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老人夢遊集卷第十二
侍 者 福 善 日錄
門 人 通 炯 編輯
嶺南弟子 劉起相 重較
法語
寂照鎧公請益八則
問經云。無礙清淨慧。皆由禪定生。如何南岳謂馬
祖曰。若學坐禪。禪非坐臥。若學作佛。佛非定相。於
無住法。不應取捨。此二說若為是非。
答。祖師門下。不論坐禪作佛。只貴見性。若見自性。了
了分明。自無取捨。纔有取捨。便落是非。
問圓覺經云。我今四大。所謂堅濕煖動。各還地水
風火。故曰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未審此
身未死各離耶。抑死後各離耶。
答。要未死前撇得下。故臨行不被他累。及至臨時。要
離如生龜脫殻。難之難矣。古人道。閒時做下忙時用。
正謂此耳。
問棱嚴經云。阿難白佛言。本發心路。從何攝伏。入
佛知見。佛言。汝等若欲入佛知見。應當審觀因地
發心。與果地覺。為同為異。若於因地。以生滅心為
本修因。而求佛乘不生不滅。無有是處。未審即今
為出生死。參禪學道。是生滅心否。
答。學人參禪。先斷生滅心。及發明時。乃見不生滅性。
若以生滅心參。但逐妄想流轉。非參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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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百丈海禪師曰。參見善知識。求覓一知半解。是
善知識魔。生語見故。若發四宏誓願。願度一切眾
生盡。然後成佛。是菩薩法智魔。誓願不相捨故。若
持齋戒。修禪學慧。是有漏善根。縱然坐道場成正
等覺。度恒沙數人。盡證辟支佛果。是善根魔。起貪
著故。若於諸法。都無貪染。禪理獨存。甚深禪定。更
不昇進。是三昧魔。久耽玩故。今參禪學道者。如何
出得此魔。入正修行路。
答。諸修行人。只為心見不忘。故動隨魔網。若心見消
忘。則佛亦不立。
問破四大五陰執。有先後否。
答。教說五陰漸破。必先破色陰。若參禪打破漆桶。則
先破識陰。識陰既破。則四大無依。故如割水吹光。了
不相觸。
問金剛四句。古今未有明言者。或指色聲香等為
四句。或指眼耳鼻舌四句。或指諸相非相等。或指
有諦無諦等。至天親則曰。吾升兜率陀天。請益慈
氏。則曰。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是也。
六祖則曰。摩訶般若波羅蜜多是也。雙林大士又
曰。經中持四句。應當不離身。愚人看似夢。智者見
惟真。自古迄今。不曾有定辭何也。
答。佛說般若。如雪山眾草。件件是藥。拈來便用。必定
除疾。故古人指出何為四句者。各拈雪山一莖草耳。
問古人云。直得純清絕點。猶是真常流注。直得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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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法當情。猶遭仰山檢點。直得通身是照。猶在衲
僧家垂手。直得七佛已前。威音那畔薦取。猶是話
會在。今之學者。果到此境界否。
答。古人垂語。只是怕人落在途路邊。學人縱到此。亦
是途路邊事。況未到此。便開口說禪。總是欺心。
問圜悟大師曰。有祖以來。唯務單傳直指。以言遣
言。以機奪機。以毒攻毒。以用破用。所以支分派別。
各擅家風。須是向上根器。有紹隆佛祖志。然後能
深入閫奧。始可印證。舍此切宜寶祕。勿作容易。今
見學者。多不審自己根器。便要參究向上事。果不
論根器否。
答。祖師取人論根器。即教中佛論種性。若不是者般
種性。終是粘皮搭骨。今人根器不淨。定與此事絕分。
若肯留心此事。從此不退。久久可許造進。此在不定
性攝。
王芥菴朱白民請益
問佛說頓教漸教。禪開頓門漸門。二教二門。是同
