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5i0057 東園語錄-- (CK-KZ-j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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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刋道藏輯要
東園語錄
             平雲堂眞如居士
             崇德堂眾姓捐資敬刋
士子讀聖賢書,先須明善惡兩途。旣明善惡,於事之善者,不獨
嗜好之,珍寶之,必當身體而力行之,庶幾事事歸於至善矣;於
事之惡者,不獨深惡之,痛絕之,必當根拔而株鋤之,庶幾事事
不流於惡矣。然近時之人,善心少而惡念多。要必日置數卷勸
善懲惡之書,使之隨時觀玩,隨時體貼,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
自不知善心何以勃發,惡念何以濳消,待至久久遵行與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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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有善念而無惡心,然後嘆善書之有關於世道人心者大。
知此,則可以知吾命刻《東園語錄》之意也夫。
士子讀書明理,於本原處固知敦篤,然每忽於細微而失。其孝
者,一言少有不謹,一事少有不愼,未嘗不貽親以不安處,此所
謂小不順者,未始非謂之不孝也。必於門内,一言一動澟澟焉
覺,易犯易觸,躬常自責,腹不少誹。親喜亦喜,親憂亦憂,親所愛
與俱愛,親所惡與俱惡,一切輕浮躁慢驕矜滿假之念不形於
親。親有所命,則速應之,卽親無所命,亦當先意承志曲會親心
而代勞作之。子之子女,是親血脈所貫注,若於親前怒詈刻責
皆非孝也。工役奴僕,親未厭惡,若於親所動加罵唾亦非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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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之,待人不以禮,處己不以恭,御妻妾不以義,更不得謂之孝。
惜財帛而少善緣,重身家而少施濟,更不得謂之孝。恃才華而
輕禮節,交綺士而失品行,更不得謂之孝。親在則跬步不離,親
歿則追思莫釋。極之,時過境遷,至數十年之久,親之面貌聲音
猶在子耳目之中,則孝思不匱,方成得一箇人子。諸生勉乎哉!
人之生也,靜則以心爲根,動則以心爲宰。心之在人如日月之
麗於天,照耀不蔽;如江河之導於地,貫注不絕,有依爲生死而
已者也。乃人往往將此一點靈光,敗壞不惜,無惑乎招愆積咎,
累業千般,必待滅亡其身而後已。是果誰主之使然歟。吾今爲
世人說心。夫心者,方之於物,精也,又仁也。精喪則枯,仁壞則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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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能久者也。不若將此心還其本然,不偏不倚,不顚不倒,不
反不背,安之中正之爲得。心不可私而宜公,心不可曲而宜直,
心不可薄而宜厚,心不可忍而宜慈,心不可昧而宜明,心不可
奸而宜良,心不可惡而宜善,心不可邪而宜正,心不可暴而宜
和,心不可僞而宜眞,心不可險而宜夷,心不可高而宜下,心不
可傲而宜平,心不可驕而宜謙,心不可肆而宜敬,心不可放而
宜斂,可以質天帝,可以對鬼神,可以盟幽獨。坥坥然無偏而無
黨,瑩瑩然弗蔽而弗昏,則心源已淸,流達於日用。應接之間,未
有濁而污及其身者也。至若機械之心,計較之心,殘刻之心,嶮
巇之心,禍害之心,蛇蝎之心,虎狼之心,誑騙之心,欺淩之心,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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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之心,坑陷之心,淫邪之心,鄙吝之心,利己損人之心,剝人肥
家之心,種種非心旣發而不可阻遏,其傷人實多,而其速敗己
身也實甚。人又何可不保其初心,而任役於後起之心也哉!心
曰『田』,則寸壤可耕;心曰『地』,則寸土可種。將欲貽子孫以福澤,富
貴乎還求之固有之心可也。人若能創其不可告人之心,懲其
不可對己之心,守己心以合天心,滌俗心以學聖心,吾且頌之
曰『心福』。
威儀之學,後儒多不講究,意以爲不必講也。不知此身成於天
地父母,至重至貴,置其身於禮法之外,必棄其身於兩大之中。
何也?莊敬日强,妄肆日偷,聖狂之機在此分別,未可苟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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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晰《禮》一書,載威儀詳且晰,如耳目手足,行動止息皆有威儀
以束之,束其身所以定其命也。世有迂謹之士,以拘牽爲威儀;
曠達之流,以灑落爲威儀;襲取之徒,又以粉飾爲威儀,皆不得
其威儀者也。有威可畏謂之『威』,有儀可象謂之『儀』,流於自然,威
儀爲我用;出於勉强,我不爲威儀用也。必於平日涵養其性,和
順其心,斂其縱肆,化其驕矜,養其純熟。然後動容周旋中禮,積
中先有一段流行自在之趣,發外自有一段從容不迫之情。一
言笑也,有和光之度;一拜跪也,有誠慤之容;一立也如山,一坐
也如尸,一趨也如舒翼,一步也如循規。對尊長而肅然敬,値年
少而藹然親,遇倉卒而處之恬然,逢憂虞而安之泰然,當忻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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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受之適然。此之謂威儀,此之謂『敬身』。敬身之謂孝,此之謂威
儀,此之謂立品,立品之謂學,蓋未可苟焉而已也。若孔子燕居,
申申天天,此是神化境趣,則又不能驟期也。
人身眼耳與鼻皆主於納,惟口舌則獨主於出言。是也如泉之
始達,少不堤而防之,則泛濫而無所底止。出言固如是也。夫所
以舌之外,以齒爲之城,以唇爲之郭,以髭鬚爲之林木,以圍護
蓋防之嚴,堵之密也。昔者吾於蜀南眉水之旁,作戒口孽文,傳
之久而播之遠,諸子諒見而讀之矣。夫復何言?然諸子固知戒
