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f0045 望溪集-清-方苞 (WYG)




  書韓退之學生代齋郎議後
異哉韓子之議薦享以為齋郎之事而學生不得兼也夫
離道徳與事物而二之者末學之失也古之教者學者精
粗本末未嘗不相貫雖灑掃應對皆以順性命之理而况
[003-1b]
薦享以交於神明乎稽之尚書周官禮記割牲制祭天子
實躬親之其得與於薦享者非顯諸侯則達官之長與貳
乃以為賤者之役而學生不得為嗚呼其亦不思之甚矣
動作禮義威儀之節君子所以定命也反不得與能文通
字書比重用事於宗廟社稷之地至於思慮之不固容貌
之不莊則其人頽惰委靡不能有立可知矣乃見謂通經
而冀其有贊於教化是何本末名實之交眩與曰慮其不
習也嗚呼使學者舎其所當習而攻其所不必習末世之
[003-2a]
政禍民者非一端而此其本也射御戰陳之不習而以付
於悍卒武夫理財决獄之不習而以委之胥吏皆齋郎薦
享之類也姦與亂循生斯人惴惴而莫必其命實由於此
而韓子猶未之悟與夫古者學有大小而道不分於精粗
任有大小而人不分於貴賤故於學無遺理於人無抑材
自魏晉以還尚浮言别流品而隋唐益厲之以科舉於是
乎學者舎其所當習而騖於無實之文詞習於此者斯以
為賢得於此者斯以為貴而先王之道鬱不行者越數百
[003-2b]
年夫所貴乎豪傑之士者謂能識道之歸而不溺於所習
也以韓子之智而猶蔽於此况以中材處後世而能無眩
哉是故先王慎所以導民者誠畏其習也
  又書學生代齋郎議後
或曰子之言辨矣然語云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何謂也
曰此為孟敬子言之也古之為教也童而習禮少長則
執事於賓祭至於四十而仕五十為大夫禮樂之器豈
尚有操之而不習者乎悼公之喪季孫尚以喪食為疑
[003-3a]
而㨗公為鄙倍之言悍然而不顧則其無忠信之心而
容貌顔色無一不逺於禮可知也乃沾沾焉詳於末數而以自喜不亦悖乎故曰為敬子言之也若學生則宜
習焉以備他日之用者也夫爼豆之事孔子嘗以對衛
君矣自孔子言之則所以為東周者即此而在矣而自
孟敬子言之則直有司之事耳動作禮義威儀之節君
子所以定命也魯侯不違禮而女叔以為亡徴則言固
各有所當也夫
[003-3b]
  書韓退之平淮西碑後
碑記墓誌之有銘猶史有贊論義法創自太史公其指
意辭事必取之本文之外班史以下有括終始事跡以
為贊論者則於本文為複矣此意惟韓子識之故其銘
辭未有義具於碑誌者或體製所宜事有覆舉則必以補本文之間缺如此篇兵謀戰功詳於序而既平後情
事則以銘出之其大指然也前幅蓋隠括序文然序述
比數世亂而銘原亂之所生序言官怠而銘兼民困序載戰
[003-4a]
降之數銘具出兵之數序標洄曲文城收功之由而銘
備時曲陵雲邵陵郾城新城比勝之迹至於師道之刺
元衡之傷兵頓於乆屯相度之後至皆前序所未及也
歐陽公號為入韓子之奥窔而以此類裁之頗有不盡
合者介甫近之矣而氣象則過隘夫秦周以前學者未
嘗言文而文之義法無一之不備焉唐宋以後步趨繩
尺猶不能無過差東鄉艾氏乃謂文之法至宋而始備
所謂强不知以為知者耶
[003-4b]
  書祭裴太常文後
韓公自言所學先在辨古書之正偽周秦諸子如管莊
荀韓可謂顯著者矣而案之皆有偽亂余嘗欲削其不
類者以無溷後人而未暇也韓公之文一語出則真氣
動人其辭鎔冶於周人之書而秦漢間取者僅十一焉
今集中乃載祭薛中丞裴太常二篇意淺直多俗韵唐
雜家中尚不為好而謂公為之與二篇乃同官聫祭之
文意者他人所為公名載焉公文重於時故二家子姓
[003-5a]
矜為公作而編集者莫能辨耳公省試文明白曲暢無
甚可愧者猶自謂近於俳優者之辭則二篇決知非公
作也夫文之高下雅俗判若黒白學者猶安於習見
莫知别擇况聖人之經其微辭隱義辨在毫芒蔽晦於
前儒承授之說而不察不著者與此未可為不知者道

  書柳文後
子厚自述為文皆取原於六經甚哉其自知之不能審
[003-5b]
也彼言渉於道多膚末支離而無所歸宿且承用諸經
字義尚有未當者蓋其根源雜出周秦漢魏六朝諸文
家而於諸經特用為采色聲音之助爾故凡所作效古
而自汨其體者引喻凡猥者辭繁而蕪句佻且稚者記
序書說雜文皆有之不獨碑誌仍六朝初唐餘習也其
雄厲悽清醲郁之文世多好者然辭雖工尚有町&KR3041其至也惟讀魯論辨諸子記柳州近治山水諸篇縱心
獨徃一無所依藉乃信可肩隨退之而嶢然於北宋諸
[003-6a]
家之上惜乎其不多見耳退之稱子厚文必傳無疑乃
以其乆斥之後為斷然則諸篇蓋其晩作與子厚之斥
也年長矣乃能變舊體以進於古假而其始學時即知
取道之原而終也天假之年其所至可量也哉
  書柳子厚辨亢桑子後
亢桑子之偽柳子厚辨之&KR0303氏謂唐天寶中詔求其書
不得而襄陽王士元乃假託焉士元年世先後於柳雖
不可知然果詔求不得而偽者晩出則辨宜及之且是
[003-6b]
書剽剟戴記諸子語甚衆而子厚第云首篇出莊子而益以庸言又以文章取士及被青紫章服為唐以後人語
明甚不據是斥之而獨以劉向班固無其録為疑然則
今所傳者又可謂即子厚之所斥耶
  書李習之平賦書後
吾少讀孟子至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
仰而思之夜以繼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求其解而不
得也及治周官然後知周公之心惟孟子知之蓋萬物
[003-7a]
之理難盡也人事之變無窮也一間未達則末流之獘
