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1a] 
欽定四庫全書
竹莊詩話巻一
講論
漫齋語錄云學詩須是熟㸔古人詩求其用心處蓋一
語一句不茍作也如此㸔了須是自家下筆要追及
之不問追及與不及但只是當如此學久之自有箇
道理若今人不學不㸔古人做詩様子便要與古人
齊名恐無此道理陳無已云學詩如學仙将至骨自換
[001-1b]
此語得之
又云詩涵咏得到自有得處如化工生物千花萬草不
名一物一態若模勒前人而無自得只如世間剪裁
諸花見一件様只做得一件也
又云詩文皆要含蓄不露便是好處古人說雄深雅健
此便是含蓄不露也用意十分下語三分可幾風雅
下語六分可追李杜下語十分晩唐之作也用意要
精深下語要平易此詩人之難
[001-2a]
又云有意中無斧鑿痕有句中無斧鑿痕有字中無斧
鑿痕須要體認得
陳后山詩話云寧拙毋巧寧朴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
俗詩文皆然
詩眼云世俗喜綺麗知文者能輕之後生好風花老大
即厭之然文章論當理與不當理耳茍當於理則綺
麗風花同入於妙茍不當理則一切皆為長語上自
齊梁諸公下至劉夢得温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花
[001-2b]
累其正氣其過在於理不勝而詞有餘
王直方詩話云方回言學詩於前輩得八句平澹不流
於淺俗竒古不鄰於怪僻題詠不窘於物象叙事不
病於聲律比興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已出格見
于篇成渾然不可鐫氣出於言外浩然不可屈盡心
於詩守此勿失
又云謝朓嘗語沈約曰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蓋詩貴
於圓熟也余以謂圓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乾
[001-3a]
枯能不失於二者之間則可與古之作者並驅耳
珊瑚鈎詩話云篇章以含蓄天成為上破碎雕鎪為下
如楊大年西崑體非不佳也而弄斤操斧太甚所謂
七日而混沌死也以平夷恬澹為上怪險蹶趍為下
如李長吉錦囊句非不竒也而牛鬼蛇神太甚所謂
施諸廊廟則駭矣
韻語陽秋云作詩貴雕琢又畏有斧鑿痕貴破的又畏
粘皮帶骨此所以為難李商隠栁詩云動春何限葉撼
[001-3b]
曉幾多枝恨其粘皮骨也能脫此二病始可以言詩
矣劉夢得稱白樂天詩云郢人斤斵無痕迹仙人衣
裳棄刀尺世人方内欲相從行盡四維無處覓若能
如是雖終日斵而鼻不傷終日射而鵠必中終日行
於規矩之中而其迹未嘗滯也山谷嘗與楊明叔論
詩謂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如孫吳之兵棘
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之射揑聚放開在我掌握
與劉所論殆一轍矣
[001-4a]
吕居仁與曾吉甫論詩帖云寵諭作詩次第此道不講
久矣如本中何足以知之或勵精潛思不便下筆或
遇事因感時時舉揚工夫一也古之作者正如是也
惟不可鑿空彊作出於牽彊如小兒就學俯就課程
耳楚詞杜黄固法度所在然不若徧考精取悉為吾
用則姿態横出不窘一律矣如東坡太白詩雖規摹
廣大學者難依然讀之使人敢道澡雪滯思無窮苦
艱難之狀亦一助也要之此事須令有所悟入則自
[001-4b]
然超越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間耳如張長史
見公孫大娘舞劍頓悟筆法如張者専意此事未嘗
少忘胷中故能遇事有得遂造神妙使它人觀舞劍
有何干涉非獨作文學書而然也和章固佳然本中
猶竊以為少新意也近世次韻之妙無出蘇黄雖失
古人唱酬之本意然用韻之工使事之精有不可及者
鄭文寶答友人潘子喬論詩書云唐僧著詩式三篇如
云四深二要之門四離六迷之道誠闗研究實可師
[001-5a]
承四深者謂氣象氤氲由深於體勢意度盤礴由深
於作用用律不滯由深於聲對用事不直由深於義
類是也二要者謂要力全而不苦澁要氣足而不怒