是別。
答。佛祖出世。本無法可說。然法本無說。何有頓漸差
別。言頓漸者。特為機設。非干法也。然教有頓漸者。如
毗盧遮那初成正覺。於菩提場說華嚴經。頓示平等
法界心地法門。直示無遺。如日初出。先照高山。後判
教者。稱為圓頓法門。此佛之頓法也。然此頓法。惟被
地上一類大根眾生。於中行布四十二位。是即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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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也。其餘劣根在座。如盲如聾。絕然無分。此則法雖
大。而攝機不廣。所謂唯有一門。而復狹小如此。豈佛
說法。獨為一人哉。所以現應化身。隨三根施設。說三
乘法。初從漸修證。所謂教之漸也。後至棱伽法華涅
槃。頓示佛性種子。是為由漸而頓也。此乃教分頓漸
也。其禪一門。教中處處說。菩薩六度中有禪智二度。
判教菩薩。由二度開止觀二門。為修行之本。此教中
用頓而漸修。是禪為頓中之漸也。其達磨之禪。乃世
尊末後拈華。迦葉破顏微笑。佛乃示以正法眼藏。涅
槃妙心。遂為教外別傳之旨。西域二十八傳。達磨東
來。六傳曹谿。而下傳燈所載諸祖。乃單傳直指一心
之禪。又非六度之禪可比。以此單示一心。更無別法。
直下頓見自心。不屬修證迷悟因果。特顯佛未出世
一著。是謂向上一路。名為頓教大乘。此禪之頓也。至
若歷代祖師。頓悟此心者。雖一言一句。一棒一喝之
下。直捷了悟。此葢多世修習。般若根深。因緣時至。今
日成熟。亦有今生參究。三二十年工夫。然後得悟。如
此。雖頓亦從漸來。至如溈山云。學人但能一念了悟
自心。識得自己本有。是名為悟。尚有無始無明。微細
流注。即將悟的。淨除現業流識。是名為修。非此外別
有修也。以此觀之。頓中未嘗無漸也。予嘗觀棱伽。分
頓漸四門。一頓頓。二頓漸。三漸頓。四漸漸。知此不可
執一而論。雖頓悟。而不廢漸修。佛祖之心。本無二也。
問佛說諸經。俱是稱性之譚。了義之旨。何謂達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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頻讚棱伽云。此經是我心要。至黃梅則指金剛。餘
經有何差別耶。
答。佛說諸大乘經。雖是稱性了義之譚。即其建化門
頭。不離迷悟。性相對待。定要返妄歸真。皆有和會。方
顯一真。至若棱伽一經。直指一心。雖有真妄。以示識
藏即如來藏。不必和會。單顯自覺聖智境界。但了自
心現妄想無性。即是聖智。不用更轉。即其修行。但直
觀自心流注。妄想現量。頓達自心。亦不立地位階級。
故判教者。名為頓教法門。是故達磨。以為心印。以此
經示禪宗要訣。以此經難明。劣解難入。傳至黃梅。則
以金剛印心。其金剛乃八部般若之一。文有六百卷。
唯此卷獨合祖師心印。以般若乃入大乘之初門。正
如棱嚴所說。菩薩以不生滅心。為本修因。而般若乃
佛之根本實智。正是不生滅心也。此經以無住為宗。
斷疑為用。以二乘妄起眾生見佛見法見。種種住著。
重重起疑。此經盡[托-七+友]疑根。直到不疑之地。知見消亡。
不立一法。遣盡住著之心。正與宗門解粘去縛手段
相同。斬斷意言分別。正是宗門不許擬議。不著思惟。
識情乾枯。透法身向上。故黃梅以此印心。良有以也。
諸經都有些黏帶。獨此經斬截。參禪了此。則易入耳。
問云有如來禪。祖師禪。二禪果有同異否。香嚴擊
竹有省。呈去年窮未是窮之偈與仰山。山云。且喜
師兄會如來禪。祖師禪。未夢見在。依此語。則見有
如來禪。祖師禪異也。若從迦葉。傳至初祖西來。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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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相承。諸宗始祖。即是釋迦。何得有異也。
