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d0550 師山集-元-鄭玉 (master)


[002-1a]
  欽定四庫全書


  師山集卷二       元 鄭玉 撰


  論


  漢髙祖索羮論


  以吾身而視天下則天下為重以吾親而視天下則天
下為輕故君子之取天下當大變之來遇父母之難又
豈可不權其輕重而為之進退哉方天下亂離生民塗
炭以吾身犯鋒鏑之險蹈不測之淵為天下拯焚救溺
[002-1b]
者天下重於吾身也及親䧟賊庭危在頃刻則舍天下
以全吾親者親重於天下矣昔者漢楚之争㑹於廣武
項羽置太公於俎上告髙祖而殺之所謂危在頃刻者
也髙祖於此所宜卑辭請降迎歸其父然後以項羽既
弑其君又欲殺人之父以挾其子興師問罪與之决勝
負於一戰定成敗於萬全未晚也豈可大言無當索父
之羮以吾親之重為天下之一擲哉向非項羽有婦人
之仁髙祖無項伯之援則太公烹於俎上矣項羽既殺
[002-2a]
太公分羮髙祖然後布吿天下謂髙祖不顧其父挾人
殺之而食其羮興師問罪則髙祖負殺父之名此身且
将無所容於天地之間又安能與之争天下哉項羽計
不出此反惑於為天下者不顧其家之言使太公幸而
獲免髙祖因之成事天下遂以髙祖為得計索羮為名
言紊綱常之義失輕重之權矣使後世臣子懐必勝之
心忘君親之難者未必不自此言發之也桃應問舜為
天子臯陶為士瞽瞍殺人則如之何孟子曰舜視棄天
[002-2b]
下猶棄弊屣也竊負而逃遵海濵而處終身欣然樂而
忘天下髙祖當以此為法


  唐太宗論


  父有天下傳之於子子有天下尊歸於父此古今之通
義帝王之常經也堯以天下與舜未聞舜以瞽瞍為辭
太王以國傳季歴未聞季歴以太伯為解盖當天下離
亂之際苟徳在已則起而應天順人救民於水火之中
矣又奚暇讓其父兄哉昔者隋煬暴虐無道盈於桀紂
[002-3a]
生民受禍甚於塗炭天下怨之過於宼讎於是盗賊蠭
起干戈林立誅隋之師不期而㑹然皆陳勝呉廣之徒
未有商湯周武之比獨太宗以聰明勇決識量過人見
隋室方亂隂有安天下之志當時豪傑皆歸心焉人之
議之則曰命世之才太宗之心亦必以髙光自許是盖
湯武之亞矣衆人之論固未嘗及於髙祖而髙祖之志
亦不足以及於是也使太宗因天心之厭亂順人心之
思治以天下之憂為一已之任義旗一舉豪傑雲蒸以
[002-3b]
之興弔民問罪之師行放桀伐紂之事乗虚入闗號令
天下數煬之惡而誅其身代煬之位而反其政然後用
漢太公故事尊其父為太上皇半年之間定天下而成
帝業身沒之後位傳於子前免挾父之名後免弑兄之
惡湯武之事復見於後世唐室之治可追於三代矣顧
乃拘拘於父子名分之間孜孜於詳度論議之細不量
其父之才必欲強以天下之重言之而不從則刼其過
失訹以禍福及其義兵既舉大事已集猶且自加殊禮
[002-4a]
至於九錫既不以征伐之事上同於湯武乃竊取禪授
之名下同於莽操亦不聞太宗之有一言何也盖太宗
才過於徳識不逮志卒成骨肉之禍遂陷篡弑之名者
皆始謀之誤也或曰髙祖身為唐公職掌兵權非太公
之比使太宗而自舉事則髙祖必起而誅之矣今以史
考之太宗之初說髙祖也髙祖盖欲執而告之矣明日
復說之則以其言為大有理且曰今日破家亡軀亦由
汝化家為國亦由汝矣及裴寂問之則曰事已如此當
[002-4b]
復柰何正須從之耳觀於此言太宗舉事髙祖又豈能
殺之哉况太宗之在當時天與之人歸之使其父有瞽
瞍之暴頑母之助塗廪浚井且不能害之也况髙祖乎
不肯逆天違人而害其子也必矣太宗之事千古之遺
恨也或者之言又豈足為太宗解哉