且四出而不可弭惟周公之聖乃有以知其不合而思
之如此其深得之如此其難耳故後王代興其政法之
大者必暗與周官之意合十有二三然後上下安歴年永既其後侵尋變易舉其合者而盡亡焉而國非其國
矣此無他是乃天理之盡王道之極而舎是無以紀綱
乎民物也唐李翺作平賦書後儒多稱焉其為說亦捃
摭春秋傳周官注疏以為端緒而其歸宿則大謬於聖
[003-7b]
人謂一畝之収無水旱以一石為下則而百里之賦粟
至三十四萬五千石有竒帛至十一萬五千匹有竒雖
呉越上腴横征暴歛亦豈能歲得此於民哉周官辨五地
規井牧既斥其餘以為藪牧園圃則所井皆沃衍也而
同井之田猶有不易一易再易之辨然後土力均人功
稱而賦法平今以畝一石為下則沙磧斥鹵之區有大
穰而不及所料之半者矣此其弊非隱深難見而翺乃
懵然自以為得曰是復古而為十一之征猶幸其人微
[003-8a]
其言輕自唐以後無取而施用者而瞀儒耳食猶嚾嚾
焉以為經世之良圖豈不甚蔽矣哉
  書李習之盧坦傳後
文士不得私為達官立傳李習之與退之游此義宜夙
講而集有東川節度使盧坦傳事迹平叙無杼軸經緯
後無論贊豈習之嘗欲筆削國史故於所聞見偶録以
備取材其後史卒未成而編者誤以入集耶吾觀周秦
間諸子其傳顯著者尚多為後人偽亂太史公作史記
[003-8b]
藏之名山副在京師然中間多駢旁枝如秦紀後覆出
襄公至二世六百一十年事田單傳别載君王后王蠋語蓋當日摭拾羣言以備採擇而未用者不知者乃取
而附綴焉故退之自言所學首在辨古書之正偽然則
文之義法不獨作者宜知之也
  書邵子觀物篇後
余讀邵子觀物篇不能究知其義問諸朋儕則曰子好
之則能知之是書之祕可心喻而不可言傳也夫聖言
[003-9a]
之精者具易與春秋學者雖不極其隱深而大體固昭
然明白也世乃有理之至者而不可以言傳乎邵子自
謂因春秋以通易今觀其書以秦穆首四伯謂其有功
於周伐鄭而敗悔過自誓幾於王道以晉文侯遷平王
於洛而進其裔孫於齊桓其於春秋所書事迹顯著
如此則夫天造物化之絪緼於無形者其盡可詰耶余
於是書固未能窺其樊然世之所謂知者其果能好之
耶抑韓子所云惟怪之欲聞而利其不可稽尋者耶
[003-9b]
  書朱註楚辭後
朱子定楚辭删七諫九懷九歎九思以為類無疾而呻
吟者卓矣而極詆反騷則於其詞㫖若未詳也弔屈子
之文無若反騷之工者其隱痛幽憤微獨東方劉王不
及也視賈嚴猶若過焉今人遘疾罹禍殃其汎交相慰
勞必曰此無妄之灾也戚屬至則將咎其平時起居之
無節作事之失中所謂垂涕泣而道之也雄之斯文亦
若是而已矣知七諫九懷九歎九思之雖正而不悲則
[003-10a]
知雄之言雖反而實痛也然雄之末路譸張苟免未必
非痛屈子之心所伏積而成文雖工其所以為文之意
則悖矣豈朱子惡其為文之意於詞㫖遂忽焉而未暇
以詳與
  書陳氏集說補正後
余少治戴記見陳氏集說於記之本指時有未達而反
以蔽晦之者及得崑山徐司冦所刻集說補正而惑之
解者過半念此必吳中老儒勤一世以為之恨子孫不
[003-10b]
能守而流傳勢家又怪司㓂聽其假託而不辨也既而
思秦周以前作者名不概見蓋胸中所知見不能自已
而欲傳之其人豈以爭名於沒世耶厥後見嘉定張樸村叩之曰此吾鄉陸翼王先生所述也先生於諸經多
開闡兹其僅存者耳夫秦周以前作者雖不知其誰何
而無有假託者吕不韋劉安名以書傳然衆知其非不
韋安作也若陸氏此書非樸村為徵則他人據而有之
矣以是知無實而掠美者必有物焉以敗之也無錫顧
[003-11a]
隆吉嘗以其鄉先進華氏宗旦儀禮喪服或問示余明
白純正可與陸氏此書比並華氏於三禮皆有述而學
者一無聞焉然則司㓂聽其假託而不辨亦未可厚非

  書歸震川文集後
昔吾友王崑繩目震川文為膚庸而張&KR0156歎則曰是直破八家之樊而據司馬氏之奥矣二君皆知言者蓋各
有見而特未盡也震川之文鄉曲應酬者十六七而又
[003-11b]
狥請者之意襲常綴𤨏雖欲大遠於俗其道無由其發
於親舊及人微而語無忌者蓋多近古之文至事闗天
屬其尤善者不俟修餙而情辭并得使覽者惻然有隱
其氣韵蓋得之子長故能取法於歐曽而少更其形貌
耳孔子於艮五爻辭釋之曰言有序家人之象系之曰
言有物凡文之愈久而傳未有越此者也震川之文於
所謂有序者蓋庶幾矣而有物者則寡焉又其辭號雅
潔仍有近俚而傷於繁者豈於時文既竭其心力故不
[003-12a]
能兩而精與抑所學專主於為文故其文亦至是而
與此自漢以前之書所以有駁有純而要非後世文士
所能及也
 雜著
  原人上
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董子曰人受命於天固超
異於羣生非於聖人賢人徵之於塗之人徴之也非於塗之
人徴之於至愚極惡之人徵之也何以謂聖人賢人為
[003-12b]
人子而能盡其道於親也為人臣而能盡其道於君也
而比俗之人狥妻子則能竭其力縱嗜欲則能致其身
此塗之人能為堯舜之騐也婦人之滛男子之市竊非
失其本心者莫肻為也而或有訐之則怍於色怒於言
故禽獸之一其性有人所不及者矣而偏且塞者不移
也人之失其性有禽獸之不若者矣而正且通者具在
也宋元兇劭之誅也謂臧質曰覆載不容丈人何為見
哭唐柳燦臨刑自詈曰負國賊死其宜矣由是觀之劭
[003-13a]
之為子燦之為臣未嘗不明於父子君臣之道也惟知
之而動於惡故人之罪視禽獸為有加惟動於惡而猶
知之故人之性視禽獸為可反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
禽獸者幾希痛哉言乎非明於天性豈能自反於人道

  原人下
自黄帝堯舜至周之中葉僅二千年其民繁祉老壽恒
數百年不見兵革雖更姓易代而禍不延於民降及春