答。如來禪。祖師禪。本來無二。但如來禪。就迷中說悟。
要修而後入。祖師禪。直指不屬迷悟一著。不假修為。
要人直下頓了自心。凡落迷悟關頭。便是第二義也。
所以古德云。修行即不無。其如染污何。是故宗門向
上一路。須是个裏人始得。棱伽四種禪中。最上一乘
禪。即祖師禪。其實本無異也。若根器不淨。妄逞聰明
知見。把作會祖師禪。如此連如來禪。亦未夢見在。譬
如貧人。妄稱帝王。自取誅戮。可不懼哉。可不懼哉。
示蕭玄圃宗伯天啟癸亥冬十月初六日從此絕筆
入道先要了悟當人心體。本來光明廣大。包含無外。
彌滿清淨。聖凡不立。不為身心世界之所拘礙。此即
向上一路。西來心印。唯此而已。既能悟徹此心。則於
日用應緣。一切境界。如鏡現像。來無所粘。去無踪迹。
如此則凡所施作。皆從真心實際中流出。一一皆真
實不朽之事業。不但與日月爭光也。較彼區區迷夫
妄想。機械所為者。豈可同日而語耶。此段光明。人人
具足。本無欠闕。但以我見堅固。凡有所作。必以為己
功。執所見為必是。是非交錯。終無一定之論。所以然
者。以無廓然大公之心。而欲建千秋不朽之業。難矣。
又。
吾人心體。本來圓滿光明。即今不能頓悟。不得現前
受用者。葢因無量劫來。貪瞋癡愛。種種煩惱。障蔽自
心。故漸修之功。不可少耳。溈山云。學人有能一念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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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自心。但將所悟的。淨除現業流識。是名為修。不是
此外別有修也。若學道人。但求頓悟便了。將謂無功
可用。此則習氣深潛。遇境竊發。久則流入魔界矣。然
漸修之功。亦非有次第。但日用中。向未起心動念處。
立定脚根。返觀內照。於一念起處。即追審此一念。從
何處起。追到一念生處。本自無生。則一切妄想情慮。
當下冰消矣。然所忌者。無勇猛力。不能把斷咽喉。不
覺相續。則流而不返也。
示周子寅以下海印槁附
山居今日大眾結制。海印據座。說法華經。爾時足下
手書至。且有佳果。足占足下。亦法會中人。乃先得道
果者。此非瓦卜也。前書云云。日業正此不爽。亦可漸
入不二法門。但其中日用。頭頭念念。皆生滅心行。安
能寂滅為樂。若求心地一段受用。更須向讀書作文
已了時。種種應緣處。當下著實。猛地返觀內照。觀此
種種作為生滅之心。畢竟向何處起。即今滅向甚麼
處去。如此深觀久久。漸入細密。若更此中。一切習氣
潛流處。煩惱無故生起處。著實一[覤-儿+丘][覤-儿+丘]定。看他畢竟
是何物。向何處起滅。追到掃踪絕迹處。如沸湯鍋裏
點片雪相似。如此日用。念念不得放捨。纔有絲毫一
念懶墮懈怠。偷安圖快活受用之心生時。此正是病
根發作。便向者裡。猛然剔起眉毛。不可被他纏縛住。
纔見纏縛。切不可和身放倒。與之打交滾也。切忌切
忌。大段一聲菩薩。或一聲佛。死急靠定。與之廝挨。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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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種種惡習起時。即將此話頭奮力提起。望空一揮。
不管是魔是佛。是煩惱習氣。是善惡思量。一切情塵。
一齊頓斷。如斬亂絲。如此做工夫。不妨讀書。不妨作
文。讀書處。看此書讀向何處寄著。作文。就看此文從
何處流出。也不妨迎賓待客。喫茶喫飯。痾矢放尿。一
切處。無用纖毫縫罅。如此安心。再與永嘉所說。恰恰
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是一
般。不是一般。足下不知能信海印老人。不虗誑否。請
自試看。足下儻見信不謬。始知顏子心齋三月。大為
可笑。圓覺經一部。足下讀熟。每日早晚。以當功課。俟
