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f0045 望溪集-清-方苞 (WYG)





   左忠毅公逸事
先君子嘗言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
寒従數騎岀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
公閲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户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
[004-1b]
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巻即面署第一召
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厰獄史朝夕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僕
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
謀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鑱為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
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
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
[004-2a]
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
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
去無俟姦人搆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
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
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
沒蘄黄潛桐間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禦每有警輒數
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令
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鼔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
[004-2b]
裳甲上氷霜迸落鏗然有聲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恐
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左
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余宗老塗山左
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云
  髙陽孫文正逸事
杜先生岕嘗言歸安茅止生習於髙陽孫少師道公天
啟二年以大學士經略薊遼置酒别親賔會者百人有客
中坐前席而言曰公之出始吾為國慶而今重有憂封
[004-3a]
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備物自奉人莫之非如不能
雖毁身家責難逭况儉觳乎吾見客食皆鑿而公獨飯
粗飾小名以鎮物非所以負天下之重也公揖而謝
先生誨我甚當然非敢以為名也好衣甘食吾為秀才
時固不厭自成進士釋褐而歸念此身已不為已有而
朝廷多故烽火日駭恐一旦肩事任非忍饑勞不能以
身率衆自是不敢適口體强自朂厲以至於今十有九
年矣嗚呼公之氣折逆奄明周萬事合智謀忠勇之士
[004-3b]
以盡其材用危困瘡痍之卒以致其武唐宋名賢中猶
有倫比至於誠能動物所糾所斥退無怨言叛將逺人
咸喻其志而革心無貳則自漢諸葛武侯而後規模氣
象惟公有焉是乃克己省身憂民體國之實心自然而
愾乎天下者非躬豪傑之才而概乎有聞於聖人之道
孰能與於此然惟二三執政與中樞邊境事同一體
人實不能容易曰信及豚魚媢嫉之臣乃不若豚魚之
可格可不懼哉
[004-4a]
  石齋黄公逸事
黄岡杜蒼略先生客金陵習明季諸前輩遺事嘗言崇
禎某年余中丞集生與譚友夏結社金陵適石齋黄公
來遊與訂交意頗洽黄公造次必於禮法諸公心嚮之
而苦其拘也思試之妓顧氏國色也聰慧通書史撫節
按歌見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觴黄公於余氏園使
顧佐酒公意色無忤諸公更勸酬劇飲大醉送公卧特
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顧盡弛䙝衣隨鍵户諸公伺焉
[004-4b]
公驚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薦而命顧以茵卧茵厚且狭不可轉乃使就寢顧遂暱近公公徐曰無用爾側
身内向息數十轉即酣寢漏下四鼔覺轉面向外顧佯
寐無覺而以體傍公俄頃公酣寢如初詰旦顧出具言
其狀且曰公等為名士賦詩飲酒是樂而已矣為聖為
佛成忠成孝終歸黄公及明亡公縶於金陵在獄日誦
尚書周易數月貌加豐正命之前夕有老僕持鍼線向
公而泣曰是我侍主之終事也公曰吾正而斃是為考
[004-5a]
終汝何哀故人持酒肉與訣飲啖如平時酣寢達旦起
盥潄更衣謂僕某曰曩某以巻索書吾既許之言不可
曠也和墨伸紙作小楷次行書幅甚長乃以大字竟之
加印章始出就刑其巻藏金陵某家顧氏自接公時自懟無何歸某官李自成破京師謂其夫能死我先就縊
夫不能用語在縉紳間一時以為美談焉
  書孫文正傳後
當明之將亡其事最傎者莫若殺袁崇煥與置公閒地
[004-5b]
然間諜之言當其時迹猶難辨也莊烈愍帝嗣位之二
年公自家起受命危難中復已失之畿甸定將傾之宗
社其才不世出而憂國忘身帝所親見也及闗門靖前
寧收屯營立軍民始有固志而内蔽於奸僉緩餉愆期
以掣公之手足外則政權不一分操割裂以亂公之成
謀至大凌覆敗按其末則失律喪師者邱禾嘉也循其
本則敗謀速禍乃撤班軍改成命主議之廷臣不明徴
罪之有無乃以無識者追咎築城而聽公引退廢棄八
[004-6a]
年不咨一語卒使巷戰力屈闔門就死此天下所嘆息
痛恨不能為帝解者蓋方是時周延儒温體仁已深結
帝知而得事柄矣二人皆忠賢餘黨也自忠賢時已誣
公欲興晉陽之甲而公之再用再罷以至於死實與二
人之秉國相始終延儒之獨對體仁之密揭所以搆公
於冥昧之中者豈可測哉觀公始至召對平臺帝親以
京城相屬越日而出公於通則羣邪之側目於公而携
公於帝者其術蓋多變矣公既死帝嗟悼命優恤當國
[004-6b]
者猶忌其義烈而多方以格之况生時懼公功成而位
居已上者乎而為所蔽壅者乃憂勤恭儉明察之君嗚
呼此立政所以畏憸人也
  書盧象晉傳後
宜興盧豪然備録家傳乞言於余余告之曰正史既具
外此皆贅言矣及觀其祖象晉請效死邊外而當軸者
始欲致罰卒擯絶之竊嘆鄙夫之階禍多端而媢疾其
尤烈者也不惟才徳勲庸出已之上必不能容即未達
[004-7a]
之士少見鋒頴即防其異日之難馴而預遏焉不惟國
之安危民之死生萬世之詬厲絶不以概於心即情見
勢屈而身罹禍殃亦有所不暇計也明之亡始於孫髙
陽之退休成於盧忠烈之死敗沮髙陽者惟知髙陽不
退已不能為之下而不思髙陽既退國家社稷之事已
不能支擠忠烈者惟知置之死地援絶身亡然後私議
可行而不思忠烈既亡中原土崩之勢已莫能馭當是
時國事孔急凡求自試於師中者無不立應而獨於象
[004-7b]
晉難之徒以忠烈之故耳嗚呼方莊烈愍帝嗣位之初
首誅逆奄非不欲廣求忠良破奸憸之結習而所委心
者則周延儒温體仁每摧抑忠良以曲庇之逮延儒誅
體仁罷國勢已不可為矣而繼起者復祖其故智嫉賢
庇黨以覆邦家鄙夫之轍迹自古皆然無足深怪所可
惜者以聰明剛毅之君獨蔽惑於媢疾之臣身死國亡
而不寤豈非天哉嗟乎不平其心者師尹也而家父以
究王訩傳者推之曰辟則為天下僇有國者可不慎乎
[004-8a]
  明禹州兵備道李公城守死事狀
崇禎十四年冬十有二月流賊冦禹州兵備道李公乗
雲到官始二十四日按籍閲軍伍半虛守禦具一無藉
知州事某請迎降公怒斥之曰此吾死所也召士民激
以大義共登陴賊死傷甚衆城破公率衆巷戰猶手刃
十數人力屈被執方是時河南守令多望風降伏獨禹
州士民殊死戰賊入下令屠城公奮呼謂賊曰城守吾
事也吾令衆守城不敢不守猶汝令衆攻城不敢不攻
[004-8b]
民何罪獨吾一身當任汝殘殺耳賊意解收屠城令因欲屈公公憤罵不屈乃立公為質而聚射之徴死猶寸
磔焉公初至禹時徽王支屬在禹者凡十七家公議徴
土人訓練而資餉於宗藩知州事某持之宗藩莫應及
城破十七家無一脱者知州事某叩首乞哀於賊公
忽奮起以足跐其面曰汝負國勦民尚思向狗彘求活
耶賊既去士民收骸骨棺歛建祠私諡忠烈春秋時祀
與公同難者駐防千總張某吏目周某州人候選州同
[004-9a]
知余全生遙授訓導趙日躋太學生侯九韶庠生周鳴
岐李儀化田種玉陳懋能皆配享公磔於州城外西南
隅大路旁槐樹下其樹至今存故老過之猶或為欷歔
流涕云公既殁八十年夏峰孫徴君曾孫用禎為州學
徴於禹人而屬余為之狀康熙六十年五月朔日望
溪方苞述
  書涇陽王僉事家傳後
國之將興其時非無姦憸隂賊之臣也政教方明而賢
[004-9b]
者持其樞柄則務自矯革以取所求或伏抑而不敢逞
國之將亡姦憸隂賊之臣必巧遘機會以當主心而賢
人君子少得事任常有物焉以敗之若是者豈人之所
能為哉涇陽王僉事徵當明崇禎朝以邊才由司理擢
按察司僉事監登萊軍未閲月軍變落職歸田里甲申
三月聞懐宗愍帝殉社稷七日不食死公少時即慕諸
葛武侯演八陣圖倣木牛流馬制械器皆可試用其家
居見流賊猖獗倡築魯橋城以保涇原鄉人賴之曩令
[004-10a]
監軍登萊得期月之暇撫循士大夫則兇弁無從煽亂
而公之才實可顯見矣乃方起遽踣持國論者不信罪
之有無而輕棄之此可為流涕者矣然公之功能猶未
著也孫髙陽久鎮邊關功在社稷而廢棄八年卒使城
破巷戰闔門就死其所遇乃憂勤恭儉之君親見其困
於逆閹又賴其力以收畿疆紓國難而終奪於姦憸豈
非天哉少師為諸生時即徒步歴諸邊以天下為己任
蓋其始也不以事任之不屬而弛其憂其終也不以事
[004-10b]
任之不屬而讓其死是則諸君子所自為正而不聴命
於天者夫
  書潘允慎家傳後
辛未九月二十一日日將暮檢架上散佚見濟寧諸生
潘允慎家傳載其衝擊流㓂脫祖母死地奮身蹈火出
兄於燔薪匝屋長吁夜参半不能寐蓋惟明之亡事與
古異君非有凉徳也朝非有暴政也衆非有離心也無
食無兵池湮城圮梟張之賊勢如猛火而守令學官奮
[004-11a]
死守禦殺身殘家而不悔者無地無之薦紳士民廟哭
巷戰户號人厲併命於鋒鏑者無地無之其如允慎之
保身與親泰然而無患者千百中無十一也蓋至懐宗
愍帝嗣位而累世之忠良已盡於逆閹之斵喪矣其未
罹門户之禍如孫髙陽盧義興孫雁門諸公復危死於
奸僉之擠陷故自周延儒温體仁得君以後凡内服大
僚外秉節鉞久安而無患者皆巧佞奸欺庸鄙忍心之
人也社稷之傾危生民之禍亂漠然不以關其慮而朋
[004-11b]
謀私計諂附權要惟恐失意於㡬微武夫則無小無大
皆痛心於文臣之節制言路之紛糾轉以養賊脅上為
自安之計是以人主孤立於上蒸黎糜沸於下土崩魚
爛一潰而不可收豈非天命遐終故多生亡國之材使
恣於民上而剛正憂勤恭儉之君亦隂奪其鑒使嗜奸
人之疾味以至於敗國殞身而不寤與嗚呼此又自古
亡國轍迹之一變也
  書熊氏家傳後
[004-12a]
周官之法國有大事諸子帥國子而致於太子以守王
宫掌固頒守政於士庻子以帥衆庻蓋惟士明於義理
能為衆庻之倡雖至危死而志不可奪也明之末造流
賊横發於中原延蔓海隅其以諸生捍衛鄉里而破家
亡身殘其支體者荒陬小邑必有數人焉蓋不經亂亡
變故不知古聖人制法之心凡事皆然而兹尤其顯見
者矣余遊四方所至長老各有述而語在縉紳間者惟
睢州湯潛庵先生之母流賊破睢州罵/賊賊怒攴解之閩中鄭侍郎重
[004-12b]
之父父字華振聞變自山莊挈其妻入/城守禦城破登樓舉火並自焚死然鄭父之義不
若湯母之逺聞因是歎死者之義聲又以子孫為顯晦
然於視死如歸之義則固無加損也自張獻忠出沒楚
蜀江西冦亂至
國初未已每有警城邑士民争竄山澤熊孔敷者新昌
諸生也城將陷獨不肯避其子迎龍使家人以母出而
獨身侍父俄而賊至孔敷端坐不起賊怒手刃之迎龍
以身蔽左額受刃目睛綴眶外仆地告哀不已乃免其
[004-13a]
父南豐梁質人作傳以傳其事其曾孫暉吉於余為道
義交以余衰病必欲其祖見於余文乃告之曰吾聞善
人必有後今子之志行端直是乃祖之義心孝徳有以
開之也然書傳所記祖若父之令名每賴後之人而章
徹子果能比跡於湯公則奕世以下猶將溯源於髙曾
而有所興起焉又何藉於余言既以語之因為書於傳

