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3l0088 觚不觚錄-明-王世貞 (master)


[001-1a]
欽定四庫全書
 觚不觚錄
            明 王世貞 撰
 孔子有言觚不觚觚哉觚哉葢傷觚之不復舊觚也
 所謂削方為員斵朴為雕者茲之謂矣又曰吾猶及
 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其作春秋
 脱左驂而賻益皆寓微㫖焉余自舞象而小識人事
 踰冠登朝數躓數起以至歸田今垂六十矣髙岸為
[001-1b]
 谷江河下趨觚之不為觚幾莫可辨識閒居無事偶
 臆其事而書之大而朝典細而鄉俗以至一器一物
 之微無不可慨嘆若其今是昔非不觚而觚者百固
 不能二三也既成而目之曰觚不觚錄
國朝邉帥無加宫保以上者其官至左都督而止或斬
級功多則加禄賜䕃又多則封流伯又多則于流伯加
嵗禄其又多則許世襲或至伯而後加宫保嘉靖中閣
臣不諳典故始以太子太保加大同總兵梁震繼以太
[001-2a]
保加大同總兵周尚文而錦衣緹帥亦薦加少保以至
太保矣夫總兵一兠鍪將也緹帥三衙杖士也而冒燮
理隂陽之寄不亦重辱哉是可釐而正也
隆慶即位恩詔文職五品以上以禮致仕者進階一級
于是致仕尚書左右都御史皆腰玉侍郎至按察使皆
腰犀僉都御史至知府皆腰花金而僉事郎中府同知
皆腰金戴褐葢事稍稍聞于内一時八座諸公尤不平
謂我輩未滿闕/載尚不得玉而彼坐不稱而退者乃玉
[001-2b]
耶于是言官申明其事謂尚書未滿初考進一階止當
曰資政大夫滿考授資政者止當曰資德大夫授資德
者方可曰榮禄大夫得換服色以下皆倣此因通行天
下裁正而腰玉與犀金之徒如故也余竊不敢以為然
以為階者所稱大夫也級者品級也必隔品而謂之級
若只在本階則所謂陞一級與陞俸一級者當何處耶
且考之祖宗恩典皆然間與故相華亭公及之公即草
是詔者答曰公言是也當時實以為國家曠蕩之恩第
[001-3a]
所謂被彈劾考察致仕者不當援耳自後新鄭草赦詔
第云進本一階則林下之臣被恩者無幾而諸公之自
相貴者復自若也一南兵部署員外主事以考察去者
一知州被革者忽兩進其階曰朝列大夫一府同知後
恩詔半嵗而考察去者亦署曰朝列大夫金紫塞途見
者扼腕而無如之何所謂知州者以進階髙㑹其乃弟
亦大僚也忽筦然曰恨世宗不數赦則吾兄且腰玉也
又聞舊一輸粟指揮使凡四覩恩詔輒刻一牙章最後
[001-3b]
曰特進光禄大夫柱國此二事可為進階者助捧腹
又國家于大計京察尤重其責貪官尤深故毎遇恩詔
于冠帶閒住致仕為民復官冠帶者必曰不係朝覲考
察而壬午詔草當事者矯前人之刻而收人心遂除此
語而槖金如山草芥人命者擁冠葢揚揚閭里間矣
南京六部都察院之長嘉靖以前有乞休及起用而辭
者往往奉㫖不允而稱卿以留之惟下吏部議覆不得
不斥姓名為去留耳嘉靖之末迨于近世惟林尚書雲
[001-4a]
同一次稱卿且有褒語為異恩其他即吳萬二公皆故
大宗伯吳又位少保為三孤而皆下之吏部直斥姓名
反以為故事殊不知其非故事也
成化以前諸邉掛印總兵雖都督僉事未有不稱卿者