[003-13b]
秋脊脊大亂尚賴先王之遺澤以相維持會盟討伐徵
辭執禮且其時戰必以車而長兵不過弓矢所謂敗績
師徒奔潰而已其俘獲至千百人則傳必特書以為大
酷焉自戰國至元明亦二千年無數十年而無小變百
年二百年而不馴至於大亂者兵禍之連動數十百年
殺人之多每數十百萬歴稽前史所載民數或十而遺
其四三焉或十而遺其一二焉何天之甚愛前古之民
而大不愛後世之民也傳曰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不
[003-14a]
若於道者天絶之也三代以前教化行而民生厚舎刑
戮放流之民皆不逺於人道者也是天地之心之所寄
五行之秀之所鍾而可多殺哉人道之失自戰國始當
其時簒逆之人列為侯王暴詐之徒比肩將相而民之
耳目心志移焉所尚者機變所急者嗜欲薄人紀悖理
義安之若固然人之道既無以自别於禽獸而為天所
絶故不復以人道待之草薙禽獮而莫之憫痛也秦漢
以還中更衰亂或有數十百年之安則其時政事必少
[003-14b]
脩明焉人風必少淳實焉而大亂之興必在政法與禮
俗盡失之後蓋人之道幾無以自立非芟夷蕩滌不可
以更新至於禍亂之成則無罪而死者亦不知其幾矣
然其間得自脫於瘡痍之餘剥盡而復生者必於人道
未盡失者也嗚呼古之人日夜勞來其民大懼其失所
受於天耳失所受而不自知任其失而不為之所其積
也遂足以干天禍而幾盡其類此三王之德所以侔於
天地也與
[003-15a]
  原過
君子之過値人事之變而無以自解免者十之七觀理
而不審者十之三衆人之過無心而蹈之者十之三自
知而不能勝其欲者十之七故君子之過誠所謂過也
蓋仁義之過中者爾衆人之過非所謂過也其惡之小
者爾上乎君子而為聖人者其得過也必以人事之變
觀理而不審者則鮮矣下乎衆人而為小人者皆不勝
其欲而動於惡其無心而蹈之亦鮮矣衆人之於大惡
[003-15b]
常畏而不敢為而小者則不勝其欲而姑自恕焉聖賢
視過之小猶衆人視惡之大也故凜然而不敢犯小人
視惡之大猶衆人視過之小也故悍然而不能顧服物
之初御也常恐其汚且毁也既汚且毁則不復惜之矣
苟以細過自恕而輕蹈之則不至於大惡不止故㫁一
樹殺一獸不以其時孔子以為非孝微矣哉亦危矣哉
  先天後天圖說
宋邵氏所傳八卦二圖與說卦傳合朱子謂先天圖方
[003-16a]
位無可疑者而後天圖多不可曉至卦位所以易置之
故則自昔無聞焉按之經文一則以八卦之實象明其體
一則以四時之常運著其用合此二者而後圖相變之
義可見矣火之精為日日生於東而明盛在晝水之精
為月月生於西而明盛在夜雷藏地中伏氣於東北而
發聲起蟄應春始作澤匯東南而水潦盛昌百谷滿盈
其候惟秋又土膏發於春夏而成功亦在秋此四正之
位所以易也風隂氣位西南而蘇息長養發用於春夏
[003-16b]
之交山起西北而脊&KR0890皆東北行其中鳥獸胎育樹木
甹蘖多在冬春之交蓋山氣之萌養也南者乾之正位
而戰於西北盛隂相薄終不滅息而為復生之始於此
見於穆不已之命焉北者坤之正位而卦辭則利西南
蓋土盛於夏秋之交萬物皆致養焉此四隅之位所以
易也以天地水火雷風山澤之實體合四時五方以徴
其實用則二圖相為表裏而不可缺一明矣邵氏及朱
子以先天圖為伏羲所作後天圖為文王所作而經傳
[003-17a]
百家之言無可證者攻之者遂謂此雜家之術不足道
也不知二圖雖後人剏作其理固不可廢况與說卦合
哉然必謂羲文已有是圖而孔子以說卦解之則鑿矣
其諸宋之儒先因說卦以作圖而邵氏傳其學與
  謚法
謚之作也人心之不知其然而然者也邃古帝者之號
多不知其義所取烈山氏始為農師而民神之故因而
號焉堯舜之聖民無能名禹平洪水相與震而驚之故
[003-17b]
稱大焉至於湯則或嘉其功而稱成或象其徳而稱武
此周公所以因之而作諡也有祖而又有宗亦人心之
不知其然而然者也商之世嘗衰矣至帝戊而中興故
尊之而因以號焉其後屢衰武丁振而興之功最髙故
尊之而因以號焉漢之太宗世宗用此義也至東漢而
祖宗謚號之義皆失矣祖者始也故宗無定數祖一而已以
光武之復有天下而稱祖是二始也謚以易名因以為
廟號春秋所書桓宫武宫是也廟别有號是再謚也主
[003-18a]
是議者必以祖有功而宗有徳又祖一而宗無定數以
為祖賢於宗不知殷人宗湯周宗武王乃二代始受命
之君不聞湯武之賢以不稱祖而貶於稷契其廟别為
號蓋縁文帝稱太宗武帝稱世宗而然不知曰太曰世
非謚也非顯與明肅與章之比也至於唐而歴世並稱
宗至於明而繼世並稱祖傷名愆義實自東漢始東漢
之經學後世莫並焉而若此類乃不能辨惜夫
  通蔽
[003-18b]
譽乎已則以為喜毁乎已則以為怒者心術之公患也
同乎已則以為是異乎已則以為非者學術之公患也
君子則不然譽乎已則懼焉懼無其實而掠美也毁乎
已則幸焉幸吾得知而改之也同乎已則疑焉疑有所
蔽而因是以自堅也異乎已則思焉去其所私以觀異
術然後與道大適也蓋稱吾之善者或諛佞之虚言也
非然則彼未嘗知吾之深也吾行之所由吾心之所安
吾自知之而已若攻吾之惡則不當者鮮矣雖與吾有
[003-19a]
憎怨吾無其十或實有四三焉與吾言如響必中無定
識者也非然則所見之偶同也若辨吾之惑則不當者
鮮矣理之至者必合於人心之不言而同然好獨而不
厭乎人心則其為偏惑也審矣吾友劉君古塘行直而
清其為學常自信而不疑心所不可雖古人之説不苟
為同也而好人之同乎已夫古人之說不能强吾以苟
同而欲人之同乎已非心術之蔽乎知君者猶以為自
信之過也不知者將以為有争氣也君與吾離羣而索
[003-19b]
居久矣會有所聞書以質之
  異姓為後