  書曹太學傳後
[004-13b]
歙縣曹晉袁持其祖太學君家傳索余文其傳亡友王
崑繩所作也太學君以義俠著於鄉而尤為薦紳所傳
述者則其邑給事中方有度浮梁御史黄龍光忤逆奄
魏忠賢被逮君厚賂緹騎邀至家留一日為經紀家事
方逆奄之熾也在位諸賢既以身殉國而一時士君子
及閭閻之義民號呼感憤與諸賢相攀援而不避其禍
者大不異於東漢之末也當是時上之政刑雖傎而下
之禮俗可不謂盛矣哉蓋一代之風教常視乎開國之
[004-14a]
君漢光武不敢以仕屈嚴光而明祖之歸蔡子英於擴
廓也縱敵國之謀臣而不忍傷其義即是二者固足以
振一代之士氣而使之不茍於自待矣然二君之能此
則有本焉光武微時嘗従師受經而明祖所致諸儒實
承朱子之學所以啓沃其心而使知風教之為重也素
矣是以經師之傳莫盛於東漢而朱子之傳注專行於
明其漸摩既深故及其衰也政亂於上而義明於下士
氣之奮揚雖鈇鉞鼎鑊之威莫之能奪也嗚呼所以致
[004-14b]
此者豈易言哉有國者之勵其士民與有家者之化其
子姓一也晉袁之交余經患難而彌篤而其父右軍急
兄弟之難有古烈士風吾見太學君之澤被於再世矣
其行誼之詳則見於崑繩之文而無為更舉也
  跋石齋黄公手札
公與寳應喬侍御手札十有四其十有二皆短札乃崇
禎十五年自戍所復召入都晨夕往復語也長言者二
時則引疾南還越中諸賢築學舎留公講問而侍御適
[004-15a]
為巡按一答其始至通問之書一將以使事反命而特
致之考公之事莊烈愍帝陳言對命無一不與帝心相
違二三執政祖魏忠賢故智力排異已公三進三逐廷
杖八十移獄鎮撫司考掠者四一朝而脫囚籍則於政
事之得失君子小人之消長凡有見聞無不與同心者
思所以挽正及引身以退匿迹於嵁巗深谷之中而民
生之苦病吏治之煩苛軍事之失圖柄臣之誤主身在
局外猶責其友以必言而冀君之一寤蓋君子所性根
[004-15b]
於心而不能自已者如此嗚呼莊烈愍帝嗣位於國勢
傾危之日一時忠良雖觸忤憎惡偶有感發未嘗不幡
然易慮而親之任之也然卒之如公如念臺劉公志在
竭忠而窮於効忠之無路如孫文正如盧忠烈志在奮
死而扼於投死之非時皆由媢疾之臣相繼而居腹
心之地其術百變能使東西易面人主自為轉移而不
覺耳如而夫者不能放流乃與之朝夕深言於帷幄雖
當平世猶不能無生亂階况屯難已成之後乎聖人繋
[004-16a]
易謂難之解驗在小人之退而於五發之位乎天位者
可不服念哉
  記百川先生遺言
先兄百川先生曰處士則有虚聲鄉鄰親戚則有私毁
譽若民之於上利害切身不謀而同故吏自一命以上
名不虚作人不可以好名相疑已不可怙過而謂民言
不當有合葬其父母及前母者以位次問先生曰神道
尚右而程朱所言皆尚左朱子𦵏其妻存東畔一位則
[004-16b]
尚左明矣若三柩同葬依古禮則父當中前母右繼母
左如尊左則父當中而左右易位若父與前母既𦵏父
左則新祔者次於右父右則新祔者次於左又曰周禮
大司樂有享先妣之樂在享先祖之前故鄭康成謂周
以后稷為祖而姜嫄無所配是以特立廟祭之謂之閟
宫斯干之詩曰似續妣祖箋曰妣先妣姜嫄也商頌亦
溯源於有娀皆諸侯不敢祖天子之義以是推之庻子
於生母當别葬韓魏公葬生母胡氏柩退嫡母尺許趙
[004-17a]
炳族葬圖説引以為據非古也
  答問
兄子道永重修南郊漢前將軍闗公廟問曰自書傳以
来至忠大勇英畧蓋世且卓見聖人之道而死於非命
者莫過於公與岳忠武故浩然之氣長震動乎萬世之
人心然公之廟無地無之而忠武之祠則連州比郡或
無一二又公之神常若充滿徧布於宇宙而時見其精
爽其大者示威於戰陣其小者凡有禱問其應如響而
[004-17b]
忠武無是也是有説與余應之曰自周衰戰國諸君糜
爛其民至暴秦而生民之類幾盡矣漢髙祖出之於水
火之中治尚寛大有天下者垂四百年自武帝而外桓
靈以前雖有庸君患不及民民之思漢也深則激於公
之忠義者切又東漢之末士大夫多明於義理而重名
節故諸葛武侯遺書搜録而表章之者乃晉氏也其書
所謂賊即時君之祖宗以是觀之則公遇難時魏呉之
士民羣聚而祠之其君臣必見為當然故震動宇宙而
[004-18a]
結聚於人心者深固而光昭忠武為秦檜所戕身死而
檜之餘恨猶未解吏民畏檜之威直至檜死乃敢訟言
忠武之寃孝宗朝始得立祠於鄂而屢世相臣奸庸相
繼多主和議偷安以保妻子大率與檜同心故忠武之
義氣雖不沒於人心而祠祀則寥寥焉此事勢之自然
於二公無加損也夫神者依人而行舉億兆人之精神
皆專嚮於公則公之神自隨地而監照之忠武即間有
祠祀未有禱禳祈報者則其神何由與之相應而有所
[004-18b]
徵騐哉昔孔子夢見周公不聞堯舜文武並見於夢
則神明之感通由於生人精神之結聚明矣故凡禱
祈於公行汙而所問之事非正者簽辭多不應以其精
神不足以相感召也既以告道永因思此義亦宜存天
壤間乃筆之
  書王氏三烈女傳後
三烈女傳金壇王若霖志其世父之女二及族姊同時
死土賊倪文炳事也明將亡中原楚蜀已盡燬於流㓂
[004-19a]
及愍皇帝殉社稷東南盜賊蜂起長老所傳女子自投
於水火及罵賊而斃於鋒刃者不可勝數女教之盛前
古所未有也蓋自髙皇帝定六宫之禮盡革前代昭儀
充華美人諸號而皆以徳命帝室之女不得再適著於
令典而愍皇帝之殉社稷也后實先之禮教之所漸摩
志氣之所感動蓋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竊嘗歎自古
亂亡之釁不過數端或以權姦或以女寵或以宦寺其
造亂者不過數人或竟得保其首領以殁而使天下忠
[004-19b]
臣義士孝子悌弟貞婦烈女無罪而併命於水火盜賊
之間且身死而名傳者千百中無十一焉豈非造物之
不能無憾者哉雖然人之生也莫不有死其能順性命
之理而死者是得全其所受於天者也若晉羊皇后之
富貴康寧雖愚夫豎子皆知為不幸則如三烈女者雖
謂之考終可也用此言之雖與三烈女之死同而泯滅
無聞者亦可以無恨而有或知之則不忍聽其無傳者
吾黨之義也
[004-20a]
  書孝婦魏氏詩後
古者婦於舅姑服期先王稱情以立文所以責其實也
婦之愛舅姑不若子之愛其父母天也茍致愛之實婦
常得子之半不失為孝婦古之時女教修明婦於舅姑
内誠則存乎其人而無敢顯為悖者蓋入室而盥饋以
明婦順三月而後反馬示不當於舅姑而遂逐也終其
身榮辱去留皆視其事舅姑之善否而夫之宜不宜不
與焉惟大為之坊此其所以犯者少也近世士大夫百
[004-20b]
行不怍而獨以出妻為醜閭閻化之由是婦行放佚而
無所忌其於舅姑以貌相承而無勃谿之聲者十室無
二三焉况責以誠孝與婦以類己者多而自證子以習
非者衆而相安百行之衰人道之所以不立皆由於此
廣昌何某妻魏氏刲肱求療其姑㡬死其事雖人子為
之亦為過禮而非篤於愛者不能以天下婦順之不修
非絶特之行不足以振之則魏氏之事豈可使無傳與
抑吾觀節孝之過中者自漢以降始有之三代之盛未
[004-21a]
之前聞也豈至性反不若後人之篤與蓋道教明而人
皆知夫義之所止也後世人道衰薄天地之性有所壅
遏不流其欝而鍾於一二人者往往發為絶特之行而
不必軌於中道然用以矯枉扶衰則固不可得而議也
魏氏之舅官京師士大夫多為詩歌以美之余因發此
義以質後之人
  書直𨽻新安張烈婦荆氏行實後
往年或以烈婦荆氏行實視余其兄公張侍御天池所
[004-21b]
述也義烈動家人衆視其雉經不敢曲止及見侍御叩
烈婦平生則其佐夫以養母也凡八年而家人不聞其
聲諸嫂皆愛焉其死也嗣子灼幼孩號踊如不欲生嗚
呼柔順者婦人之正也而昔者聖人之繋易也以陽剛
為女徳之賢余嘗見將死而信其婦之必身殉者曰婦
性剛既有成言矣余前知其戾忍而非剛也既而晩節
末路乃有不可道者蓋剛者天徳也天地之氣藹然而
温和者為陽惨然而凛慄者為隂凡婦人之順於舅姑
[004-22a]
宜於家人慈於子姓者皆陽明之發也故其變也激而
為義烈其勃谿於舅姑傲狠於娣娰殘刻於僕婢者皆
隂慝之作也故其變也忍為邪惡而不慙夫坤隂之純
也順極而健涵焉故其象為馬其用為永貞而象傳掲
之曰大終余始入京師見宛平張氏女未嫁而死其夫
又其後則長白官爾佳氏飲藥與夫同命聞之審者則
清澗白氏夫死夜自經有氣起室中白如長虹與荆氏
而四矣婦之殉夫辭事多同故於白氏無紀焉兹以與
[004-22b]
侍御交具得荆氏之性行而因以悟聖人繫易之由故
總所聞見而並論之以明彰女教且使為人夫者監此
以考婦徳而無所蔽
  書萬烈婦某氏事
烈婦某氏江東巨室婢也妻僕萬某早寡守貞二十年
年四十餘會其主以事當與妻謫戍妻泣而謂烈婦曰
汝無子女單獨一身能充解脱我俾幼稚有依吾子孫
當世祀汝且汝少長吾家主父年七十矣猶汝父也汝
[004-23a]
何嫌烈婦曰雖然非禮也固請既而曰吾之生贅也亦無不可但自當官充解後陸行必異車水行必異舟逆
旅必異室抵戍之日吾有以自處矣既行至中途其主
忽戲曰汝為吾妻官作之合矣而不同寢處可乎烈婦
曰吾以主為父父何所不得老婦人而忍出此言察其
主意不悛越日夜中自經死聞者莫不流涕皆曰烈婦
之志足悲矣而其初之義則未審焉其諸荀文若之儔
與方子曰操之心途之人皆知之文若為之謀主以固
[004-23b]
其操柄文若死而操之惡已成矣是猶共剽而終以不
取分為義也若烈婦之主身在縲紲垂死之年而忍為
大惡則豈烈婦所及料哉烈婦之行也早以死自處矣
不得已乃中道而潔其身蓋自信其泥而不滓者也豈可使與文若同名而不辨哉
  為秦門髙貞女舉本
貞女吾師大理宛平公同産弟頤侯次女也許嫁
秦氏子文照舅姑前殁雍正五年春正月文照死貞女
[004-24a]
請衰絰歸秦氏代夫承重事祖姑其父大駭招余陳禮
經以喻之志不移遂以二月朔歸秦氏時年二十有二
其舅之側室李氏感焉誓守節與貞女同卧起於今六
年矣大理兄弟三人惟季有子大理卒家散季又卒其
子流滯新樂及頤侯卒繼室暨幼女貧不能自存貞女
父黨無一人可倚而其夫之叔父子正持手而食養母
畜妻子旁及兄之側室子婦力不能支余嵗時過秦氏見貞女敝衣菜色或冬無棉而意色常和以安嗚呼天
[004-24b]
屬之情秉彝之性惟遘閔凶備危苦而後庻一見之如
貞女之守志李氏之慕義子正之窶艱而不棄其親皆
人紀所賴以維繫也恨余力不足以振之乃告於友朋
及大理之知舊姻親各出其力為舉本付里中士大夫
重然諾者主子貸為貞女衣裳綫纊之費終則棺歛焉
傳曰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若貞女其殆庻幾無負於
所受者歟敬而恤之豈惟大理之親舊生徒義不可以
茍止哉
[004-25a]
  書髙密單生追述考妣遺事後
乾隆六年季春余以兄子之喪病不能興單生作哲緘
致其所述考妣遺事起視之氣結不能終篇念幼隨先君子播遷隠閔先兄毖余曰此二親之窮於命也而於
我與若之身心則大有造焉在昔堯舜禹湯文武周公
皆遭父子君臣兄弟之變而孔孟亦少孤蓋惟遭變然
後可以見其極故使聖人身之以為萬世之標準焉當
吾之世志行越衆者三人睢州湯潛庵之母為流賊所
[004-25b]
膊闗西李中孚之父糜爛於戰塲博野顔習齋父流亡
母改適匍匐萬里始得父墓見異母之妹招魂而歸蓋
功利嗜欲薰鑠流毒於人心者深且固矣非猛藥惡石
不足以攻除故三君子以此各成其艱苦傑特之行生
之考妣羇窮不異於吾親而皆早世則視余更酷矣生
無兄弟自今以徃即速致要津贏資聚以為妻子之光
榮可矣欲雞豚之逮親可再得乎惟徳惟義是謂顯揚
然則生之所以自處於兹可早定矣君子之為學也深
[004-26a]
其功識猶患淺抗其志行猶患卑必能志七聖人之道
然後可繼三君子之行毋若余之負所命於兄而混混
以沒世也
  吕九儀妻夏氏
婦人居常而早寡者無死道也夫不以良死則義可死
而堂有舅姑室有子或已之父母篤老而無兄弟則其
死也雖當於義而傷於恩蕪湖吕九儀死於仇其妻夏
氏將死之姑止之踰年仇抵死如法夏氏遂修舊業持
[004-26b]
門户於今二十年姑既殁二子受室而成家矣其始之
欲就死也義終則不愆於義亦不傷於恩故夏氏之生
也賢其死也
 
 
 