  張華論


  嗚呼聖人既為經以定天下之常復為權以盡天下之
變於是經權相濟若體用然而天下事無不可為者矣
[002-5a]
人君者天下之義主也義之所在天下共為之主矣苟
義去之匹夫而已豈得為天下之主乎人臣之事其君
幸而遭遇明哲固當盡職奉公竭忠事上守其常分毋
或凌犯不幸遭遇昏愚縱情暴虐肆行禍亂毒害生靈
傾危宗社為之大臣者則權之以義而有伊霍之事焉
人主尚爾况母后乎若曰君臣上下素有定分階級等
威不可踰越拘俗儒之常談守匹夫之小節坐視禍亂
至於危亡而莫之救則将焉用彼相矣吾讀晉書於賈
[002-5b]
后之禍不能不深罪於張華焉夫華者晉室之大臣天
下之元老在武帝時即以文學才識名重一時議者謂
宜為三公盖朝廷取以為法宗社恃以為安四海之所
屬望萬民之所歸心况惠帝戅騃國家大計獨寄之大
臣者乎賈后專政淫亂暴虐誣元舅以謀反而殺之廢
太后為庶人而幽之此大逆無道人神之所共怒王法
之所必誅苟不能討禍亂必矣况賈后為妃之時㦸擲
孕妾武帝嘗欲廢之具有詔㫖張華苟能倡明大義廢
[002-6a]
黜賈后正名定分以安反側則太后可復儲貳不致於
動摇國本既安天下自定此撥亂反正之道也顧此不
為而乃議曰太后黨於所親為不母於聖世宜依漢廢
趙太后故事稱武皇后居異宫此何言哉善乎董飬之
言曰公卿處議至此天人之理既滅大亂将作矣及其
弑太后而覆殯之賈模裴頠謀欲廢后華尚欲使模頠
調停勸戒謂不致大悖則天下未亂而已得以優㳺卒
歲不知何者謂大悖何時為大亂乎及其謀廢太子劉
[002-6b]
卞請因太子入朝廢賈后於金鄘城華猶曰天子當陽
太子人子也相與行此是無君父而以不孝示天下也
卒使太子幽廢以死國本一摇天下遂亂孫秀之姦謀
以起趙王倫之篡逆以成馴致骨肉相殘凶人乗間宗
社播遷中原不復是果誰之罪哉華之族滅身亡有不
足惜者矣嗚呼華也昔者力贊平呉之策何其勇也今
者力沮廢后之謀何其怯也盖華本庸人專於詩書名
物之間制度文為之末才不足以制變學不足以適道
[002-7a]
豈知天下之大義聖人之大用哉若華者所謂具臣而
已矣孔子曰可與立未可與權華且未知所謂立安知
所謂權哉


  狄梁公論


  或問曰狄梁公唐之社稷臣也或者譏其事女主此說
然乎予曰不然也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且曰如
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佛肹以中牟畔召子欲往且
曰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此孔子所
[002-7b]
以為聖之時也武曌音照以一婦人滅唐篡位奄有天下
南面稱制莫敢誰何此古今所未有之大變也革命之
際百官宗戚百姓四夷合辭而勸進者六萬餘人方是
時也人心天理盖蕩然矣豈復知男女内外之定位君
臣上下之大倫哉李昭徳雖有姑姪相篡之言不過詭
計以奪武承嗣之權吉頊雖有請還廬陵王之語不過
為二張長保富貴之策不有梁公心在王室志復我唐
智識足以破其姦謀至誠足以折其詐偽忠言讜論足
[002-8a]
以沮其邪心婉辭曲意足以興其善念卒還中宗又薦
張柬之等誅除姦惡以成反正之功則天下為周唐室
不復奪攘篡弑之禍興誅討征伐之事起矣生靈受禍
何時而已乎唐之宗社又豈復有二百餘年之血食哉
予嘗謂梁公事女主復唐室一事合於聖人之時豈但
有不可譏議而已乎為斯言者多見其不知量也雖然
予於梁公猶有遺憾焉孔子為魯司寇攝行相事七日
而誅少正卯孔子豈亟亟於誅戮者哉盖恐事機之或
[002-8b]
失而罪人之幸免也武曌篡位至梁公薨十有七年矣
梁公入相亦三年矣方帝在房州猶懼相去懸隔萬有
不宻則害為成今帝已還東宫朝夕在側左袒一呼其
有不應者乎顧乃遷延猶豫終於相位必待張柬之之
徒以終厥志梁公之薨已七十一歲所薦張柬之又年
八十餘矣使天不假之年則不㡬於失其事機乎况梁
公才識有過人者使其自為誅戮之際必有施為後日
決無五王葅醢之患矣抑此豈直梁公之失哉亦由當
[002-9a]
時教化不明綱常淪廢不知武曌之為賊而失誅討之
義以至於此也傳曰兵出無名事故不成明其為賊敵
乃可服又春秋之義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故陳恒
弑其君孔子請討之惟恐後夫武曌之所以貴於天下
與天下所以奉之者以其為唐室之后天下之母也今
武曌改唐國號滅唐社稷廢唐宗廟逐唐人主而篡其
位則是唐之賊矣又豈得復為天下之母乎在廷之臣
皆嘗北面事之但知其前日為天下之母不知其今日
[002-9b]
為唐室之賊也何以言之武曌之遷上陽宫也姚崇嗚
咽流涕張柬之曰此豈公嗚咽流涕時耶崇曰前日從
諸公討姦惡人臣之義也今日别舊君亦人臣之義也
夫以姚崇之賢猶以其為舊君在他人又安知其為賊
乎使當時在廷大臣有一人之識足以及此明其為賊
聲罪而致討焉綱常一明人心自振豪傑風起不旋踵
而誅之矣又豈使後世復有遺憾如今日之所云乎近
世胡氏數其九罪恨當時不即誅之後日不追廢之可
[002-10a]
謂痛快的切矣然猶未正名其為賊也予故發明胡氏
之意正名武曌之為賊使綱常之分大明於天下後世
母后有託以垂簾聽政包藏禍心謀為不軌如武曌之
為者其忠臣義士防㣲杜漸不俟終日當其未成也則
有以沮之若其既成也則有以誅之庶㡬篡逆之謀息
而禍亂之原塞矣故特於梁公責備焉