來春面時。相與決擇。尋常與足下書。不免稍帶情識。
自愧為足下未徹。非不徹。恐足下信心未徹耳。今見
足下。信心漸增。日近清淨。此時若不將此赤心。剜與
足下。何時得徹。若足下因循不徹。則海印自徹去也。
何如何如。人世可悲。斯道可悲。望足下心。更可悲耳。
又。
來書請益。甚是真切。但足下於空幻二字。未得諦當。
故於心境。不無其礙。所以工夫難做。今為足下說破。
則了然無復疑慮矣。所謂空非絕無之空。正若俗語
謂傍若無人。豈傍真無人耶。第高舉著眼中。不有其
人耳。所謂幻者。非變怪之幻。乃有而不實之謂也。譬
若市如弄筒子。撮出許多人物一般。然此筒中。本無
所有。而忽然有之。雖有而非真實也。既非真實。即是
本無。由本無故說空耳。故曰。譬如幻化人。非無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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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幻化人。非真人也。人既非真。豈不是空耶。佛說空
字。乃破世人執著以為實有之謂。非絕無斷滅之謂
也。誠恐世人淪於斷滅。復說幻字。以遣其斷滅之見。
是則一切身心諸法。因幻故空。由空故說如幻耳。此
二字相須而觀。則頓見其妙。所言空。即幻有以觀空。
名曰真空。所謂有。乃本無之幻有。名曰妙有。由真空
故。心非斷滅。由妙有故。境是無生。境既無生。則心何
取著。心既非斷。則妄念何存。妄念不存。將何心而取
境。境本是幻。將何境而牽心。斯但心不取境。而心非
斷滅。境不牽心。而境自如如。心境如如。於何不樂。此
所謂。心本無生因境有。前境若無心亦無者。但只看
破如幻不實。名曰若無。而靈心獨照。妄心頓歇。名曰
亦無耳。是所無者妄心耳。豈絕無真心哉。何以為妄
心耶。境執著不化者是。何以為真心。不取身心境界
之相。了了常知。靈然寂照者是。如此用心。有何罣礙。
故曰。自心取自心。非幻成幻法。不取無非幻。非幻尚
不生。幻法云何立。正所謂。境緣無好醜。好醜起於心。
心若不強名。愛憎何由起。斯則但情不附物。物豈礙
人。物既不能礙人。人又何礙於物耶。世人所以不得
自在者。唯其不達心境無生。如幻不實耳。若了達一
念無生如幻。則一切苦樂憂患。得失愛憎。取捨情狀。
當下瓦解冰消矣。故曰。知幻即離。不作方便。離幻即
覺。亦無漸次。此所謂一念頓到佛家。非虗語也。足下
但觀一切妄念起滅處。一切境界起滅處。無非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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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不實。則心自然不奔境。境自然不牽心矣。往來應
緣。則一念虗明。靈然獨照。照見現前身心。如幻如化。
如水中月。如鏡中像。如空中雲。如野馬陽𦦨。如此把
定。金剛眼睛。再莫動轉。任他一切境界。觸之即消。憑
他甚麼妄心。一[覤-儿+丘]便滅。如此用心。又有何妄。心可以
自擾。又有何妄境而可攖心者哉。此番說話。乃海印
極力。為足下通身吐露。徹底掀翻。足下更莫懷疑。切
不得思前筭後。種種思量。皆惡覺惡習。俱是障道因
緣也。必若老人此語。目前即是極樂人矣。信手呵筆。
不覺郎當。如許婆心。漏逗如此。珍重。
又。
一別恍忽數月。流光迅速。日月欺人。每聞足下。精進
倍常。歡喜沃灌心田也。初意擬尊人行後。必得入山
一晤。相與印證既往工夫。而決擇之。此想實真。不覺
形諸夢事。可笑道人。亦墮情見乃爾。來書所云。因坐
以求靜。因靜以求心。此乃入道初門。最為切當。但坐
中未明肯綮。所以坐久而疲。由不達心體之妙。故靜
久而欲有聞。且又疑泛然。若無所歸。良以能求之心。
未得祕訣。所以求之一念。返覺為勞。是以心覓心。正
如渴鹿逐陽𦦨耳。傳曰。知止而後有定。以足下心未
知止。故不得定。承索所以治心條目。如四勿三省者。