 
 望溪集巻四


[005-1a]
欽定四庫全書
 望溪集巻五
          翰林院侍講銜方苞撰
 書
  與閻百詩
昨所論孔子殁子張欲師有若而記載子張死曽子有
母之喪則曽子問一篇皆母在時所講問可正子瞻所
譏於程子之誤宜筆於書至病程朱刪易經字則不敢
[005-1b]
不多為反覆蓋專易經字者漢儒之病也程朱所刪易
甚少而皆依於理僕每見周秦以前古書字形與聲近
則衆書所傳多異即一書諸本中亦有增損改易竊歎
古書不可通者多以字訛而人莫能辨也如商書自周
有終酒誥爾尚克羞耉惟君解者支離牽合終不可通
若君與周互易則其義不待詁而明矣蓋篆體二字本
形似也韓退之羅池廟詩乃此方之人惟侯是非按其
前後辭意昭然明白而此以形訛北惟以聲訛為子瞻
[005-2a]
不能辨又自為之説而大書深刻焉則其讀書觀理之
不詳可見矣莊子外篇舜將死真冷禹曰不易為遺令
得乎史記封禪書至梁父矣而徳不洽謂梁父非衍可
乎僕嘗自恨寡陋見古書字訛無所證據而不敢擅易
願得博極羣書者以正之故欲化足下之成心而求助
焉非敢以辯翹明惟足下鑒之
  與孫以寧
昔歸震川嘗自恨足跡不出里閈所見聞無竒節偉行
[005-2b]
可紀承命為徴君作傳此吾文所託以増重也敢不竭
其愚心所示羣賢論述皆未得體要蓋其大致不越三
端或詳講學宗指及師友淵源或條舉平生義俠之迹
或盛稱門牆廣大海内嚮仰者多此三者皆徴君之末
迹也三者詳而徴君之志事隠矣古之晰於文律者所
載之事必與其人之規模相稱太史公傳陸賈其分奴
婢裝資瑣瑣者皆載焉若蕭曹世家而條舉其治績則
文字雖增十倍不可得而備矣故嘗見義於留侯世家
[005-3a]
曰留侯所從容與上言天下事甚衆非天下所以存亡
故不著此明示後世綴文之士以虚實詳略之權度也
宋元諸史若市肆簿籍使覽者不能終篇坐此義不講
耳徴君義俠舍楊左之事皆鄉曲自好者所能勉也其
門牆廣大乃度時揣已不敢如孔孟之拒孺悲夷之非
得已也至論學則為書甚具故並弗採著於傳中而虚
言其大略昔歐陽公作尹師魯墓誌至以文自辨而退
之之誌李元賔至今有疑其太略者夫元賔年不及三
[005-3b]
十其徳未成業未著而銘辭有曰才髙乎當世而行出
乎古人則外此尚安有可言者乎僕此傳出必有病其
太略者不知往者羣賢所述惟務徴實故事愈詳而義
愈陿今詳者略實者虚而徵君所藴蓄轉似可得之意
言之外他日載之家乘達於史官慎毋以彼而易此惟
足下的然昭晰無惑於羣言是徴君之所賴也於僕之
文無加損焉如别有欲商論者則明以喻之
  答友
[005-4a]
來示乞賢尊表誌或家傳賢尊事迹著見者惟以某事
屈廷議宜别記其事而以本議附焉傳誌非所宜也蓋
諸體之文各有義法表誌尺幅甚狹而詳載本議則臃
腫而不中繩墨若約略翦截俾情事不詳則後之人無
所取鑒而當日忘身家以排廷議之義亦不可得而見
矣國語齊姜語晉公子重耳凡數百言而春秋傳以兩
言代之蓋一國之語可詳也傳春秋總重耳出亡之迹
而獨詳於此則義無取今試以姜語備入傳中其前後
[005-4b]
尚能自運掉乎世傳國語亦邱明所述觀此可得其營
度為文之意也家傳非古也必阨窮隠約國史所不列
文章之士乃私録而傳之獨宋范文正公范蜀公有家
傳而為之者張唐英司馬温公耳此兩人故非文家於
文律或未審若八家則無為達官私立傳者韓退之傳
陸贄陽城載順宗實録順宗在位未踰年而以贄與城
之傳附焉非所安也而退之以附焉者以附實録之不
安尚不若入私集之必不可也以是裁之必别記其事
[005-5a]
具載羣議以俟史氏之採擇於義法乃安凡此類唐宋
雜家多不講有明諸公亦習而不察足下審思而詳論
之則知非僕之臆説也
  與翁止園
苞白止園足下僕晩交得吾子心目間未嘗敢以今人
相視及遘禍所以憫其顛危開以理義者皆不背於所
期是吾子所以交僕之道巳至也有疑焉而不以問則
於吾子之交為不稱故敢暴其愚心近聞吾子與親戚
[005-5b]
以錐刀生隙嘖有煩言布流朋齒雖告者同辭僕堅然
信其無有然蘇子有言人必貪財也而後人疑其盜必
好色也而後人疑其淫母吾子之夙昔尚有不能大信
於彼人者乎僕往在京師見時輩有公為媟嬻者青陽
徐詒孫曰若無害彼不知其不善而為之也吾儕有此
則天厭之矣昔叔孫豹以庚宗之宿致餒死叔向娶於
巫臣氏而滅其宗蓋修飭之君子不獨人責之天亦責
之詒孫之言可謂究知天人之故者也僕自遘禍永思
[005-6a]
前愆其惡之形於聲動於事者無㡬也而遂至此極者
既將以士君子為祈嚮而幽獨中時不能自灑濯故為
鬼神所不宥吾子髙行清徳豈惟信於朋友雖鄉里間
愚無知者猶歎羡焉然則子之行身其慎矣哉僕又聞
古人之有朋友其患難而相急通顯而相致皆末務也
察其本義蓋以勸善規過為先僕自與人交雖素相親
信者苟一行此必造怒而逢尤僕每以自傷然未敢以
忖吾子於前所聞既信吾子之必不然於後所陳又信
[005-6b]
吾子必心知其然是以敢悉布之
  與李剛主書
九月中自塞上歸附書相問而息耗久不至仲冬望後
二日或致函封發之則太夫人行述也呼兒章讀之篇
終而郎君長人之狀附焉驚痛不能夕食太夫人耄而
考終在仁孝者猶難為懐况重以長人之夭枉乎此子
天民之秀非獨李氏所恃賴也僕不能自解豈能為吾
兄解然有區區而欲言者言之則非其時而重傷吾兄
[005-7a]
之意不言則於交友之道為不忠是以敢終布之易曰
洊雷震君子以恐懼修省僕平生所遭骨□閔凶殆人
理所無悲憂危蹙中每自念性資迫隘語言輕肆與不
祥之氣實有相感召之理以吾兄之徳行醇懿而衰暮
罹此語天之道有不當然者竊疑吾兄承習齋顔氏之
學著書多訾謷朱子習齋之自異於朱子者不過諸經
義疏與設教之條目耳性命倫常之大原豈有二哉此
如張夏論交曽言議禮各持所見而不害其並為孔子
[005-7b]
之徒也安用相詆訾哉記曰人者天地之心孔孟以後
心與天地相似而足稱斯言者舍程朱而誰與若毁其
道是謂𢦤天地之心其為天之所不祐决矣故自陽明
以來凡極詆朱子者多絶世不祀僕所見聞具可指數
若習齋西河又吾兄所目擊也僕自今年來食飲益衰
塞外早寒得上氣疾㡬死者再焉恐一旦委溝壑則終
無以此聞於左右者是僕負吾兄夙昔相愛重之誼而
死有餘責也昔泰伯無子伯魚早喪况吾兄子姓甚殷
[005-8a]
固知所陳理弱情鄙不足移有道者之慮然君子省身
不厭其詳論古不嫌其恕倘鑒愚誠取平生所述訾謷
朱子之語一切薙芟而直抒已見以共明孔子之道則
僕之言雖不當而在吾兄為徳盛而禮恭所補豈淺小
哉聞太夫人既祔葬僕身拘綴兒章疹後不可以風將
使獻嵗赴弔先此代唁并呈長人哀辭其遺腹若天幸
男也則速以報我臨簡哽咽不盡欲言
  與鄂少保論修三禮
[005-8b]
三禮自注疏而外羣儒解説無多所難者辨注之誤芟
疏之繁抉經記所以云之意以發前儒未發之覆耳故
僕始議人刪三經注疏各一篇擇其用功深者各一人
主刪一經注疏一人佐之餘人分採各家之説交錯以
徧然後衆説無匿美而去取詳略可通貫於全經爾時
公即手書以示諸君子而應者甚稀其後王學士分主
儀禮甘司馬主戴記更立條例計人數俾各纂數篇僕
為言人之意見各殊所學淺深亦異分操割裂則一經
[005-9a]
中脈絡且不能流通而况三經之参互相抵者乎去取
詳略之大凡且不能畫一而况别擇之精粗刪剟之當
否乎衆皆黙然僕曾以告公未見宣布退而思曰豈謂
吾不宜越畔而耘哉用是不敢固争今更以儀禮相屬
雖已成之例難以改更而後此規模豈可更不早定夫
周官注疏及訂義刪翼諸本皆僕所㸃定也其未定者
獨永樂大典中所録取耳分纂二三君子皆用功多年
私心竊謂庻㡬乎可畫一矣及各成數冊比類而参挍
[005-9b]
之雖大體不失而去取詳略意見多殊分剟屬聫措注
亦異僕與鍾君晼反覆討論以求其貫通所費日力㡬
與特著一書等觀此則儀禮戴記注疏及各家之説樊
然殽亂而宿無定本者其端緒之難理殆有甚於斯矣
李侍講南還既以潘進士嗣事則未竟之書宜以相付
但僕見士友間留心於是經者甚少望公面詢潘君暨
姚徴士擇定一人俾速就功役俟稿本既就僕當手訂
一篇並作按語就中擇能者一二人依式討論俾彼此
[005-10a]
不相抵若周官卒業衰病之身尚留人世自當與諸君
子早夜孜孜不敢畏難而志怠也
  與鄂少保論䘮服注疏之誤
河間獻王所得邦國禮自漢不能用至唐而亡孔賈作
疏惟宗鄭注後儒遵守於喪禮之大經承誤而不知其
非者約有數端猶幸其綱領尚存於春官司服而散見
諸官者一一可徴参以儀禮戴記其謬悠可得而正也
一則以儀禮喪服齊衰三月章曰庻人為國君遂謂圻
[005-10b]
外之民為天子無服不知曰國君者以明大夫君則其
臣有服而民無服耳&KR0270天之下皆天子之民也諸侯為
天子牧民則民為之服而况天子乎康成既誤謂無服
故注檀弓篇遂云三月天下服専指侯國大夫服繐衰
而言獨不思文承國中男女服之後則謂天下之民明
矣使服者惟侯國之大夫則宜特文以見之而漫曰天
下服使習其讀者第知天下之民皆服而不知服者惟
侯國之大夫記禮者不宜若是之憒憒也喪期之變自
[005-11a]
漢文帝始詔曰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毋禁娶婦嫁女
祠祀飲酒食肉則漢文帝以前天下之民皆齊衰三月
不得嫁娶祠祀飲酒食肉無疑矣一則謂公卿大夫士
之妻為王齊衰期於后無服侯國之命婦於夫人亦然
蓋因喪服無明文黄氏榦臣為君服圖亦未叙列耳然
司服職曰為天王斬衰為后齊衰而昏義申之曰服父
之義也服母之義也公卿大夫士視后猶母為后服母
之服而其妻則無服可乎古者嫂叔無服而於娣姒則
[005-11b]
以同室而生小功之親外命婦為王服而於后轉無服
可乎周官凡稱大喪皆謂王后也内宰凡喪事佐后治
外内命婦正其服位肆師大喪令外内命婦序哭春官
世婦大喪比外内命婦之朝暮哭者内司服於九嬪世
婦外别共凡命婦之喪衰正謂公卿大夫之妻耳可以
後儒無稽之言而廢周公之典法哉儀禮不杖期章曰
為夫之君蓋以婦人為君且有服則后夫人不待言耳
禮經中文略而義該者如此類甚多則外命婦於后夫
[005-12a]
人並不杖期無疑也一則據儀禮繐衰七月謂諸侯之
大夫以時接見於天子故有服而士無服不知繐衰在
大功之下小功之上大夫服此則士正服小功無疑矣
即如此職於大夫曰其喪服加以大功小功於士曰亦
如之遂據此謂士無緦服可乎若以接見天子為義則
諸侯之大夫固有未達於王朝者有雖聘頫而不得接
見天子者小行人職大客則儐小客則受其幣而聴其
辭是也諸侯之士有従君而達於王朝且任之以事者
[005-12b]
掌客職凡介行人宰史皆有牢象胥職王之大事諸侯
次事卿次事大夫次事上士下事庻子是也且使従君
朝覲適遭大喪卿大夫皆繐衰庻人縞素而士獨服吉
可乎程朱治經多盡屏漢儒之説者以折衷義理而决
不可通故也羣儒曲護舊説亦約有數端一則謂庻人
為國君齊衰又為天子齊衰則為二統而例以為人後
者為其本生父母不知為人後者服雖有降而無絶也
若圻外之民無服則竟絶之於天子矣况民為國君非
[005-13a]
為人後之比太宰職以九兩繫邦國之民一曰牧以地
得民則雖諸侯不過為天子繫屬此民與師長主友之
屬等耳故侯國有災移民通財舍禁弛力薄征緩刑必
待大司徒之令大宗伯以荒禮哀凶札以弔禮哀禍烖
以禬禮哀圍敗以恤禮哀冦亂小行人所至之國札喪
則令賻補凶荒則令賙委師役則令禞禬皆所以救民
之死病也天子保民如子而民戴之如父母一旦天崩
地坼而不為數月之服不惟義不可以苟止而情亦不
[005-13b]
能苟安如以二統為嫌則男子為父斬衰又為君斬衰
婦人為夫三年而夫在又為長子三年亦為二統矣毋
乃害義傷教而不即於人心乎一則謂婦人之従服必
降於夫夫為后齊衰期妻不冝同獨不思父在為母期
而婦為姑亦期婦為舅姑同服期而不問子之斬與齊
則外命婦為王后君夫人同服期而不問夫之斬與齊
王后之喪外命婦之喪衰哭位備見於諸官而可以臆
説亂之乎一則謂諸侯之大夫既降為繐衰不冝庻人
[005-14a]
轉承以齊衰不知服之輕重義各有當大夫之降為繐
衰以不得上比於王臣耳若民則天子之民義無所嫌
故期以三月而齊衰不降猶旁服有大功小功而世適
之於髙曾並齊衰三月也禮以義起而緣人情學者反
求其本則於一曲之説昭然若發矇矣
 凡作事一節簡錯象胥職宜為小行人職文自記/
  與來學圃
吾友舉用方自代朋友之交君臣之義並見於斯可以
[005-14b]
風世砥俗但大臣為國求賢尤貴得之山林草野疎逺
卑冗中以其登進之道甚難而真賢往往伏匿於此也
若惟求之於平生久故聲績夙著之人則其塗隘矣萬

聖主命以旁招俊乂列於庻位將何以應哉抑又聞當
官守道固貴於堅而察言服善尤貴於勇前世正直君
子自謂無私固執已見或偏聽小人先入之言雖有灼
見事理以正議相規者反視為浮言而聴之藐藐其後
[005-15a]
情見勢屈誤國事犯清議而百口無以自明者多矣必
如季路之聞過則喜諸葛亮之諄戒屬吏勤攻已過然
後能用天下之耳目以為聰明盡天下之材力以恢功
業吾友此時正宜用力於此且與二三同志者交相朂
時相警也餘不贅
  與吕宗華
仲春使歸一札想已徹僕曩者妄刪崑山徐氏所刻宋
元經解嘗為吾兄略言之而未悉也是書巻帙既多非
[005-15b]
數十金不可購逺方寒士有終其身不得一寓目者矣
有或致之觀之不能徧也有或徧之茫洋而未知所擇
也僕幸童稚時先君子口授經文少長先兄為講注疏
大全擇其是而辨其疑凡易之體象春秋之義例詩之
諷喻尚書周官禮記之訓詁先儒所已云者皆粗能記
憶藉是為基故是編之刪雖不敢確然自信然大醇而
不收甚駁而妄取者則鮮矣僕始従事於斯以為一家
之説未徧則理或有遺而心弗能饜也雖至膚庸甚者
[005-16a]
支離謬悠而一語未詳終不敢決棄焉及徧一經然後
知三數大儒而外學有條理者不過數家而就此數家
之中實能脱去舊説而與聖人之心相接者蓋亦無㡬
因復自惜假而用此日力以玩索經之本文其所得必
有過此者然積疑之義未安之詁發書終巻必一二得焉則又治經者所不可廢也自惟取道之艱思竭不肖
之心力以為後學資藉俾得参伍衆説而深探其本源
遂過不自量而妄刪焉矻矻於車船奔迫人事叢雜中
[005-16b]
蓋二十餘年而後諸經之説粗畢惜方刪取時計此生
不能更周覽凡可有可無之説多過而存之又宋元諸
儒文字繁委頗有數語可盡而散漫至千百言者皆未
暇泠汰兩年以來衰病日深大懼此業不卒將抱終古
之恨欲於南中招學子數人編而録之次第郵致更加
討論排纂成書而量其程期役必浹嵗計所訾給嵗必
百金朋游間近有一二人為倡而苦無繼之者是書之
成豈惟蒙者二十餘年日力所耗竭哉實數百年儒先
[005-17a]
精神所併注也果能卒業異日遇有力者傳而布之俾
承學之士苦于崑山原刻之難致與觀之而難徧者一
旦饜足其心而省其功力之十八其為踴躍當何如又
况支離謬悠之説始學無主多見謂新竒或棄周行趨
邪徑以自投於荆棘賊經侮聖日蔓以延廓而清之以
為斯道之閑所闗豈淺小哉此僕區區所以重惜其無
傳也然是書不難於異日之傳布而難於目前之編録
衰疾之身懼且不能待矣吾兄家故貧洗手奉職自無
[005-17b]
力以及此然此宇宙間一公事也凡辨書名有心有目
者皆與有責焉惟宿留斯言苟遇其人則誠告之或有
自逺而相應者與僕與吾兄非世俗之好也餘生之事
惟兹為急是以敢切布之
  答楊星亭
雜記父為長子杖則其子不以杖即位小記父不主庻
子之喪則孫以杖即位可也庻子有對適以為義者冢
子未食而見適子庻子已食而見是也若為喪主及主
[005-18a]
子之喪則衆適皆稱庻子小記庻子不繼祖禰庻子不
為長子三年是也父宗子也而主長子之喪則義起於
祖若父之正體者也父衆子也而主長子之喪則義起
於子與孫之傳重者也若以衆子之貴而主焉則輕正
體傳重之義而傷衆子未貴者之恩或以奔䘮記所云
而謂衆子之喪皆父主之則未知所云乃衆子之成人
而未室受室而無子者禮以窮而變耳記曰凡喪父在/父為主父沒兄
弟同居各主其喪親同長/者主之不同親者主之衆子無子而尊行異爵之弔
[005-18b]
賔至非父主之而誰主耶父沒矣無子者之喪非兄弟
主之而誰主耶其特制同居為主之禮者蓋慮兄弟衆
多或徙家於異國或同國而異居或逺出而不返必待
異居之長適來主其喪則事有不舉而時不可待故以
權制俾同居者主之所以便人情而達禮事耳如鄭氏
所詁鄭注各為其妻/子之喪為主也則曰父沒各主其私喪可矣兄弟
同居之文不亦贅乎各主其喪之文不亦曖昧而不可
别白矣乎孔氏不知以有子無子為别而以同宫異宫
[005-19a]
為斷益誤矣衆子而有子雖父在固其子主之矣又何
親同長者主之不同親者主之之云耶如無子也雖異
宫非父為之主而誰屬耶幼季衆子也而有子父不宜
主其喪望以此正告之訃辭與式則詢諸其鄉之長老
君子行禮不求變俗大體既正則細者姑従其國故可