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以其氣之不相屬也故古無
以異姓為後者春秋書莒人滅鄫而傳者謂立異姓以
涖祀於經則疎然足徵自周以前未嘗有是也漢魏以
降其流益漫自王公及士庶蹈此者跡相叠葢俗之衰
人多不明於天性而骨肉之恩薄謂後其有父母者將
各親其父母無父母而自知其所出猶有外心焉故常
[003-20a]
舎其兄弟之子與其族子而求不知誰何之人取之襁褓
之中以自欺而欺人嗚呼是謂不有其祖也其為之後者
苟自知其繋姓則俟養已者殁求其族以後之反其田宅
而脫身以復其宗禮也不自知其繋姓而養已者之族亦無可承則廟祭其先而祭養已者於其墓祭者稱名所祭
舉姓字奕世不廢焉古之有天下國家者祀九皇六十四
氏以及因國之無主後者有道有徳者祭於瞽宗皆以義
屬耳而况取諸襁褓或收育於孤稚流離之日乎然以恩
[003-20b]
與義屬而世祀焉則誠也以氣屬而命之曰為後則偽也
禮不可以為偽故曰名之必可言也繋姓之不知則其祭
也如之何曰是特與生而喪其父母生而不及其大父母
者同實耳致愛而導之以哀致慤而加之以痛胡為其不
可以承祀也姓無所受則逮子若孫而氏以已之字可也
其於養已者之祭則不可以及其祖宗是何也義止於其
身而及其祖宗是以氣屬而為偽也此謂誣於祭若舎
是而求順比俗之情則非吾之所敢知也
[003-21a]
  轅馬說
余行塞上乘任載之車見馬之負轅者而感焉古之車
獨輈加衡而服兩馬今則一馬夾轅而駕領局於扼背
承乎韅靳前而靽後其登阤也氣盡喘汗而後能引其
輪之却也其下阤也股蹙蹄攢而後能抗其轅之伏也
鞭策以勸其登棰棘以起其陷乘危而顛折筋絶骨無
所避之而衆馬之前導而旁驅者不與焉其渇飲於溪
脫駕而就槽&KR0491則常在衆馬之後噫馬之任孰有艱於此
[003-21b]
者乎然其徳與力非試之轅下不可辨其或所服之不
稱則雖善御者不能調也駑蹇者力不能勝狡憤者易
懼而變有行坦途驚蹶而僨其車者矣其登也若跛其
下也若崩濘旋淖陷常自頓於轅中而衆馬皆為所掣
嗚呼將車者其慎哉
  讀伍子胥傳
世人皆悲子胥以忠死吾獨惜其所以處死者未得也
其諫夫差語皆濶於事情使員曰呉之於越非伐國而
[003-22a]
求其服也王忘王之使人立於庭出入呼王而告以先
王之痛乎匹夫含怨猶必剚刃讐人之胸况勾踐親用
戈於先王傷未及舎而卒非函勾踐之首以入先王之
廟則臣子之事不終今力實能誅而縦焉吾恐先王負
恫於九原而不歆王祀也如是則夫差雖慙忿以殺子
胥而必不釋勾踐勾踐死則越不為沼而呉亦不至大
冺矣子胥之智非不及此也毋乃少歴閔凶功見名立
而重犯忌諱以危身與而竟不能保其終惜哉
[003-22b]
 
  
  
  
 望溪集巻三


[004-1a]
欽定四庫全書
 望溪集巻四          翰林院侍講銜方苞撰
   左忠毅公逸事
先君子嘗言鄉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日風雪嚴
寒従數騎岀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
公閲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户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
[004-1b]
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巻即面署第一召
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厰獄史朝夕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僕
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
謀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鑱為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
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
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
[004-2a]
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
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
去無俟姦人搆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
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
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
沒蘄黄潛桐間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禦每有警輒數
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令