引此心而入。持此心而定。此足下精心苦切處。乃鄙
人所大有望於足下者。今既肯心自許。返乃秘吝乎。
第恐足下。始於吾佛法中。未得多聞。至於名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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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分轉為昔日見聞之陳習。致使甘露之藥。不能近
取還顏之効耳。從上佛祖。教人之法。門路雖多。不出
戒定慧三學。所謂因戒生定。因定發慧。其節目之詳。
經不過棱嚴。至若祖語。無如永嘉集一書。足下熟讀
玩味。至於其中入定用心之訣。如云。恰恰用心時。恰
恰無心用。無心恰恰用。常用恰恰無。又云。忘緣之後
寂寂。靈知之性歷歷。無記昏昧昭昭。契本真空的的。
此用心之神符也。如四勿三省者。正乃戒耳。此中具
悉。其實修心工夫條目。不出止觀等持三門而已。此
集中奢摩他。止也。毗婆舍那。觀也。優畢叉。止觀雙運
定慧等持也。姑以此塞請。集中紅圈者。留神消息。如
不解者。不嫌數數寄問。至於止觀捷徑之法。容再書
一紙。以償今日之欠耳。
又。
此段因緣。乃至易至難之事。以無量劫來。生生世世。
襍染流轉。習之深且厚矣。即今一念信心。始發斬於
旦夕。而欲遏永劫之長流。其勢誠不易易。即此一念
回頭之心。亦深難發。此是積劫善根靈苗。遇時而萌
芽始抽。而開華敷實。全在時時栽培。而保護之。否則
頓見枯焦矣。遇境遇緣。以事處事。久久純熟。更加止
觀之功。則可漸臻解脫。然以吾人本自解脫。所以煩
惱不解脫者。非法之咎。乃自心縛著。不解脫耳。良以
向來。世情濃厚。習染純熟。熟處難忘。故觸之便發。故
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若以彼易此。則生處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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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熟處自生。生則疎。疎則遠。遠則澹。澹則忘。忘則不
暇求脫。而自不縛矣。久之而此心泰定。則目前千態
萬狀。視之若空華水月。陽𦦨冰河。本無可縛著。又何
求脫耶。云肇公物不遷語得力。此非足下大根器。不
能入此老門閫。獨於日月麗天句不徹。若此不徹。則
知肇公不徹。不徹。則非真得力也。此語老人疑之數
年。畢竟於吾心中。獨然自省。自爾以來。應緣得力處。
多借此老之語。足下出門即見信。誠非小緣。老人不
惜為說破。第恐足下。後日罵老僧也。足下但將此句。
橫之在心。於一切動作云為處。一切聲色貨利處。一
切逆順境緣處。一切喜怒哀樂處。一切愛憎取捨處。
凡係流動之境。即便以此印。一印印定。看他如何是
不遷處。如何是常靜處。如何是不流處。如何是不動
處。如何是不周處。如此看來看去。忽然[焊-干+恭]地看破此
語。則知老人不欺足下。而始信本真不自欺也。
示黃惟恒
足下雖云向道。而此中眼目。未得明徹。往往將世法
佛法。與宗與教。不免話作兩橛。若此處話作兩橛。則
一切憎愛逆順。取捨好惡。窮達動靜等。宜乎一一皆
作兩橛也。海印頻頻為足下道。佛祖元無實法與人。
但只為人說破各各分上本有之事耳。宗鏡云。以一
心為宗。照萬法為鏡。特由吾人不能知一心。故佛說
教以指之。吾人不能見自心。故祖假禪以示之。二者
皆不得已也。足下今云。習教不免精神疲倦。由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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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順風。此足下多生般若習氣之深。如此大段。海印