正徳以前侯伯為總兵亦未有不稱卿者近年則以李
寧逺之開邑封戚將軍之位三孤直斥姓名重者僅稱
爾恐亦非故事也
嘉靖遺詔䘏錄言事得罪諸臣雖倣改元詔㫖最為收
[001-4b]
拾人心機括惜乎吏部奉行之臣未諳典故倉卒奏請
不能無舛如熊太宰浹之加少保少保三孤也非部所
宜定議也此一舛也得罪之臣當酌其事理之切直心
之赤誠與否而後劑之今但以得禍輕重為主致郭豐
城之䘏反優于楊富平此二舛也翰林春坊自有本等
階職可贈今擬贊善修撰皆為光禄少卿是外之也此
三舛也都給事御史止贈通叅大理丞其有遺誤而撫
按題請者超二級太常少卿致仕官亦如之此四舛也
[001-5a]
自後言官所舉尤為掛漏如石文介瑤本以少保致仕
而稱太子太保彭襄毅澤本以致仕加少保而亦稱太
子太保以故復贈少保林貞肅俊以致仕加太子太保
而止稱刑部尚書以故復贈太子少保今獨林公改正
而已楊文忠一品十二年滿加太傅固辭而止又與蔣
文定俱封伯亦固辭而止楊不當僅加太保蔣不當僅
加少師此則執政之誤也
閣臣兼掌部院非舊規也焦泌陽掌吏部不過數日李
[001-5b]
餘姚亦不過數日而已嚴常熟以候郭安陽得兩月餘
嚴分宜徐華亭之掌禮部亦以候代故張永嘉之掌都
察院未甞不推代也惟髙新鄭托掌吏部起而入與閣
務趙内江亦遂兼掌都察院而局體大壞矣髙以吏部
為鳯池至進首輔亦不忍捨出而斥陟入而報允真足
寒心雖勉起故吏部楊蒲坂以塞人口不還其舊物而
置之兵部亦可怪也此祖制之大變也
髙帝不欲勛武臣廢習騎射故雖公侯極品而出必乘
[001-6a]
馬上下不用牀杌嘉靖中以肩輿優禮郭翊國朱成公
扈駕南巡給輿後遂賜常乘而崔京山張英公鄔謝二
都尉方安平亦因之矣夫勛戚至保傅且篤老可也陸
武惠朱忠僖以錦衣緹帥而用内壇供奉亦得濫竽却
恐非髙帝意也
余于萬厯甲戌以太僕卿入倍祀太廟見上由東階上
而大璫四人皆五梁冠祭服以從竊疑之夫髙帝製内
臣常服紗帽與羣臣不同亦不許用朝冠服及幞頭公
[001-6b]
服豈有服祭服禮曽與江陵公言及以為此事起于何
年江陵亦不知也後訪之前輩云嘉靖中亦不見内臣
用祭服而考之累朝實錄皆遣内臣祭中霤之神此必
隆萬間大璫内遣行中霤禮輒自製祭服以從祀耶惜
乎言官不能舉正坐成其僭妄耳
親王體至尊于中外文武大臣處投刺作書有稱王者
有稱别號者不書名惟今魯王一切通名雖獲恭順之
譽而識者頗以為非體自分宜當國而親王無不稱名
[001-7a]
矣至江陵而無不稱晩生矣又當其時襲封者無不稱
門生矣江陵自塟父畢還朝過襄陽南陽二府二親王
來迎報謁留宴彼此具賓主上坐長揖無毫髮等差若
陶仲文之過徽其王自跪弟子俯伏吮鞾鼻宴㑹必侍
坐送必候升輿尤可怪也
趙少保督軍過其家停余日以一日坐臺兩日坐家司
道守令將帥候謁行禮毎出候客必用二劊子手立前
不移足胡少保罷官歸績溪鄉居毎入邑必用皷吹旗
[001-7b]
幟前導謁邑令肩輿至堂皇始下若江陵歸塟畢兩道
請閲操吉服上坐一用總督軍門禮備花紅賞賚累數
百金亦桑梓間怪事也
大朝賀文武羣臣皆具朝冠服獨錦衣衛官衣緋綉袍
紗帽靴帶葢以便于承㫖捕執人百年來未之改獨陸
忠誠炳加保傅遂以己意製朝冠服巋然本班之首當