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鼔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
[004-2b]
裳甲上氷霜迸落鏗然有聲或勸以少休公曰吾上恐
負朝廷下恐愧吾師也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左
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余宗老塗山左
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於史公云
  髙陽孫文正逸事
杜先生岕嘗言歸安茅止生習於髙陽孫少師道公天
啟二年以大學士經略薊遼置酒别親賔會者百人有客
中坐前席而言曰公之出始吾為國慶而今重有憂封
[004-3a]
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備物自奉人莫之非如不能
雖毁身家責難逭况儉觳乎吾見客食皆鑿而公獨飯
粗飾小名以鎮物非所以負天下之重也公揖而謝
先生誨我甚當然非敢以為名也好衣甘食吾為秀才
時固不厭自成進士釋褐而歸念此身已不為已有而
朝廷多故烽火日駭恐一旦肩事任非忍饑勞不能以
身率衆自是不敢適口體强自朂厲以至於今十有九
年矣嗚呼公之氣折逆奄明周萬事合智謀忠勇之士
[004-3b]
以盡其材用危困瘡痍之卒以致其武唐宋名賢中猶
有倫比至於誠能動物所糾所斥退無怨言叛將逺人
咸喻其志而革心無貳則自漢諸葛武侯而後規模氣
象惟公有焉是乃克己省身憂民體國之實心自然而
愾乎天下者非躬豪傑之才而概乎有聞於聖人之道
孰能與於此然惟二三執政與中樞邊境事同一體
人實不能容易曰信及豚魚媢嫉之臣乃不若豚魚之
可格可不懼哉
[004-4a]
  石齋黄公逸事
黄岡杜蒼略先生客金陵習明季諸前輩遺事嘗言崇
禎某年余中丞集生與譚友夏結社金陵適石齋黄公
來遊與訂交意頗洽黄公造次必於禮法諸公心嚮之
而苦其拘也思試之妓顧氏國色也聰慧通書史撫節
按歌見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觴黄公於余氏園使
顧佐酒公意色無忤諸公更勸酬劇飲大醉送公卧特
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顧盡弛䙝衣隨鍵户諸公伺焉
[004-4b]
公驚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薦而命顧以茵卧茵厚且狭不可轉乃使就寢顧遂暱近公公徐曰無用爾側
身内向息數十轉即酣寢漏下四鼔覺轉面向外顧佯
寐無覺而以體傍公俄頃公酣寢如初詰旦顧出具言
其狀且曰公等為名士賦詩飲酒是樂而已矣為聖為
佛成忠成孝終歸黄公及明亡公縶於金陵在獄日誦
尚書周易數月貌加豐正命之前夕有老僕持鍼線向
公而泣曰是我侍主之終事也公曰吾正而斃是為考
[004-5a]
終汝何哀故人持酒肉與訣飲啖如平時酣寢達旦起
盥潄更衣謂僕某曰曩某以巻索書吾既許之言不可
曠也和墨伸紙作小楷次行書幅甚長乃以大字竟之
加印章始出就刑其巻藏金陵某家顧氏自接公時自懟無何歸某官李自成破京師謂其夫能死我先就縊
夫不能用語在縉紳間一時以為美談焉
  書孫文正傳後
當明之將亡其事最傎者莫若殺袁崇煥與置公閒地
[004-5b]
然間諜之言當其時迹猶難辨也莊烈愍帝嗣位之二
年公自家起受命危難中復已失之畿甸定將傾之宗
社其才不世出而憂國忘身帝所親見也及闗門靖前
寧收屯營立軍民始有固志而内蔽於奸僉緩餉愆期
以掣公之手足外則政權不一分操割裂以亂公之成
謀至大凌覆敗按其末則失律喪師者邱禾嘉也循其
本則敗謀速禍乃撤班軍改成命主議之廷臣不明徴
罪之有無乃以無識者追咎築城而聽公引退廢棄八
[004-6a]
年不咨一語卒使巷戰力屈闔門就死此天下所嘆息
痛恨不能為帝解者蓋方是時周延儒温體仁已深結
帝知而得事柄矣二人皆忠賢餘黨也自忠賢時已誣
公欲興晉陽之甲而公之再用再罷以至於死實與二
人之秉國相始終延儒之獨對體仁之密揭所以搆公
於冥昧之中者豈可測哉觀公始至召對平臺帝親以
京城相屬越日而出公於通則羣邪之側目於公而携
公於帝者其術蓋多變矣公既死帝嗟悼命優恤當國
[004-6b]
者猶忌其義烈而多方以格之况生時懼公功成而位
居已上者乎而為所蔽壅者乃憂勤恭儉明察之君嗚
呼此立政所以畏憸人也
  書盧象晉傳後
宜興盧豪然備録家傳乞言於余余告之曰正史既具
外此皆贅言矣及觀其祖象晉請效死邊外而當軸者
始欲致罰卒擯絶之竊嘆鄙夫之階禍多端而媢疾其
尤烈者也不惟才徳勲庸出已之上必不能容即未達
[004-7a]
之士少見鋒頴即防其異日之難馴而預遏焉不惟國
之安危民之死生萬世之詬厲絶不以概於心即情見
勢屈而身罹禍殃亦有所不暇計也明之亡始於孫髙
陽之退休成於盧忠烈之死敗沮髙陽者惟知髙陽不
退已不能為之下而不思髙陽既退國家社稷之事已
不能支擠忠烈者惟知置之死地援絶身亡然後私議
可行而不思忠烈既亡中原土崩之勢已莫能馭當是
時國事孔急凡求自試於師中者無不立應而獨於象
[004-7b]
晉難之徒以忠烈之故耳嗚呼方莊烈愍帝嗣位之初
首誅逆奄非不欲廣求忠良破奸憸之結習而所委心
者則周延儒温體仁每摧抑忠良以曲庇之逮延儒誅
體仁罷國勢已不可為矣而繼起者復祖其故智嫉賢
庇黨以覆邦家鄙夫之轍迹自古皆然無足深怪所可
惜者以聰明剛毅之君獨蔽惑於媢疾之臣身死國亡
