心齋嘉靖戊午由歲
貢授南城訓導轉泰安陞南豐敎諭所至以講學為事
先生之學其大端有二一則稟師門格物之㫖而洗發
之言格物乃所以致知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
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時之良知
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
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故致知格物
[032-42b]
不可分析一則不以意為心之所發謂自身之主宰而
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
意有定向而中涵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名之曰
意耳昔者先師蕺山曰人心徑寸耳而空中四達有太
虛之象虛故生靈靈生覺覺有主是曰意故以意為心
之所發為非是而門下亦且齗齗而不信於是有答董
標心意十問答史孝服商疑逮夢奠之後惲日初為劉
子節要尚將先師言意所在節去之真索解人而不得
[032-43a]
豈知一菴先生所論若合符節先生曰不以意為心之
所發雖自家體驗見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
質諸千古而不惑顧當時亦無不疑之然其久於門下
者不能以釋然下士聞道而笑豈不然乎周海門作聖
學宗傳多將先儒宗㫖凑合己意埋没一菴又不必論

王一菴先生語錄陽明先生提掇良知二字為學者用
功口訣真聖學要㫖也今人只以知是知非為良知此
[032-43b]
猶未悟良知自是人心寂然不動不慮而知之靈體其知
是知非則其生化於感通者耳 良知無時而昧不必
加知即明德無時而昏不必加明也大學所謂在明明
德只是要人明識此體非刮去其昏如後人磨鏡之喻
夫鏡物也心神也物滯於有迹神妙於無方何可論比
故學者之於良知亦只要識認此體端的便了不消更
著致字先師云明翁初講致良知後來只説良知傳之
者自不察耳 先師以安身釋止至善謂天下國家之
[032-44a]
本在身必知止吾身於至善之地然後身安而天下國
家可保故止至善者安其身之謂也欲安其身則不得
不自正其身其有未正又不容不反求諸身能反身則
身無不正身無不正則處無不安而至善在我矣古今
有志於明德親民而出處失道身且不保者不明止至
善之學故也 先師之學主於格物故其言曰格物是
止至善工夫格字不單訓正格如格式有比則推度之
義物之所取正者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謂吾身與天
[032-44b]
下國家之人格物云者以身為格而格度天下國家之
人則所以處之之道反諸吾身而自足矣 舊謂意者
心之所發敎人審幾於動念之初竊疑念既動矣誠之
奚及蓋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
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謂心無主
宰頼意主之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
耳大抵心之精神無時不動故其生機不息妙應無方
然必有所以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動者所謂意也猶
[032-45a]
俗言主意之意故意字從心從立中間象形太極圈中
㸃以主宰乎其間不著四邊不頼倚靠人心所以能應
萬變而不失者只縁立得這主宰於心上自能不慮而
知不然孰主張是孰綱維是聖狂之所以分只争這主
宰誠不誠耳若以意為心之發動情念一動便屬流行
而曰及其乍動未顯之初用功防慎則恐怳忽之際物
化神馳雖有敏者莫措其手聖門誠意之學先天易簡
之訣安有此作用哉 誠意工夫在慎獨獨即意之别
[032-45b]
名慎即誠之用力者耳意是心之主宰以其寂然不動