分上。二皆虗誑。總無難易之說。苟足下不達自心。則
宗為邪解邪染。皆墮識情窠臼。而教亦妄知妄見。盡
落言說話柄。皆非究竟真實處。殊不知教乃佛眼。禪
乃佛心。二非兩般。豈有彼此。海印教人看教參禪。皆
不是者等知見。足下今日作此解。不獨辜負海印。抑
且辜負己靈耳。曾記古人有問者云。古人饑時喫飯。
困時打眠。便是道。今人饑時喫飯。困來打眠。為什麼
不是道。答曰。古人喫飯只喫飯。打眠只打眠。所以是
道。今人喫飯不喫飯。打眠不打眠。胡思亂筭。所以背
道耳。由此看來。足下日用。只將眉毛剔起。叱咤一聲。
只教神驚鬼怕。天魔膽碎。陰鬼魂消。一喝喝退。落得
本地靜靜悄悄。寸絲不挂。赤力力。淨裸裸。將此一段
家風。要讀書便讀書。不讀則拈向一邊。不許挂一字。
要作文。便作文。不作便拈向一邊。不許胡思筭。乃至
喫茶喫飯。就喫茶喫飯。要打眠。便打眠。要痾矢放尿。
便痾矢放尿。撞著便了。更不許過後思量。如遊魂鬼
子一般。乾乾淨淨。潔潔白白。亦不許坐在乾淨潔白
裡。如此單刀直入。一念向前。則讀書親見古人。作文
也只向自胸中一口吐出。更無前後。涵畜時。便是吐
露時。吐露時。便是涵畜時。如此不為動靜明暗所轉。
不為種種伎倆所移。此之謂挺特大人。沒量漢也。足
下信然之乎。若果見信。便撩起。向者裡入。珍重珍重。
示馬居士
學道人。第一要為生死心切。第二要知身是苦本。心
是妄想造業之本。第三要真真看破。世閒功名富貴。
聲色貨利。都是虗華不實。第四要怕今生造下惡業。
將來一墮地獄。受種種苦。無人救護。第五要知現在
命根。只此一息之閒。若此息一斷。則再求今日參禪
學道作福之事。永不可求。況受用富貴乎。學道人但
得此五種心。時時刻刻。蘊積在懷。則目前一切虗華
境界。自然冷澹。心地自然清淨。將從前一往所學。知
見學問。口頭伎倆。一切放下。發菩提心。永斷酒肉不
貪不愛。持戒修福。作諸功德。以為載道之本。仍讀大
乘經典。助發自心。開佛知見。方可作觀。但觀此心。廣
大圓明。清淨空寂。一法不可得。妄念元無。亦無生滅。
而此根身。一切動作。猶幻人元無心識。目前一切境
界。猶如空華。忽起忽滅。本來不有。唯只圓明一念。歷
歷不昧。此念亦無。是名正念。如是用心。二六時中。動
靜閒忙。如如不動。逆順好惡。冤親平等。隨順世緣。所
作功德。一事一法。皆成圓妙淨行。如是行者。名菩薩
行。道人果能如此用心。可謂不出塵勞。而作佛事。現
宰官身而說法。即此是名報佛恩。報國恩者。公稟性
靈明。發心向道。故特此示之。乃贈以號曰淨妙居士。
公其無負己靈。無忘此說。珍重。
示王生求受戒更字
王生名廷佐。字子瞻。生意謂名俗。而字犯古。請幻人
更新之。幻人喜而告之曰。異哉。子之質也。傳有之曰。
[012-0542b]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今子志願祛故吾。而大新之。
不獨新子之名。抑且新子之心。名者實之賓。心者德
之實。苟不務實而尚虗名。非德也。由是觀之。非獨子
俗於名。抑且俗於心。所謂俗者。非衣冠言貌之謂也。
所謂狎習染污於性德者之謂也。吾人性德本明。由
日漸染嗜欲。目蔽邪色。耳蔽淫聲。鼻蔽臭香。舌蔽爽
味。身蔽妄觸。心蔽邪思。六者交蔽。汩昏其中。熏陶漸
染。習以成性。將謂之本有。謂之固然。是以大馳於昏
迷之境。本明之德。翻視為異物。安知有故吾故吾哉。
聖人所悲。悲在於此。故投戒水。以洗滌之。且夫戒者。
非他物也。乃自心本有之智光。即儒所謂明德也。今
夫人者。智光不朗。故明德日昏。今復明德。而返天真。
必須朗智光而破昏蔽。昏蔽破。本體現。智光朗。諸障
消。此吾佛所以戒殺生以成仁。戒偷盜以就義。戒邪
淫以立禮。戒妄語以敦信。戒飲酒以明智。五戒具。而
五常足。六情斂。而三業清。此所謂滌舊染。進日新。捨
故吾。而造新化也。故幻人亦更其名曰言。字曰子綸。
將其奉佛戒。如君命也。子其勉之。
示周子潛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
田獵。令人心發狂。此老氏之戒也。非禮勿視。非禮勿