淫䙝之言、尖酸之言、機鋒之言、敗名喪節之言、害世亂俗之言、
瀆聖慢神之言,而未盡戒者尙不一而足。吾今再爲諸子細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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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如出一粗暴語,出一詈駡語,出一高大語,出一狂妄語,出一
鄙俗語,出一刻薄語,出一詭誕語,出一氣忿語,出一怨尤語,皆
謂之口過。不特此也,對父母有一隔膜語,對弟兄有一疏遠語,
對子孫有一放肆語,對妻妾有一私狎語,對朋友有一支吾語,
對老成有一傲慢語,對年少有一誇大語,對親鄰有一矜飾語,
對富貴有一迎合語,對貧賤有一輕忽語,對奴僕有一苛責語,
對殘廢有一訕笑語,亦謂之口過。至於擬議陰晴,怨咨雨雪,望
水隔而長嗟,逢歧路而歎息,亦謂之口過。諷神佛之不靈,誚官
府之不亷,譏朝政之不善,亦謂之口過。借古人以作謎,竊古書
以行令,述謠語以惑人,亦謂之口過。種種易犯,失於檢點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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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不知犯造物之忌,干鬼神之怒。問名不遂,求利無成,潦倒終
身,冷落窮巷,子孫愚蠢,後嗣益衰者,皆此口過貽之咎也。諸生
可不愼於微哉!可不愼於微哉!果能捫其舌,緘其口,談鋒自戢,
醕厚居心,庶幾勉於無過矣。
天下之可嘉可敬者,惟節烈,天下之可憫可憐者,亦惟節烈。彼
其人,賦天地之正氣,指可以斷,髮可以翦,頭可以截,惟此從一
無貳之志,不可以隨流逐波而或存或亡,靑年遽失所天,此志
堅於金石。所可痛者,天地爲之阨,其遇鬼神爲之變,其遭以磨
礪其人之堅貞於永固,此其中蓋亦多故矣。在富者猶有僕從
可呼,在貧者則井臼自任;在少時已傷進退之維谷;在中𡻕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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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形影之彫殘;在有子者,尙幸本支之未隊;在乏嗣者,永歎承
繼之無人。夜照寒燈,淒涼何訴?晝扄孤闥,苦况難言!加以族黨
橫豪,親鄰逼勒,周旋無計,處置愈難。每當負屈含寃,自願捐軀
殞命。或投繯以誓志,或赴水以全操,嗟乎,此節婦之苦境也。屬
在親誼與夫鄰舍,理宜顧惜,曲意成全,當首身而舉報,宜採擇
以維風。彚輯多名,幽光代闡,恭遇恩典,捐金以助。或於城厢,或
於市鎭,建石標名,永垂奕禩,則天地鑒其善全,鬼神欽其義舉,
彼婦之家,光榮三代,生者如得進身之階,沒者永感黃泉之府,
庶幾不愧吾輩之作善也夫。
人子求地,是安親的意思,求之過遠,則親轉多不安。譬之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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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一日不見其子,則倚門矣,更倚閭矣。歿後置親於數十里,或
數百里外,爲子者又不能經年累月在其側,親其安乎。卽有吉
穴,葬後卽發富發科,而此時之子孫,轉不似從前矣。富者驕其
富而服飾、飲食、遊佚、邪蕩之不暇,何嘗念及親墓,一憑弔乎。貴
者出仕他鄉,有遷籍者,有宦遊者,有慕進不已,樂而忘返者,又
何暇念及親墓一歸掃乎。漸至愈棄愈荒,强鄰竊𢭔等弊,殊難
枚舉,親其安乎?不若就近採擇,只要不受風水泥蟲,卽是佳壤。
且四時祭掃,便於顧照。親在九京,焉有不樂者。語云:『吉地憑心
地』,有一人自有一地。天不能倒行逆施,以地𢌿人也,此理識之。
且天之生財祇有此數,其待恒河沙數人、恒河沙數家之取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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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亦祇有此數。惜之,則囊橐不匱;耗之,則用度終虛。理固如斯,
節儉宜尙。嘗見有祖若父辛勤而子與孫𥳑約,始焉淡泊,繼漸
嬴餘。而仰事俯畜,旣鮮焦勞,春禴秋嘗,亦足供用,終𡻕未嘗告
竭於人,一生惟慶豐亨於已。苟恃心與奢心並生,淫志與驕志
共起,所入雖多而所出益倍。不觀夫侈靡之家乎,坐擁厚資,驕
奢日起,一飯則羅列珍殽,一衣則飾誇錦繡,屋宇而畫棟雕樑,
僕從而前呼後應,馬皆食粟,車亦飾珠,賓客盈庭,歡呼暢飮,親
朋援勢,借粟那金,子弟亦習浮華,妻妾更多粉飾。所謂揮金玉
而如土者,恬不知大厦之將傾也。及至家資罄盡,門巷蕭然,車
馬無音,賓朋裹足,欲言貸而人先告艱難,甫有求而彼反多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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誚,雖親如骨肉,究鮮矜憐。卽好如妻孥,每來訕怨,更有生平知
己,値首尾之牽纏,竟唾詈而不顧。往日僕童,當門戸之彫敗亦
逃避而之他。卽或仗義,有故人通財,多舊識而受人憐惜,益增
己羞慙。嗚呼,境至如斯,回憶曩時眞堪令人痛哭也。豈非不節、
不儉階之厲乎?倘當豐豫之時,早生困窮之慮,質樸無文,節省
有法,又何至不克守其成,而鮮能創其業哉?所願酒食遊戲,不
縻費於生平;喪祭冠婚,不逞豪於當事。識人情之冷煖,守謹厚
之家風,不惟本身長享安樂之天,亦且子孫永受無窮之福矣。
然獨於父母之奉,善功之用則又不可一例而論。
九疇五福,首列以夀。夀,大福也。人人爭羡之,人人爭致之。爭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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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而又恐弗獲,於是圖謀益力,冀倖頻生。吾見設譙謝念彌陀,
有禳禱以祈夀者矣;殺雞豚羅滫瀡,有頤養以延夀者矣,覔參
苓市淮朮,有補濟以圖夀者矣。甚有購千載之首烏,鍊金石之
大藥,以益夀者矣。甚有採戰借補、傷風亂俗以希夀者矣。種種
悖謬狂惑,天將奪其魄而使之速喪,尙何夀之足云。且夫夀者
數也,數不可知也。夀者命也,命不可憑也。凶、夭、短、折,在天自有
一定之權衡,而老、大、長、年,在己貴有轉移之功行。特人只知問
夀之年,而不知問夀之理與德耳。理操於制勝,而造物亦無權。
與其求諸不可知之數,不若求諸可知之理也。德抱乎有餘,而