之處單單有個不慮而知之靈體自做主張自裁生化
故舉而名之曰獨少間攙以見聞才識之能情感利害
之便則是有所商量倚靠不得謂之獨矣世云獨知此
中固是離知不得然謂此個獨處自然有知則可謂獨
我自知而人不及知則獨字虛而知字實恐非聖賢立
言之精意也知誠意之為慎獨則知用力於動念之後
者悉無及矣故獨在中庸謂之不覩不聞慎在中庸謂
[032-46a]
之戒慎恐懼慎本嚴敬而不怠之謂非察私而防雜者
也 慎獨註云謹之於此以審其幾後儒因謂審察心
中幾動辯其善惡而克遏之如此用功真難凑泊易大
傳曰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凟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
吉之先見者也則幾字是交際事幾上見非心體上有
幾動也心體上有幾動則是動於念楊慈湖所以謂之
起意而非大學中庸所謂獨也大傳又曰夫易聖人所
以極深而研幾也朱子解云所以極深者至精也所以
[032-46b]
研幾者至變也以變釋幾非事幾乎後又謂於心幾動
處省檢而精察之以是為研謬亦甚矣 問遺錄一詩
言念頭動處須當謹似亦以意為心之所發如何曰謹
念是戒其莫動妄念非於動後察善惡也亦是立定主
意再不忘動之義且予所謂意有主意非自泛然各立
一意便可言誠蓋自物格知至而來乃決定是修身立
本之主意也中庸即曰誠身孟子即曰反身而誠不本
諸身便是妄了不以意為心之所發雖是自家體驗見
[032-47a]
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質諸千古而不惑豈
以未嘗聞之先師而避諱之哉 象山謂在人情事變
上用功正孟子必有事焉之意必有事焉非謂必以集
義為事言吾人無一時一處而非事則亦無一時一處
而非心無一時一處而非心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學
故凡日用動静云為一切人情事變孰非吾心性中所
有之事孰非職分内當為之事故謂之必有事焉猶言
須臾離事不得件件隨知順應而不失其宜是則所謂
[032-47b]
集義者也故孟子以後能切實用功而不渉於虛想虛
見虛坐虛談者無如象山 明翁初講致良知曰致者
至也如云喪致乎哀之致其解物格知至曰物格則良
知之所知者無有虧缺障蔽而得以極其至矣觀此則
所謂致良知者謂致極吾心之知俾不欠其本初純粹
之體非於良知上復加致也後因學者中徃徃不明致
字之義謂是依著良知推致於事誤分良知為知致知
為行而失知行合一之㫖故後只説良知更不復言致
[032-48a]
字今明翁去久一時親承面命諸大名賢皆相繼逝海
内論學者靡所稽慿故有虛空冐認良知以為易簡超
脫直指知覺凡情為性混入告子釋氏而不自知則不
言致字誤之也二者之間善學者須㑹取 或疑心翁
以格物為反身之學用於應事接物時甚好但若平居
未與物接只好説個良知更有何物可格曰格物原是
致知工夫作兩件拆開不得故明翁曰致知實在於格
物格物乃所以致知可謂明矣且先師説物有本末言
[032-48b]
吾身是本天下國家為末可見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
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時
之良知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
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致知
格物可分拆乎况先師原初主張格物宗㫖只是要人
知得吾身是本專務修身立本而不責人之意非專零
零碎碎於事物上作商量也夫何疑哉 問前輩多言
敬則中心有主今曰誠意則心有主將主敬不如主誠
[032-49a]
乎曰不然誠與敬俱是虛字吾非謂誠能有主謂誠此
修身立本之意乃有主也誠字虛意字實譬如方士説
丹意是鉛永丹頭誠則所謂文武火候而已又通考之
北宮黝之有主是主必勝孟施舍之有主是主無懼曾
子聞大勇於夫子是主自反而縮孟子之異於告子是