  讀歐陽公趙盾許止弑君論


  余觀左傳所載皆魯史舊文明白可信及丘明稍加櫽
[002-10b]
括附以議論然後事蹟冺滅是非乖謬春秋之㫖始有
不可得而考者矣及公羊榖梁定為義例之說但有不
合則曰此聖人之㣲意也一切舍事實而求之空言使
聖人筆削之妙下同刻吏弄法之文而仲尼之志亦復
不可見矣然則春秋之不明三傳蔽之也今以趙盾許
止之事觀之經皆書弑初無不討賊不嘗藥之文也自
左氏設為君子之言託為孔子之說二傳從而和之趙
盾許止弑君之情始晦而諸儒議論之辭起矣去之千
[002-11a]
載卒未有能破其說者至歐陽子始評而議之真傑論
也然歐陽子以髙才偉論不待考據本末二人者弑君
之情已不可遁矣以常情觀之非考驗事實證據明白
未易輕信而不疑也晉靈公欲殺趙盾盾乃謀弑靈公
遂使趙穿攻於桃園者情也謀既定則出奔以待其舉
事既遂則復國以成其亂者蹟也盾盖主謀穿特從之
爾故太史書曰趙盾弑其君誅首惡也盾以其非親弑
可以自掩欲争以苟免於是史狐對曰子為正卿亡不
[002-11b]
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所以為之辭而證其主謀乎
弑也况趙盾反國非惟不能討賊既聞狐語之後又使
趙穿迎公子黑臀而立之情蹟益彰露矣左氏但泥其
不越境不討賊之辭而不察其非子而誰之語故謂狐
直以盾不討賊而加以弑君之罪又從而託為孔子之
說惜其不能越境以免二傳從之而姦臣賊子之情跡
始得以自諱而幸免矣許悼公瘧飲太子止之藥而卒
太子奔晉夫飲其藥而卒則是進毒以鴆其父矣父死
[002-12a]
而奔則是弑君而避討矣苟非其弑父死之後居喪即
位自有常禮豈有棄父之喪而奔他國者乎左氏因史
無弑父之文而有進藥之語又從而推之曰盡心力以
事君舍藥物可也於是公羊榖梁益得以肆其支離之
說而許止弑父之蹟㡬泯矣余故曰春秋之不明三傳
蔽之也程子曰以經證傳之誤以傳補經之闕讀春秋
者以是法求之其不合者寡矣