時莫敢問也
今上初重張江陵于御札不名以後傳㫖批奏亦多不
[001-8a]
名而羣臣臾附之至于章疏亦不敢斥名第稱元輔而
已夫子之于父尚猶君前臣名故欒黶御晉侯而叱曰
書退此禮也江陵没餘威尚存言官奏事欲仍稱元輔
則礙新執政張蒲坂乃曰張太師至有稱先太師者葢
未幾而穢詈無所不至矣
六年一京察為成化以後典章其它有以主上初即位
而考察者有以災異而考察者至于考察科道則或以
輔臣去位而及其黨者惟嘉靖丙辰太宰李默下獄命
[001-8b]
輔臣李本掌部事悉取六部九卿自尚書而下至尚寶
丞及六科十三道分别而去留之葢上以星變欲除舊
布新而分宜縁此用伸其恩怨也其後大臣有起用者
而小九卿及庶僚則不振矣隆慶之四年忽有㫖命吏
部髙拱考察科道官髙乃上請與都察院同事報可葢
髙之去實為科道所聚劾至數十上至是欲盡其忿而
㑹有疏小觸上意者故托中貴達之上甚忿之大者削
小者謫葢髙雖敗而猶不獲伸及江陵没言路稍稍白
[001-9a]
其寃于是太僕少卿魏君獲補南大理丞右給事中周
君獲遷吏科左而少卿張御史周亦以次起矣葢人知
起考察官之非例而不知考察之非例也
萬厯之庚辰南京兵部主事趙君世卿上疏極言時政
之弊皆刺譏江陵江陵大怒旬日間吏部為升楚府長史
明年南京考察遂斥之壬午江陵没明年其事敗言官
乃交薦趙君為禮部郎中此起决不可已而考察之典
章為之一變矣此二事皆破例故特著之
[001-9b]
左右春坊中允入閣門内揖出用雙導左右贊善從六
品亦然而翰林侍讀侍講品故同中允然以本院屬官
故揖則中庭出則單導獨至修書講筵主兩京試則皆
講讀先而中允後二百年故事也萬厯己夘南京鄉試
忽以中允髙啟愚先而羅萬化後知者謂江陵善髙公
故至為之易成法不五年而髙至禮侍以首題舜命禹
為言官所論以江陵有不軌謀而髙媚之至奪官著役
焚告身當時使用故事羅居首必不出此題即出此
[001-10a]
題而髙却得無恙一抑一揚禍福倚伏非人所能為也
詹事府詹事班在大理卿下累科試讀卷可考惟𢎞治
九年謝文正遷以内閣故班副都御史上近年吾鄉申
少傅以宫詹掌翰林亦班其上莫有與之争者自是遂
為故事矣
故事吏部尚書體最重六卿以下投皆用雙摺刺惟翰
林光學以單紅刺相往返至轉禮侍則如他九卿禮彼
此皆用雙帖而此故事廢矣萬厯初吾鄉王公元馭以
[001-10b]
少詹事學士而仁和張公為吏部以一單紅刺投之元
馭拒不納必改正乃已葢確然能守其故獨念當時無
為元馭告者不必拒不納次日亦以單紅刺報之尤為
當也
余少從家君于京師觀朝天宫習儀時吏部熊公浹以
太子太保居首工部甘公為霖以少保次之兵部唐公
龍以太子太保又次之若以三孤為重則甘不宜讓熊
若以部序為重則唐又不宜讓甘葢兩失之也其六部
[001-11a]
尚書雖加太子少保必以部銜定序第以皆正二品故
耳而甲戌朝班則工部朱公衡為太子少保以先貴㨿
吏部張公澣上張亦無如之何葢一變也
相傳司禮首璫與内閣刺用單紅紙而内閣用雙紅摺
帖答之然彼此俱自稱侍生無他異也近有一二翰林
云江陵于馮璫處投晚生刺而吕舍人道曦云在制勅
房侍江陵者三載毎有投刺皆從本房出無所謂晚生
也豈于致謝求托之際間一行之為人所窺見耶
