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d0089 柯山集-宋-張耒 (master)


[039-1a]
欽定四庫全書
 柯山集巻三十九
             宋 張耒 撰
 議
  文帝議
予嘗愛漢文帝以趙佗稱帝于南越遣陸賈奉咫尺之
書馳一乘之傳曰今兩帝並立而無一使相通是争也
未嘗怒其為帝而佗心感竭誠屈伏自痛不須叟而去
[039-1b]
其僭號諺云人之飲酒勸之飲愈不飲禁之飲愈飲夫
佗之帝也必意漢惡其逼我而矜張以伐之夫如是則
足以自張于國人而意亦且少伸矣今乃不然漢天子
視我為帝漠然如未嘗有則吾何以取重于國退而視
其黄屋左纛非甚童騃必且以為是果何用之物哉冐
而居之且甚不安夫行所不安而求所無用佗老賊必
不然也幸賈之來恨去之不亟耳文帝之䇿可謂得矣
其智可謂絶人矣是合老子所謂不争而善勝者也呉
[039-2a]
王不朝賜以几杖故卒文帝世不反孝文之術毎務出
此而賈生者乃欲以改正朔服色盛言歲賂匃奴為倒
懸之勢欲以動之宜其以為兒子之論而不信也
  平江南議
予聞諸故老言樊若水不得志于李氏乃獻浮梁自采
石濟江卒用其策取江南予嘗恨焉若水李煜之臣叛
其主而來且不當受况獻策以滅其國乎是時藝祖西
平巴蜀南朝呉越威徳響振而李氏自周以來國蹙民
[039-2b]
懼亡可立待朝廷使沿江諸郡大治舟師順流而下由
歴陽趨金陵李煜不足亡也何患無策而用此姦人叛
夫之計乎晉文不以原易信而諸侯服漢高帝斬丁公
以正君臣之大義予謂當縳若水送李煜使甘心焉不
然正其叛主之罪而誅之以示天下江南君臣當望風
嚮義之不暇豈不偉哉惜乎當時在廷無為此言者也
  韓信議二首
或問韓信服高帝乎予曰韓信為高帝將數年當將重
[039-3a]
兵滅大國而動以武涉蒯通之邪説信無所顧召之而
至令之而行何為不服然則何為卒反乎曰信服高帝
之智力而不服其為人是以反也然則何也夫信之反
非重失楚也在夫偽游雲夢而執之也夫偽游雲夢之
計是市井下俚之智而萬乘之主親行之此信所以怏
怏北面而薄其君以為不足為其下也夫暴奪人之富
貴而幽囚之欲使夫雄傑者帖然而無怨非服之以徳
屈之以理則不可夫以下俚市井之策而詐韓信彼身
[039-3b]
可執心輕其上矣彼且聞其計出于謀臣則君臣皆輕
是不反何待然則為高祖者奈何必待夫反形明白乃
明其罪引天下兵誅之耳信雖難制然不過數年而定
一偽遊而縳韓信自爾出令天下誰敢信之歟
自古士有所負而功名見于世者未嘗有肯以身輕就
人者也何者彼輕就人者其規矩準繩將在彼矣夫如
是則我之所有安得盡布之哉且寶鏌鎁之利者不以
試薪售和氏之璧者不以登門彼皆不求人而人求之
[039-4a]
若不得己焉而後即之者亦自其理然也韓信當秦之
亡天下之窮士也非有孔孟進退之節然蕭何獨察其
非汲汲于求顯待之不厚禮之不至則不為用也故以
髙帝之倨必使其築壇齋戒備禮而後官之舉之三軍
之下而加之諸將之上而不疑知不若是信將不滿而
無留心矣諸葛亮戰國之策士也高卧於隆中其主就
而後起而後能使劉備三分天下而伸于强敵彼孫武
求試兵法於宫人叔孫通度上所能行而蕝禮其事業
[039-4b]
功名卒以不顯有以也夫
  楚議
楚雖三户亡秦必楚楚人之志也而言卒驗何也曰殺
人者必見殺虐人者還自虐自有覆載以來未以能免
者何則天道也秦滅六國秦雖滅乎楚楚怨秦最深怨
深者復之必力人事也此理之所必至也又何怪焉
  老子議
夫人之生不殺之於袵席飲食之疾病則殺之於盜賊
[039-5a]
刑戮者過半矣則人之於死實未嘗知畏也而世之馭