張四離者謂雖有道情而離深僻雖用經史而離書
生雖尚髙逸而離迂逺雖欲飛動而離輕浮是也六
迷者謂以虚誕為髙古以緩慢為淡泊以詭怪為新
竒以錯用意為獨善以爛熟為穏約以氣少力弱為
容易是也
[001-5b]
漫齋語錄云大率詩語出入經史自然有力然須是㸔
多做多使自家機杼風骨先立然後使得經史中全
語作一體也如是自出語弱却使經史中語則頭尾
不相勾副如兩村夫舁一枝畫梁自覺經史語在人
眼中不入㸔也
東坡答王鞏云新詩如彈丸又送歐陽叔弼云中有清
圓句銅丸飛柘彈蓋詩貴於圓熟也余以謂圓熟多
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枯乾能不失於二者之間則
[001-6a]
可與古之作者並驅耳
石林詩話云古人論詩多矣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
為初日芙蕖沈約稱王筠為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
意初日芙蕖非人力所能為而精彩華妙之意自然
見於造化之外然靈運諸詩可以當此者亦無幾彈
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動無違礙然其精圓快速發
之在手筠亦未能盡
東坡云頃嵗孫莘老識文忠公乘間以文字問之云無
[001-6b]
他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
懶讀書毎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
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見之此公以其嘗試者告人
故尤有味苕溪漁隠曰舊說梅聖俞日課一詩寒暑
未嘗易也聖俞詩名滿世蓋身試此說之效耳
唐子西語錄云詩在與人商論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閒
一字放過則不可殆近法家難以言恕矣故謂之詩
律東坡云敢將詩律鬭深嚴予亦云詩律傷嚴近寡
[001-7a]
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塗學者不能强所劣
往往捨難趨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詩自有穏當
字第思之未到耳
吕氏童蒙訓云老杜云新詩改罷自長吟文字頻改工
夫自出近世歐公作文先貼於壁時加竄定有終篇
不留一字者魯直長年多改定前作此可見大畧如
宗室挽詩云天網恢中夏賓筵禁列侯後乃改云屬
舉左官律不通宗室侯此工夫自不同
[001-7b]
韻語陽秋云陳去非嘗謂余言唐人皆苦思作詩所謂
吟安一箇字撚斷數莖鬚句向夜深得心從天外歸
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裏清吟苦舴艋舟
中白髮生之類者是也故造語皆工得句皆竒但韻
格不髙故不能參少陵之逸步後之學詩者倘能取
唐人語而掇入少陵繩墨步驟中此速肖之術也余
嘗以此語似葉少藴云李益詩云開門風動竹疑是
故人來沈亞之詩云徘徊花上月虚度可憐宵皆佳
[001-8a]
句也鄭谷掇取而用之乃云睡輕可忍風敲竹飲散
那堪月在花真可與李沈作僕奴由是論之作詩者
興致先自髙逺則去非之言可用倘不然便與鄭都
官無異
唐子西語錄云詩最難事也吾於他文不至蹇澁惟作
詩甚苦悲吟累日僅能成篇初讀時未見可羞處姑
置之明日取讀瑕疵百出輒復悲唫累日反復改正
比之前時稍稍有加焉復數日取出讀之疵病復出
[001-8b]
凡如此數四方敢示人然後乃能竒李賀母責賀曰
是兒必欲嘔出心乃已非過論也今之君子動輒千
百言畧不經意真可貴哉
王直方詩話云朱景文云詩人必自成一家然後傳不
朽若體規畫圓準矩作方終為人臣僕故山谷詩云
文章最忌隨人後又云自成一家始逼真真不易之
論
吕氏童䝉訓云老杜云新詩改罷自長吟文字頻改工
[001-9a]
夫自出近世歐公作文先貼於壁時加竄定有終篇
不留一字者
蔡寛夫詩話云荆公嘗云詩家病使事太多蓋皆取其