天心自可挽。與其卜諸不可憑之命,不若卜諸可憑之德也。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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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生物,與生人心,殊無二致。人能體好生之意,不事戕賊,不
起饕餮,相與共安於太和之宇,則好生卽自生之理也。葆其眞
固淡其嗜欲,奸聲亂色之不留,淫樂慝禮之不接,則精聚者夀
自長,神足者夀自永矣。此得夀之理,所謂『仁者夀』是也。至若施
濟困苦,周恤孤貧,設粥救荒,捐金賬老,育嬰養疾,諸大端行之
不吝,則遐齡自增,所謂『大德得夀』者是也。本此以求夀,不獨夀
一已,且上而夀父母矣,下而夀子孫矣。舍此以求夀,天必不能
如願而償徒增干瀆之罪耳。曷弗觀古今之享大年,如竇裴范
袁諸人,其始本不夀,而具夀之德,操夀之理,卒至挽天心於已
定。人如欲夀乎,追踪諸子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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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一大包涵也,其麗於天,麗於地者,更藴蓄之不盡也。日月
也,風雲也,雷電也,時而昏闇也,愁慘也,怒號也,變也。不逾時而
朗耀也,和淡也,寂靜也,當春夏而仁也,當秋冬而殺也,皆行乎
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也。無容,心也。泰山之於邱
垤也,河海之於行潦也,苖莠之不齊也,人物之互處也,耜梓樗
樞之交植也,靜觀之而高下懸殊也,淸濁異流也,苖仍植而莠
必鋤也,人仍靈而物居然蠢也,耜梓材而樗樞終棄物也,并乎
其所不得不并,別乎其所不得不別也,無容心也。人處其中,戴
高也,履厚也。度量當上法天也,下則地也。度量之含宏也,無能
狀也,無能度也,洋洋乎若千頃之波也,接人則光風也,霽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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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坦然無嶮巇之情也,持己則莊也,嚴也,忠也,恕也,油油然易
直子諒之心因之而發見也,喜怒之不形也,哀樂之有節也,中
和也,妍媸之胥化也,瑕瑜之悉忘也,渾淪也。如是,人望之而莫
狀其春容也,卽之而莫測其淵涵也,可以養身也,可以延夀也,
可以膺福也。度量之狹小也,貪也,嗔也,癡也,怨也,多煩惱也,多
冀倖也,皇皇然終日終夜而靡甯也,可順而不可逆也,可常而
不可變也,可富而不可貧也,可榮而不可辱也,處己氣易動也,
性易躁也,不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也,處人多遷怒也,多宿怨也,
不能容人之所不能容也,偏也,僻也,傲也,慢也,幾幾乎不與世
而共立也。其實,私慾也,刻薄也,損人也,病世也,不足以保身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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夀而履福也。度量之相越也辨之宜早。辨也,化其褊小而崇乎
光大也,斯與天地同其體、合其德也。
人當成婚後,每以得子爲望。苟得子,則幸曰:『我有子矣,我免不
孝名矣。』不知有子固免不孝名,有子究不卽免不孝名。有子象
賢則已,有子不肖則不如無子之爲愈也。祖若父遺我以産業
門第,我不能使我子孫守此産業門第,雖未嘗斬絕宗嗣而弗
克繼續家聲,有子如此又何樂而有是子哉?蓋義方之教不容
緩也。閒嘗觀古今人情,見有縉紳之裔,人人羡之曰:『此鸞鶴之
姿也。』不數十年而浪蕩無底止矣。田舍之子,人人輕之曰:『此草
茅之賤也。』不數十年發達而不可阻遏矣。是何故歟,夫亦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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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之所由致也。然教子有二,以言教、以身教。言教則朝夕勤懇,
教以孝弟忠信,教以禮義亷恥,教以恭敬慈讓,教以惻忍羞惡,
教以勤謹儉約,及教以善惡果報,出就外傳則又教以尊師重
道,使之學有造就,斯其子耳聞日熟,端士日親,自趨向正而材
可成矣。身教,爲之父者,一言不可苟,一行不可虧,一事不可錯,
卽心曲中,不可懷私而䝉垢;品正行端,可模可範。其子目覩旣
久,自然亦步亦趨,舍此則別無他道也。顧世有非不教其子而
終不能教成者,其弊又失於過寬與失於過嚴。過寬者,輕言低
語,似恐觸忌,溺愛情私,怒厲不作,有所指說,能聽隨之,弗聽隨
之。彼其子恃親之慈仁而弗敬畏,驕縱日滋,此教不成之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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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否則動加以唾詈,或加以捶楚,加以鎖閉,加以追逐,加以饑
寒。在己以爲刻責嚴,斯率循謹不知天性之恩,反成仇敵。有父
愈刻而子愈忤者,此教不成之弊二也。不若相子而施,謹厚者
以剛克,愚悍者以柔克。剛克所以鼓舞其志,柔克所以濳化其
偏。譬之駒犢,不事繩韁,放縱而性難馴,苟束縛其身又加鞭撻,
則又性驁而觸欄逝矣。教子者,顧可忽乎哉。吾於窠山之陽,見
一蒼老,縊將絕命。吾解而甦之。問彼何爲,蒼老曰:『吾世家裔也,
門楣不弱,家亦中富,生二子,一樸一頑。頑者吾刻責之甚嚴,防
制之甚密,益成寃懟,日與羣小人酒食遊戲相徵逐,淫色賭博
無所不至。家破半,吾猶幸尙有樸者可守半也。乃平日因樸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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疎於教誨。樸者無他能,一切家事、世事毫不分得,惟噉飯而已。
不十年,又將半業破去,及今頑子踪跡無耗,樸子束手饑餓。吾亦
屢空,不能挨此苦况,又不足以對先人於地下,故求盡耳。』吾聞
言,知此老之不得教子方者。因爲之歎息而作此以醒世云。
人之可以爲豪傑,可以爲卿相,可以爲聖賢,可以爲佛仙,沖霄
漢而壯河山者,其惟此志乎。志者;忠孝節義所由著,人品學術
所由成。志之不可不立也,有如是夫?志以帥氣,氣餒則志不伸;
志以行義,違義則志不達。在昔,孔子志切東周,而陳蔡之阨所
不顧;孟子志在仁義,而好辯之譏所弗辭。何其志之奢且遠也?