物者而欲物之畏不過示之以死亦惑矣故曰民不畏
死奈何以死懼之茍為畏死耶則吾取為奇者而殺之
宜民之不復為奇也天下未嘗無刑而為奇者不止則
死之不足以懼物也明矣故曰若使人常畏死而為奇
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也夫物不患夫殺之者也萬物
泯泯必歸於滅盡而後止則有常有司殺者殺之矣竊
司殺者之常理而私之以行其畏非徒不足以懼物而
[039-5b]
未有不及者也故曰常有司殺者殺之夫代有司殺是
代大匠斵代大斵匠希有不傷其手矣然則操政刑生
死之柄驅一世之民使從之殆非也
 説
  詩雜説十四首
衛武公於厲王之時而自警曰慎爾出話敬爾威儀無
不柔嘉夫柔其言言遜也蓋邦無道矣惟危行言遜可
以免於禍故也
[039-6a]
桑柔曰告爾憂恤誨爾序爵夫爵未嘗無序也序之者
使賢者尊不肖者卑而已召旻曰彼疏斯稗不能序爵
故也巻阿之詩曰爾土宇昄章夫治天下者雖無事于
恢大幸而治得于内則土宇廣于外蓋人歸者衆則各
以其地附之矣故周公之時斥大九州之界建侯之數
過于商之末世而攷之傳記無周公斥大之事所謂治
得于内則人附之者衆非周公侵伐攻取而得之也夫
土小地削非政之病然政亂于内則人相與擕持而去
[039-6b]
人去之則地隨以削故芮伯所以憂心殷殷念我土宇
而凡伯之刺幽王以日蹙國百里而上陳先王之盛時
曰日闢國百里也蓋土宇昄章與夫蹙國百里者所以
觀治亂之迹也
姜嫄生后稷而謂之生民者葢后稷教民食食者民待
之以生故也故思文祀后稷之詩曰立我烝民莫匪爾
極葢免于死之謂生免于仆之謂立食而後免于死亡
顛仆之患則后稷之于民實生之者也
[039-7a]
生人之道尚明故施政之堂曰明堂事神之道尚潔故
文王之廟曰清廟禦侮之道尚肅故宫室之牆曰蕭牆
明不蔽也清不汙也蕭不亂也
老子曰自後者人先之成王時率農夫播厥百榖而曰
駿發爾私使之先公而後私故也治田者曰雨我公田
遂及我私先公而後私故也夫惟成王自後是以民先

有客宿宿一宿為宿宿宿者凡一宿者再也有客信信
[039-7b]
再宿為信信信者凡再宿者再也夫如是而猶欲縶其
馬既行矣又薄言追之則微子所以為在此無斁而周
之臣子為好善而不厭也
執競武王無競維烈此方言武王之事而不及其成故
曰執競而巳
武奏大武而後曰於皇武王無競維烈武王之事既成
而見于樂則大矣美哉執競不足以言之也故曰於皇
武王也皇之為用者道其事則美也故于大武言之葢
[039-8a]
武盡美矣
成王之時天下己治矣乃曰將予就之繼猶泮渙然則
承文武之緒而天下猶有泮離渙散之患者何耶盖文
武之徳大矣泮然而離無有不至渙然而散無有不及
洋溢滂肆至于成王將繼而圖則所謂我其收之也示
我顯徳行者夫徳行固道之顯者也而成王尚欲使示
之以顯徳行者葢學之始其道當然也以其徳行之幽
者未足以知之故曰示我顯徳行非獨成王為然伊尹
[039-8b]
之告太甲言明言烈祖之成徳夫以言為未足而明言
之未足以言祖之道而言祖之烈未足以言徳之妙而
言徳之成則亦以太甲始進于學之故也
成王懲周公之事將毖後患使後之知人不復如前日
之惑而首之以求助何也葢昔之不知周公之聖出于
無助故也何以知其然耶夫成王在廷之臣聖莫如周
公而賢莫如召公周公之為師召公固不悦之矣召公
且不悦則在廷之臣豈復有能辨而言之者耶此成王
[039-9a]
所以懲前日之事出于左右無有助之者則其懲後患
而首之以求助不亦宜乎破斧刺朝廷之不知葢舉朝
廷而刺之舉朝廷之不知則孰為成王之助哉
閔予小子遭家不造方是時成王初即政溢者未收泮