  趙苞論


[002-12b]
  君臣者天下之大義母子者一身之私親以私親而忘
大義固不可因大義而殺私親豈人情也哉此趙苞所
以處其君與母之變而莫知所適從也夫寇之所以刼
制其母者以其子之為太守也太守之所以受制於寇
者以其身有守城之責而進退兩難也當此之時以城
降寇而求生其母則為不忠以城拒冦而致殺其母則
為不孝為苞之計唯當對冦自殺使城守之責歸之佐
貳破其挾制之謀絶其覬覦之念母在冦中遂為棄物
[002-13a]
一老婦人殺之何益寇必委而去之不求生其母而母
自生矣苞之死也豈不為全人哉惜乎苞知君臣之不
可相背而不知母子之不可相殘遂致遽戰而殺其母
也及觀苞既𦵏其母即歐血而死則當時不死而遽戰
者苞非愛其身也特出於倉惶急迫一時思慮之所未
及識見之所未至耳然母既死矣而苞死之則其死也
亦徒死矣惜哉


  李璀論


[002-13b]
  凡人處君親之間當大變之際既不能兩全其道則當
各盡其道而已若李璀者其有得於此乎方懷光之将
反也璀陳逆順之理盡諫諍之道知其父之志決不可
移也則言於徳宗使為之備見君恩之不可背及懐光
之敗也則自殺以殉父見親難之不可違觀其言曰臣
聞君父一也但今日陛下未能誅臣父而臣父足以危
陛下故不忍不言雖當大變之際而粲然君臣之倫又
曰臣父非不愛臣臣非不愛其父與宗族也顧臣力竭
[002-14a]
不能逥耳雖在大難之中而藹然父子之恩及徳宗問
其自免之策則對以俱死既不背其君又不遺其親斯
為忠孝兩全矣君為臣綱父為子綱豈不各盡其道哉
按免懐光一子死使收𦵏則懐光猶有後也璀之死可
無毫髮遺憾矣致堂胡氏謂徳宗欲全璀則宜預詔馬
璲以懷光畔逆罪止其身念嘗勤王特宥其子使懐光
父子知之則懐光必使璀勿死而璀亦可以不死矣以
愚觀之雖有徳宗之詔懷光之言璀必死而後已安肯
[002-14b]
託之以自免哉縱迫於君父之言暫焉不死此心其肯
安乎亦必死而後安也璀謂使臣賣父求生陛下亦安
用之者盖其本心也李泌謂使其不死則亦無足貴者
得其本心矣悲哉


  漢昭烈顧命論


  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其法固不同矣然聖人豈容
毫髮置私意於其間哉亦曰與天下公之而已立子以
適三王不易之常經也然為天下得人則兼用官天下
[002-15a]
之法焉故太王舍太伯而立季歴文王舍伯邑考而立
武王其欲天下乂安宗社不廢則一而已漢有天下四
百餘年桓靈不道僭亂四起操丕父子遂篡帝位昭烈
以帝室之胄擁益州之衆三顧孔明於草廬之中遂定
君臣之分相與披荆棘犯霜露同死生共甘苦者十有
七年鞠躬盡力死而不已者皆為興復劉氏也昭烈豈
為身謀孔明盖社稷之臣也今劉禪昏愚暗弱縱使伊
尹阿衡周公輔相亦必危亡而後已雖百孔明如之何
[002-15b]
哉此幸有說既曰興復劉氏則凡髙祖之子孫皆天下
之共主何必拘拘子禪嗣位而後為漢祀不絶哉為昭
烈之顧命宜曰朕與丞相所以經營天下者凡為興復
劉氏也今天奪我志病不能興嗣子可輔輔之如不可
輔則擇劉氏之賢者而立之孔明王佐之才必有以處
此而劉氏之社稷復興矣惜乎昭烈之識不足以及此
而乃言曰如不可輔卿可自取置孔明於嫌疑之地欲
用權而擇賢則恐天下以昭烈之言而疑已欲守經而
[002-16a]
不變則苦劉禪之昏愚而不可有為終於天下三分不
能混一孔明既死劉禪卒就擒縛及其入魏屈辱百端
畧無愧恥豈惟劉氏之宗社不嗣遂使髙祖光武含羞
地下抱憾無窮古人謂出師未捷身先死非但天不假
孔明以年不克終大事實由昭烈顧命失言後嗣非人
遂亡其國悲夫


  子陵不屈光武論


  士有間百世而始出屈萬乗以自髙舉世謂之有道之
[002-16b]
士吾則曰潔身亂倫而已昔者嚴子陵與光武同逰學
及帝即位乃變姓名隠身不見帝思其賢物色原闕一頁







[002-17a]









[002-17b]





  通鑑


  綱目書曰徵處士周黨嚴光王良至京師黨光不屈義
亦見矣讀者宜細玩之


  師山集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