後世如班子之志封侯,范子之志宰治,莊子之志虛無,朱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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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志道學嚴,蜀莊之志龜卜,皆一一履其境而償其願,何其志
之堅且確也?人若志惰則一事無成。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
可以作巫醫。』人若志昏則一生無望。孔子曰:「朽木不可雕,糞土
之牆不可杇。」人若志紛則一物不如。孟子曰:「苟爲不熟,不如荑
稗。」志之不可不立也,有如是夫!且夫人一持其志,雖鄙夫婦孺,
鬼神所不得而忌,天地所不得而奪;一隳其志,卽英豪、傑士與
瓦缶同毁,共草木齊枯。是人成於有志而敗於無志也。閒嘗觀
田夫牧豎尙志桑麻瓜菓種植以收其利,牛糞馬渤蓄積以待
其需,其志雖微而未始非志。較之儼然七類而無一志願者,其
有靦面目實甚也。讀「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之詩,未嘗不歎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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尙存此志不容少懈。而壇下有數輩,竟悠忽自處,碌碌無所短
長乎?聖門中如樊遲,志日卑下,請爲農圃,夫子尙責以小人。彼
無一志可告父母而對蒼天者,卽欲自居於小人,又將不可得
矣。自茲以往,尙其急思變志哉。
讀書人大半食館者多。此係關乎陰隲,不可以不愼。吾見有久
爲人師而終身落寞者,皆緣於不盡厥職故也。教子弟有三層:
童䝉則先教之以行坐端正,衣冠整齊,言語收斂,與夫拜跪進
退等事,温、凊、敬、讓、謹、信等;端然後授之以書,隨讀隨講,務淺近
其說,使之易聽。稍長,至成人之列,人禽之界在此一時,則又與
講明人品、心術、功過、因果,以正其趨。五經、四子書不徒誦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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務令嚼其義,力防匪僻,時親賢士,則心不馳而身亦不玷矣。繼
此又與之究克己、復禮之功,天人性命之學,明德、新民止至善
之理,則眞學也,而眞儒出矣。今之爲師者則不然:童䝉入塾,終
日苦以吚唔以了其課,餘無一善策啟其良、固其根。成人之列
徒責以文章詩、古字學諸端,以爲梯榮取科之計,問經學則不
知,問理學則不解,遑問其他哉。不知陶成無術,誤人終身,其罪
非淺。斯人也,後嗣愚魯,門第衰微,蓋亦天報彼之不稱其職也。
諸子均居西席,吾故及此,尙其識之。
在壇人眾,半屬生理,抑知生理之義乎?生者,生機勃發,如樹之
有枝而有葉也。而又於生字下著一理字,理猶根也。根固則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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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愈榮。行商坐賈固屬將本以求利,而一分之利暗寓十分之
害,故術不可不愼也。然執是說也,利將不可問乎非也。於分内
之利取之,分外之利則莫貪也;於自然之利取之,勉强之利則
莫求也。甯利微也,無使利大;甯利短也,無使利長。利微也,而我
儉用之則微也而如大矣;利短也,而我節費之則短也而如長
矣。且人生之富貴無常,而在己之精神宜惜。若徒逐日揣摩謀
獲人人之利以肥己,吾恐己未肥而心先枯矣。生理者,知之謀
足衣食而已,何多求焉。
士生不偶,有數朝而生數士,有一朝而生數十士,有數家而生
一士,有一家而生數士。蓋必由天地誕降之奇,山川鍾毓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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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積累之厚,君國需求之殷,然後士始應候而出。士有士之
學,學則天德之學;士有士之才,才則王佐之才;士有士之器,器
則瑚璉之器;士有士之識,識則廣博之識。所以士未出而草廬
嘯歌,士一出而蒼生待命。士之爲士,誠重矣哉。自古如八元、八
愷及周之八士、百男固稱極盛。由春秋而遞及各代,往往有非
常之士,名震當時,勳垂後世者,指不勝屈。考其持身行事,大都
有裨于學術,有功于、名教,有補于國家,有利于民生,非若沽名
弋譽、空疎無本者也。今之爲士者則不然,禀天地之靈,得山川
之秀,承祖宗之澤而無實際以酬君國之用。論學則自謂學貫
天人,論才則自詡才傾元白,稍擅雕蟲卽以爲攀龍附鳳之具;
[04p014a]
目空一世,倨傲千般,風流自誇,輕薄殊甚,不必究其繼也。卽此
飛揚浮躁之習,已負天地、山川、祖宗、君國之心矣。獨不思,士者
民之首。爲眞士,不爲僞士,然後士品端;爲誠士,不爲華士,然後
士風正;爲道德之士,不爲曠達之士,然後士習醕。昔諸葛布衣
而草廬三顧;文正秀才而天下已任,此何等士而顧不爲特出
之士而爲盗名之士乎?其在《詩》曰:「濟濟多士,克廣德心。」又曰:「濟
濟多士,文王以甯。」則士之稱誠不易,多士之代誠難數覯也。吾
願爲士者,仰體天地、山川、祖宗、君國之心,以克副天地、山川、祖
宗,君國之望,庶多士之篇,可再作於今日。
父在,斯爲子,兄在,斯爲弟。子弟者,去日尙少,來日方長。而一生
[04p014b]
之成敗實基于此,何也?子弟必有個執業,身爲業束,則身有依
據,若無所事事,有日流于放蕩而不覺矣。蓋士、農、工、商,盡人事
也。不士、不農、不工、不商、則爲游惰之民。古者有禁,凡游惰者殺
無赦,則知游惰之大不可也。然執業固重,而守業尤貴專。或有
始無終,或見異思遷,究與無業者等,其何以安生計而慰父兄
乎?爲子弟者其思之。凡人之生生於心,心善則百脈流暢;心惡
則羣體憔悴。不見夫樹之有枝葉乎?樹有枝葉,固是人事栽培,
雨露滋養。而生機暢達實本乎心。縱加之以斧斤,踐之以牛羊,
只要不傷其心,仍無恙也。苟傷其心,立見乾枯耳。子弟之心葢
可戕賊乎哉?近時風氣不古,一切勾引日盛月熾,以酒戕者有
[04p015a]
之,以色戕者有之以賭戕者有之,以煙戕者有之,更有以爭鬬
戕,以奢侈戕,以飮食戕,種種戕心難以枚舉。甚者,心懷鬼蜮,心
存刻薄,心長驕傲,心滋放肆,心挾毒害,如是等心,以心賊心。子
弟之面目猶是也,而氣魄已奪之矣。惟上不欺天,下不欺地,中
不欺人,自然心坦氣和,心朗神生,爲子弟者其思之。心正矣品
更宜端,六尺之軀偹五行之秀。不端其品,辱父兄矣。端品者,不
失足於人,不失色於人,不失口於人,當於非禮勿視、聽、言、動以
絕其妨害。然後出入有常,舉止有則,兼以不尙艷服,不着邪履,
不談閨閫,不履邪徑,不進歌樓、舞館,不坐茶亭、酒肆,與老成遊,
與道德近,與奸邪遠,與便佞疎,自爾端人可擬,否則失品。爲子
[04p015b]
弟者其再思之。至於銀錢,雖屬人生不可少之物,而採取奸利,
每貽父兄以惡名。若一味貪圖,殊不足以對我父兄,莫謂弗得,
卽得必失也。且子弟正屬有爲而利欲薰心,卻損無限福澤,愼
之愼之。父兄有善,繼之,恐其不增;父兄有惡,諱之,恐其不盡;父
兄有欲,思滿之;父兄有憂;思釋之。爲父兄之愛子弟,勿爲父兄
之怨子弟。兄弟間或二三人,或四五人,勿起私積,勿聽枕言,勿
傷天倫,作一箇田氏荆花,姜家大被,方是如手如足的眞處,轉
眼簷滴則傚,依然緜遠有慶矣。爲子弟者其更思之。
修士好言仁,謂仁爲性之根,情之蒂。在天爲生成,在地爲長養,
無一處不是仁之布濩,無一刻不是仁之流行。人而不仁,不可
[04p016a]
爲也。不知仁之精髓,須從心之德愛之理二語勘出。然此二語,
學者每滑口讀過,不深思其何以爲心之德,何以爲愛之理?遂
使至當之仁說不眞切。而淺識者更推之愈遠而愈失矣。蓋仁
有體有用。心之德,體也。愛之理由體而達於用也。仁不根乎德
則仁爲虛器,仁不發於愛則仁爲死物。以心之德求仁,仁在是;
以愛之理言仁,仁在是。然心之德,人人解得,只愛之理一句,又
起後世許多弊病。吾見有以姑息爲愛者矣,有以私慾爲愛者
矣,有以偏僻爲愛者矣,有以容忍爲愛者矣。凡此皆錯認愛字,
卽錯認仁字。仁固愛,不兼愛,不偏愛,不犢愛。仁以如量而止,如
從井救人則逾量矣,仁以見境而起,推及無窮則逾境矣。且仁
[04p016b]
存惻忍,有惻忍所及、所不及處,必無所不及仁不如是之騖遠,
仁好施濟,有施濟所到、所不到處,必無所不到,仁不如是之馳
思。總之,仁率自然,不出勉强,人能辨之,庶仁不至流于虛僞,而
爲假仁者所襲取。
誠意之學是初手工夫,亦最細工夫。自來道學之士,無一不從
誠意做起。然意之誠與未誠,無人見得,惟自知覺,傳言毋自欺,
必求慊,是爲誠意。下切實工夫,果能不欺,求慊意,未有不誠者。
若徒靜坐一室,口不與人交,目不與物接,終日沈思,默守以爲
意之誠,如是而止而心猿百變,不知幾經奔馳於千里外矣。意
究何誠?此之謂自欺,此之謂未慊。蓋誠意惟在愼獨,十目視、十
[04p017a]
手指,獨中之嚴嚴于廣眾,則意無不誠。彼世之以靜坐爲誠,以
閉目爲誠,並不于意之起發截然阻其私,引于善,終是浮淺不
精切之功,與小人掩著之僞一流人物何能步先賢大儒後程
耶?