而不寤豈非天哉嗟乎不平其心者師尹也而家父以
究王訩傳者推之曰辟則為天下僇有國者可不慎乎
[004-8a]
  明禹州兵備道李公城守死事狀
崇禎十四年冬十有二月流賊冦禹州兵備道李公乗
雲到官始二十四日按籍閲軍伍半虛守禦具一無藉
知州事某請迎降公怒斥之曰此吾死所也召士民激
以大義共登陴賊死傷甚衆城破公率衆巷戰猶手刃
十數人力屈被執方是時河南守令多望風降伏獨禹
州士民殊死戰賊入下令屠城公奮呼謂賊曰城守吾
事也吾令衆守城不敢不守猶汝令衆攻城不敢不攻
[004-8b]
民何罪獨吾一身當任汝殘殺耳賊意解收屠城令因欲屈公公憤罵不屈乃立公為質而聚射之徴死猶寸
磔焉公初至禹時徽王支屬在禹者凡十七家公議徴
土人訓練而資餉於宗藩知州事某持之宗藩莫應及
城破十七家無一脱者知州事某叩首乞哀於賊公
忽奮起以足跐其面曰汝負國勦民尚思向狗彘求活
耶賊既去士民收骸骨棺歛建祠私諡忠烈春秋時祀
與公同難者駐防千總張某吏目周某州人候選州同
[004-9a]
知余全生遙授訓導趙日躋太學生侯九韶庠生周鳴
岐李儀化田種玉陳懋能皆配享公磔於州城外西南
隅大路旁槐樹下其樹至今存故老過之猶或為欷歔
流涕云公既殁八十年夏峰孫徴君曾孫用禎為州學
徴於禹人而屬余為之狀康熙六十年五月朔日望
溪方苞述
  書涇陽王僉事家傳後
國之將興其時非無姦憸隂賊之臣也政教方明而賢
[004-9b]
者持其樞柄則務自矯革以取所求或伏抑而不敢逞
國之將亡姦憸隂賊之臣必巧遘機會以當主心而賢
人君子少得事任常有物焉以敗之若是者豈人之所
能為哉涇陽王僉事徵當明崇禎朝以邊才由司理擢
按察司僉事監登萊軍未閲月軍變落職歸田里甲申
三月聞懐宗愍帝殉社稷七日不食死公少時即慕諸
葛武侯演八陣圖倣木牛流馬制械器皆可試用其家
居見流賊猖獗倡築魯橋城以保涇原鄉人賴之曩令
[004-10a]
監軍登萊得期月之暇撫循士大夫則兇弁無從煽亂
而公之才實可顯見矣乃方起遽踣持國論者不信罪
之有無而輕棄之此可為流涕者矣然公之功能猶未
著也孫髙陽久鎮邊關功在社稷而廢棄八年卒使城
破巷戰闔門就死其所遇乃憂勤恭儉之君親見其困
於逆閹又賴其力以收畿疆紓國難而終奪於姦憸豈
非天哉少師為諸生時即徒步歴諸邊以天下為己任
蓋其始也不以事任之不屬而弛其憂其終也不以事
[004-10b]
任之不屬而讓其死是則諸君子所自為正而不聴命
於天者夫
  書潘允慎家傳後
辛未九月二十一日日將暮檢架上散佚見濟寧諸生
潘允慎家傳載其衝擊流㓂脫祖母死地奮身蹈火出
兄於燔薪匝屋長吁夜参半不能寐蓋惟明之亡事與
古異君非有凉徳也朝非有暴政也衆非有離心也無
食無兵池湮城圮梟張之賊勢如猛火而守令學官奮
[004-11a]
死守禦殺身殘家而不悔者無地無之薦紳士民廟哭
巷戰户號人厲併命於鋒鏑者無地無之其如允慎之
保身與親泰然而無患者千百中無十一也蓋至懐宗
愍帝嗣位而累世之忠良已盡於逆閹之斵喪矣其未
罹門户之禍如孫髙陽盧義興孫雁門諸公復危死於
奸僉之擠陷故自周延儒温體仁得君以後凡内服大
僚外秉節鉞久安而無患者皆巧佞奸欺庸鄙忍心之
人也社稷之傾危生民之禍亂漠然不以關其慮而朋
[004-11b]
謀私計諂附權要惟恐失意於㡬微武夫則無小無大
皆痛心於文臣之節制言路之紛糾轉以養賊脅上為
自安之計是以人主孤立於上蒸黎糜沸於下土崩魚
爛一潰而不可收豈非天命遐終故多生亡國之材使
恣於民上而剛正憂勤恭儉之君亦隂奪其鑒使嗜奸
人之疾味以至於敗國殞身而不寤與嗚呼此又自古
亡國轍迹之一變也
  書熊氏家傳後
[004-12a]
周官之法國有大事諸子帥國子而致於太子以守王
宫掌固頒守政於士庻子以帥衆庻蓋惟士明於義理
能為衆庻之倡雖至危死而志不可奪也明之末造流
賊横發於中原延蔓海隅其以諸生捍衛鄉里而破家
亡身殘其支體者荒陬小邑必有數人焉蓋不經亂亡
變故不知古聖人制法之心凡事皆然而兹尤其顯見
者矣余遊四方所至長老各有述而語在縉紳間者惟
睢州湯潛庵先生之母流賊破睢州罵/賊賊怒攴解之閩中鄭侍郎重
[004-12b]
之父父字華振聞變自山莊挈其妻入/城守禦城破登樓舉火並自焚死然鄭父之義不
若湯母之逺聞因是歎死者之義聲又以子孫為顯晦
然於視死如歸之義則固無加損也自張獻忠出沒楚
蜀江西冦亂至
國初未已每有警城邑士民争竄山澤熊孔敷者新昌
諸生也城將陷獨不肯避其子迎龍使家人以母出而
獨身侍父俄而賊至孔敷端坐不起賊怒手刃之迎龍
以身蔽左額受刃目睛綴眶外仆地告哀不已乃免其
[004-13a]
父南豐梁質人作傳以傳其事其曾孫暉吉於余為道
義交以余衰病必欲其祖見於余文乃告之曰吾聞善
人必有後今子之志行端直是乃祖之義心孝徳有以
開之也然書傳所記祖若父之令名每賴後之人而章
徹子果能比跡於湯公則奕世以下猶將溯源於髙曾
而有所興起焉又何藉於余言既以語之因為書於傳

  書曹太學傳後
[004-13b]
歙縣曹晉袁持其祖太學君家傳索余文其傳亡友王
崑繩所作也太學君以義俠著於鄉而尤為薦紳所傳
述者則其邑給事中方有度浮梁御史黄龍光忤逆奄
魏忠賢被逮君厚賂緹騎邀至家留一日為經紀家事
方逆奄之熾也在位諸賢既以身殉國而一時士君子
及閭閻之義民號呼感憤與諸賢相攀援而不避其禍
者大不異於東漢之末也當是時上之政刑雖傎而下
之禮俗可不謂盛矣哉蓋一代之風教常視乎開國之
[004-14a]
君漢光武不敢以仕屈嚴光而明祖之歸蔡子英於擴
廓也縱敵國之謀臣而不忍傷其義即是二者固足以
振一代之士氣而使之不茍於自待矣然二君之能此
則有本焉光武微時嘗従師受經而明祖所致諸儒實