[001-11b]
相𫝊六部尚書侍郎大小九卿于内閣用雙帖報之單
紅五部及九卿于冢宰用雙帖亦報之單帖余舉進士
時尚然及以太僕卿入都則惟内閣報單帖如故而六
部自仁和張公以下皆以雙帖見報矣余等于各部屬
中書行人等官皆用雙帖往返不知起自何時殊覺陵
替所費紙亦不少
翰林舊規凡入館而其人已拜學士者即不拜學士而
先登甲第七科者投刺皆稱晩生餘不爾也余入朝見
[001-12a]
分宜首揆而華亭次之其登第相去六科分宜又不為
學士華亭首揆而常熟新鄭次之科第相去亦六科華
亭又不為學士投刺俱稱晩生已小變矣至江陵首揆
而蒲坂次之相去僅二科而亦稱晚生何也聞局體自
是大變矣
余行部萊州而過故太倉守毛槃乃故相毛文簡公紀
子也當文簡以少保居内閣而楊文忠廷和梁文康儲
為少師甞出二公拜刺乃色箋僅三指濶中云楊廷和
[001-12b]
拜而已梁公則稱契末或稱老友余怪問之文簡豈二
公門人耶曰非也毛公視二公僅後三科其答刺則曰
侍生亦僅三指濶而已三十年來次輔投首輔帖無不
用雙摺者而首輔報之亦絶不見有直書姓名及契末
老友等稱
正徳中巡撫勅諭尚云重則叅提輕則發遣巡按御史
及三司處洎其後漸不復然御史于巡撫尚猶投刺稱
晩生侍坐也辛夘以後則僉坐矣尋稱晩侍生正坐矣
[001-13a]
又稱侍教生矣已而與巡撫彼此俱稱侍教生矣已而
與巡撫俱稱侍生矣葢由南北多警遷擢既驟巡撫不
必耆宿御史多有與之同臺者又功罪勘報其權往往
屬之御史積漸凌替故非一朝也
正徳以前都御史曽于都察院上任者御史執屬官禮
嘉靖中葉都御史曽于本院協管堂事者尚執屬官禮
二十年來雖管堂事者俱勿論矣
余初仕刑部時尚書聞莊簡公甫去任而屠簡肅公代
[001-13b]
之其絜法為天下最喻劉應何猶能守而勿失如淮安
理刑必用半年之外曽經提牢過者南北决囚三人必
于主事中差資最深者毫髮不敢亂二十年後有甫入
部而遽委理刑者有越資而差審决者甚至有以私情
借别部差者有借本部&KR0008除名目不當差官而差者此
可嘆也
翰林分考㑹試雖本經房而不係所取者不稱門生惟
入翰林則稱門生侍坐而至位三品以上不復叙嘉靖
[001-14a]
甲辰吾鄉瞿文懿公景淳及第而太保嚴公訥同考皆
詩經瞿以齒長坐輒據其上亦不投門生刺也至乙未
嚴公復入塲而少師李公春芳復于詩經中㑹試亦不
于嚴公投門生刺也此皆不可曉
百年前京堂翰林諸公使事還里及以禮致仕若在告
者謁巡按按察司兵道則入中門走甬道巡撫布政司
府州縣則由傍門走東階葢以桑梓之重與特憲者有
分别耳吾吳朱恭靖公希周最名為恭謹然尚馳御史
[001-14b]
中門甬道為提學胡直所强下階胡甞為余言之余不
敢對近者寧波張尚書時徹欲馳撫按監司甬遂至兩
不相聞而華亭董侍郎𫝊䇿馳兩道甬亦退有煩言今
遂無此事矣
故事内閣大學士肩輿出則六卿以下皆避而吏部尚
書獨不避遇則下輿揖余入仕時聞莊簡公猶守此與
貴溪分宜二相偶遇而揖二相不善也莊簡去位夏涪
縣邦謨繼之則避矣
[001-15a]
吏部尚書與三品大九卿四品左右通政大理少卿遇
則皆下輿馬揖其四品以下同其長遇則不避獨行則
多避而自楊襄毅在隆慶初以少傅為吏部尚書位望