  答程夔州
散體文惟記難撰結論辨書疏有所言之事誌傳表狀
[005-19b]
則行誼顯然惟記無質榦可立徒具工築興作之程期
殿觀樓臺之位置雷同鋪序使覽者厭倦甚無謂也故
昌黎作記多緣情事為波瀾永叔介甫則别求義理以
寓襟抱柳子厚惟記山水刻雕衆形能移人之情至監
察使四門助教武功縣丞㕔壁諸記則皆世俗人語言
意思援古證今指事措語每題皆有現成文字一篇不
假思索是以北宋文家於唐多稱韓李而不及柳氏也
凡為學佛者傳記用佛氏語則不雅子厚子瞻皆以兹
[005-20a]
自瑕至明錢謙益則如涕唾之令人□矣豈惟佛説即
宋五子講學口語亦不宜入散體文司馬氏所謂言不
雅馴也寄來二作皆不苟所薙芟數語乃時人所謂大
好者他日當面析之此雖小術失其傳者七百年吾衰
甚矣兒章粗知其體要不幸中道殂賢其朂哉
  答程起生
足下以周易要論相質數年矣而未敢為序非故難之
也余成童為科舉之學即治周易自漢唐至元明言理
[005-20b]
言象數之書未有不經於目者就其近正者不過據聖
人所繫之辭隨文解意而謂其理如是其取象如是至
所以取是象繫是辭確乎能見其根源者百不一二得
焉故學之㡬二十年於前儒所已言一一皆能記憶而
反之於心則概乎未有所明乃舍是而治春秋周官以
春秋比事屬辭五官各有倫序可依類以求而互相證
也其後與安溪李文貞公論易至乾坤之二爻歸妹之
初九六五始灼見聖人繫辭取象之本義確乎其不可
[005-21a]
見周易/觀彖而余於朱子所疑於渙之六四亦若微有得
卦自否來下三隂為小人之朋六上居四而成渙則/小人之羣散矣當否之時國疵民病藴積如邱山一
旦小人之羣散則凡此者皆渙然氷釋其功效非尋常/思議所及也故諸爻惟此為大吉正彖傳所謂剛來而
不窮柔得位乎外而上/同也故四為渙主爻乃知卦爻之辭皆有確乎不可
易者特後儒之心智弗能貫徹焉耳足下嘗言學易者
果明於隂陽剛柔徳位之當否而協諸本卦之時義則
亦可以得其比例文貞易通論已略見此義而要論中
所開闡又多通論所未及惜乎不得使文貞見之也昔
[005-21b]
余以易叩文貞輙有以開余而余不能有開於文貞文
貞以春秋周官叩余亦時有以開文貞而文貞之開余
者則少假而足下得與文貞面相質覆之所發必更多
惜乎並世以生而不得一遇也若天假余年而於易終
有所明當為足下序之  與萬季野先生書
僕性資愚鈍不篤於時抱章句無用之學倔强塵埃中
是以言拙而衆疑身屯而道塞獨足下觀其文章察其
[005-22a]
&KR0208以謂並世中明道覺民之事將有賴焉此古豪傑
賢人不敢以自任者昧劣如某力豈足以赴其所志耶
某於世士所好聲華棄猶泥滓然辱足下之相推則非
惟自幸而又加怵焉蓋有道君子重其人則責之倍嚴
使僕學不殖而落行不植而欹足下將有不得於心者
此僕所以每誦知已之言而忻與惕幷也蓋甞以古人
之道黙自忖省其無所待而能自必者獨先明諸心為
善不為惡而已至欲體道以得其身非極學問思辨之
[005-22b]
功所謂篤行者終無本統僕先世雖世宦達以亂離焚
剽去其鄉縣轉徙六棠荒谷之間生而飢寒雜牧豎朝
夕蘇茅汲井以治饔飱未能專一幼學優游浸潤於先
王之遺經及少長則已操筆墨奔走四方以謀衣食或
與童蒙鈎章畫句噭譟嚘嚶或應事與俗下人語言終
日昏昏憊精苦神其得掃除塵事發書翻覆者日不及
一二時古之謀道者雖所得於天至厚然其為學必專
且勤久而後成故子曰發憤忘食其學易也曰假我數
[005-23a]
年今僕智識下古人千百而用功乃不得十一如乘敝
車罷牛道長塗曲囏絶險又值樛枝盤根絓其縿而闗
其軸不亦難乎以此知士有志於古人之道不獨既成
而行有命其成與否亦天所命也然行之以不息要之
以至死其有得於身與有得於後則吾不敢知南歸後
踪跡具與崑繩書幸索觀時賜音耗以當講問吾之望

  答禮館諸君子
[005-23b]
殷同饗燕之説二三君子重以為疑旁引互証懼來者
之瑕疵誠意感人而終有未帖於愚心者蓋辨其所従
生而推之以至於所終極則前儒所云胥無當於事理
之實也夫殷同所施者何政哉即巡守殷國削黜流討
加地進律之政耳六典既施每嵗正月又和而布之於/邦國舍巡守别無特施於天下之政
唐虞五載一巡守至周而易以十有二年六服再朝更
不親巡以考其所述之職則時過人亡有無所施其黜
陟誅賞而遺憾於民心者矣先王卜征五年而嵗習其
[005-24a]
祥祥習則行不習則增修徳而改卜是雖以十有二年
為期而是年不行次年可更卜也既可改卜無為徧徴/天下之諸侯如謂六
服殷同可又遲十有二年/而後巡守則更無是理其或王既篤老若嗣王冲幼
又或大親衰疾不可久離必酌徴州伯卒正連帥之忠
誠可倚威徳夙彰者州各數人以諮謀而發命焉如舜
攝位而咨十有二牧武王克商徴九牧之君登豳阜以
望商邑其事蓋曠世一見而禮必絶殊若一嵗而徧徴
六服之諸侯一時而盡空一方之君長則決知其無是
[005-24b]
也由是言之殷同於方嶽而施其政乃巡守之常經其
間舉於王都則循用祀方明將幣禮賔發命於壇宫之
禮節耳若饗必於廟燕必於寢則朝覲宗遇之禮宜然
而於會同勢不能行姑就時會言之方各數州州分五
等所徴各四三人而廟堂已不能容矣又况殷同徧徴
九州之侯伯乎且饗於廟中獻酬各有數以次相及日
不過四三人蓋兼旬而莫之能徧焉凡禮賔客在野在
外則殺禮司儀之職為壇三成公於上等侯伯於中等
[005-25a]
子男於下等其將幣亦如之其禮亦如之則所謂禮者
祼酢饗燕無不該也昭昭然矣大行人職上公將幣王/禮再祼而酢饗禮九獻
食禮九舉出入五積三問三勞則王禮備色衆禮明矣/注於此經禮亦如之獨舉祼酢不知何據後儒疑將幣
祼酢在壇饗燕仍反國中而/於廟於寢其蔽實由於此祼可壇則饗亦可壇祼各
於其等可同時而卒事則饗各於其等亦可終日而卒
事野外殺禮兹其尤著者也饗則各於其壇之等燕則
并升於壇之堂胡為其不可與二三君子堅持舊説不
過謂饗燕乃宫室中事不宜行於野外耳夫祼酢之禮
[005-25b]
重於饗燕而或可或不可不識其所以異者何也抑謂
饗燕則有牲俎而異於祼酢乎然牲俎可於壇薦方明
而獨不可以獻賔客又不識其所以異者何也况掌舍
之職專主會同其設壇壝之等以待將幣祼酢則設帷
宫以待饗燕明矣幕人之共帷幕掌次之張大次小次
皆曰會同又其明徴也帷四周以為宫幕其上以為蔽/張大次使羣聚以待事張小次
使各就以暫休將幣/及祼酢時無所用之見於春秋傳者襄王饗晉侯於衡
雍猶可云既作王宫宋公享晉侯於楚邱晉侯宴魯侯
[005-26a]
於河上鄭伯享趙孟于垂隴不於壇壝帷宫安所得廟
寢哉至於犧象不出門嘉樂不野合則有為而云然也
周公舊典本無諸侯私為會盟而饗燕於國外之禮故
假是以沮齊侯耳天子巡守殷國首舉柴望征伐所至
則有類造上帝封於大神祭兵於山川之禮禮樂之器
或具於方嶽之明堂或載於主車之前後必然而無疑
者也淮水之詩鼓鐘瑟琴笙磬俱備宋公道享晉侯而
舞桑林况天子之巡守軍旅會同乎蒙者所見如此而
[005-26b]
未敢備載於承修之書以二三君子尚不能無疑安望
衆人之咸喻哉禮經殘缺久矣申之會子産向戌獻合
諸侯之禮六而楚人無一見焉則會同之禮與朝覲絶
殊者多矣河間獻王所得邦國禮五十六篇盡亡而諸
君子專據侯國僅存之聘燕漢儒臆決之説傳記雜出
之言而曰若者必禮之所無壇宫不可饗燕禮器不出/門野外不合樂之類是也
若者必禮之所有十有二年王不巡守則徧召六服之/諸侯受幣祼酢於郊壇仍反國中而
饗於廟燕/於寢是也不亦汰乎願諸君子一以事理之實求之而
[005-27a]
母桎於舊説也
  與程若韓
來示欲於誌有所增此未達於文之義法也昔王介甫
誌錢思公母以思公登甲科為不足道况瑣瑣者乎此
文乃用歐公法若叅以退之介甫法尚可損三之一假
而周秦人為之則存者十二三耳此中出入離合足下
當能辨之足下喜誦歐公文試思所熟者王恭武杜祁
公諸誌乎抑黄夢升張子野諸誌乎然則在文言文雖
[005-27b]
功徳之崇不若情辭之動人心目也而况職事族姻之
纎悉乎夫文未有繁而能工者如煎金錫麤礦去然後
黑濁之氣竭而光潤生史記漢書長篇乃事之體本大
非按節而分寸之不遺也前文曾更削減所謂叅用介
甫法者以通體近北宋人不能更進於古今并附覽幸
以解其蔽必欲增之則置此而别求能者可也
 論
  周公論
[005-28a]
劉子古塘問於余曰周公不以東征屬二公而親加刃
於管叔何也余曰是乃所以為周公也明知管叔之當
誅而假手於二公是飾於外以避其名也觀後世亂臣
賊子必假手於他人或賣而誅之以塞衆口則周公之
純乎天理可見矣蓋天理不可以為偽且以昭萬世之
人紀使知大義滅親雖弟可加刃於其兄石碏殺其子/厚蓋援周公
之義以自/決者也又以明居位而不能討亂則與之同罪孔子
作春秋於隠之大夫而臣於桓桓之大夫而死於莊閔
[005-28b]
之世者皆不書其卒以示皆有可誅之罪也董史書趙/盾弑其君
蓋用周公/之典法然觀鴟鴞之詩早已歎育子之閔斯則終公
之身長隠痛乎文考文母之恩勤而惄然無以自解蓋
討賊之義春秋於倡亂而未成者皆以/討賊之辭書良霄欒盈是也與哀兄之仁固
並行而不相悖也古塘復問曰以周公之聖暴師三年
而僅乃克奄何也曰此時也勢也武王徴九牧之君登
豳阜以望商邑已憂未定天保而夜不能寐及三叔流
言武庚誕紀其序凡羞行暴徳逸徳之人皆乘時而思
[005-29a]
逞雖有善類亦追念殷先王之舊徳而不能忘當是時
非大動以威不能革也故滅國至於五十之多非誠服
其心不能久而安也故破斧缺斨之後衮衣繡裳駐大
師於徐兖之間俾東夏無搖心然後徐察其鄉順者而
教告之取其不迪者而戰要囚之周防如兕虎撫育如
嬰兒至班師之日東人以公歸不復為悲則奄雖屈强
無與同惡矣故討其君而罰不及民分其族姓以𨽻兄
弟之邦遷其尤桀驁者於新邑而身拊循焉所以久安
[005-29b]
而無後患也匪特此也形勝者守國之末務而聖人亦
不廢當武王克商之初即定周居於洛邑周召卒營之
以為蒐狩會同之地良以雍州雖固而逺於東夏難以
臨制諸侯故宅土中陳祀許蔡國其南虞虢韓魏晉燕
國其北齊魯國其東宋衛夾河而居非王室之周親即
三恪太嶽之裔胄開國之股肱蓋懲於鬼方之叛殷萊
夷之争齊而早為盤石苞桑之固也故周之衰卒賴四
方諸侯艱難守禦以延共主之虚名者垂六百年蓋時
[005-30a]
勢不可以私智矯形勝不必以武功争惟聖人能以道
揆而不失其時義以安宗社以奠生民則仍天理所運
用也古塘曰㫖哉由前之説則知聖人一循乎天理而
無不可處之事變由後之説則知聖人深察乎世變而
所以御之者仍不越於道揆前世之尚論者未嘗及此
後之君子宜有聞焉退而正於吾兄百川亦曰然乃叙
而録之
  漢髙帝論
[005-30b]
二帝三王之治盪滅而無遺雖秦首惡亦漢髙帝之過
也方是時古法雖廢而易興也俗變猶近而易返也文
獻雖微而未盡亡也天下若熬若焦同心以苦秦法則
教易行政易革也而髙帝乃一仍秦故漢氏之子孫循
而習之垂四百年不特君狎其政民亦安其俗矣而後
此復何望哉古聖人之有天下也若承重負行畏途而
懼於不勝至於秦則用天下以恣睢而專務自慊於上
秦皇帝縦觀髙帝曰大丈夫當如此矣及叔孫通定朝
[005-31a]
儀乃曰吾今而知皇帝之貴則其所見去秦皇帝蓋一
間耳傳曰古之欲明明徳於天下者必先格物致知正
心誠意以修其身是乃二帝三王之學孔氏之徒由詩
書所稱推尋而得之者也總而計之惟有虞氏以元徳
升聞而登天位其餘非天子之子則繼世之侯伯生有
聖徳童而預教而學之為君師者且數十年故其所以
治天下國家者能一循乎天理之自然而無所矯拂也
後世開創之君大抵奮迹於干戈擾攘之中任威權騁
[005-31b]
謀詐以得其志雖有聖賢者出驟而語之以二帝三王
之道亦安能一旦盡棄其所知所能而由其所不習哉
自漢髙以後比次諸君其性資可與復古者惟光武為
近而下無名世諸葛亮之才㡬矣乃﨑嶇於亂亡之餘
使亮與光武並世而相遭庻乎其猶有望也與
  漢文帝論
三王以降論君徳者必首漢文非其治功有不可及也
自晉魏及五季雖亂臣盜賊闇奸天位皆泰然自任而
[005-32a]
不疑故用天下以恣睢而無所畏忌文帝則幽隠之中
常若不足以當此而懼於不終此即大禹一夫勝予成
湯慄慄危懼之心也世徒見其奉身之儉接下之恭臨
民之簡以為黄老之學則然不知正自視缺然之心之
所發耳然文帝用此治術亦安於淺近苟可以為而止
其聞張季之論猶曰卑之毋髙蓋謂興先王之道以明
民非已所能任也孔子曰子産猶衆人之母也能食之
而不能教也書曰周公師保萬民若文帝者能保之而
[005-32b]
不能師也夫是乃雜於黄老之病矣夫
  蜀漢後主論
昔成湯之世伐夏救民皆伊尹主之而湯若無所事也
周武王之世勘亂致治皆周公主之而武王若無所事
也蓋大有為之君苟得其人常以國事推之而已不與
故無牽制之患而功可成大有為之臣必度其君之能
是而後以身任焉故無拂志之行而言可復亡國之君
若劉後主者其為世詬厲也久矣而有合於聖人之道
[005-33a]
一焉則任賢勿貳是也其奉先主之遺命也一以國事
推之孔明而已不與世猶曰以師保受寄託威望信於
國人故不敢貳也然孔明既殁而奉其遺言以任蔣琬
董允者一如受命於先主及琬與允殁然後以軍事屬
姜維而維亦孔明所識任也夫孔明之歿其年乃五十
有四耳使天假之年而得乘司馬氏君臣之瑕釁雖北
定中原可也即琬與允不相繼以殁亦長保蜀漢可也
然則蜀之亡會漢祚之當終耳豈後主有必亡之道哉
[005-33b]
抑觀先主之敗于呉也孔明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
上東行是孔明之志有不能行于先主也而於後主則
無不可行嗚呼使置後主之他行而獨舉其任孔明者
以衡君徳則太甲成王當之有愧色矣
 此河間王君振聲之説也君子表微觀管子將死之
 言桓公猶背焉則信乎後主為不可及也自記/
  灌嬰論
漢之再世諸吕作難定天下安劉氏者嬰也而議者推
[005-34a]
功於平勃誤矣平為丞相聴邪謀以南北軍屬産禄使
勃有將之名而無其實久矣一旦變起倉卒而勃不得
入於軍則平已智盡而能索矣鄉使紿説不行矯節而
謀洩平勃有相牽而就縛耳如産禄何前古用此以敗
國殄身者衆矣平勃之事幸而集則嬰為之權藉也吕
氏雖三王懸國千里外無一夫之援而諸侯合従西鄉
空國兵以授嬰當是時吕氏所恃者嬰耳而嬰頓兵滎
陽與諸侯連和以待其變是猶孤豚局於圈檻而虎扼
[005-34b]
其外也吕氏心孤故酈寄之謀得入而公卿吏士曉然
知産禄之將傾同心於踣之故矯節閉殿莫敢齟齬以
生得失譬之於射勃矢而嬰弦機也鄉使吕禄自出以
當齊楚而産兼將南北軍以自定或不足以倡亂賊諸
大臣有餘力矣吕氏本謀欲待嬰與齊合兵而後發故
雖聴酈寄之言尚猶豫未有所决也及賈夀自齊來知
嬰謀然後以印屬典客蓋自知無以待嬰而欲改圖以
緩死故得因其瑕釁而乗之由是觀之定天下安劉氏
[005-35a]
者嬰也審矣其推功於平勃誤也抑吾有感焉三代以
下漢治為近古其大臣謀國若家人然嬰之功雖掩於
平勃受封猶次之至平陽侯窋屢發産謀以闗平勃折
其機牙功不在嬰下及事平以不與誅諸吕奪官而無
一言以自列嗚呼何其厚與韓富賢人也其相宋也以
不共撤簾之謀生怨豈人心之變隨世以降而終不可
返於古耶抑上所以導之者異耶此有國家者所宜長
慮也
[005-35b]
  宋武帝論
裕之鋭於取秦而拙於禦夏也世多議之而獨未察其
隠情也以王鎮惡之才兼秦人之思猛使重其權一以
闗中委之必能拒夏裕之智非不及此也而計不出此
者蓋自漢魏之衰乘危竊國者皆强臣非鄰敵也王敦
桓温以後方鎮稱兵者接踵故計以秦資鎮惡不若棄
之於夏為安耳裕之將終幸檀道濟無逺志非若兄韶
難遇而慮謝晦之有異同况鎮惡哉故並留諸將使互
[005-36a]
相牽制謂能同心以禦敵而使義真安受之固所願也
即自相剪除如鄧艾鐘會之已事亦吾利也嗚呼裕之
志憯矣曹氏司馬氏之簒也無敢加刃於故君者而裕
忍為萬世之首惡原其心亦謂丕炎之簒也其基厚年
盛强民無異望已則起匹夫垂暮而得之故不能無後
嗣之憂耳然裕之子孫轉而相屠過於讐敵齊氏乗之
無少長殱焉自古亡國之子孫未有如裕之無遺類者
也夫夏殷之亡也失其位喪其軀者不過末孫之桀紂
[005-36b]
而已其位上公修禮樂而承世祀者如故也至於周則
降為小侯而封延於魏晉嗚呼人心之陷溺久矣三王
奉天之道有天下而不與者雖語之而不能信也即欲
為子孫計智詐漸毒亦豈可以意逞哉
  于忠肅論
孔子曰可與立未可與權易之道正或有過而中則無
之中非權不得而遭事之變則尤難明景泰中于忠肅
公不争易儲為之解者曰公隂争之而不敢暴也或曰
[005-37a]
景泰有定國之功有天下者宜其子孫是皆未得公之
心也宋太宗挾傳子之私而光美徳昭不得良死季桓子
有疾命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則以告而立之女也
則肥也可桓子卒康子即位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
正常載以如朝曰夫子有遺言南氏生男則以告於君
大夫而立之康子請退公使共劉視之則或殺之矣方
景泰帝決志易儲争者雖盈廷不足忌而公則其身之
所由以立也勲在社稷中外之人心繫焉公有言則心
[005-37b]
孤而慮變矣帝之度量未必逺過宋太宗而威權則十
百於康子是乃公之所心悸也南城髙樹之伐殆哉岌
岌乎而敢輕試哉魯昭公之出也叔孫婼自祈死而不
誅其司馬鬷戾先儒病焉不知婼之心亦猶是也春秋
時强家脅權而相滅者無國無之季氏之惡稔矣其不
動於惡以國制於已而昭公在外為不足忌耳若婼誅
鬷戾則季氏之慮變矣非獨叔孫氏之憂吾恐圉人犖
卜齮之賊復興而公衍公為不得復安於魯也為叔孫
[005-38a]
計必力能誅季氏定昭公而後可加刃於鬷戾故不得
已而以死自明此叔孫之明於權也吾因正常而得于
公之義又因于公而得叔孫婼之心故並論之使遭變
而處中者有以權焉
 