主行慊於心皆必有一件物事主宰於中乃有把柄今
只徒言敬則中心有主不知主箇甚麽將以為主箇敬
字畢竟懸空無附著何以應變而不動心乎吾輩今日
[032-49b]
格物之學分明是主修身之立本誠意是所以立之之
功不須説敬而敬在其中蓋自其真實不妄之謂誠自
其戒慎不怠之謂敬誠則敬敬則誠其功一也又程子
嘗言學者先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這便
是以仁為主誠敬是所以存之之功究竟來孔之言縮
孟之言慊程之言仁皆與大學修身為本統脈相承若
合符節思之當自躍然 學者一得良知透露時時處
處昭朗光耀諸所動作皆在知中故曰蓋有不知而作
[032-50a]
者我無是也茍此天性真知不能徹底皎潔而藉見聞
為知則不過知之次者耳聖人原不藉見聞為知故其
敎人也雖鄙夫有問皆可叩兩端而竭焉 先儒發變
化氣質之論於學者極有益但若直從氣質偏處矯之
則用功無本終難責效故只反身格物以自認良知尋
樂養心而充滿氣和則自然剛暴者温柔懦者立驕矜
者㢲簡傲者謙鄙吝者寛惰慢者敬諸所偏重咸近於
中矣以是知學必涵養性源為諸本而以氣質變化為
[032-50b]
徵驗 自責自修學之至要今人詳於責人只為見其
有不是處不知為子而見父母不是子職必不共為臣
而見君上不是臣職必不盡他如處兄弟交朋友畜妻
子茍徒見其不是則自治已疎動氣作疑自生障礙幾
何不同歸於不是哉有志於為已者一切不見人之不
是然後能成就一個自家是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
天道不可得而聞蓋夫子敎人只在言動事為上從實
理㑹而性天之妙自在其中故曰下學而上達更不懸
[032-51a]
空説個性與天道使人求高求逺學者理㑹得時則夫
子之文章何者不是性天之流行外文章而别求性天
則妄矣吾人今日何可汲汲於談天説性而失孔門敎
化之常 問如何是安靜以養微陽曰詩云小心翼翼
昭事上帝只時謹慎保守此個靈根常是閒閒静静欣
欣融融便是得其所養今人只要向外馳騁安得陽長
隂消且如人一時収攝精神略見虛明光景便將平日
才智襯貼起來多聞見者馳騁於聞見能立事功者馳
[032-51b]
騁於事功善作詩者馳騁於詩㑹寫字者馳騁於字以
至要立門户要取功名等等恢宏皆作勞攘精神逐外
白日鬼迷當如陽復何哉 楊墨之差易見故自孟子
一辨之後無人復入其門鄉愿媚世盜名雖間有人效
之然亦自省有愧高明有志之士自不屑為獨告子之
學近似率真坑陷多少有志好學人豪鶻鶻&KR0723&KR0723撞入
其門恬不為怪此其為害特深至今不息也凡今之不
肯精細入思從容中道而但任氣作用率意徑情且侈
[032-52a]
號於人曰吾自良知妙用矣管甚人是人非吾自性天
流行矣管甚無破無綻少循規矩則謂之拘執道理少
盡報施則謂之陪奉世界凡若此者謂非告子不求於
心不求於氣之學乎嗚呼安得起孟子於九原而辨正
之也 一友聞格物之説喜曰看來格物二字只是個
致知底致字曰然曰學既明白如此須作第一事榦庶
不虛負所聞曰作第一事還有第二第三須是看得事
即學學即事日用間一切動静云為總只是這一個學
[032-52b]
方是無間斷無歇手處友乃躍然 庸德庸言是小小
尋常言行無甚關係時節今人之所忽處正古人之所
謹處故學必於微小去處不少放過方始入精 一友
好直己之是語之曰是非之在人心自明自辨何須自
家理直子直其是誰肯認非此余少時害過切骨病痛
曽記與林東城論一事於舟中余明辨自已之是東城
則渾厚莫辨謂辨得自已極是不難為了别人予執滯
不能服時李天泉在坐兩解之曰二公皆是也渾厚則
[032-53a]
仁之意多辨明則義之意多予曰巧哉仁可以該義義
不可以該仁吾二人之優劣既較然矣何得謂皆是乎
東城大笑曰公依舊又在這裏辨個優劣要做甚麽公
可謂只是生薑樹上生但自此吾當進於明辨公亦當
進於渾厚則彼此俱有益耳予於是始大悟其差亟起
謝敎自是悔改數十年來不敢不渾厚也 易傳曰天
下何思何慮非敎人一切不思慮也學而不思則罔心
之官則思慎思研慮皆學者用功所在安得糊塗易傳
[032-53b]
之意蓋言天下之理同歸而塗自殊一致而慮自百我
這裡真是廓然大公則自然物來順應我這裡真是寂