人無二性,性無二理。人之有性,如天地之得一也。無二性何?人
之仁義禮智性始然也。旣有仁義禮智,推之則忠孝亷節等端,
皆性中流出,并未嘗强之如此,而終不得不如此。此以知性之
根生於無形,發於有爲。一人一性也,人人共此一性也,卽物物
共此一性也。今謂惻隱羞惡,是非恭敬,性有存有不存,則大謬
之極。惻隱羞惡,是非恭敬,並非出於人爲,乃發於自性。其鮮惻
[04p017b]
隱羞惡是非恭敬者,有後起以蔽之耳,不于未發徵性,而以後
起泥性,無惑乎。性日漓而日牿也,性之賦於天命者,中和也。徵
之人爲,則忠恕也。人無中和則非天命之實,人無忠恕則眞後
起之私。世人不察,轉多難之。何故,卽如一人于此,始焉慈忍一
心,繼焉刻薄一心。其始之慈忍,乃虛靈不昧處;繼之刻薄,乃私
慾䝉蔽處,究竟不得以刻薄而沒其慈忍也。自左道多而正教
少,將這個『性』字講壞,殊不明性之理,並害乎性之實矣。孟子曰:
『人無有不善。』此一句,則足以破古今之異說。
純陽子爲天下之醫王,以能起死回生故也。善醫病莫先於善
用藥。吾見天下蒼生,皆抱沉疴而不得其藥。因發慈悲心,下塵
[04p018a]
世而救之,使疾瘳而體舒泰。用藥八大味,可人人服之:一孝、一
弟、一忠、一信、一仁、一義、一亷、一恥。而其中更有大補於人者,又
一善。服此上八味,則疾瘳,長服下一味則疾愈瘳,吾之言非誑
汝輩也。當今之世,忠孝等事實盡者,有幾人爲。善一途,樂從者
有幾輩?是徒知愼風寒之疾,而不知有心腹之病也。蓋天道惡
盈而好謙,人不體天德以持身、持心、持家,故天惡之。雖有萬金
立見消滅;雖極烜赫,立見消亡。本身旣有餘辜,後嗣亦多殃及。
自此魔障叢生,災星㬪見,天特使之除盈以益困,除貴以益賤
也。爲今之計,急服吾八藥,使五倫、五常振新,急服吾善藥,使鰥、
寡、孤、獨及昆、蟲、魚、鼈、禽、鳥等類均受其利,愚、頑、蠢、鈍、奸、貪、詐、誣
[04p018b]
等人均受其化。有家者出錢,無資者出心、出力,庶心腹之痛可
療,而子孫亦獲夀命矣。試看今日,此藥需否。
純陽子一傾耳之餘,不禁慨然矣。今天下之庸庸者何多也。本
不識不知之倫,而妄議朝家之事。不辨眞僞,道聽塗說,以爲某
某忠,某某奸,某某進,某某退,某某賞,某某戮,某地陷,某處危,某
城下,某府傾,言之⬤⬤,而聽者弗察,遂以爲眞,相率而傳於里
巷,播於城鄕。始焉猶少諱之,繼焉則無忌憚,徒搖動夫人心,蠱
惑乎士女,此誠今日之大不美者也。獨不思我君何人,我朝何
代,而不存一憂國之心,存一回天之想。相與晨昏潔誠焚香默
叩,求保世宇淸平,國家安靖。徒藉遠信之似是而非者,津津樂
[04p019a]
道,是亦愚之極者也。當此之時,甚賴有識之士出而正之,聞彼
言則開導之。曰:是不宜出,此不祥語也。是不宜形諸口舌,以惶
惑人民也。人民惶惑,則世不治矣。世不治,則爾亦莫保矣。且爾
何人,敢言朝廷事。獨不慮官府聞之,而罪爾乎。示已又轉勸曰:
爾無憂,今天道顯明,風則調矣,雨則時矣,日月則未嘗食矣,五
穀則未嘗歉矣。正我皇上有道之徵,人民太平之象,夫何憂哉。
由是而謠言息,惶惑止,世宙甯矣。尤責在宣講者。
以奉事父母,比爾等作善,事父母必待父母要吃纔進吃,要穿
纔進穿,孝極薄矣。要吃而少進吃,要穿而少進穿,孝又極薄矣。
當要先意承志,父母未飢恐已飢,先進食;未寒恐已寒,先進衣,
[04p019b]
方稱得一個『孝』字。今爾等爲善,吾題及而始從善,已薄矣;吾題
及而猶不盡從善,更薄矣。將何以答天地而格仙佛乎。必不待
題及而自從,且樂從,且⬤毫不有所希冀而從,則眞心樂善。不
求天地仙佛。天地仙佛自然無微不照,無感不靈。爾等試回想
一番,有此眞念否。吾見有一粟米之善,而冀倖頻生,少不如願,
沮怨之私,頓起者多矣。
凡人不可存獲報之心,亦不可存冀倖之心。我生當作當爲之
事,我作爲之,乃是分内事。卽如有親當孝,我孝之,無他圖也。有
兄當敬,我敬之,無他圖也。圖則孝敬從有所爲而起,并非從血
性中流溢出來。爲善亦何獨不然?人之初生,性本至善。我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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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善,乃我天性未漓,天良未汩。以此還其最初之本然無事、勉
强無事、艱難無事,圖其報應。如少有一毫圖報之念,則善根先
不眞切、不稳固,報則善猶有餘蘖,不報則善并無根蒂矣。吾故
曰:不存獲報之心也。人每以冀倖爲心,謂我日奉仙佛,仙佛必
如我之所求。如問病、問夀、問家宅、問坆地、問名利等端,靡不求
於仙佛之前,此卽冀倖心也。不知問仙問佛,不如問之自身所
爲,自心所向耳。問得過身心,天神佑之,仙佛保之,吉神隨之,惡
星避之。隨時隨地,無不如意。如以杯水來,卽欲易河流返,烏有
此易易事哉。勸爾等把這兩樣心腸逐去,一心皈命,至誠無欺,
善念日堅,私情胥化則大報至矣。
[04p020b]
人家戸口,或病符纏擾,或官非口舌,或橫禍奇災,皆係本身應
受之阨,今生應受之報,及前人貽下之孽。必待愆尤消釋,餘殃
盡淨,然後解免。否則,妄千仙佛,徒增益其罪耳。故有不求仙佛
而仙佛尋救者,其人之修德行善感之也;有求仙佛而仙佛不
之救者,其人之立心制行不問而可知矣。欲彌災咎,無須禱禳,
還當自責諸己心。
惑之爲害,大矣哉。自古英雄豪傑,非不慷慨立功立德。而一朝