俱重于是左右侍郎自本部外皆逺避矣迄于今不復
改楊公之再起以吏部尚書掌兵部事侍郎有欲不避
者竟不敢
太常應天光禄太僕皆三品卿出乘輿而皆避侍郎副
都御史輿此最無謂不知起自何代大與祖制不合夫
[001-15b]
入朝同一班出而避道何也華亭董公𫝊䇿為太僕寺
卿不避侍郎輿人以其先朝直臣莫敢難之後竟不行
余在鄖日今馬中丞文煒時任荆州兵巡道為余言前
任某毎江陵公之父封君某相訪輒于大門外一拱而
入令人擁其輿由中道進至儀門復一拱復令人擁其
輿進至堂已從傍進見即前堂延之正坐而已侍坐送
亦如之馬至第任其由甬道而執主禮如常自是封君
不復候馬使人𫝊問而已又言江陵時有賜及父母或
[001-16a]
誥命皆令家僮私齎至家封君于中堂跪聴開讀子孫
列月臺而道府乃又列其下問作何處余謂此更不可
示人其家勅也非勅道府與詔赦也但吉服至門俟宣
畢而後入賀可也馬深以為然當亦如所云行之江陵
聞亦不以為忤
故事巡按御史行部必竣事而後與鄉士大夫還往當
徐文貞公柄國日其父贈公在鄉賢祠時直指之陳姓
者三日謁文廟畢即謁贈公主于祠而後聴諸生講講
[001-16b]
畢即造文貞第謁家廟設坐于堂拜之而後出一時他
直指皆效之郡遂定為儀注後直指温見儀注大駭泚
筆去之諭郡毋入此條而身行禮亦不敢廢甞為余言
如此及文貞公謝政歸直指無謁鄉賢祠者而其訪文
貞亦必待竣事矣
二司自謁吏部都察院庭叅有跪而至于朝房私第及
驛𫝊迎送則惟長揖而已内閣大臣雖尊貴無跪禮而
江陵之奔喪所經省分三司皆出數百里外以謁然跪
[001-17a]
者十之六七未盡純暨還朝則先遣牌謂本閣部所經
由二司相見俱遵照見部禮于是無不跪者矣
三十年前他郡推在吾州查盤者州守與之抗禮歡飲
具賓主或于門外下輿小示别而已邇來查盤他郡推
官至州守入見行跪禮乃至以他事或便道過州亦必
跪雖宴㑹稠叠謔浪歡呼必侍坐不敢講敵禮也有崑
山縣丞劉諧者由給事中考察降而御史委之查盤常
熟嘉定常熟令見之行跪禮嘉定令禮之一如推官惟
[001-17b]
不行跪而劉尚怏怏不悦恣流言真可謂倒置矣
余自嘉靖丁巳戊午間為青泉前後所周還三撫臺劉
公來傅公頤丁公以忠皆知己丁公又同寮而是時撫
臣體尚尊劉公三次詢問事體丁公亦如之皆手書不
具名惟丁公一次用單紅帖而已戊辰起兵備大名撫
臺為温公如璋後余三科進士亦舊知也手書論事無
所不及而筆益潦草亦不具名刺轉叅政浙江谷公中
虛為撫臺交淺而知予深毎有所詢輒另具姓名雙摺
[001-18a]
刺余以為竒歸田數年來乃知少所不用刺而稱公稱
丈屢屢至有施之郡守以下者雖能得其歡心而事體
日益䙝矣
兩廣二司初謁總督行跪禮葢襄毅之威刼使之其後
迄不能正嘉靖末應侍郎檟為總督此公守常州遵憲
綱不肯跪御史有山字太守之目雖見憎白簡為天下
所誦稱至是人有以風公者不得已聴之跪禮遂廢陜
西巡撫獨不遵憲綱自下坐而二司夾侍左右十年以
[001-18b]
來一御史改正就從憲綱矣惟此二事不觚而觚者可
紀也
京師稱謂極尊者曰老先生自内閣以至大小九卿皆
如之門生稱座主亦不過曰老先生而已至分宜當國
而諛者稱老翁其厚之甚者稱夫子此後門生稱座主
俱曰老師余自丙辰再入朝則三品以上庶僚多稱之