然不動則自然感而遂通更有何事可思何物可慮而
有待於計較安排者耶今不玩本章全文而截其何思
何慮四字欲人槁木死灰其心於一切無所思慮之地
豈理也哉或云此是聖人地位亦伊川發得太早之説
也㑹得時何思何慮正吾人為學切近工夫蓋必實見
得天性良知果是自能感通自能順應果是無絲毫巧
[032-54a]
智復有待於計較安排此方是真機妙用真性流行而
内外兩忘澄然無事矣不然終日應酬都只是憧憧徃
來自私用智何足以言學乎 不識不知然後能順帝
之則今人只要多増聞見以廣知識攙雜虛靈真體如
何順帝則乎蓋人有知識則必添却安排擺布用智自
私不能行其所無事矣故曰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
程子曰明得盡渣滓便渾化此格言也然不必質美者
能之良知本體人人具足不論資質高下亦不論知識
[032-54b]
淺深信得及悟得入則亦明得盡矣有不能者百倍其
功終有明盡時節到得明盡便亦都無渣滓所謂明則
誠也學者但當盡力此明不必更求其次只緣當時説
箇其次惟莊敬以持養之遂使無限英雄不敢自任質
美從事於渾化之功但擇取其所謂次者而終身用力
焉所謂明盡只是認得良知的確無遮蔽處耳 聖人
神化之精不出於上交不諂下交不凟之兩言吾先師
論明哲保身亦不出於愛敬之一道若他人論幾論哲
[032-55a]
必著𤣥微奧妙之辭愈深逺而愈不實矣 或問本體
曰體用原不可分良知善應處便是本體孔門論學多
就用處言之故皆中正平實後儒病求之者逐事支離
不得其要從而指示本體立論始微而高虛𤣥逺之蔽
所自起矣 由仁義行自是良知天性生機流出不假
聞見安排行仁義者遵依仁義道理而行不由心生者
也一是生息於中一是襲取於外二者王覇聖凡之别
非安勉生熟之分也 聖人所不知不能即愚夫愚婦
[032-55b]
與知能行之事 心不在焉須知不在何處人言心要
在腔子裏心茍在腔子裏面則凡腔子之外可盡無心
耶夫心之本體静虛無物則為不放失無在而無不在
也若或一有所著馳於彼則不存於此有所在則有所
不在矣此之謂不在 古人好善惡惡皆在已身上做
工夫今人好善惡惡皆在人心作障礙 程子每見人
静坐便道善學善字當玩如云魯男善學柳下惠一般
學本不必静坐在始學麄心浮氣用以定氣凝神可也
[032-56a]
周子主静之説只指無欲而言非静坐也今人謬以静
坐養心失之逺矣 問欲致良知必須精察此心有無
色貨名利之私夾雜方是源頭潔浄曰此是以良知為
未足而以察私補之也良知有潔浄而無私不必加察
俱要認得良知真爾不認良知而務察其私其究能使
色貨名利之私一切禁遏而不得肆乎安望廓清之有
日哉 問閒思襍慮何以却之曰聖人之聖不必論此
心之生機頃刻不息所謂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是其神
[032-56b]
明不測自合如此若一槩盡欲無之必求至於杳然無
念非惟勢有不能即能之正所謂槁木死灰自絶其生
生不息之機而可乎但不必思閒慮襍徒自勞攘耳
一友覓有過言愧悔不樂曰莫煩惱前頭失處且喜樂
今日覺處此方是見在真工夫煩惱前頭失處尚在毁
譽上支持未復本體喜樂見在覺處則所過者化而真
體已呈露矣二者相去不亦逺乎 自古農工商賈業
雖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學孔門弟子三千而身通六藝
[032-57a]
者纔七十二其餘則皆無知鄙夫耳至秦滅學漢興惟
記誦古人遺經者起為經師更相授受於是指此學獨
為經生文士之業而千古聖人與人人共明共成之學
遂冺没而不傳矣天生我師崛起海濱慨然獨悟真宗
孔孟直指人心然後愚夫俗子不識一字之人皆知自
性自靈自完自足不假聞見不煩口耳而二千年不傳
之消息一朝復明矣
誠意問答歲在庚午春王正月芝蘭獨茂苔草争妍梴
[032-57b]
偶侍側一菴夫子起而歎曰格物之學已信於人人矣
誠意以心之主宰言不猶有疑之者乎梴曰豈特他人
疑之雖以梴之乆於門下者亦不能以釋然蓋以意
為心之所發則未發為心之本體心意有所分别而後
誠正不容混也先儒謂心如榖種意其所發之萌芽矣
乎師曰子知榖之萌芽已發者為意而不知未發之中
生生不息機莫容遏者獨不可謂之意乎 梴曰己發