承朱子之學所以啓沃其心而使知風教之為重也素
矣是以經師之傳莫盛於東漢而朱子之傳注專行於
明其漸摩既深故及其衰也政亂於上而義明於下士
氣之奮揚雖鈇鉞鼎鑊之威莫之能奪也嗚呼所以致
[004-14b]
此者豈易言哉有國者之勵其士民與有家者之化其
子姓一也晉袁之交余經患難而彌篤而其父右軍急
兄弟之難有古烈士風吾見太學君之澤被於再世矣
其行誼之詳則見於崑繩之文而無為更舉也
  跋石齋黄公手札
公與寳應喬侍御手札十有四其十有二皆短札乃崇
禎十五年自戍所復召入都晨夕往復語也長言者二
時則引疾南還越中諸賢築學舎留公講問而侍御適
[004-15a]
為巡按一答其始至通問之書一將以使事反命而特
致之考公之事莊烈愍帝陳言對命無一不與帝心相
違二三執政祖魏忠賢故智力排異已公三進三逐廷
杖八十移獄鎮撫司考掠者四一朝而脫囚籍則於政
事之得失君子小人之消長凡有見聞無不與同心者
思所以挽正及引身以退匿迹於嵁巗深谷之中而民
生之苦病吏治之煩苛軍事之失圖柄臣之誤主身在
局外猶責其友以必言而冀君之一寤蓋君子所性根
[004-15b]
於心而不能自已者如此嗚呼莊烈愍帝嗣位於國勢
傾危之日一時忠良雖觸忤憎惡偶有感發未嘗不幡
然易慮而親之任之也然卒之如公如念臺劉公志在
竭忠而窮於効忠之無路如孫文正如盧忠烈志在奮
死而扼於投死之非時皆由媢疾之臣相繼而居腹
心之地其術百變能使東西易面人主自為轉移而不
覺耳如而夫者不能放流乃與之朝夕深言於帷幄雖
當平世猶不能無生亂階况屯難已成之後乎聖人繋
[004-16a]
易謂難之解驗在小人之退而於五發之位乎天位者
可不服念哉
  記百川先生遺言
先兄百川先生曰處士則有虚聲鄉鄰親戚則有私毁
譽若民之於上利害切身不謀而同故吏自一命以上
名不虚作人不可以好名相疑已不可怙過而謂民言
不當有合葬其父母及前母者以位次問先生曰神道
尚右而程朱所言皆尚左朱子𦵏其妻存東畔一位則
[004-16b]
尚左明矣若三柩同葬依古禮則父當中前母右繼母
左如尊左則父當中而左右易位若父與前母既𦵏父
左則新祔者次於右父右則新祔者次於左又曰周禮
大司樂有享先妣之樂在享先祖之前故鄭康成謂周
以后稷為祖而姜嫄無所配是以特立廟祭之謂之閟
宫斯干之詩曰似續妣祖箋曰妣先妣姜嫄也商頌亦
溯源於有娀皆諸侯不敢祖天子之義以是推之庻子
於生母當别葬韓魏公葬生母胡氏柩退嫡母尺許趙
[004-17a]
炳族葬圖説引以為據非古也
  答問
兄子道永重修南郊漢前將軍闗公廟問曰自書傳以
来至忠大勇英畧蓋世且卓見聖人之道而死於非命
者莫過於公與岳忠武故浩然之氣長震動乎萬世之
人心然公之廟無地無之而忠武之祠則連州比郡或
無一二又公之神常若充滿徧布於宇宙而時見其精
爽其大者示威於戰陣其小者凡有禱問其應如響而
[004-17b]
忠武無是也是有説與余應之曰自周衰戰國諸君糜
爛其民至暴秦而生民之類幾盡矣漢髙祖出之於水
火之中治尚寛大有天下者垂四百年自武帝而外桓
靈以前雖有庸君患不及民民之思漢也深則激於公
之忠義者切又東漢之末士大夫多明於義理而重名
節故諸葛武侯遺書搜録而表章之者乃晉氏也其書
所謂賊即時君之祖宗以是觀之則公遇難時魏呉之
士民羣聚而祠之其君臣必見為當然故震動宇宙而
[004-18a]
結聚於人心者深固而光昭忠武為秦檜所戕身死而
檜之餘恨猶未解吏民畏檜之威直至檜死乃敢訟言
忠武之寃孝宗朝始得立祠於鄂而屢世相臣奸庸相
繼多主和議偷安以保妻子大率與檜同心故忠武之
義氣雖不沒於人心而祠祀則寥寥焉此事勢之自然
於二公無加損也夫神者依人而行舉億兆人之精神
皆專嚮於公則公之神自隨地而監照之忠武即間有
祠祀未有禱禳祈報者則其神何由與之相應而有所
[004-18b]
徵騐哉昔孔子夢見周公不聞堯舜文武並見於夢
則神明之感通由於生人精神之結聚明矣故凡禱
祈於公行汙而所問之事非正者簽辭多不應以其精
神不足以相感召也既以告道永因思此義亦宜存天
壤間乃筆之
  書王氏三烈女傳後
三烈女傳金壇王若霖志其世父之女二及族姊同時
死土賊倪文炳事也明將亡中原楚蜀已盡燬於流㓂
[004-19a]
及愍皇帝殉社稷東南盜賊蜂起長老所傳女子自投
於水火及罵賊而斃於鋒刃者不可勝數女教之盛前
古所未有也蓋自髙皇帝定六宫之禮盡革前代昭儀
充華美人諸號而皆以徳命帝室之女不得再適著於
令典而愍皇帝之殉社稷也后實先之禮教之所漸摩
志氣之所感動蓋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竊嘗歎自古
亂亡之釁不過數端或以權姦或以女寵或以宦寺其
造亂者不過數人或竟得保其首領以殁而使天下忠
[004-19b]
臣義士孝子悌弟貞婦烈女無罪而併命於水火盜賊
之間且身死而名傳者千百中無十一焉豈非造物之
不能無憾者哉雖然人之生也莫不有死其能順性命
之理而死者是得全其所受於天者也若晉羊皇后之
富貴康寧雖愚夫豎子皆知為不幸則如三烈女者雖
謂之考終可也用此言之雖與三烈女之死同而泯滅
無聞者亦可以無恨而有或知之則不忍聽其無傳者
吾黨之義也
[004-20a]
  書孝婦魏氏詩後
古者婦於舅姑服期先王稱情以立文所以責其實也
婦之愛舅姑不若子之愛其父母天也茍致愛之實婦
常得子之半不失為孝婦古之時女教修明婦於舅姑
内誠則存乎其人而無敢顯為悖者蓋入室而盥饋以
明婦順三月而後反馬示不當於舅姑而遂逐也終其
身榮辱去留皆視其事舅姑之善否而夫之宜不宜不
與焉惟大為之坊此其所以犯者少也近世士大夫百
[004-20b]