曰老翁又有無故而稱老師者今不可勝紀矣
内閣諸老縉紳于外稱呼亦不過曰某老先生而已分
[001-19a]
宜當國多稱之曰相公而華亭餘姚與同事則别姓以
異之然不盡爾也至江陵晚年則直稱曰老相公而他
皆别以姓矣
馮璫勢張甚固安武清以長樂尊父見之亦叩頭惟謹
呼老公公馮小屈膝答之曰皇親免禮而已若駙馬叩
頭則垂手小扶耳不為敬也
國朝文武大臣見王振而跪者十之五見汪直而跪者
十之三見劉瑾而跪者十之八嘉靖以來此事殆絶而
[001-19b]
江陵殁其黨自相驚欲結馮璫以為援乃至言官亦有
屈膝者矣
故事投刺通書于柬面皆書一正字雖甚不雅亦不知
所由來而承傳已乆余自癸酉起官見書牘以指濶紅
紙帖其上間書啟字而丙子入朝投刺俱不書正字矣
初亦以為雅既而問之知其為避江陵諱也
正徳中稱謂尤簡至嘉靖中始有稱翁者然不過施之
于三品九卿耳其後四五品京堂翰林以至方伯憲長
[001-20a]
皆稱翁矣今則翰林科道吏部以至大叅僉憲郡守無
不稱翁矣又其甚者部屬在外及丞倅司理亦稱翁矣
此其謟諛闒冗流穢人目固無足道而又有一種可怪
者往時于鱗與余頗厭惡之與子與輩尺牘相聞以字
然不過知己十余人至于詩文稱字稍廣然亦僅施之
年位輩行相若者耳今貧士書生不見錄有司輸粟富
家兒不識一丁口尚乳臭輒戴紫陽巾衣忠靜衣挾行
卷詩題尺牘俱稱于鱗伯玉而究之尚未識面
[001-20b]
諸生中鄉薦與舉子中㑹試者郡縣則必送捷報以紅
綾為旗金書立竿以揚之若狀元及第則以黄紵絲金
書狀元立竿以揚之其他則否萬厯戊寅吾郡申相公
入閣報至撫按兵道創狀元宰輔字金書于黄旗掲竿
于門入雲表聞此公知之頗不樂也而不及正矣又一
大司馬子拜錦衣千户一大宗伯子入胄監郡縣皆送
旗比之中式者加壯麗數倍
先朝之制惟總兵官列營始舉炮奏鼓吹而吾蘇韓襄
[001-21a]
毅公雍以右都御史總督兩廣開府梧州最盛自是三
邉宣大之總督以至内地帶提督者皆然若巡撫則不
爾先君代楊襄毅總督駐密雲晚堂則不舉炮奏鼔吹
云楊公固如是得非密雲邇京輦當稍從裁省耶然自
是之後巡撫亦無不舉炮奏鼔吹矣倭變來巡江御史
亦行之五六年前吾州兵道亦行之内地之人少聞金
鼔不無駭異又毎一臺使行部則寂然無聲去而復作
殊不為雅
[001-21b]
余于嘉靖中見在都一二翰林有乘兩人肩輿出城飲
宴者以為怪事至萬厯甲戌郎署往往有之不復為異
矣同寮二三少卿至乘四人肩輿開路出西北郭門無
有問之者矣
余在鄖日襄陽楊兵巡一魁以考滿吏部題覆陞湖廣
右叅政仍管兵巡事當時毎有文移稱右叅政仍管兵
巡事余竊非之以為此仍字葢縁不移道而設不當入
銜偶閲萬厯癸未登科錄則倪銀臺光薦以工部左侍
[001-22a]
郎仍管通政使事入銜皆可笑也當時代言者亦誤只
當稱掌通政司事不當言管通政使事也
世廟晚年不視朝以故羣臣服餙不甚依分若三品所
繫則多金鑲雕花銀母𧰼牙明角沈檀帶四品則皆用
金鑲玳瑁寉頂銀母明角伽楠沈速帶五品則皆用雕
花象牙明角銀母等帶六七品用素帶亦如之而未有
用本色者今上頗注意朝儀申明服式于是一切不用
惟金銀花素二色而已此亦不觚而觚之一也
[001-22b]