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又曰。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
在色。及其長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鬬。及其老也。血氣
既衰。戒之在得。此孔子之戒也。不殺。不盜。不淫。不妄
[012-0542c]
言綺語。不兩舌惡口。不貪瞋癡。此佛之戒也。噫。以吾
人之性。本自靈明清淨。但以習染之污。日就汩昏。沈
迷而不省者。唯在耳目口鼻身心之閒。與聲色香味
觸法相對。膠固綢繆。接搆心鬬。長迷而不返也。故聖
人愍之。切為之戒。且將欲祛舊染。斷塵習。而復乎本
然清淨真心也。由是觀之。戒在我而備在心。修之以
身。是謂道不遠人。故曰。聖遠乎哉。體之即神。吾人欲
造大道之原者。唯在謹謹奉持於是而已矣。周子少
年。切志向上。歸心於此。故因書此以示之。
示祖定沙彌
子嘗見世之市肆。羅列割烹。而過者。靡不刮目垂涎。
希一臠之味。此恒情也。每見吾徒。稱沙門釋子者。身
處旃檀之林。足履清涼之地。歷大法之肆。羅無上醍
醐。甘露妙味。則邈視之如鴆毒。可不悲歟。雖然。葢不
知味之過也。藉使知之。豈讓嗜臠之情哉。吾佛最初
出世。即揭波羅提木叉以示人。此即以甘露陳於周
道。冀人人而味之。同入不死之鄉矣。過而味之者。幾
何人哉。予隨緣入王舍城。止慈氏園林。適開甘露之
肆。有沙彌祖定。從吳興來參。問莊嚴佛土。最上法門。
因指入林中。即得餐采此甘露法味。所言甘露法者。
即四根本重戒也。嗟乎人者久矣。沈酣生死之場。成
就銕床苦具。靡不依此婬殺盜妄四者而立。至於諸
佛淨土莊嚴。亦皆從斷此四者而成就。故曰。永斷淫
心。方成佛道等。今沙彌將欲闢瓦礫作叢林。轉穢[邱-丘+看-目]
[012-0543a]
成淨土。若不翻破四根。作四面清涼池。豈能化三毒。
而為三種解脫地耶。是故海印老人讚言。佛子若欲
成就無盡功德法門。應當善學此波羅提木叉。為第
一義諦。一切法門。因從此入。
示吳公敏
空生問佛。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佛答以應如是
住。如是降伏其心。又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又云。信
心清淨。即生實相。然實相無相。於何有生。良由生即
無生。則住本無住。信心如此。則五蘊清涼。一念頓空。
諸妄圓滅。如是降伏。即非降伏。是名降伏也。公敏信
心甚篤。從余乞授菩薩戒。且問持心之方。余即告以
調伏之法如此。又更其字曰調伏。至若相即無相。則
不可以無相為無相。故又刻之以定課。日用不移。久
久純一。泯絕諸相。頓契無生。是所謂信心清淨。即生
實相也。
示澄鋐二公
語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又曰。中無主不立。
外無正不行。此言雖小。可以喻大矣。是以世出世學
聖賢之道。未有不自正心誠意修身。而至於致知格
物明心見性者。故孔氏為仁。以三省四勿為先。吾佛
制心。必以三業七支為本。歷觀上下古今人物。成大
器。宏大業。光照宇宙。表表為人師範者。未有不由此
以至彼。由麤以極精。由近以致遠也。今之學者。多以
口耳為實學。以己見為真參。以游譚為順物。以縱浪
[012-0543b]
為適情。以弔靡為容眾。以恣肆為養志。以安飽為調
身。以緣想為正心。以束斂為苦形。以端莊為恃傲。以
克念為自苦。以精持為矯飾。以道業為長物。以身世
為金剛。以生死為餘事。身之不立。心之不究。道業之
不成。學問之不精。此其所以世愈下。而道愈衰。心日
昏而志日喪。風日靡而行日薄。教日頺而法日毀也。
捕風捉影。後學無憑。望吾人之修而見淳全之質者。
其可得乎。孔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
者。斯可矣。是以周公之夢。鳳鳥之歎。有志君子。豈容
情於自己哉。二子勉旃。
示江吾與
與足下苦語十年。如教酒人齋莊。非不儼然肅恭。要