行不怍而獨以出妻為醜閭閻化之由是婦行放佚而
無所忌其於舅姑以貌相承而無勃谿之聲者十室無
二三焉况責以誠孝與婦以類己者多而自證子以習
非者衆而相安百行之衰人道之所以不立皆由於此
廣昌何某妻魏氏刲肱求療其姑㡬死其事雖人子為
之亦為過禮而非篤於愛者不能以天下婦順之不修
非絶特之行不足以振之則魏氏之事豈可使無傳與
抑吾觀節孝之過中者自漢以降始有之三代之盛未
[004-21a]
之前聞也豈至性反不若後人之篤與蓋道教明而人
皆知夫義之所止也後世人道衰薄天地之性有所壅
遏不流其欝而鍾於一二人者往往發為絶特之行而
不必軌於中道然用以矯枉扶衰則固不可得而議也
魏氏之舅官京師士大夫多為詩歌以美之余因發此
義以質後之人
  書直𨽻新安張烈婦荆氏行實後
往年或以烈婦荆氏行實視余其兄公張侍御天池所
[004-21b]
述也義烈動家人衆視其雉經不敢曲止及見侍御叩
烈婦平生則其佐夫以養母也凡八年而家人不聞其
聲諸嫂皆愛焉其死也嗣子灼幼孩號踊如不欲生嗚
呼柔順者婦人之正也而昔者聖人之繋易也以陽剛
為女徳之賢余嘗見將死而信其婦之必身殉者曰婦
性剛既有成言矣余前知其戾忍而非剛也既而晩節
末路乃有不可道者蓋剛者天徳也天地之氣藹然而
温和者為陽惨然而凛慄者為隂凡婦人之順於舅姑
[004-22a]
宜於家人慈於子姓者皆陽明之發也故其變也激而
為義烈其勃谿於舅姑傲狠於娣娰殘刻於僕婢者皆
隂慝之作也故其變也忍為邪惡而不慙夫坤隂之純
也順極而健涵焉故其象為馬其用為永貞而象傳掲
之曰大終余始入京師見宛平張氏女未嫁而死其夫
又其後則長白官爾佳氏飲藥與夫同命聞之審者則
清澗白氏夫死夜自經有氣起室中白如長虹與荆氏
而四矣婦之殉夫辭事多同故於白氏無紀焉兹以與
[004-22b]
侍御交具得荆氏之性行而因以悟聖人繫易之由故
總所聞見而並論之以明彰女教且使為人夫者監此
以考婦徳而無所蔽
  書萬烈婦某氏事
烈婦某氏江東巨室婢也妻僕萬某早寡守貞二十年
年四十餘會其主以事當與妻謫戍妻泣而謂烈婦曰
汝無子女單獨一身能充解脱我俾幼稚有依吾子孫
當世祀汝且汝少長吾家主父年七十矣猶汝父也汝
[004-23a]
何嫌烈婦曰雖然非禮也固請既而曰吾之生贅也亦無不可但自當官充解後陸行必異車水行必異舟逆
旅必異室抵戍之日吾有以自處矣既行至中途其主
忽戲曰汝為吾妻官作之合矣而不同寢處可乎烈婦
曰吾以主為父父何所不得老婦人而忍出此言察其
主意不悛越日夜中自經死聞者莫不流涕皆曰烈婦
之志足悲矣而其初之義則未審焉其諸荀文若之儔
與方子曰操之心途之人皆知之文若為之謀主以固
[004-23b]
其操柄文若死而操之惡已成矣是猶共剽而終以不
取分為義也若烈婦之主身在縲紲垂死之年而忍為
大惡則豈烈婦所及料哉烈婦之行也早以死自處矣
不得已乃中道而潔其身蓋自信其泥而不滓者也豈可使與文若同名而不辨哉
  為秦門髙貞女舉本
貞女吾師大理宛平公同産弟頤侯次女也許嫁
秦氏子文照舅姑前殁雍正五年春正月文照死貞女
[004-24a]
請衰絰歸秦氏代夫承重事祖姑其父大駭招余陳禮
經以喻之志不移遂以二月朔歸秦氏時年二十有二
其舅之側室李氏感焉誓守節與貞女同卧起於今六
年矣大理兄弟三人惟季有子大理卒家散季又卒其
子流滯新樂及頤侯卒繼室暨幼女貧不能自存貞女
父黨無一人可倚而其夫之叔父子正持手而食養母
畜妻子旁及兄之側室子婦力不能支余嵗時過秦氏見貞女敝衣菜色或冬無棉而意色常和以安嗚呼天
[004-24b]
屬之情秉彝之性惟遘閔凶備危苦而後庻一見之如
貞女之守志李氏之慕義子正之窶艱而不棄其親皆
人紀所賴以維繫也恨余力不足以振之乃告於友朋
及大理之知舊姻親各出其力為舉本付里中士大夫
重然諾者主子貸為貞女衣裳綫纊之費終則棺歛焉
傳曰人之於天也以道受命若貞女其殆庻幾無負於
所受者歟敬而恤之豈惟大理之親舊生徒義不可以
茍止哉
[004-25a]
  書髙密單生追述考妣遺事後
乾隆六年季春余以兄子之喪病不能興單生作哲緘
致其所述考妣遺事起視之氣結不能終篇念幼隨先君子播遷隠閔先兄毖余曰此二親之窮於命也而於
我與若之身心則大有造焉在昔堯舜禹湯文武周公
皆遭父子君臣兄弟之變而孔孟亦少孤蓋惟遭變然
後可以見其極故使聖人身之以為萬世之標準焉當
吾之世志行越衆者三人睢州湯潛庵之母為流賊所
[004-25b]
膊闗西李中孚之父糜爛於戰塲博野顔習齋父流亡
母改適匍匐萬里始得父墓見異母之妹招魂而歸蓋
功利嗜欲薰鑠流毒於人心者深且固矣非猛藥惡石
不足以攻除故三君子以此各成其艱苦傑特之行生
之考妣羇窮不異於吾親而皆早世則視余更酷矣生
無兄弟自今以徃即速致要津贏資聚以為妻子之光
榮可矣欲雞豚之逮親可再得乎惟徳惟義是謂顯揚
然則生之所以自處於兹可早定矣君子之為學也深
[004-26a]
其功識猶患淺抗其志行猶患卑必能志七聖人之道
然後可繼三君子之行毋若余之負所命於兄而混混
以沒世也
  吕九儀妻夏氏
婦人居常而早寡者無死道也夫不以良死則義可死
而堂有舅姑室有子或已之父母篤老而無兄弟則其
死也雖當於義而傷於恩蕪湖吕九儀死於仇其妻夏
氏將死之姑止之踰年仇抵死如法夏氏遂修舊業持
[004-26b]
門户於今二十年姑既殁二子受室而成家矣其始之
欲就死也義終則不愆於義亦不傷於恩故夏氏之生
也賢其死也
 
 
 
 
 望溪集巻四


[005-1a]
欽定四庫全書
 望溪集巻五
          翰林院侍講銜方苞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