 
  
[005-38b]
 
 
 
 
 
 
 
 望溪集巻五


[006-1a]
欽定四庫全書
 望溪集巻六
          翰林院侍講銜方苞撰
 序  禮記析疑序
自明以來傳註列於學官者於禮則陳氏集説學者弗
心饜也壬辰癸巳間余在獄篋中惟此本因悉心焉始
視之若皆可通及切究其義則多未審者因就所疑而
[006-1b]
辨析焉葢禮經之散亡久矣羣儒各記所聞記者非一
時之人所記非一代之制必欲㑹其説於一其道無由
第於所指之事所措之言無失焉斯已矣然其事多略
舉一端而始末不具無可稽尋其言或本不當義或簡
脱而字遺解者於千百載後意測而懸衡焉其焉能以
無失乎注疏之學莫善于三禮其參伍倫類彼此互證用心與力可謂艱矣宋元諸儒因其説而紬繹焉其於
辭義之顯然者亦既無可疑矣而隠深者則多未及焉
[006-2a]
用此知古書之蘊非一士之智一代之學所能盡也然
惟前之人既闢其徑涂而言有端緒然後繼事者得由
其間而入焉乃或以已所得瑕疵前人而忘其用力之
艱過矣余之為是學也義得於記之本文者十五六因
辨陳説而審詳焉者十三四是固陳氏之有以發余也
既出獄校以衛正叔集解去其同於舊説者而他書則
未暇徧檢葢治經者求其義之明而已豈必説之自已
出哉後之學者有欲匯衆説而整齊之則次以時代而
[006-2b]
録其先出者可矣  周官析疑序周官一書豈獨運量萬物本末兼貫非聖人不能作哉
即按其文辭舍易春秋文武周召以前之詩書無與之
並者矣葢道不足者其言必有枝葉而是書指事命物
末嘗有一辭之溢焉常以一字二字盡事物之理而逹
其所難顯非學士文人所能措注也凡義理必載於文
字惟春秋周官則文字所不載而義理寓焉葢二書乃
[006-3a]
聖人一心所營度故其條理精宻如此也嘗考諸職所
列有彼此互見而偏載其一端者有一事而毎職必詳
者有畧舉而不更及者有舉其大以該細者有即其細
以見大者有事同辭同而倒其文者始視之若樊然淆
亂而空曲交㑹之中義理寓焉聖人豈有意為如此之
文哉是猶化工生物其巧曲至而不知其所以然皆元
氣之所旁暢也觀其言之無微不盡而曲得所謂如此
况夫運量萬物而一以貫之者乎余初為是學所見皆
[006-3b]
可疑者及其久也義理之得恒出於所疑因録示生徒
使知世之以周官為偽者豈獨於道無聞哉即言亦未
之能辨焉耳
  周官集注序
朱子既稱周官徧布周密乃周公運用天理熟爛之書
又謂頗有不見其端緒者學者疑焉是殆非一時之言
也葢公之兼三王以施四事者具在是書其於人事之
始終百物之聚散思之至精而不疑於所行然後以禮
[006-4a]
樂兵刑食貨之政散布六官而聨為一體其筆之於書
也或一事而諸職各載其一節以互相備或舉下以該
上或因彼以見此其設官分職之精意半寓於空曲交
㑹之中而為文字所不載迫而求之誠有茫然不見其
端緒者及久而相説以解然後知其首尾皆備而脈絡
自相灌輸故歎其徧布而周密也余嘗析其疑義以示
生徒猶苦舊説難自别擇乃並纂録合為一編大指在
發其端緒使學者易求故凡名物之纎悉推説之衍蔓
[006-4b]
者概無取焉葢是經之作非若後世雜記制度之書也
其經緯萬端以盡人物之性乃周公夜以繼日窮思而
後得之者學者必探其根原知制可更而道不可異有
或異此必蔽虧於天理而人事將有所窮然後能神而
明之隨在可濟於實用其然則是編所為發其端緒者
特治經者所假道而又豈病其過畧也哉
  春秋通論序
記曰屬辭比事春秋教也凡先儒之説就其一節非不
[006-5a]
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也而比以異事而同形者則不可
通者十八九矣惟程子心知其意故曰春秋不可每事
必求異義但一字異則義必異焉然經之異文有裁自
聖心而特立者如魯夫人入各異書之類是也有沿舊
史而不能革者稱人稱爵稱字稱名或氏或不氏之類
是也其間毫茫之辨乍言之若無可稽尋及通前後而
考其義類則表裏具見固無可疑者抑嘗考詩書之文
作者非一而篇自為首尾雖有不通無害乎其可通者
[006-5b]
若春秋則孔子所自作而義貫於全經譬諸人身引其
毛髪則心必覺焉苟其説有一節之未安則知全經之
義俱未貫也又凡諸經之義可依文以求而春秋之義
則隠寓於文之所不載或筆或削或詳或畧或同或異
參互相抵而義出於其間所以考世變之流極測聖心
之裁制具在于此非通全經而論之末由得其間也余
竊不自忖謹師戴記與程子之意别其類為三十有六
而通論其大體凡九十章又通例七章使學者知所從
[006-6a]
入至盡其義類與聖心同揆而無一節之不安則願後
之君子繼事焉耳
  春秋直解序
自程朱二子不敢以春秋自任而是經為絶學矣夫他
書猶孔子所刪述而是經則手定也今以常人自為一
書其指意端緒必有可尋况聖人之不得已而有言者
乎葢屈摺經義以附傳事者諸儒之蔽也執舊史之文
為春秋之法者傳者之蔽也聖人作經豈預知後之必
[006-6b]
有傳哉使去傳而經之義遂不可求則作經之志荒矣
舊史所載事之煩細及立文不當者孔子削而正之可
也其月日爵次名氏或畧或詳或同或異䇿書既定雖
欲更之其道無由而乃用此為褒貶乎於是脱去傳者
諸儒之説必義具於經文始用焉而可通者十四五矣
然後以義理為權衡辨其孰為舊史之文孰為孔子所
筆削而可通者十六七矣余之始為是學也求之傳注
而樊然淆亂按之經文而參互相抵葢心殫力屈幾廢
[006-7a]
者屢焉及其久也然後知經文參互及衆説殽亂而不
安者筆削之精義毎出於其間所得積多因取傳注之
當者并已所見合為一書以俟後之君子其功與罪則
非䝉者所能自定也
  刪定荀子管子序
自周以前上明其道而下守之以為學舍故府之禮籍
史臣之記載太師所陳之風謡無家自為書者周衰道
散然後諸子各以其學鳴惟荀氏之書略述先王之禮
[006-7b]
教管氏之書掇拾近古之政法雖不徧不該以視諸子
之背而馳者則有間矣而其義之駁辭之蔓學者病焉
切而究之荀氏之疵累乃其書所自具而管氏則衆法
家所附綴而成且雜以道家之説齊東野人之語此則
就其辭氣可識别者也余少時嘗妄為刪定兹復審詳
凡辭之繁而塞詭而俚者悉去之而義之大駁者則存
而不削葢使學者知二子之智乃以此自瑕而為知道
者所深擯亦所以正其趨向也管氏之書其本真葢無
[006-8a]
幾以其學既離道而趨于術則凡近似而有所開闡者
皆得以類相從而無暇深辨焉耳
  重訂禮記纂言序
元儒臨川吳氏三禮之學惟戴記纂言為當髙安朱公
可亭重訂焉辨析開闡自為之説者其多與吳氏等而
精密則過之其書行世久矣而必欲余為之序葢公抱
疾數年惟經學為孜孜時與余商論而見謂微有知也
余嘗怪詩書所傳出于唐虞三代之卿相者十八九而
[006-8b]
漢唐以後以經學相承者皆憔悴專家之儒卿相則無
一有焉其能者不過於詩賦辭章得其崖略而已葢古
之人必德之盛學之優然後任此位後世或以勲勞或
以地勢又其次則科舉之士累日積久以致之則其心
不能專而日有不暇給固其宜也惟
本朝安溪李文貞公周易通論尚書洪範傳所見有進
於前儒者而近復見公此書及儀禮節略葢二公於諸
經皆沈潛反覆務究其所以云之意而二書尤平生精
[006-9a]
力所專注宜其可以逾逺而存也李公早歳登甲科五
十以後始開府於畿南其在中朝皆文學侍從之官其
於講學治經固宜寛然有餘而公自翰林出為縣令徧
歴煩劇以晉大府使衆人當之宜無晷刻之暇而能深
探乎禮意若此葢公自承親事君以及治家交友皆應
乎禮經惟其有之是以似之故所得不可以恒情測也
抑吾因此有感焉自
聖祖仁皇帝篤好周易尚書竟世講誦不輟
[006-9b]
聖上繼序
郊廟禮器冠服差等多依古禮經
制詔所頒常引周官之法度而二公各應期而以經學
鳴記有之天降時雨山川出雲是以生甫及申推本以
為文武之德故余因序是書而并發斯義俾後公而生
者益愾乎有志于諸經未發之覆也
  孫徵君年譜序
容城孫徵君既殁三十有七年其曾孫用楨以舊所編
[006-10a]
年譜屬余刪定既卒事而為之序曰自古豪傑才人以
至義俠忠烈之士不得其死者衆矣而傳經守道之儒
無是也極其患至于擯斥流放胥靡而止耳其或㑹天
道人事之窮而至於授命則必時義宜然而與俠烈者
異焉世皆謂儒者察於安危謹於去就故藏身也固近
矣而未盡也葢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三才萬物之理
全而賦之乃昏焉不知其所以生而自殽於物者天下
皆是也記曰人者天地之心惟聖賢足以當之降此則
[006-10b]
謹守而不夫惟儒者殆庶幾耳彼自有生以至于死屋
漏之中終食之頃懔懔然惟恐失其所受之理而無以
為人其操心之危用力之艱較之奮死於卒然者有十
百矣此天地所寄以為心而藉之紀綱乎人道者也豈
忍自戕賊哉孔子於道常歉然若不足而死生之際則
援天以自信葢示學者以行身之方而使知其極也先
生生明季知天下將亡而不可強以仕此固其所以為
明且哲也然楊左諸賢之難若火燎原而出身以當其
[006-11a]
鋒及渉亂離屢聚義勇以保鄉里既老屏跡耕桑猶以
宵人幾構禍殃迹其生平阽於危死者數矣在先生自
計固將坦然受命而不疑而卒之身名泰然葢若有隂
相者今譜厥始終其行事或近於俠烈而治身與心則
粹乎一凖於先儒學者考其立身之本末而因以究觀
天人之際可以知命而不惑矣
  學案序
昔先王以道明民範其耳目百體以養所受之中故精
[006-11b]
之可至於命而粗亦不失為寡過又使人漸而致之積
久而通焉故入德也易而造道深程朱之學所祖述者
葢此也自陽明王氏出天下聰明秀傑之士無慮皆棄
程朱之説而從之葢苦其内之嚴且密而樂王氏之疎
也苦其外之拘且詳而樂王氏之簡也凡世所稱奇節
偉行非常之功皆可勉强奮發一旦而成之若夫自事
其心自有生之日以至於死無一息不依乎天理而無
或少便其私非聖者不能也而程朱必以是為宗由是
[006-12a]
耳目百體一式於儀則而無須㬰之縱焉豈好為苟難
哉不如此終不足以踐吾之形而復其性也自功利辭
章之習成學者之身心蕩然而無所守也久矣而驟欲
從事於此則其心轉若臲卼而不安其耳目百體轉若
崎嶇而無措而或招之曰由吾之説塗之人可一旦而
有悟焉任其所為而與道大適惡用是戔戔者哉則其
决而趨之也不待頃矣然由其道醇者可以蹈道之大
體而不能盡其精微而駁者遂至于猖狂而無忌憚此
[006-12b]
朱子與象山辨難時即深用為憂而預料其末流之至
于斯極也金沙王無量輯學案以白鹿洞規為宗而溯
源于洙泗下逮饒仲元真西山所定之條目以及髙顧
東林之㑹約葢無量生明之季世王氏之颷流方盛故
發憤而為此也此所謂信道篤而自待厚者與惜乎其
學不顯於時無或能從之而果有立也今其孫㴻將表
而出之學者果由是而之焉則知吾之心必依于理而
後實耳目百體必式于儀則而後安而馴而致之亦非
[006-13a]
強人以所難既志于學胡復樂其疎且簡以為自欺之
術哉
  畿輔名宦志序
名不可以虚作况守官治民其尊顯者大節必有徵於
朝野其卑散者遺愛必有被于閭閻宜乎公論彰明而
不可以為偽矣然取諸舊史者得其實為易而取諸郡
州縣志者得其實為難葢非名實顯見末由登於國史
而史作于異代其心平故其事信若郡州縣志則並世
[006-13b]
有司之所為耳其識之明未必能辨是非之正而恩怨
勢利請託又雜出于其間則虚構疑似之迹増飾無徵
之言以欺人於冥昩者不少矣髙邑趙忠&KR1063公有明一
代可計數之君子也同時宦於畿輔風節治行見於公
文而確乎有據者凡二十餘人而郡縣舊志無一及焉
觀其所不載則載者可盡信乎欲削其所疑則非小善
必録之義且無以辨其非真欲别求其可信則不與公
同時及同時而未見于公文者又絶無可考以是推之
[006-14a]
欲賢者之不遺而無實者不得冐濫豈易言哉雖然愚
而不可欺者民也宦必有跡每見一州一邑三數百年
中吏之仁暴汚潔智愚士大夫皆能口道焉又其近者
山農野老能指名焉中人之冒濫或久而莫辨若顯悖
於所聞衆必譁然而摘其實此傳所稱有所有名而不
如其無者也故余志名宦自元以前一以舊史為斷自
明以後姑仍郡州縣志而見於忠&KR1063之集者轉不以著
於是編盖一人之文一郡一時之事特千百之十一耳
[006-14b]
載之則所漏實多故具列其所以然俾他日有司之為
志者知怵然為戒詳酌於民言而逹於史官又以見忠
直循良之實必博求之君子之言信而有徵者毋專據
有司之方志而仕宦者之子孫慎毋虚美其先人而轉
以自播揚也
  教忠祠規序
宗法祭禮之廢久矣唐宋諸儒所討論當其身不能盡
行而欲世為天下法得乎禮雖先王未嘗有可以義起
[006-15a]
者以恊諸人心而衆以為安也古者建國始得立五廟
北宋以前猶有四廟三廟二廟之制自程子謂人本乎
祖服制以髙曾相屬則時祀宜及髙曽冬至宜祀始祖
逺祖自是以後學士大夫及庻民皆遵用而功令亦不
復為之程以人情所安不可強抑耳而朱子於始祖逺
祖則不敢祭非獨疑於僭也葢内反於身覺哀敬思慕