之和即有未發之中者在亦嘗聞之矣然大學一書專
[032-58a]
在情上理㑹故好惡足以括之意之所在非好則惡意
不近於情耶師曰意近乎志即經文之所謂有定也行
者之北之南必須先有定主意定而後静且安則修身
矣 梴曰嘗與呉友三江論人之視聽言動莫非吾意
之所運視聽言動必以禮則亦莫非吾誠之所在也故
大學誠意即中庸誠身似於師説近之乎然以意近乎
志古者十五志於大學豈待格物之後而志始立耶師
曰志意原不相逺語錄嘗言之矣惟學貴知本誠身誠
[032-58b]
意固一也然不知誠意以修身為國家天下之本則則
身不止於至善而每蹈於危險之地矣身且不保而况
於保家保國保天下乎今人知格物反己之學而猶不
免於動氣責人者只為修身主意不誠如果真誠懇惻
凡有逆境惟知責己而不知責人是於感應不息上用
工不然斷港絶河棄交息逰而非聖人運世學矣 梴
曰言之至此心體洞然自知格致處事議事頗有究竟
而不容少有所混然以之處人亦然今聞師訓庶有所
[032-59a]
悔而改乎但感應不息上用功吾儒之所以異於二氏
者正在於此却當於心體上著力豈宜於效驗上較之
耶師曰心迹一而後知吾儒之妙非二氏可及也若人
情有感必應則恒人皆能處之矣惟感之而不應而吾
之所以感之者惟知自盡其分而不暇於責人望人而
後謂之學無止法為人父止於慈不當因其子之賢愚
而異愛為人子止於孝不當因其父之寛嚴而異敬君
臣朋友皆然一求諸身而無責人之妄念是之謂反身
[032-59b]
而誠樂莫大焉蓋反身則此心一而不二不二非誠乎樂即
此之謂自謙也 梴曰用力之方指示下愚當何所先
乎師曰誠意工夫全在慎獨獨即意也此惟吾心一㸃
生機而無一毫見聞情識利害所混故曰獨即中庸之
所謂不覩不聞也慎即戒謹恐懼 梴曰誠意之後正
心之功亦大段著力不得譬之行者之南立定主意必
期至南而止更無一毫牽引此誠也然至中途或有君
上之召或有父兄之命則又當變通而不容泥滯落於
[032-60a]
有所正心之功其不滯而已乎師曰不滯亦是但能決
定以修身立本為主意則自無念不必察私防欲心次
自然廣大傳曰心廣體胖其㫖深哉茍不由誠意自慊
而專務強正其心則是告子之學也烏足以語此 梴
曰論至於此學問雖有所受而體認則存乎人何前之
苦析經文而不求實用哉梴之所以疑而信信而疑者
蓋以世之主講者輒好異説以新聞見况朱子之學猶
未可以輕議也常讀章句因其所發釋明德實其所發
[032-60b]
釋誠意又考諸小註意是主張恁也然則朱子皆非歟
師曰朱子所註未為不是但後之學者遂分所發有善
惡二端殊不知格致之後有善而無惡若惡念己發而
後著力則猶恐有不及者矣 梴曰禁於未發之謂豫
發而後禁則扞格而不勝用力於未發者集義之君子
自慊者也用力於已發者襲取之小人見君子而後厭
然之類也吾人今日願為君子耶為小人耶當知所以
自辯也但意之所主果屬將發未發之間乎未發則不
[032-61a]
得謂意矣師曰未發已發不以時言且人心之靈原無
發之時當其發也必有寂然不動者以為之主乃意也
此我所以以意為心之主宰心為身之主宰也子姑無
言語求之久之自當有得門人李/梴記
 銓部林東城先生春
林春字子仁號東城泰州人家貧童子時傭於王氏王
氏見其慧使與子共學刻苦自勵嘉靖壬辰舉㑹試第
一除户部主事改禮部又改吏部請告歸起補郎中辛
[032-61b]
丑卒官年四十四先生師心齋而友龍溪當其始學日
以朱墨㸃記其動念臧否醇雜久之乃悟曰此治病於
標者也盍反其本乎自束髪至蓋棺未嘗一日不講學
雖在吏部不以熱官避嫌襆被宿寺觀與同志終夜刺
刺不休荆川曰子仁學幾二十年其膠解凍釋未知如
何然自同志中語質行者必歸之羲觀其論學工夫綿
密不渉安排不落睹聞明道之行所無事慈湖之不起
意庶幾近之心齋之門未之或先也
[032-62a]
林東城集自驗接人雖寛大不忙而中心亦自有梗自
省雖不敢隨俗計較而功名之念又不能忘故平時包
裹之喻至此乃見其真 近覺精神泄漏夢寐不清作
事應物時有氣不順暢辭不合序人有受之不堪我亦
悔之無及固知平時工夫不能實際以至如此然少知
檢察則又矜持不泰無與物同春之意於心不化已亦
不能容矣 心齋先生語鄙人云當官以來子以為順
事乎蓋未嘗自以為過也予曰然識有未盡勢有未能
[032-62b]
此則鄙人之過也夫子曰非是之謂也即舉乾卦六爻
譬作六臣鄙人者屬九四躍龍云也龍而躍求自試者