與題合者類之如此乃是編事雖工何益若能自出
已意借事以相發明變態錯出則用事雖多亦何所
妨
石林詩話云詩之用事不可牽强必至於不得已而後
用之則事辭為一莫見其安排鬭凑之迹
[001-9b]
却掃編云陳參政去非少學詩於崔鶠徳符嘗問作詩
之要崔曰凡作詩工拙所未論大要忌俗而已天下
書雖不可不讀然謹不可有意於用事
許彦周詩話云季父仲山在揚州時事東坡先生聞其
教人作詩曰熟讀毛詩國風與離騷曲折盡在是矣
僕嘗以謂此語太髙後年齒益長乃知東坡之善誘
人也
雪浪齋日記云昔人有言文選爛秀才半正為文選中
[001-10a]
事多可作本領爾余謂欲知文章之要當熟㸔文選
蓋選中自三代涉戰國秦漢晉魏六朝以來文字皆
有在古則渾厚在近則華麗也
瑶溪集云有說杜子美教其子曰熟精文選理文選之
尚不愛竒乎今人不為詩則已茍為詩則文選不可
不熟也文選是文章家祖自兩漢而下至魏晉宋齊
精者採萃成編則為文者烏得不尚文選也老杜大
率宗法文選旁羅曲探咀嚼為我語
[001-10b]
蒼梧雜志云東坡嘗謂錢濟明云凡讀書可為詩材者
但置一冊錄之亦詩家一助
唐子西語錄云凡作詩平居須收拾詩材以備用退之
作范陽盧殷墓誌云於書無所不讀然止用以資為
詩是也詩疏不可不閱詩材最多其載諺語如絡緯
鳴懶婦驚之類尤宜入詩用樂府解題須熟讀大有
詩材余詩云時難將進酒家逺莫登樓用古樂府名
作對也
[001-11a]
山谷云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學詩者雖時有妙句
譬如合眼摸象隨觸體得處非不即似要且不是若
開眼全體見之合古人處不待取證也
後山詩話云魏文帝曰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詞為
衛魏文帝不足以及此其有所傳乎
劉貢父詩話云詩以意義為主文詞次之意深義髙雖
文詞平易自是竒作世人見古人語句平易倣之而
不得其意義便入鄙野可笑
[001-11b]
蒼梧雜志云葛魯卿有姪名延之嘗自言在儋耳從東
坡游甚熟坡嘗教之作詩文云譬是市上店肆諸物
無種不有却有一物可以攝得錢而已莫易得者是
物莫難得者是錢今文章詞藻事實乃市肆諸物也
意者錢也為文若能立意則古今並有翕然起為吾
用若曉得此便會做文字也
山谷云詩文不可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爾每作
一篇定立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
[001-12a]
僧皎然詩式云詩有三偷偷語最是鈍賊如傅長虞日/月光太清陳
後主日月光/天徳是也偷意事雖可罔情不可原如栁惲太液/滄波起長楊
髙樹秋沈佺期小池殘/暑退髙樹早涼歸是也偷勢才巧意精若無形跡蓋
詩人偷狐白裘手也如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絃王/昌齡手擕雙鯉魚目送千里鴈
是/也
漫齋語錄云五字詩以第三字為句眼七字詩以第五
字為句眼古人鍊字只於句眼上鍊又云凡鍊句眼
只以尋常慣熟字使之便似不覺者為勝也
[001-12b]
詩眼云世俗所謂樂天金針集殊鄙淺然其中亦有可取
者鍊句不如鍊意非老於文學不能道此又云鍊字
不如鍊句則未安也好句要須好字
吕氏童䝉訓云潘邠老言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返照
入江翻石壁歸雲擁樹失山村飜字失字是響字也
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浮
字落字是響字也所謂響者致力處也予竊以為字
字當活活則字字自響
[001-13a]
珊瑚鈎詩話云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鍊句句中鍊字
乃得工耳以氣韻清髙深妙者絶以格力雅徤雄豪
者勝元輕白俗郊寒島瘦皆其病也
復齋漫錄云韓子蒼言作語不可太熟亦須令生近人
論文一味忌語生往往不佳東坡作聚逺樓詩本合
用青山綠水對野草閒花此二字太熟故易以雲山
煙水此深知詩病者予然後知陳無已所謂寧拙毋