之誠逹於髙曽已覺分之難滿又進而推之逺祖始祖
恐薄於德而於禮為虚孔子曰誦詩三百不足以一獻
[006-15b]
一獻之禮不足以大饗大饗之禮不足以大旅大旅具
矣不足以饗帝毋輕議禮此物此志也葢程子以已之
心量人覺髙曾始祖之祭闕一而情不能安朱子則以
禮之實自繩覺始祖逺祖之祭備舉而誠不能貫義各
有當並行而不相悖也苞性頑薄少壮逺游祭多不與
難後渉公事朝夕促促有祭而無齋撫躬自思惟父母
兄弟忌日必為愴然耳春秋秩祀布几筵奉薦而進雖
吾父吾母亦未嘗如見乎位如聞乎容聲况王父母以
[006-16a]
上未逮事者乎用此將祭之先既祭之後以臨尸不怍
及愛其所親之義内訟乃知無怍于祖無怍于髙曽之
難為之怵然而因此知朱子之心焉又思若竟廢髙曽
之祭則愧怍亦無由而生是又程子使中人以上各致
其情自勉於禮之意也兹酌定祭禮兼立祠規皆以愚
心所安依古禮經而凖以衆人所能行吾子孫能恪守
之則於古者立宗收族之義猶有什一之存焉其或愈
於蕩然不為之制也與
[006-16b]
  吳宥函文稿序
自余客金陵朋齒中以文學著稱於庠序者多不利於
科舉而吳君宥函為最歳甲申總其課試古今文為二
集而屬余序之余觀自明以來取士之功令施于學校
之試者猶寛而直省禮部之試特嚴惟其少寛也故士
之聲實雖未得備知而歴試之册籍可稽也其鄉之士
大夫可訪也惟其特嚴也故不肖者由苟道以營其私
而所號為賢者亦自任一時之見而無由考其信故學
[006-17a]
校之試以中智司之而不當者十之一直省禮部之試
以明者主之而當者十之五朱子有言恃法以禁私者
非良法也可以為私而不私然後民受其利余嘗謂鄉
舉里選之制復則衆議不得不出於公而或恐士皆飾
情以亂俗嗚呼是不逹於先王所以牖民之道也凡物
矯之久則性可移而况人性所固有之善乎東漢之興
士大夫之厲廉隅而尚奇節者其初豈不出於矯也哉
然其究至于毁家亡身而不貳則亦非人情所能偽矣
[006-17b]
揉木以為輪雖槁暴而不復挺者矯之久以成性也懸
法以驅民於死其勢甚逆然秦人行之數世則其民之
冒白刃而捐要領也若性然况乎教化之行其顯者漸
民於耳目心志之間而其微者足以贊化育而密移於
性命之際董子所謂陶冶而成之者是也而反疑其長
偽以亂俗過矣夫教化既行其取之也求以可據之實
行而論之以少長相習之人猶未必其皆得焉乃用章
句無補之學試于猝然而决以一人無憑之見欲其無
[006-18a]
失也能乎哉宥函學老而行醇上之所求於士者宜此
等也而數擯於有司故余序其文而有感於教人與取
之之得失如此至其文則皆出於課試流傳四方而衆
載其言久矣葢不以余文為輕重也
  儲禮執文稿序
昔余從先兄百川學為時文訓之曰儒者之學其施於
世者求以濟用而文非所尚也時文尤術之淺者而既
已為之則其道亦不可苟焉今之人亦知理之有所宗
[006-18b]
矣乃雜述先儒之陳言而無所闡也亦知辭之尚於古
矣乃規摹古人之形貎而非其真也理正而皆心得辭
古而必已出兼是二者昔人所難而今之所當置力也
先兄素不為時文以課余時時為之期年而見者盡駭
以試於有司無不擯也余曰時文之學非可以濟用也
何必求其至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哉先兄曰非世之人
不能好也其端倪初見而習於故者未之察也且一世
之中而既有一二人為之則後必有應者而其道不終
[006-19a]
晦故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昔朱子之學嘗不用於宋矣
及明之興而用者十四五當天地蔽塞萬物洶洶之日
以一老師率其徒以講明此理於深山窮谷之中不可
謂非無用者矣乃功見於異代而民物頼以開濟者且
數百年故君子之學苟既成而不用於其身則其用必
更有逺且大者此與時文之顯晦大小不類而理則一
也自先兄不幸早世其所講明於事物之理而求以濟
用者既未嘗筆之於書獨其時文為二三同好所推遂
[006-19b]
浸尋流播于世至于今而海内之學者幾於家有其書
矣夫時文者科舉之士所用以牟榮利也而世之登髙
科致膴仕者出其所業衆或棄擲而不陳而先兄以諸
生之文一旦横被於六合沒世而宗者不衰好奇嗜古
之士至甘戾於時以由其道夫以學中之淺術而能使
人有所興起如此况其可以濟用者而適與時會乎然
用此亦可知儒者之學雖小而不可以苟也先兄之文
雖為世所宗而得其意者實寡今儲君禮執殆所謂應
[006-20a]
之者與窺其所以為文之意而按其理與辭何與先兄
之所言者相似也自先兄之亡余困於貧病非獨其學
之大者不能承而時文之説亦鹵莽而未盡其藴焉觀
禮執所見之能同未嘗不驚喜而繼之以悲也
  熊偕吕遺文序
余客游四方與當世士大夫往還日久始知歐陽公所
云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者於世毫無損益而不足為
有無洵足悲也故中歳以後常隂求行身不苟而有濟
[006-20b]
於實用者雍正元年川陜總督年羮堯入覲所至院司
提鎮皆過禮以崇敬一時争傳山西壽陽令供具一守
驛站故常傳呼紛至則獨身前往羮堯亦異之問其姓
名則江西安義熊應璜偕吕也是年始以進士出試用
到官即象八卦區境内為九宫各計廣輪擇走集支凑
之地設社倉一義學一中央倍之凶荒賦粟不逺其居
少長相師以親以睦區中聨伍相保相糾盗賊奇衺之
民居無所容竄無所匿期月政行鄉郊無犬吠之警嗚
[006-21a]
呼此周官比閭族黨州鄉之法朱子所謂合學校教養
德行道藝選舉爵禄宿衛征代師旅田獵而共為一事
者此法行則人人安其居宿其業守其分承其事而天
下平矣乃君踰年而卒於官余難後先祖及亡兄弟再
卜葬再以隂流入壙起厝乾隆七年告歸余生□至自
江西為余求兆域八年秋又因吾友魏方伯慎齋而得
熊秀才又昌叩之則壽陽君之子也因是具悉君之生
平其進退取與必以古義自繩久困公車房師某畀數
[006-21b]
百金使由㨗徑君固辭不受及當官則為前令任宿負
以毁其家其家居倡復廬溪堰潤三十餘里垂三十年
不困於旱潦噫行身不苟而才濟於實用君其庶幾乎
惜乎吾與生同時而不得一見其人罄其胸中所藴蓄
也又昌倜儻有父風為余渉三江彭蠡之險往反四千
餘里連歳再至而後有成事將歸出君制義請序發而
視之其源出於其鄉先生陳章諸公而小變其格調葢
君久於塲屋不得不參用歐公所謂順時者而性質之
[006-22a]
耿介智識之閎深時躍露於辭氣之外則其積於中者
不可掩也然以君之篤志經史古文皆未克成書而所
存惟制藝以君髙望逺志於周官之治教而不獲成政
於一邑之間序其文未嘗不掩巻而三歎也
  左華露遺文序
丙午秋吾族叔父諾夫至京師相問勞畢即出一編曰
此吾妺夫左君華露遺文也華露為忠&KR1063公之弟侍御
曽孫年十二能背誦五經遊庠序有聞未三十而夭吾
[006-22b]
妺不食經旬既而以姑老義不得死隠憫至今十餘年
纍然麻衣近始為定嗣且刻其遺文謂能使其夫之名
字不沒於後者惟子之一言子惡能已於言哉往者邑
子何景桓垂死以文屬所親必得余序死乃瞑余既哀
而序之又以歎夫為科舉之學者天地之大萬物之多
而惟時文之知至於既死而不能忘葢習尚之漸人若
此今華露之文非自欲刻之則無病也而吾族姑念無
可以致厚於其夫者而圖名字之不沒於後則與尋常
[006-23a]
女婦之所見異矣華露之文實清新可喜惜乎天奪其
年而不克終其業也諾夫夙精於文律故余為敘其大
畧而論定之詳則轉以相屬云
  楊黄在時文序
自明以四書文設科用此發名者凡數十家其文之平
奇淺深厚薄強弱多與其人性行規模相類或以浮華
炫燿一時而行則汚邪者亦就其文可辨而久之亦必
銷委焉葢言本心之聲而以代聖人賢人之言必其心
[006-23b]
志有與之流通者而後能卓然有立也丙午丁未間聞
喜楊黄在守選京師與余交間出其時文能曲暢所欲
言以顯事物之理又能紬繹先儒之學而發其端緒之
未竟者余親為㸃定凡數十篇觀其文意其人必能自
樹立常欲開之使得展布其後髙安朱可亭入為御史
大夫叩以江西良吏則以君為首時君令建昌尋以部
推知廣西賓州未赴任丁外艱及服闋補廣東德慶州
則髙安既沒余亦罷官君以忼直忤監司巧法相中其
[006-24a]
在江西事二守二監司皆苦相擠而大府持之以君為
髙安所重耳君既削職士民醵金為道齎三日而具送
者布路二百里不絶乾隆十二年冬博野尹元孚督學
江蘇欲得正直有學行者相𦔳正文體磨礲羣士余謂
非君不可元孚通書使者再返以次年五月朢後五日
至崑山而元孚以七月朢日卒於松江使院君適遘瘧
寒疾就余於金陵將與余縱覽江介川嵓洞壑而疾久
未瘳其子雲松重刻其時文余覆閲之益信文之於人
[006-24b]
譬諸草木枝葉必類本也君治法不愧古循吏士民誠
服獨所至必見惡於長官元孚思用其文學以廣教思
渉月而有變欲少從容山水間而疾困之不可謂非所
遇之窮也然余戒為時人作序四十餘年至君之文則
不請而有言覽是編者可慨然想見其為人矣
  青要集序
青要山在新安東北隅澗樵吕公讀書其中因以名詩
集公之子耀曽余同年友也而公尤善余屬序其詩有
[006-25a]
年所矣余夙有戒屢固辭焉公将歸謂余曰子之戒苦
衆人之擾擾耳吾兩人皆衰老姑序以慰吾心而出之
於身後若何公至家三日而殁其孫肅高來告喪在途
及遺命諄諄及此耀曽以書速至再三余卒卒無餘閒
又念誌公之墓已及公詩無為復序也雍正八年十有
一月朔後三日夜過中夢公持青要集刻本手繙余夙
所心愜使更視之坐移時作而曰兹為永訣矣俄而若
将逺行公使人來贐覺而公之音容凄然在吾目也嗚
[006-25b]
呼豈公既沒而猶拳拳於此乎抑余負諾責心有歉焉
乃周官之所謂思夢乎公之靈果在天壤所不可知然
用此知力所不給不宜漫應以病吾心而古賢之無宿
諾惟其始之嚴且確也公詩格調不襲宋以後吟咏性
情即境指事惻惻感人實得古者詩教之本義乃備敘
始末俾耀曽以告公墓而毋刋布焉是乃公與余之成
言也
  王巽功詩説序
[006-26a]
易春秋而外經之難治者莫如詩禮各有所指之事書
之事可知也人可知也世可知也詩則事之有徵及辭
意顯而可辨者無幾而得其人與世者尤稀學者惟就
其辭以意逆之故其説終古而不可一必欲得其事必
欲得其人必欲得其世而附㑹以成之者小序也自朱
子以理為衡辨而斥之然後詩之大體有可稽尋然以
惡序説之深或並其猶可以通者而斥之或於詩之辭
意可以兩行者而一斷之故自是以後學者雖知序説
[006-26b]
之非而於朱子之説亦尚有不能愜者語曰三代之際
非一士之知也葢聖人之經之難治也亦若此已矣涇
陽王巽功以詩説國風示余其所疑於序説之可存與
朱子之説之未盡者同余者十六七焉其自為説同余
者十二三焉余嘗謂經者天地之心説之而當必合於
人心之不言而同然者用此嘉巽功之篤學而又自喜
用心之不謬也然吾聞君子之為學也至於辨之明思
之審以致於理之一然後合於人心之不言而同然者
[006-27a]
若夫朋友講習之初必彼此互異抵隙攻瑕相薄相持
而後真是出焉故朱子於志合道同之友如南軒伯恭
往復論辨齟齬者十七八若好人之同乎已則介甫之
所以自蔽也余之説既多與巽功同恐不足以益巽功
巽功其更求異已者而與之講議可也巽功將更定其
書之體例而索序於余乃為述古人共學之義俾知其
難毋好同而惡異以致於理之一而余亦得因之以自
鏡焉
[006-27b]
  巖鎮曹氏女婦貞烈傳序
歙縣曹晉袁傳其髙曽以下逺近宗婦貞烈者四十有
五人曹氏之女許嫁而守貞終世為嫠遭變而死義者
十有三人余觀婦人以節完者六經所著衛共姜紀季
姬兩人而已葢自周以前婦人不以改適為非男子亦
不以再嫁者為恥齊桓怒少姬未絶之也而蔡人嫁之
卻犨求㛰魯人為奪施氏婦公侯卿族如此則他可知
矣李斯頌秦始有有子而嫁倍死不貞妻為逃嫁子不
[006-28a]
得母之文葢前此非教禁之所及也嘗考正史及天下
郡縣志婦人守節死義者秦周前可指計自漢及唐亦
寥寥焉北宋以降則悉數之不可更僕矣葢夫婦之義
至程子然後大明前此以范文正公之賢猶推國恩於
朱氏而程子則以娶其子婦者為其孫之仇其論娶失
節之婦也以為已亦失節而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之言
則村農市兒皆耳熟焉自是以後為男子者率以婦人
之失節為羞而憎且賤之此婦人之所以自矜奮與嗚
[006-28b]
呼自秦皇帝設禁令歴代守之而所化尚希程子一言
乃震動乎宇宙而有闗於百世以下之人紀若此此孔
孟程朱立言之功所以與天地參而直承乎堯舜湯文
之統與黔越有猺民焉女子許嫁則去其家而適野有
身然後歸匪是則父母不收夫家不迎也豈其性殊與
亦習所蔽耳使嚴申國禁而開以聖賢之教安知其不
可終革乎吾因晉袁所述有感于古今禮俗之變其發
有端其成有漸而備論之如此又以見晉袁之為此亦
[006-29a]
将有輔於世教而非徒為曹氏之光榮也
 