渙者未圖則法度未立而功未成故曰不造告成大武
則成王既除喪而即政其武功足以嗣其先君故曰矯
矯王之造夫成王寵受武王之武功而武功則矯矯然
征伐四方以成祖考之業而王業于是成矣葢治至于
[039-9b]
可以用師者治之成故善人為邦至于可以即戎而後
為功也周公之戒成王以立政卒之以詰爾戎兵以陟禹
之迹豈非詰戎兵者政之終歟成王之征伐其見于書
者伐奄伐蒲之類是也
思馬斯臧良馬也故曰臧思馬斯才戎馬也故曰才臧
者言其徳才者言其用陳于禮者尚徳用于戰者尚才
故也斯馬思作作者用馬也故曰作用者習戰習其動
作之節而已矣思馬斯徂駑馬也故曰徂言姑足以行
[039-10a]
而已矣駑馬馬之下者也故其類亦下故曰有驔有魚
豪骭曰驔二目白曰魚驔則無取于良二目白者目病
也是謂四種之馬
天下之亂起于無禮無禮起于衣食不足衣食不足起
于經界不正井田不均溝洫不修田事不勤先王深知
禮義之本原起于稼穡之際故其于省耕勸農之事常
首先天下之政故成王之涖政也召康公戒之其急必
以民事而公劉之詩所述其先不過乃埸乃疆乃積乃
[039-10b]
倉而巳其後周遭變而述先公風化之所由而為七月
之詩其急不過授衣以備寒舉趾以歴田備事之細至
于採薪剥棗朱裳索綯之煩其候時之謹至于秀葽鳴
蜩斯螽蟋蟀之細則夫先王所以推本而要以成天下
之務雖至煩而不厭者誠風化禮義之本莫不出于此
故也予嘗攷信南山大田楚茨之詩刺幽王之失政推
本其故以為田萊多荒其陳先王之盛時上勤于䘏農
下力于治田之際自我黍與與我稷翼翼我倉既盈我
[039-11a]
庾維億而中陳祭祀賓客之儀俎豆禮樂之備至于永
錫爾極時萬時億又曰神嗜飲食使君夀考信南山之
所陳始于禹之甸南山曽孫之田原隰廬立于中田𤓰
植于疆埸次之以清酒騂牡以享于祖考而終于報以
介福萬夀無疆大田甫田之所述其初自于曽孫之能
勸其民而農夫之能聴其上不怒以交其歡饁之以致
其厚而終也報以介福萬夀無疆又曰以享以祀以介
景福夫受莫大之福而其君有安寧祖考之樂此天下
[039-11b]
之至美極治之際也而其來出于倉庾之盈原隰之治
田廬之修勸相之時而後乃及于禮樂祭祀之事葢衣
食不足于下則禮樂不備于上禮樂廢則亂隨之而作
夫惟田事備而衣食豐衣食豐而禮樂備禮樂備而和
樂興和樂興而人君有福禄夀考之盛此詩人深探其
本要其終審乎治亂之要而後其言之序如此也而諸
侯助成王祭其歸而遣之也其戒之以王釐爾成來咨
來茹遂及于暮春新畬之事來麰康年之祥錢鎛銍艾
[039-12a]
之細葢治其國者其要莫急于此則王之戒畧于庶事
詳于農事者由此故也雖然豈獨成王為然哉葢自先
王以來未有不如此者高宗之戒諸侯也曰天命多辟
設都于禹之績歲事來辟勿予禍適稼穡匪解夫建天
下之諸侯飭來辟之嵗事而止于稼穡之勿懈豈非事
之所當先者歟夫惟王之所以戒諸侯者莫不首于農
而五載而巡四岳其較諸侯之善惡以觀其國之治亂
而制吾之賞罰也其慶始于土地闢田野治而養老尊
[039-12b]
賢俊傑在位未與焉其罰之也始于土地荒蕪而遺老
失賢亦未與焉夫惟戒諸侯之事莫急于新畬之勤制
諸侯之賞罰莫先于田野土地之政則夫先王之意概
可見矣魯侯之頌也始于駉而駉之美首于務農重榖
次之以有駜之美卒章曰自今以始嵗其有則夫成王
高宗汲汲于此不亦宜乎夫始之于農教之勤而終于
有年之慶者誠以諸侯奉上之先務在是故也由是觀
之則周之戒諸侯未嘗不然非獨臣工如此也
[039-13a]
或問王風之詩凡十篇而閔周之詩四焉方是時平王
東遷豐鎬為墟文武之舊已掃地矣此黍離所以閔也
兵敗禍結國勢危蹙此兔爰之所以閔也風俗衰薄室