主事署郎中員外郎不得繫花帶而武臣自都督同知
以至指揮僉事凡署職者皆得繫其帶此國初以來沿
襲之乆遂成故事矣獨㑹典所載服色武職三品以下
有虎豹熊羆彪海馬犀牛之制而今則通用獅子畧不
之禁此不可曉也
宋時諸公卿往返俱作四六啓余甚厭之以為無益于
事然其文辭尚有可觀嘉靖之末貴溪作相四六盛行
華亭當國此風小省而近年以來則三公九卿至臺諫
[001-23a]
無不投啓者矣漸次投部僚亦啓矣撫按監司日以此
役人司訓諸生日以此見役㫖不能外謟諛辭不能脱
卑冗不知何所底止余平生不作四六然未甞用此得

分宜當國而家人永年専為世蕃過錢署號曰寉坡無
不稱寉坡者一御史朱與之稱義兄弟而小九卿給事
御史投刺十葢一二至江陵當國而家人子游七司其
出納署號曰楚濱無不稱楚濱者翰林一大僚為記以
[001-23b]
贈之而二給事皆李姓與之通婚媾翰林諸公贈詩及
文而九卿給事御史投刺十至四五矣徹侯緹帥延飲
必上坐衣冠躍馬洋洋長安中勢尤可畏後事敗一坐
絞一坐斬人心雖快而士大夫之體則已糜爛不可收
拾矣
先君初以御史使河東取道歸里所過遇撫按必先顧
答拜之出酒食相款必精腆而品不過繁然亦不預下
請刺也今翰林科道過者無不置席具柬肅請矣先君
[001-24a]
以御史請告里居巡按來相訪則留飯葷素不過十器
或少益以糖蜜果餌海味之屬進子鵞必去其首尾而
以鷄首尾葢之曰御史毋食鵞例也若邇年以來則水
陸畢陳留連卜夜至有用聲樂者矣
先君巡按湖廣還見諸大老止以刻曾南豐集大明律
例各一部為贄嚴氏雖勢張甚亦無用幣也二年在楚
所投謁政府絶不作書當時匪直先君為然有用幣者
知之則頗以為駭矣
[001-24b]
余以刑部主事慮囚江北見巡撫必侍坐抵家及所過
道路遇之皆然惟審錄舊規以勅諭事重且多年深正
郎故有僉坐之説而亦不能盡守當時户工二部固無
論也及余以副都撫鄖陽所見主事以上無不僉坐者
間有一二人持不肯亦必强之坐不容獨異也亦不知
起自何時
余舉進士不能攻苦食儉初嵗費將三百金同年中有
費不能百金者今遂過六七百金無不取貸于人葢贄
[001-25a]
見大小座主㑹同年及鄉里官長酬酢公私宴&KR0008賞勞
座主僕從與内閣吏部之輿人比舊往往數倍而裘馬
之餙又不知省節若此將來何以教亷
河南淮北山陜諸郡士夫多仍王威寧康徳&KR0636之習大
小㑹必呼伎樂留連宿飲至著之祠曲不以為怪若吳
中舊有之則大槩考察削籍不堪復收者既而聴用在
告諸公亦染指矣又既而見任陞遷及奉使過里者復
瀾倒矣乃至居喪衣甞輕縑白帢左州侯右夏姬以縱
[001-25b]
游湖山之間從人指目了不知忸嗚呼異哉
余在山東日待郡守禮頗簡留飯一次彼必側坐雖遷
官謁辭送之階下而已遣人投一刺亦不答拜葢其時
皆然其後復起累遷山西按察使一日清軍提學二道
偶約余同宴二郡守升官者置酒于書院余甚難之第
令列名與分而辭不往乃聞具糖席張嬉樂具賓主縱
飲夜分而罷頗以為怪後問之余弟乃知近日處處皆
然不以為異也
[001-26a]
余初任山東時布按二司後堂無留郡守坐者留之坐
則必于私衙雖設飯無害而起官至山西臬則自守以
至倅理無不留坐後堂者矣當時撫按不留郡守令坐