迷惑,較婦孺而不若,卒至敗名喪節,不可挽回。至於庸愚,不待
言矣。惑之爲害,大矣哉。而其所以受惑者,由見理不明,以人言
爲是非耳。夫見理明者,中有主持,百折不回,卽指可截,髮可斷,
[04p021a]
而欲行其所行之志,必不可易今日之事,固理之至可明,而勢
之無可疑者也。聖賢著書立說,爲天下後世計,較著彰明,無可
議者。仙佛演典傳經,亦爲天下後世計,豈有可疑乎。吾由儒入
道,所言皆聖賢之言。而世人不察,動云鸞降,大干法令。獨不思
如果干法,吾豈故爲此以害人哉。在昔毘陵等處,以言救世。有
惑之者,吾愈解之,而人惑如故。他如齊雲等壇亦然。嗚呼。人心
之不明,今古同轍也。昔子張問『辨惑』,孔子曰:『知者不惑』。聖賢皆
以去惑爲教。蓋念天下人之惑者眾矣。然則何以解之,以理與
勢解之而已。見理明則惑自解,揣時勢則惑亦解。吾願爾等,以
今日之事,而自審之,自度之可也,夫何惑。
[04p021b]
吾抱㜑心下遊塵世,不一代矣。向人卽教以善,無非望人同歸
於善也。而勸善實難,有聽吾教而不入善者,有聽吾教而向善
不固者,此等人吾欲絕之。吾又不忍遽絕之,再三叮嚀,以期終
底於善而後止。而人任其千言萬語,卒不感發其天良,吾其奈
之何哉。卽有好善之士,方一念向善,卽一念思報,此有所圖而
爲善者,非眞向善人也。向善必如死呆一般,一善爲,百善爲,千
萬善亦爲,不知爲善之有果報,只憾爲善之有遺,漏此方是眞
心樂善。吾惜不多逢,今爾輩如果堅於爲善,吾最重之,不負吾
屢來斯土也。
回道人抱一腔惻忍,逢人卽⬤⬤訓誨,雖親之於子,兄之於弟,
[04p022a]
師之於門人,不過如是,吾豈好爲論說哉。春秋以降遞及軻老,
厯數百年而朱程等大儒出,教化又復振興。以後間有眞儒垂
言救世,至於茲而教化幾滅。斯民秉彜之德,往往不復。致使世
日卑下,風氣無復有古遺意焉。吾以慈悲心,志孔孟諸儒之志,
爲天下振其聾、發其瞶,吾之心亦幾瘁矣,吾之言亦幾窮矣。前
載乘鶴閒遊,偶遇陶子復等,誠心叩懇。吾於雲端感其眞意,因
駐於茲,以救蜀西之蒼生赤子。所言并不涉於誕妄,忠孝等事
之言也。吾又何嘗有負於斯人哉,乃斯人卻負吾言,聾者仍安
於聾,瞶者仍安於瞶也。吾責之過,未免失於刻。吾容之過,未免
失於寬。吾不得已,又多方動其天良,啟其性善。蚩蚩者終無變
[04p022b]
志,嗚呼。斯世斯民,其將伊於胡底也。
古今大醫王,惟吾克當。蓋不僅能起死回生,更能起頑轉善,能
化奸成忠,能使僞歸眞,能解暴就和,一切有知識,無知識,如植
物、濳物、騰物,皆能感吾之化導,而遂其生,復其性,豈獨衣冠中
人哉。吾鶴遊於茲,將以醫此地風俗,醫此地人心,使歸於醕厚
渾樸,内不失其良,外不失其體而後快。諸子從吾數年,吾千言
萬語,爲諸子勵其志,發厥良,端其品,正大其心,和平其氣,善念
日增而孝思日篤。吾之待諸子不薄矣,吾之望諸子靡窮矣。孰
意過而輒忘,立心立志,依然不堪告人,是吾之負諸子乎,是諸
子之負吾乎。可惜吾一腔心血,付之東流。可惜吾數百金科,如
[04p023a]
對木偶。可惜吾獎之終,不能誘進於至善。可惜吾哭之,亦徒勞
其神思。吾其難哉,而今而後,吾欲無言。爾諸子莫謂吾前慈悲,
而後淡漠也。
吾爲大慈,亦爲大悲,又號度人無量天尊。吾之刻不忘斯民也
久矣。夫天生蒸民,有物有則。不有聖人出而教導之,則性眞日
牿,仁義禮智信等端,日漓而不講。幸孔子木鐸,振響千秋,而世
道爲之大變。厥後羣賢大儒,體孔教以教世,世雖就衰而閒有
古遺意焉。降至於今,數百年中,誰爲振聾發瞶,使民風還醕而
返樸,民德日新而月茂者。教化日衰,則人心日僞,本初日亡。其
士林縱欲敗度,其小人作奸犯科,甚至害理忍心,逆倫干分。吾
[04p023b]
俯仰其間,惜斯民之不能愧勵自新也,慨斯民之不能爭自濯
磨也,傷斯民之不顧身家而保性命也。因隨地結壇,逢人開導,
使一人向化,千百萬人俱感,奉而復其良,吾之心乃慰。筆機所
至,非空談炫俗。言倫理,言德性,言躬修,言因果,言報應而已。此
數者,聖賢皆先吾而論之詳矣。特意語渾厚,智者知之,愚者不
省也。吾始淺近其說,或托於詩歌,或形於唱歎,無非使智愚皆
明其義,晰其理,以聽吾言,而行所當行,盡所當盡。吾之心血半
勞,於茲厯有年。所奈何愚昧之子,自暴自棄,不能卽吾之片語
隻字而遵奉之。更有士農工商,未嘗不知自好,每隨聽而隨亡
吾欲就之,彼偏遠之。吾欲勸之,彼轉謗之。吾欲提出之,彼安於
[04p024a]
墮落之。嗚呼,眞可痛哭哉。一隻渡人舟,一架上天梯,誰來問及。
而欲登者,吾不得意極矣。吾轉念復思,民猶三代之民,天之愛
民,終不絕以自新路。吾卽不得意,亦當强顔重宣誥誡,務使風
淸俗美,民無澆漓之習,盡成龎古之風。爲子者言孝於親,爲臣
者言忠於君,爲弟者言恭於兄,爲友者言信於朋,如此而已。乩
沙飛舞,立出千言。一章一心血,一節一心血,一句一心血,一字
一心血,吾不惜心血,將以治斯。人之有奸者,有詐者,有惡者,有
孽者,有不孝,不忠、不弟、不友者,使盡聽吾言,信吾教,以慰吾引
誘開導之意,吾之勞苦。若是爾輩,其代諒之,莫謂忠孝等事,老
儒迂談。試自捫心,果爾是孝子、忠臣、悌弟、信友否。少有欠缺,卽
[04p024b]
負疚畢生。吾願爾等實踐,方是眞孝眞忠、眞弟眞信等人。吾每
談孝,發孝子之幽光。談忠,發忠臣之軼事。此忠孝誥之所由作
也,卽《禮》稱文王世子,《書》列伊訓君陳等篇意也。談弟近,則喜稱
王覽孔融諸輩。談交遠,則樂述蘧孔管鮑諸賢。蓋看去似易而