巧寧朴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之語為可信
[001-13b]
吕氏童䝉訓云陸士衡文賦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
之警策此要論也文章無警策則不足以傳世蓋不
能竦動世人如老杜及唐人諸詩無不如此但晉宋
間人専致力於此故失於綺靡而無髙古氣味老杜
詩云語不驚人死不休所謂驚人語即警策也
竹坡詩話云作詩到平淡處要似非力所能東坡嘗有
書與姪云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峥嶸五色絢爛漸老
漸熟乃造平澹余以謂不但為文作詩者尤當取法
[001-14a]
於此
品題
雪浪齋日記云為詩欲詞格清美當㸔鮑照謝靈運欲
渾成而有正始以來風氣當㸔淵明欲清深閒淡當
㸔韋蘇州栁子厚孟浩然王摩詰賈長江欲氣格豪
逸當㸔退之李白欲法度備足當㸔杜子美欲知詩
之源流當㸔三百篇及楚詞漢魏等詩前輩云建安
才六七子開元數兩三人前輩所取其難如此予嘗
[001-14b]
與能詩者論書止於晉而詩止於唐蓋唐自大厯以
來詩人無不可觀者特晚唐氣象衰
耳
吕氏童䝉訓云讀莊子令人意寛思大敢作讀左傳便
使人入法度不敢容易二書不可偏廢也近世讀東
坡魯直詩亦此類
後山詩話云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矩故可學退之
於詩本無解處以才髙而好耳淵明不為詩寫其胷
中之妙耳學杜無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
[001-15a]
而學其詩終為樂天耳
雪浪齋日記云王逸少於書知變猶退之於詩知變則
一洗萬古凡馬空也陶謝詩所以妙者由其人品髙
王楊盧駱呌呼衒鬻以為文耳
蔡百衲詩評云栁子厚詩雄深簡澹逈拔流俗至味自
髙直揖陶謝然似入武庫但覺森嚴王摩詰詩渾厚
一段覆蓋古今但如久隠山林之人徒成曠淡杜少
陵詩自與造化同流孰可擬議至若君子髙處廊廟
[001-15b]
動成法言恨終欠風韻黄太史詩妙脫蹊逕言謀鬼
神唯胷中無一㸃塵故能吐出世間語所恨務髙一
似叅曹洞下禪尚墮在𤣥妙窟裏東坡公詩天才宏
放宜與日月争光凡古人所不到處發明殆盡萬斛
泉源未為過也然頗恨似方朔極諫時雜滑稽故罕逢
藴藉韋蘇州詩如渾金璞玉不假雕琢成妍唐人有
不能到至其過處大似村寺髙僧奈時有野態劉夢
得詩典則既髙滋味亦厚但正若巧匠矜能不見少
[001-16a]
拙白樂天詩自擅天然貴在近俗恨如蘇小雖美終
帶風塵李太白詩逸態凌雲照映千載然時作齊梁
間人體段略不近渾厚韓退之詩山立霆碎自成一
法然譬之樊侯冠佩微露麄疎與栁栁州詩若捕龍蛇
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非輕蕩也薛許昌詩
天分有限不逮諸公逺矣至合人意處正若芻豢悦
口咀嚼自佳王介甫詩雖乏風骨一畨清新方似學
語小兒酷令人愛歐陽公詩温麗深穩自是學者所
[001-16b]
宗然似三館畫手未免多與古人傳神杜牧之詩風
調髙華片言不俗有類新及第少年略無少退藏處
固難求一唱而三歎也
復齋漫錄云杜老歌行與長韻律詩後人莫及而蘇黄
用韻下字用故事處亦古所未到
又云學退之不至李翺皇甫湜然翺湜之文足以窺測
作文用力處近世欲學詩則莫若先考江西諸派矣
隠居詩話云韋應物古詩勝律詩李徳裕武元衡律詩
[001-17a]
勝古詩五言句又勝七字張籍王建詩格極相似李
益古律相稱然皆非應物之比
永叔餘話云學者品藻當今名賢詩方之唐人皆云王
元之似樂天歐陽永叔似退之梅聖俞似孟東野蘇子
美似李正封王禹玉似元微之石曼卿似杜牧之或
以斯言為中的
僧皎然詩式云蘇李之制意深體閒詞多怨思音韻激
切其象瑟也曹王之制思逸義婉詞多頓挫音韻低
[001-17b]
昻其象鼓也嗣宗孟陽太沖之制興殊増麗風骨雅
淡音韻閒暢其象箎也宋齊吳楚之制務精尚巧氣
質華美音韻鏗鏘其象筝也唯古詩之制麗而不華
直而不野如諷刺之作雅得和平之資深逺精宻音
律和緩其象琴也
竹莊詩話巻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