 
 
 
 
 
 
[006-29b]
 
 
 
 
 
 
 
 望溪集巻六


[007-1a]
欽定四庫全書
 望溪集巻七
          翰林院侍講銜方苞撰
 序
  送徐亮直册封琉球序
皇帝御極之五十有七年册封琉球國嗣孫尚敬為中
山王故事以部郎儀状端偉蓄文學者假一品服奉册
以行
[007-1b]
天子命擇詞臣衆皆隠度徐編修亮直為宜及命下果
為介自秦漢以後中國有事於四荒其為将則効命力
於鋒鏑其為使則折衝口舌之間以求得其要領故承
命者多以為難今
天子德威遐暢方外鄉風小邦喁喁企瞻使節承命者
有将事之榮而無失得之恤故人爭羨之遭遇異時亦
物情之不足怪者也吾聞古之贈行者必告以所處今
亮直之行也雖折衝口舌之勞無事焉又其地絶海萬
[007-2a]
里政教所不經即詩人所謂諮詢諏度者亦無庸以告
也亮直夙以文學知名兹其行也其耳目震駭乎乾坤
之廣大而精神澡雪於海山之蒼茫吾知其文章必有
載之而出者矣
  送王篛林南歸序
余與篛林交益篤在辛夘壬辰間前此篛林家金壇余
居江寧率歴歳始得一㑹合至是余以南山集牽連繫
刑部獄而篛林赴公車間一二日必入視余每朝飱罷
[007-2b]
負手歩階除則篛林推戸而入矣至則解衣盤薄諮經
諏史旁若無人同繫者或厭苦諷余曰君縱忘此地為
圜土身負死刑奈旁觀者姗笑何然篛林至則不能遽
歸余亦不能畏訾謷而閉所欲言也余出獄編旗籍寓
居海淀篛林官翰林每以事入城則館其家海淀距城
往返近六十里而使問朝夕通事無細大必以闗憂喜
相聞每閲月踰時檢篛林手書必寸餘戊戌春忽告余
歸有日矣余乍聞心忡惕若暝行駐乎虚空之逕四望
[007-3a]
而無所歸也篛林曰子毋然吾非不知吾歸子無所向
而今不能復顧子且子為吾計亦豈宜阻吾行哉篛林
之歸也秋以為期而余仲夏出塞門數附書問息耗而
未得也今兹其果歸乎吾知篛林抵舊鄉春秋佳日與
親懿游好徜徉山水間酣嬉自適忽念平生故人有衰
疾逺隔幽燕者必為北鄉惆然而不樂也
  送劉函三序
道之不明久矣士欲言中庸之言行中庸之行而不牽
[007-3b]
於俗亦難矣哉蘇子瞻曰古之所謂中庸者盡萬物之
理而不過今之所謂中庸者循循焉為衆人之所為夫
能為衆人之所為雖謂之中庸可也自吾有知識見世
之苟賤不亷姦欺而病於物者皆自謂中庸世亦以中
庸目之其不然者果自桎焉而衆皆持中庸之論以議
其後燕人劉君函三令池陽困長官誅求棄而授徒江
淮間嘗語余曰吾始不知吏之不可一日以居也吾百
有四十日而去官食知甘而寢成寐若昏夜渉江浮海
[007-4a]
而見其涯若沉疴之霍然去吾體也夫古之君子不以
道徇人不使不仁加乎其身劉君所行豈非甚庸無奇
之道哉而其鄉人往往謂君迂怪不合於中庸與親暱
者則太息深矉若哀其行之迷惑不可振救者雖然吾
願君之力行而不惑也無耳無目之人貿貿然適於鬱
栖坑阱之中有耳目者當其前援之不克而從以俱入
焉則其可駭詫也加甚矣凡務為撓君之言者自以為
智天下之極愚也奈何乎不畏古之聖人賢人而畏今
[007-4b]
之愚人哉劉君幸藏吾言於心而勿以示鄉之人彼且
以為譸張頗僻背於中庸之言也
  送余西麓序
昔公羊氏之説經也其謬戾多矣然猶幸顯悖於道不
足以惑人而習而不察者莫如母弟之説故程子辨之
以謂母弟者所以别嫡庶嫡死則母弟以次立非謂有
疎戚於其間也夫春秋之以兄弟書者以其未有爵列
故以其屬稱用别於公子之為大夫者耳曷由知其母
[007-5a]
之同異哉程子所以不深辨者徒以解時俗之所惑而
於經之本義有不暇詳焉耳自吾有聞見凡前子之於
母後母之於子一視如所生者十不二三得焉異母之
兄弟篤愛而無間疑者十不二三得焉自子言之則為
不有其父自母言之則為不有其夫豈非人道之極變
哉而相習為故常甚矣其不思也吾友余西麓博學有
文名稱蓋州郡而少壮未嘗一至京師近六十忽來游
叩之曰昔吾有弟能服賈以養吾親吾是以能不離親
[007-5b]
於外也吾弟死而家落父不能葬母無以養故顛頓至
此館於余踰年凡春秋霜露未嘗不痛其弟也風雨寒
暑未嘗不念其母也一日告余将南歸曰吾女弟之夫
死吾不歸吾母疾将作矣因叩其家事始知西麓少失
母母撫之不異於所生而西麓之於弟妺亦終其身無
間疑夫古稱孝者多以後母之不慈而彰而西麓之孝
乃以母之慈而隱是其母子皆可風也於其行也遂見
於文兼著母弟曰弟乃公羊氏之過言而春秋本無此
[007-6a]
義以補程子之所不及云
  贈潘㓜石序
余數奇獨幸不為海内士大夫所棄而有友朋之樂然
每怪平生故舊其道同志相得者所遇之窮必與余類
交淺者其困亦淺交深者其困亦深或始相得中道而
棄余與余跡漸逺而其遇亦漸通或當世名貴人無故
與余相慕用而屯蹇輒隨之吾不識其何以然既而悟
曰凡物之腐臭者有或近之則臭必移焉是何怪其然
[007-6b]
或曰非此之謂也物無知人強合之故其臭移焉人有
知其臭味之不同者孰能強之合也葢必其氣之本衰
或時之已去而後乃與子相得焉子惡用自引咎哉潘
先生幼石余童子時以師友之禮交而先生常弟畜余
先生文行重江表方其壮盛未嘗一至京師老而來遊
閉一室諸公貴人有索交者一謝不通而獨暱就余先
生以貧故客遊至欲乏家事不問而為余教子嗚呼先
生之趨舍可謂與衆異心者矣夫昔之不余棄者尚或
[007-7a]
未知余之腐臭也今則夫人而知之矣而先生乃好之
加篤焉豈臭味之同雖先生亦有不能自主者耶先生
之歸也余在塞上留書索余言贈所處因書此質之吾
知先生必憮然而歎余言之鄙也
  贈淳安方文輈序
文章之傳代降而卑以為古必不可復者惑也百物技
巧至後世而益精竭心焉以求其善耳然則道德文術
之所以衰者其故可知矣周時人無不逹於文見於傳
[007-7b]
者𨽻卒厮輿亦能雍容辭令蘇秦既遂代厲始脱市籍
馳説諸侯而文辭之雄後世之宿學不能逮也葢三代
盛時無人而不知學雖農工商賈其少也固嘗與於塾
師里門之教矣至秀民之能為士者則聚之庠序學校
授以詩書六藝使究切於三才萬物之理而漸摩於師
友者常數十年故深者能自得其性命而颷流餘焰之
發於文辭者亦充實光輝而非後世所能及也漢之文
終武帝之世而衰雖有能者氣象薾然葢周人遺學老
[007-8a]
師宿儒之所傳至是而掃地盡矣自是以降古文之學
每數百年而一興唐宋所傳諸家是也漢之東宋之南
其學者專為訓詁故義理明而文章則不能兼勝焉而
其尤衰則在有明之世葢唐宋之學者雖逐於詩賦論
䇿之末然所取尚博故一旦去為古文而力猶可藉也
明之世一於五經四子之書其號則正矣而人占一經
自少而壮英華果鋭之氣皆敝于時文而後用其餘以
渉於古則其不能自樹立也宜矣由是觀之文章之盛
[007-8b]
衰一視乎上之所以教下之所以學各有由然而非以
時代為升降也夫自周之衰以至於唐學蕪而道塞近
千歳矣及昌黎韓子出遂以掩迹秦漢而繼武於周人
其務學屬文之方具於其書者可按驗也然則今之人
苟能學韓子之學安在不能為韓子之文哉吾同姓在
淳安者曰文輈以時文名天下其於三代兩漢之書童
而習焉及成進士則一以為古文其仕也始出而顛人
皆惜其年力之盛强吾獨謂天将開之而使有得於古
[007-9a]
也其前之學有可藉而後之為時也寛聞吾言可以速
歸而從所務矣
  贈李立侯序
書傳所記奮迹自已而立功名者衆矣而德與言則常
有祖若父淵源之自焉其無可徵者或緒逺而迹微於
世無傳焉耳而可徵者十常六七非獨道術之所漸然
也其得於天清明秀傑之氣實有以類相衍而非衆人
所得同者余游好中資材可與學古而望其有立於德
[007-9b]
與言者僅得數人而幾於成者葢寡其語人皆曰吾為
境困也時相迫也而悔而自責未嘗不曰志之不固焉
夫功必有所待而後成若德與言則根於心逹於學而
與時偕行者也何境之能奪哉吾晩交得李君立侯相
國安溪公之孫也氣清而識明甫踰冠於古人之學已
見其端倪相國德業於時為卓而經義則争先於前儒
立侯實朝夕承學又其時則寛然也其境則泰然也然
則天之所厚而所就終逺過於吾儕者舍立侯其誰望
[007-10a]
與抑余昔所交數君子其資材與學所已至皆概乎能
有立者也彼年如立侯時自命何如哉而或終以無成
或少有得而不能盡其才即余亦未嘗不為之惜也故
於立侯之歸也為道諸君子之所悔以贈其行
  送李雨蒼序
永城李雨蒼力學治古文自諸經而外徧觀周秦以來
之作者而慎取焉凡無益於世教人心政法者文雖工
弗列也言當矣猶必其人之可故雖揚雄氏無所録而
[007-10b]
過以余之文次焉余故與雨蒼之弟畏蒼交雨蒼私論
並世之文舍余無所可而守選踰年不因其弟以通也
雍正六年以建寧守承事來京師又踰年終不相聞余
因是意其為人必篤自信而不苟以悦人者乃不介而
通之一見如故舊得余周官之説時輟其所事而手録
焉以行之速繼見之難固乞余言余惟古之為交也将
以求益也雨蒼欲余之有以益也其何以益余乎古之
治道術者所學異則相為蔽而不見其是所學同則相
[007-11a]
為蔽而不見其非吾願雨蒼好余文而毋匿其非也古
之人得行其志則無所為書雨蒼服官雖歴歴著聲績
然為
天子守大邦疆域十里昩爽盥沐質明而涖事臨民一
動一言皆世教人心政法所由興壞也一念之不周一
物之不慮則所學為之虧矣君其併心於所事而於文
則暫輟可也
  送鍾勵暇寧親宿遷序
[007-11b]
古之為交也粗者責善而精者輔仁至於爵位之相先
患難之相死抑末也鍾君勵暇始冠余見之其師所其
後時往還而徒視以衆人舒君子展者勵暇之友亦余
所善也雍正丙午子展有憂勵暇急之遂視其疾因治
其喪自杪冬至三月上旬迫試期不輟是年成進士以
家事留京師會選期不就衆以為疑曰吾二親皆近六
十假而官蜀粤滇黔将若之何噫勵暇之情人人之情
也然吾未見人之數數然也叩其所學則誦易詩書治
[007-12a]
三傳旁及屈氏莊氏之文有年所矣嗚呼其前行葢基
於此乎因與考三禮而講以所聞其家事畢以未竟余
説留者復數月庚戌九月將寧親於宿遷乃正告之曰
君子之為學也將以成身而備天下國家之用也匪是
則先王之教不及焉若以載籍自潤澤而號為文儒則
秦漢以降始有之是謂好文非務學也君子之立身也
非比類不足以成其行一出焉一入焉塗巷之人也學
也者務一之也其事必始於慎獨而終於獨立不懼遯
[007-12b]
世無悶匪是而能一之者鮮矣凡子之所已能皆學者
之疏節也繼自今其事乃日起而蹈之益難子往矣繼
自今不學之友日誑誘於外而妻子交訌於中吾懼子
之有基而復壞也吾病且衰將不復見子矣願子時誦
吾言而勿自墮其力也
  送黄玉圃巡按灣序
康熙六十年夏四月朱一桂構亂臺灣殺總兵官據其
城監司郡縣吏並逃散頼
[007-13a]
天子廟算秋七月叛者悉得臺灣平其冬
命擇臺臣廉靜有才識者往巡視而余同年友黄君玉
圃實承命以行余聞臺灣之将有反側也閩人及宦遊
行賈者知之垂二十年矣葢其地踔絶海中民不火食
自混闢未通外人明亡鄭芝龍始入據之入
國朝四十年然後鄭氏歸命置郡遣吏農桑肇興沃壤
千里百產豐饒而土人愚蠢恇悸浮寓姦民因得巧法
承賦於有司而私其土役其人農收畜產毫髪不得自
[007-13b]
專甚者猱雜其妻子而吏隂利姦民之奉漫不訾省思
亂者十室而九故一二姦民煽數十百人遂戕大帥謀
拒王師葢隂恃土人深怨以為一旦可竊據也初鄭氏
既覆有謂此土宜棄而不守者不知方其未闢於中國
誠不足為有無今則民衆百萬粟支十年屹然為海疆
重地與閩浙江南沿海諸鎮相應接則島夷洋盗不敢
萌窺伺内地逋亡者無所伏隠而菽粟百貨歳溢於泉
漳苟不能守則害亦視此故
[007-14a]
天子加意撫循凡監司守令必使大府任舉屬吏才實
顯著者始調移之而大府所任率平時善事其左右興
作採辦爭先於羣吏者是以民重困而上不知不至於
為國生患不止也夫粤東閩滇今之吏所號為沃區也
而民困于無告視瘠土有甚焉又功令凡邊塞山海要
地吏雖已除大府得易置其所任舉果有異於臺灣之
羣吏乎由是觀之法雖良付之非人其不能究宣
天子之德意而毒民以病國者可勝道哉君廉能夙著
[007-14b]
於吏部及臺中其能綏靖此邦已為衆所預信然詩有
之周爰諮諏周爰諮謀凡此類皆可因使事而歸告也
於其行也言以要之
  贈宋西羾序
雍正壬子春余道逢相識人甫下車適有過而與言者
叩之則亡友之子宋華金西羾也接其語觀其詩久而
益有意於其人西羾大父冡宰公及父山言再世以詩
名余為諸生冢宰巡撫江蘇降爵齒而禮先焉山言年
[007-15a]
較長而視余若其所嚴事者觀西羾之詩與其為人雖得
之性資抑祖若父淵源之所漸也余夙有作序之戒而
西羾以為請乃誦其所聞而使自擇焉先君子有言自
晩周秦漢以來治文術者代降而卑皆以為氣數使然
非也古之以文傳者未或見其詩以詩鳴者亦然唐之
中葉始有兼營而並善者然較其所能則懸衡而不無
俯仰矣自宋以降學者之於文術必徧為之夫是以各
渉其流無一能窮源而竟委也如曰氣數實然則建安
[007-15b]
以後之綺麗有陶潛者出而渾然元古矣李白杜甫興
於唐而六朝雜家盡為所掩今子於詩既得其徑塗苟
日進而不已豈惟接武於先人安知不遂與古人相角
逐乎曩子欲兼治古文自今以往無庸也子之年長矣
少壮之心知既役于時文而今有官守日力之留餘者
雖壹併於詩猶恐其術之難竟也而又可兼務乎若夫
植志行身之義守官制事之方苟欲稍異於衆人而自