行所難行,盡所難盡,故極重之。且夫天道亦昭彰矣,不孝、不忠、
不弟、不友,豈有善其身以終者哉。豈有諸惡皆作,眾善不行,而
能昌厥身,以及子孫哉。豈有好善、好學,明忠、孝、弟、友之義。而無
所報施哉。惜乎奮勉不生,私情木化,不念身無所貴,以心爲貴。
心無所貴,以良爲貴。身能毁心能毁,惟此一點靈光則不滅也。
爾輩重身、重家,直等靠諸冰山耳,癡呆孰甚。講空心之法,并不
[04p025a]
是教爾等不食飯、不著衣、不養父母、不畜妻子,不過名利心較
道義心有差别、輕重耳。重道義而輕名利,則道義中人,終不是
窮漢。重名利而輕道義,則名利中人,每多成爲鄙夫。輕重之閒,
須當辨別。况吾此身是父母生的,君王養的,師傅朋友教的。吾
不自貴其身,待如珠玉,重若蘭芬,徒爲本身後嗣。而今日磨之,
明日磨之,今𡻕損之,明𡻕損之,漸至血枯心瘁,髮禿齒搖,使父
母顧而憂,親友見而悲,妻子覩而慨,亦何趣哉。何若本身修德
行仁,遺型於後世,留名於鄕邑之爲愈也。昔孔子憂道不憂貧,
孟子富貴不能淫,從古聖賢何嘗顧及身家哉。究之子孫昌熾,
門第丕新,千百世而未艾者,皆積德以致之也。望爾輩打開迷
[04p025b]
障,覔得坦塗,樂善不倦,後其所私,自然菓熟子圓,天報迅速矣。
吾重重複複言之,殊無倫次,無非付爾輩一貼解毒散耳。
人情莫不好譽揚而惡指責,好奬勵而惡譏彈。不知所好者,美
疢我者也;所惡者,藥石我者也。美疢不如藥石,前有名論矣。吾
逢人卽以規過摘惡爲心,蓋深望人之全其爲人,是迷津之一
航,盲人之一相也。而人往往聞吾刻責之言,以爲羞恥,每多忌
厭,是亦不思之甚也。不觀夫斲木乎,雖有橋梓材,可供作棟梁,
不有引繩削墨者,依然棄物也。又不觀夫琢玉乎,雖有連城品,
可登諸明堂,不有磨石錯金者,依然非寶也。人卽賦性極靈,秉
資極厚,尙賴父兄師長朝夕訓迪,况下焉者乎。聞指其弊,革其
[04p026a]
非而怏怏不樂,護過之念萌,克己之功疎矣。昔子路聞過則喜,
大禹善言則拜。爲聖爲賢,尙如斯之虛懷不自滿,假我自問:有
分毫如仲子如大禹否。不是之想,而惡聞規戒,將欲吾不指責,
而譽揚乎,將欲吾不譏彈而奬勵乎。是亦不難。今日遇爾,卽曰
爾可爲仙也,可爲佛也。明日遇爾,卽曰爾定發富也,定發貴也。
又後日遇爾,更曰:爾之子孫妻妾,吾保之,使賢肖也。爾之夀算、
運命,吾錫之,使永亨也。是卽不指責而譽揚,不譏彈而奬勵也,
爾能信乎。無已則仍聽吾教,滌其舊染,勇於自親,方不失遇吾
一段因緣。
天下惟不好善者無事,天下惟好善者最多事,其說何也。好善
[04p026b]
者心雖誠,而未必其極誠。故天若不知其爲好善也,而所加較
未好善時尤多拂意,天蓋試之也,非倒施也。天蓋磨之也,非逆
行也。所以自古聖賢豪傑,負拯救蒼生之心,抱安定社稷之志,
而淪落窮巷,必至不堪其苦,然後發達。今之爲善者可推矣。陳
胡諸子,於此功可謂盡厥心,發厥願。而諸不暢,遂將謂善無效
乎,抑將謂善有效乎。淸夜圖維,幾怠厥善。吾故卽古人以發明
之,而諸子之疑庶少釋矣,諸子之善庶愈力矣。
人之不能得進境者,私心累者半,貪心累者半,高貢偏僻累者
又半。而實由於從善不如流,聽誡不速改,以至聖賢仙佛⬤⬤
提撕,不能信之。堅而執之,固爾輩從事於斯,匪伊朝夕。凡吾巽
[04p027a]
言之,爾輩實守之而體驗者,有矣乎,無有也。凡吾法言之,爾輩
凛奉之而弗忘者,有矣乎,無有也。動存一腔私念,謂仙能久降,
吾已久侍,仙必加我以富貴福澤,子肖孫賢,婦聽妾順,與來生
善報,靡不如意而獲。且謂勞勞數載,錢鈔未惜,是必無不我厚
報之理。不知爾計左矣,此係妄想,智者不存是心也。爾輩能聽
吾言,遵吾教,吾卽力保入善籍,否則雖千百金,亦祇爲粗功耳。
爾輩中,人人豈無善,人人豈無惡,而以吾教導其間,有惡減於
彼而成於此者,有善增於前而又削於後者,卽上所謂數累之
故也。吾深爲爾輩惜,吾終爲爾輩望。一言以蔽之曰:『改之爲貴。』
噫吁,嗟乎,惜哉。何性情之不化如此哉。自吾闡教於茲,得諸子
[04p027b]
爲之追隨,意以爲涵三宮齊雲壇之勝會,可再見於今矣。乃訓
迪有年,本欲諸子性化其偏,情化其僞,而諸子竟不果。吾於天
人理欲辨之甚明,誠正修齊,提之甚顯,更欲諸子復其性,平其
情,而諸子亦不果。吾又以下元甲子不爲良時、不爲佳會,示之,
諸子。有悟者,有不悟者。不識此身尙不可知,吾性何寄,吾情何
託,吾性無寄,吾情無托。自不宜任吾性任吾情,以速敗吾身。奈
何只圖目前,而不虞後事乎。夫風將起,而鳥尙覔巢。雨將來,而
蟻尙徙宅。物具靈明避凶趨吉,人何蠢蠢乃爾乎。吾憫之憐之,
痛惜之,咨嗟而歎息之,示以淺言,指以近理,庶冀諸子悚然思,
憬然悟,以變化其性,變化其情,而諸子終不果。士者,方矜其才
[04p028a]
華。商者,又詡其能幹。富者,以銀錢爲性命,而不舍分毫。貧者,以
時運之艱難,而益生計較。此固吾見之熟,而試之確者也,獨不
思此亦性情所使。苟能制其性,制其情,又何至逐逐役役如此
哉。至於性發而不恕人,情私而不公人,尤吾言之淚下,食不甘
味,坐不安席者也。噫吁,嗟乎,惜哉。吾恐諸子長欲親吾,將有不
能如願之一日哉。
生等旣幸生太平,幸有好父兄,又有好時日,理當置外務於不
問,一心專誦,期爲一世,學成名立之士,方是儒者心胸。生等非
不自愛,而讀書一念謀利。又一念旣有,以紛其志,則於學問中