也故有許多責備之意形見之機若非自以為過而善
補之鮮有不得其禍者予曰兢兢業業不敢放過惟以
正自守不求人知不徇人意以正事之而已僅足支持
夫子言之於吾心有戚戚也夫子曰是亦足矣未知合
易而坦然行也使能知合易道不以為盡心不以為難
處實實落落以為補過更覺精神予豁然有悟乃知從
[032-63a]
仕之難今始見其易易也 為己之學不相假借無俟
旁求饑食渴飲由我而已何嘗與於人知不知哉惟其
為己之間又知已非我所得私亦有私之不可得者如
善與人同舍己從人之類乃為真切何計人已之分耶
 道理無窮工夫不息望道未見聖人之心其道體本
如是也使真有所得而守之將無所事於守矣惟聖人無
所事守吾人尚有待於守也所謂不俟造作不必假借者如
目自能視視之而已豈待加視而後明耳自能聽聽之
[032-63b]
而已豈待加聽而後聰心自能思思之而已豈待加思
而後睿哉神明無待於外求直養自復其本體通乎晝
夜之道而知者也近世學者不信本心具足惟於心外
尋求聰明自用者失其本心修補粧綴者滯其實用久
而忘返習以為常反曰學專在是真有孤聖門精一之
㫖矣 靜中體認吾人日用間意念起時無纎毫私見
便是静便是制外也未發氣象此亦可觀非養至冥冥
寞寞始可言静 明覺即戒懼亦是工夫亦是本體初
[032-64a]
無所異必戒懼而後明覺則明覺時誰明覺也 環溪
主静静而無静可也否則打帖久而氣魄弱某人主動
動而無動可也否則發散久而神識淺人心平日固
有紛擾習染時心少不省察則逐逐相隨牽引無已或
茫茫蕩蕩不知所極惟著察此念虛明在中舉無所著
及事一觸從而應之不見其有不以為功久則自以為
是者或自見其非假之外者亦自得於内真如冲漠無
朕萬象森然 文王望道未見此正心無私處茍有見
[032-64b]
而為之不免比合牽引落於聞見雖公亦私也所謂當
理者心外無理理外無事事外無仁即心是理即理是
事即事是仁一而已矣故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既
為一體則物之是非善惡如體之疾痛疴癢無不自知
何理可當何心可私一見決矣 近見此心無一物可
見亦無工夫可著只如此平等做去一歩一歩一事一
事自有條理自有不容己處無許多智識計較如天之
廣大高明其間之生生化化者自不費手段也 心果
[032-65a]
無事百體自舒雖造次顚沛亦自裕如不見有事如此
則神完知藏自能應事亦自無不照者故真學不於照
上論真惟於無照上致決果是無照即是真體耳自能
聽目自能明心自能照何假纎毫氣力哉 今為學者
但於事事物物上起念如何作用乃是工夫據其自信
亦曰用功証之於易亦曰研幾即是致知即是聖人矣
不知此正生死之關誠偽之辨不可不察道無方體亦
何形象故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此便是道便是
[032-65b]
工夫有不待人之用心而始凑合以此加彼云也 求
仁之功非認意見以為是則從遷就以為宜恐無思無
為之體未能合一惟於一體求之果無見於人過而恐
我愛之未深果無見於己是而恐躬行之未當兢兢業
業日改月化以求一體之無私不計衆心之何若如此而
己 日來工夫惟於平等上實際做去更不加減分毫
著纎毫氣力使精藏氣定智發心安若無所事事者蓋
無道之可見亦無學之可名不求見解只依本色人雖
[032-66a]
不知吾自知之人雖不信吾自信之而已 自心自信
當下即得清明隨事自能泛應故曰清明在躬志氣如
神言本心俱足萬化流行也後世學術只為自信不及
苦心小而事大幾微之善不足以應之取益於傳記之
言比擬於變通之跡事有近似者引之而强合道無方
體者執之而等倫縱能凑合成章不免神氣消索物既
不親我亦不化終與道為二也 人心無迹何處著念
感而遂通此乃真念故曰不必動念也使有念可動則
[032-66b]
未應之先念在何處既應之後念又何生寂然不動而
已矣學者習染之深以著意為真切不知自喪其真以
比擬為用功不知自迷其性 道本無體亦不可見茍
以有心而求終是有生有死有起有滅惟悟本來原無
一物凡今日之聞見聰明皆障蔽之實況於世情物欲
又其甚者乎
 
 明儒學案卷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