儕於古人其事更有艱且大者即文術可置而勿事也
[007-16a]
若尚能兼則又詩之所藉以増重也西羾能篤信吾言
他日宦與學皆成而出其詩以質於世即以是弁於簡
端可矣
  送雷惕廬歸閩序
余嘗與漳浦蔡聞之太息生才之難計數平生朋好如
賓實滄洲後生中尚未見堅然可信其幾及者而况古
之人乎聞之曰吾門雷生即後起之賓實也始生見余
於聞之齋中即命請業於余余固辭而答以儕輩之稱
[007-16b]
者凡四三年至是始受而不辭乾隆四年冬其父惕廬
至京師生以告曰吾父兹來葢以察鋐守官之志行又
念漳浦師沒未知所學於先生者何似也翼日君過余
氣肅而容安語無枝葉自是益有意於其人將歸鋐請
曰吾父願得贈言以不虚此行惟鋐亦望先生為揭父
師勗厲之心以為此生之銜勒也昔曾子論大孝尊親
其實在國人稱願以為君子之子是謂成其親之名以
俗觀之則君之所以教與鋐之所以承者已足為鄉人
[007-17a]
所稱願矣然欲得此於海内之士君子則必重自砥礪
要以終身而後可定焉至百世以下使人推原於所生
必曠世一見之人振古以來可指數也由是言之鋐將
無負於余與聞之之所期則如賓實諸君子而可矣欲
盡尊親之道而逺希曾子之所云則其事葢未有終極
也君家閩粤竟世為諸生潛德隱行余無從而得之凡
為人子者莫不欲歸美於其親鋐所稱亦未可徵引第
君之來也將以察鋐守官之志行則所以自檢其身者
[007-17b]
必嚴矣以余為羣士所背馳而獨信余言之無棄則其
胸中必確乎有主而不隨時為俯仰即此可以定鋐之
祈嚮矣故於其歸也遂見於文俾其鄉人及海内士君
子異日皆有考於余言
  送官庶常覲省序
始子叩吾廬欲為弟子而吾辭之堅非相外也計將為
講誦之師則衰疾多事無日力以副所求将有進於是
者則吾身之未有而又何師焉及再三云則不復辭以
[007-18a]
窺子之心神若誠有志於謀道者吾身雖不逮倘誦其
所聞而得能者吾志猶有寄焉古人之教且學也内以
事其身心而外以備天下國家之用二者皆人道之實
也自記誦詞章之學興而二者為之虚矣自科舉之學
興而記誦詞章亦益陋矣葢自束髪受書固曰微科舉
吾無事於學也故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科舉之知
及其既得則以為學之事終而自是可以慰吾學之勤
享吾學之報矣嗚呼學至於此而世安得不以儒為詬
[007-18b]
病乎今子得館選未數月而告歸省母是子知學以得
身而識所祈嚮也雖然所以務學之根源辨之尤不可
以不審將以為名則自致於父母兄弟者皆以見美於
人而賊吾之本心將以既其實則所以備天下國家之
用者皆吾性命之理而不可以苟遺也自省自克于二
者之間而防其心之偷乃百行之源學者之始事也子
之歸也果能專篤以厲所學深固以植其行俾泉漳之
間後起者以為表的則吾與子之為師為弟子所闗不
[007-19a]
細若曰吾既有所得以為親榮可以優游而卒歳矣則
皇皇焉欲自得師義焉取哉吾平生非久故相親者未
嘗假以文懼吾言之不實也而特表子王父之墓葢粗
得其畧於所治武強之士民又將慊子之志而因以相
砥淬耳然記不云乎大孝尊親使國人稱願然曰幸哉
有子如此是乃君子之所謂孝也子能用吾之言以成
其身則所以樂其親而榮其祖者大矣於其歸也申以
朂之
[007-19b]
  送吳東巖序
康熙乙未仲春吾友東巖南歸過余為别将行曰子不
能歸吾不能復來兹為永訣矣因相持噭然而哭不能
自抑也憶癸酉丙子間余試京兆則聞世胄以學行重
朋齒者三人曰歙縣吳東巖山陽劉紫函寳應喬介于
而三人者皆與余一見如舊識紫函介于號為能時文
而東巖兼治古文或謂古之道不宜於時東巖弗顧也
每榜後羣士舉積學而上壅者與苟得者相提而論以
[007-20a]
病有司之枉此三人必在所計數然其後二十餘年更
八九舉而卒無一得者焉丙子後介于招余授經於寶
應因往來淮揚間而東巖適授經于廣陵故余中歳與
三人相見日為多自余遘難介于省余於金陵及出刑
部獄復再至京師而東巖亦至囘思少壯游從燕市時
不獨二君子以憐余而余亦以憐二君子介于之歸也
余戃然若無所依而今東巖復長往将何以處余乎東
巖歸将道淮以至于揚其以余之状語紫函而為叩介
[007-20b]
于尚能北來以慰余之索居否也
  贈介菴上人序
佛之徒而儒行者曰介庵雲南昆明人從其本師蘭谷
至京師蘭谷閉門學易絶人事者十餘年獨時就余講
問經義介菴侍側其意所向無纎微不先得者余嘗就
其溷匽修潔如小齋叩所以則下通水流躬盪滌日日
而新之蘭谷之卒也以腹疾困床褥無晷刻之寧凡五
旬有七日介菴面若非人期年之後深墨之色始少變
[007-21a]
而未復其常余自反所以奉吾親不能如是之誠壹也
蘭谷之書歳時必易稿介菴隨手録所増芟皆能黙識
雞鳴而起端誦尚書毛詩莊屈左馬之文夜分不輟而
拚掃炊烹以事其師者細大無遺余學於父兄未嘗有
師而承師務學如是其篤專者所見亦甚罕也嘗勸介
菴宜畜髪反為儒喟然曰吾師早見及此矣某始冠予
千金命之淮南定居於其鄉蘭谷如臯人/薙髪於雲南立室家為視
先人冢墓曰吾已自誤不可更誤人時某以師年已至
[007-21b]
不忍離今長矣懼以家自累而學與行終無所成為天
下笑且某幸有兄弟之子以續吾宗此身得寛然天壤
間百事不問而獨從所好苟再誤悔其可追介菴楷𨽻
書數十年少倫比鐫篆為時所珍其持身交友逺於流
俗者非一端而余獨標其志行以覺吾子姓兼示儒衣
冠號為孔氏之徒而行則背之者
  髙素侯先生四十壽序
苞聞古之學術道者將以成其身也孔子語曾子所謂
[007-22a]
大孝尊親者使國人稱願皆曰君子之子也自科舉之
法行士登甲科則父母國人皆曰其名成矣所謂顯揚
莫大於是矣人心蔽陷於此者葢千有餘年吾師宛平
髙公少時遭家震愆太公倅某縣以事戍黒龍江世父
命公守市肆公且市且讀書卒成進士入翰林上書求
代戍詣通政司都察院皆不能逹㑹贖罪例開乃涕泣
告請於師友卒贖太公以歸祖母段太孺人年九十母
子重見又六年始考終及公視學江南太公太母猶逮
[007-22b]
養都人士莫不歎羡自世俗言之則公之名既成即君
子觀之事父母亦可謂能竭其力者矣然余觀北宋丞
相富公節義功烈與韓魏公相匹而眉山蘇洵上書謂
古之君子愛其人也則憂其無成今公為文學侍從之
官嘗主鄉試視學政不失士心亦守官者之常余居門
下數年竊懼公循致高位而碌碌無所成也康熙壬申
公自翰林改官京卿㑹強仕之期故舉蘇洵告富公者
以為壽
[007-23a]
  張母吳孺人七十壽序
以文為壽明之人始有之然其知體要者尚能擇其人
之可而不妄為而壽其親者亦必擇其人之可而後往
求今之人則不然其所求必時之顯人而其文則傭之
村師幕賔無擇也其所稱則男女之美行皆備而不可
缺一焉而族姻子姓之瑣瑣者並著於篇夫古之良史
其紀事也直而辨簡而不汙雖帝王将相豪傑賢人所
著多者不過數事而况鄉曲之人閨中之女婦乎言孝
[007-23b]
者稱舜與曾閔非他聖賢之不必然也人之行或遭變
以抵其極而稱人者必舉其尤以見異也且古人之事
其親可以致隆者無弗致也而善與惡則不敢誣惡之
可掩者掩之而已其身所絶無之善則不敢虚加焉古
人之於友求無不應也而稱其善以著於後則不敢過
葢以善之未有者虚加於親則為不誠於其親稱人之
善而過其實則其文無以信今而傳後非知道之深豈
能無惑於此與張君自超余所兄事也太夫人七十命
[007-24a]
余以文叩所以為文者而張君曰吾母之壮也事皆聽
於吾父既老而吾長焉皆女婦之常耳獨不喜吾應舉
求仕此吾所以無汲汲干進之心也噫張君非事親之
誠知道之深而能為是言與即夫人之賢可知矣古之
遭變而見稱者非其人之願也當其常則務道之盡而
無為名焉周之初后夫人之德著於詩者皆女婦之常
也其所以傳者葢將用之閨門鄉黨邦國以化天下而
為聲教焉虞夏以前女婦之賢聖者衆矣豈是之不能
[007-24b]
盡與而無傳焉者務道之盡而無為名也夫人處常而
不務為名即道之盡可知矣所不喜於張君者以道之
盡責張君也張君歸誦吾言以稱觴於堂吾知夫人必
忻然而樂也
  李母馬孺人八十壽序
自周以前女婦之傳者多以德秦漢以後多以節與才
而最幸者莫若以子之賢古之時女教修明婦人之有
德者衆矣而易詩書春秋所稱非后夫人則帝王公侯
[007-25a]
之女婦也然則有德而無聞焉者多矣其以節與才顯
必所遭有大不幸者然自北宋以後十室之邑著貞烈
者必有數人焉其鄉里之人有稍逺而不知其名氏者
矣而以子之賢傳者炳然可計數也然則為人子而能
以其母傳尤孝之大者與抑吾觀自古才知功名之士其父
母不必盡賢者有之矣而學士真儒不獨父多賢母亦
多賢以世所聞類所不聞概乎其不爽也豈非氣禀之
相承實與夫雜揉者異與燕之南有賢人焉曰李塨剛
[007-25b]
主其父孝慤先生與博野顏習齋號北方之學者其生
母馬孺人孝慤之側室也事嫡如母嫡馬孺人愛之如
同生孝慤之母倚之過於羣子婦始吾見塨之賢而幸
其能以孺人顯也及悉於孺人之事而後知孺人之賢
實有以啟塨焉塨所學非一世之業也孺人之賢葢将
歴久彌彰而為後世所計數焉以視夫凡婦人之壽耉
者異矣歳秋八月孺人八十塨來乞言因稱此為孺人
壽而又以使塨益自勵也
[007-26a]
  胡母潘夫人七十壽序
吾友胡君錫叅於其母潘夫人六十時請余文述其志
節與教諸孤者以壽余曰非古也有暇則傳以詳之丁
酉春錫叅北試京兆曰以吾母教余兄弟之勤終不能
不惓惓於此故承命以來其秋果得舉冬十有二月請
余曰獻歳正月吾母七十矣將使仲弟西章歸為壽子
姑以一言先之可乎余觀書傳所記富貴顯榮之人其
生也不擇其世者有之矣若賢人君子則非獨其世隆
[007-26b]
也亦兼禀於母德焉自吾與錫叅遊而意其将為賢人
也及詳其先世及母夫人之志節而益信其終有立也
然錫叅近五十矣其學與行置之衆人之中雖有異焉
而迫於覉窮不能直推而前以躪古人之迹者多矣夫
人之以科目望錫叅葢祖若父及胡氏之先皆自於此
故結於習見而不能不以此為重也今錫叅既有得焉
以慰其親斯足矣若假道於此以求為富貴顯榮之人
則夫人前之所以教者豈其然哉繼自今錫叅舍是而
[007-27a]
務其逺者大者則其無曠先緒而顯夫人之志節有什
百於此者矣西章歸其稱是以為壽
  蔣母七十壽序
康熙五十二年七月余在塞垣友人蔣錫震自京師以
書來曰吾母七十矣吾少孤家貧母撫且教以至於今
艱難可無述而知也子為文以夀可乎余少讀戴記見
先王制禮所以致厚於妻者視諸父昆弟而每隆焉疑
而不解也既長受室然後知父母之安否家人之睽睦
[007-27b]
實由之又見戚黨間或遭大故遺孤襁褓其宗祀與家
聲皆係於女子之一身而諸父昆弟有不可如何者然
後知先王制禮乃述天理以示人而非世俗之淺意所
可測也曾子曰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
大節而不可奪也是三者賢人君子之所難乃委巷之
女子一入室而義當以此責之其責之也専以嚴則禮
之敢不重歟夫婦人尚志節固已而立孤尤難能食之
而不能教非所謂可託也又或㷀獨無依則紀衣食持
[007-28a]
門戸其難有過于寄百里之命者若太夫人於蔣氏信
可謂艱貞而無負於寄託矣以余所見婦人著志節者
賦命多蹇子姓成立者希葢造物者既以節顯其身他
福祥或不能兼與而太夫人獲天祐康寧夀考錫震成
進士從容色養鄉里傳為美談閨門之内聞而興感於
女教所闗不細因書遺錫震以慰其親且使衆著于先
王之禮意焉
  汪孺人六十壽序
[007-28b]
昔先王之制夫婦之禮也其合離厚薄一視其所以事
父母而已之私不與焉故婦順成内和而家理以衆人
觀之事淺而情暱莫如夫婦之居室矣而㛰禮之樂歌
曰德音來括又曰令德來教其卒章曰髙山仰止景行
行止此君子所望于賢師友而不可必得者而以責于
始入室之婦人詩人豈故迂其義哉葢不如此不足以
盡夫婦之理而為人倫之極也杕杜之三章曰王事靡
盬憂我父母男女暌隔不自言其傷而獨以憂其舅姑
[007-29a]
為大慼女子之志行如此豈非所謂髙山之可仰景行
之可行者與吾友曹晉袁少孤貧客遊授經以養其母
近三十年其妻汪孺人能喻其志曲折致忠養不異于
晉袁而太夫人以忘其憂晉袁兄弟七人皆同居有得
于外孤者嫠者先取足焉孺人布衣糲食常不充晉袁
間語孺人曰吾久客雖以養顧亦使嫠知有夫者常獨
居無懊恨耳孺人自是恩禮有加而嫠者以忘其苦太
夫人之終也晉袁適逺遊孺人久弱足匍匐在視太夫
[007-29b]
人執其手大號痛哀動左右晉袁性剛直治家素嚴于
妻子淡如也至是感孺人誠孝相敬愛老而彌篤葢晉
袁之刑于妻與孺人之順于姑而宜其家人者按之古
者夫婦之禮可謂合矣己亥季夏孺人六十其子恆占
將請余文歸夀其母而晉袁數止之葢知余之艱于文
尤病以文為壽之非古也而其子卒固以請余嘉孺人
之行㡬近于詩人之所云而傳其事将有禆于女教于
是乎書
[007-30a]
 
 
 
 
 
 
 
 
[007-30b]
 
 
 
 
 
 
 
 望溪集巻七


[008-1a]
欽定四庫全書
 望溪集巻八
          翰林院侍講銜方苞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