家不相保此中谷有蓷所以閔也國家有是三者閔之
宜矣君子陽陽之序曰君子遭亂相招為禄仕全身逺
害而已葢君子猶未去也辭尊居卑辭富居貧甘為勞
辱而不恥耳未至於大亂何遽閔之哉答曰序此詩者
其知道乎國家之患莫大於有君子而不能知小人在
[039-13b]
位而賢人在下也其小人不為盡心未害也至于君子
不為盡心苟求免于飢寒熟視其禍而不肯救者國必
亡故曰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彼皆恥之而甘貧賤誰
與圖其國乎不亡何待此知㣲君子所以嗟傷而閔之
也彼黍離兔爰中谷有蓷之亂使有君子其至是乎
  諱言説
高宗自誅長孫無忌放褚遂良等後天下以言為諱者
二十餘年其後一御史嘗抗論一不急事時謂鳳鳴朝
[039-14a]
陽方其以言為諱也武氏不出房闥而取其國天子自
殿陛之下門闕之外顛倒錯亂無由知之而其左右忠
臣良士豈無良䇿善計亦不敢告故以牡奪雄坐房奥
移廟社犯天下之至順為天下之難成而有功此譬如
盜入主人之家執其主塗其耳目而惟其所為何求而
不得哉張子曰天將亂人之國則必使諱人之言人之
愛其身其寢食起居有少異焉而人告之則必信之又
從而治之夫如是則可以終身而無疾今其寢食起居
[039-14b]
類非平人之狀而其親戚朋友旁視而不敢告一日疾
作而死矣太宗以蘭陵公主園賞言者其直百萬非好
名也事當然也
  敢言説原注為紹/聖而作
漢王鳳以外戚輔政殺王章以杜天下能言之口而梅
福以南昌尉上書顯攻之而不忌唐文宗時宦人握禁
兵制天子樞密使權過宰相誰敢少忤其意而劉蕡對
策肆言其惡斥其簒弑廢立之罪而明皇時李林甫為
[039-15a]
相幾二十年固寵市權愚瞽其君内助楊氏之勢外成
禄山之亂補闕杜璡嘗再上書論事斥為下邽令林甫以
語動其餘曰立仗馬終日無聲飫三品芻豆一鳴則黜
之矣後雖欲不鳴得乎由是諫諍路絶矣夫林甫之威
未慘于漢廷之外戚唐文宗之宦官也而梅福劉蕡敢
犯之而林甫徒以區區貶斥而天下之士震怖如畏虎
狼其故何也王鳳得政之初帝失徳未深猶可與論道
理商成敗而漢之公卿猶有賢智忠義之士也文宗太
[039-15b]
和二年名臣在朝者如裴度李絳韋處厚之徒猶數人
公卿侍從之間差可告語其勢猶足以持典刑也故此
二子者非妄發恣行而心實有所恃也若林甫之時人
主昏淫于上視天下之治亂如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不
可與言矣而朝廷之士有一介之善略能别黑白者林甫
斥逐之而無餘矣國中空虛無人上下内外皆從君于
昏者也而天下之士雖欲有言何恃以救其禍乎此人
之所甚畏也嗚呼國無善人國非其國也可不懼哉明
[039-16a]
皇嘗論林甫曰此子妬賢嫉能無與為比則其時人物
可知也
  亂原説
國家之亂常在夫違理害事最深最要而世主甘心不
悟處之不懼若有物焉而左右之此天之所培壅將使
為亂原者也西漢之亡也以外戚東漢之亡也以宦者
方其未亡也皆嘗有過矣然人主安之而不忌信之而
不疑卒至于大亂而自亡此豈非天相之哉唐之高中
[039-16b]
制命婦人一奪其國一殺其身明皇玩異類而胡羯猖
狂身播國屯徳宗輕于用兵瀆武不戒而叛臣内侮禍
連不解文宗知人不明信用狂妄欲求大功卒成甘露
之禍凡百君子見本可以知末觀㣲可以知著蔡景之
淫亂子産曰僑聞之如是者恒有子禍子産豈求之他

 
 柯山集卷三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