之肅恭。亦酒態也。今讀足下手書。始恍然從醉夢中
覺。令人愴然心悲。復欣然大喜。以舉世皆醉。假而人
人如足下。則不貴我獨醒耳。嘗謂。蘇子一口舌之夫
耳。其所志富貴。則奮發無當。每治縱怠。則懸梁刺股。
竟醻其志。況出世聖賢。豈值一夫。無上妙道。豈多金
比。越王遭會稽之耻。志報吳讐。乃臥薪嘗膽。二十餘
年。其竟以霸。然歷劫貪愛。豈值吳讐。幽囚生死。困辱
形骸。豈值會稽之耻。苟足下不懷切齒之恨。而忘臥
薪嘗膽之心。不能以懸梁刺股自剏。又將何以醻初
志。雪大耻乎。聞之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名。足
下誠能以太上自勵。則貧而可樂。其他又何以嬰心。
孔子曰。士志於道。而耻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古
[012-0543c]
人亦云。苟有道義之樂。則形骸可外。形骸可外。此外
則無事矣。又何可嬰心。處之而不泰然耶。願足下勉
旃。
示王牧長周世父
嘗謂天生萬物。唯人最靈。此古語也。予則謂之不然。
何也。葢人與萬物。皆具靈覺之性。此性均賦而同稟
者也。曷嘗有人物之閒。畢竟所以異於物者。以其物
具而不知。人則知其所具者耳。知其本具而盡之者
謂之聖。知其當盡而不能頓盡謂之賢。知而肯求其
盡者謂之智。知而不肯返求者謂之愚。知而不真。而
求之太過者謂之狂。知而不明。執一介為必當者謂
之狷。至若不知而妄求者謂之怪。與夫不知而不求。
則物而已矣。嗟乎。此人與物殊。惟知與不知。求與不
求之閒。雖相去毫釐。其失則千里矣。竊觀三齊之君
子。孰不心憤憤口悱悱。眇視千古。咳唾風雲。雖伊周
事業。猶不足觀。及扣其心性。則瞠目結舌。及與談心
之妙。亦未嘗不謦欬擊節。及與之言佛。則望望然不
顧。噫。知有心而不知有佛。是猶知二五。而不知十也。
是以道術不明。而英明豪傑之士。亦不免坐蔽於此。
此非知之過。其實不知之過也。又非不知之過。其實
不信心之過也。予竊謂非真不信心。葢未有以真心
告之者。假而朝夕以真心實語。熏陶漸染之。雖不能
自信。抑將與之俱化矣。世之君子。生而聞見。乃耳目
之常。即天縱之聰明。且將亦與彼俱化。故曰。習俗移
[012-0544a]
人。賢者不免。斯言可畏哉。嗟乎。長夜之歎。為誰而興。
余今置身東海。空山大澤之閒。冐險阻。履危機。幾不
免虎口者。葢亦數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
我何求。此所以抱長夜之歎。而飲泣與東海競流也。
雖然一管[厂@火]飛。而大地春生。一葉辭柯。而滿空秋至。
第感之不深。故應之不至耳。年來茲土二三君子。具
丈夫骨。見信自心者。津津汗浹兩腋。而陽和之調。將
見。予將骨化長波。又復何憾。王生牧長。周生世父。以
癸巳冬日。來入海叩。其道味天然。略無毫髮。拘拘俗
習。予深歎其為奇男子矣。雖然。牧長牧長。世文世文。
皆知其本有。而肯求之者矣。予則有望於二子。不望
子作佛。而願其現宰官居士身而說法。將見般若根
深。習俗濃厚。熏蒸變化。此土羣蒙。若人若物。皆位之
育之。而生極樂之鄉也。子其勉之。子其勉之。何以稱
子。
示杜生
孔子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又曰。隱居
求志。果何求歟。軻之言曰。持其志無暴其氣。此聖賢
教人。披肝露膽處也。夫螳螂怒臂以當車轍。此其志
果何如哉。吾嘗觀世之學者。每曰有志於功名。或曰
有志於富貴。或曰有志於忠孝。舉似可佳。及乎稍遇
挫辱憂患。飢寒貧病。不如意事。則氣消神沮。呻吟困
苦不可言。稍有忤逆。則忿不顧身。酒色淫蕩。則樂以
忘生。是則居常所云志者。未見如孔之所教不可奪。
[012-0544b]
孟之所教持之也。此無他。葢隱居未嘗求之耳。嗟乎。
挫辱憂患。飢寒貧病。拂忤酒色。不大於車轍。而人不
小於螳螂也。竟無一怒以當之。此何以故。學者深求
此。可與言志。
憨山老人夢遊集卷第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