司理縣令行取亦只立待茶而已今兩直𨽻至留飯矣
聞之各省尚不盡然
二司自方伯以至僉憲稱撫臺曰老先生稱按院則曰
先生大人其語雖不為雅而相承𫝊已乆二十年來凡
宣大之守巡與吾南直𨽻之兵備皆以老先生稱按院
[001-26b]

余初于西曺見談舊事投刺有異者一大臣于正徳中
上書太監劉瑾云門下小厮某上恩主老公公嘉靖中
一儀部郎謁翊國公勛則云𣺌𣺌小學生某皆極卑謟
可笑然至余所親見復有怪誕不經者一自稱不佞至
通家不佞年家不佞治下不佞鄰治不佞眷不佞一自
稱牛馬走亦曰通家治下牛馬走一曰湖海生形浪生
一曰神交小子一曰將進僕一曰未面門生一曰門下
[001-27a]
沐恩小的一曰何罪生此皆可嘔穢不堪捧腹
袴褶戎服也其短袖或無袖而衣中㫁其下有横摺而
下復䜿摺之若袖長則為曵撒腰中間㫁以一線道横
之則謂之程子衣無線導者則謂之道袍又曰直掇此
三者燕居之所常用也邇年以來忽謂程子衣道袍皆
過簡而士大夫宴㑹必衣曵撒是以戎服為盛而雅服
為輕吾未之從也
尺牘之有副啓也或有所指譏或有所請託不可雜他
[001-27b]
語不敢具姓名如宋疏之貼黄𩔖耳近年以來必以此
為加厚大抵比之正書稍簡其辭而無他説或無所忌
諱而必欲𨼆其名甚至有稱副啓一副二至三至四者
余甚厭之一切都絶即以我為簡䙝亦任之而已
分宜當國而子世蕃挾以行黷天下之金玉寶貨無所
不致其最後乃始及法書名畫葢始以免俗且鬭侈耳
而至其所欲得往往假總督撫按之勢以脅之至有破
家殞命者而價亦驟長分宜敗什九入天府後復佚出
[001-28a]
大半入朱忠僖家朱好之甚豪奪巧取所蓄之富幾與
分宜埒後殁而其最精者十二歸江陵江陵受他饋遺
亦如之然不能當分宜之半計今籍矣若使用事大臣
無所嗜好此價自當平也
畫當重宋而三十年來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鎮以逮明
沈周價驟増十倍窑器當重哥汝而十五年來忽重宣
徳以至永樂成化價亦驟増十倍大抵吳人濫觴而徽
人導之俱可怪也今吾吳中陸子剛之治玉鮑天成之
[001-28b]
治犀朱碧山之治銀趙良璧之治錫馬勲治扇周治治
商嵌及歙吕愛山治金王小溪治瑪瑙蔣抱雲治銅皆
比常價再倍而其人至有與縉紳坐者近聞此好流入
宫掖其勢尚未已也
兄弟之子曰從子自是而推次從兄弟之子次五服以
内兄弟之子次妻之親從子與姊妹之子曰甥者次知
己義兄弟之子次五服以外兄弟之子是諸子者行必
隨行坐必侍坐不可踰也次中表兄弟之子次同年之
[001-29a]
子次寮宷㑹友之子年齒懸絶者行必隨行坐必侍坐
有宴㑹不並席也子之同年與逺戚兄弟之子雖同年
之子而年位髙者行不必隨坐不必侍不據上席可也
今獨同年之世講重者身貴而為同年之子多賤故也
何以明其可小殺也同年至宰輔而身下寮則不敢講
敵禮也遇公事糺挕不避矣甚至勢避而首相傾名軋
而隂相毁有利必相競有害必相擠即先君子之難與
後之幾不獲伸伸而不能盡一一皆同年為之故曰可
[001-29b]
少殺也
 
 
 
 
 
 
 觚不觚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