卽低一著矣。自今以後學董子之下帷,效范子之劃粥,飽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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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味,圖道不圖家,各求實功以儲國選,苦盡則甘來,理必然也。
生等沐吾教導,總不長其學識,徒以俗見、俗聞自矜。如禮者,體
也。凡事合體,禮斯存焉。祀神奉先,不吝於物,所以明敬也。而區
區自守者,每遂一己之私,而失先王之教,卽如親在,向爾索雞
豚爾,豈必因不忍而阻止乎。向爾索魚鼈,爾豈必因好生而違
背乎。觀此則禮之所在,亦奚辭焉。爾等春祭,吝用一羊,以自明
其不好殺,勢必同梁武之治而後可。昔,子貢惜羊廢禮,孔子則
惜禮存羊,千古至正之義,昭然若揭,何弗借思乎。以後行其禮,
卽不必行其仁。行其仁,則不能行其禮矣。
諸子遵吾教導,諸事均作得井井有條。但少一箇『忘』字耳。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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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係於心,不能過而不留,吾故謂少一『忘』字。人固以行善立功
爲務,尤以忘善忘功爲貴。諸子少作一善,輒自喜曰:『吾作善矣。』
未有以善爲當作,而不存於心者。少立一功,又自快曰:『吾立功
矣。』未有以功爲當立,而不蓄諸念者。上天未嘗不許諸子善功
兩端,上天究未嘗卽許諸子善功兩端。蓋惜其不化善功之迹,
而多善功之見也。諸子勉乎哉,進於過化之境可也。
遠來諸子侍吾數次,以吾必有異傳耶。非也。天地之道曰剛,曰
柔,正也而非奇也。人倫之道曰孝曰弟,正也而非奇也。循正路
則坦平,尋曲徑則荒謬。謹之澟之,勿違道而並害乎道也。人生
只講一箇『理』,只講一箇『情』。背理違情,不近人情卽爲大惑。長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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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謬,堪惜也。
人生凡說話,一切先要在心上等量等量。如此人不樂聞此語,
我卽弗吐此語。人係器小,我說話更要謹愼。每見有其人於我
原無嫌隙,一旦棄絕我者,必出言少檢點耳。我言之無心,彼聽
之有意。故生出許多故事來,是以君子貴愼言。
凡舉一大功,先要内和,方能有濟。一切事務,俱要相商,不可自
傲自執。卽有不下氣事,亦當以心量心,自然氣下,大功方始得
成。
酒傷血,宜少飮。煙傷五臟,宜絕吸。氣傷肝,宜調和。財傷命,宜輕
視。教子以方,持家以儉,行善以勇,好德以誠,庶幾不愧吾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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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至於宣講,諸生出在外方,先以樸誠,繼以端方,則品行立而
言易動人矣。凡饋送之餘,當權之以義,勿得苟且授受也。
吾牽合諸子到一處,諸子數百年因緣於茲聚會,諸子須念此
因不偶,此緣不易,視爲骨月一般。有痛癢則共念之,有吉慶則
共賀之,有凶喪則共弔之,至於言語間更宜彼此相諒,方不失
此良緣良因。且旣共祖堂,均是同輩,勿存秦越之見。諸子和則
諸子之親亦長安於此矣。無論遠近,春露秋霜之節來茲祀事,
方不至有名而無實也。
吾今而知成功之難也。矜材者徒自逞其聰明,而負氣者又不
甘於聽命。彼也一心,此也一意,彼心惟恐其被人抑,此意又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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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被人非。於是,以我之心,行我之是,而凡有見有能者,皆視爲
卑,卑不足道也。而旁觀者,亦聽彼之恃才傲物,而不與之爭,卽
至事機覆壞,亦惟偷視冷笑而已。此成功之所以難也。今廟宮
粗成,而一切利益之事尙未大舉,正宜協力同心,共襄厥成,化
彼此之見,遇事相商,期於有功而無過,有得而無失,方不負吾
饒舌數年也。
昔紂有三千,離心離德。武有十亂,同心同德。紂之所以亡,亡以
此也。武之所以興,興以此也。治國如是,修功亦然。今爾輩創建
此廟,同結善緣,固千載一時之良遇也。竊慮始焉,協力一心,繼
焉各立一心,互相牴牾,互相報怨,將非常之盛舉,敗壞于獨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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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行。《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斷金。』爾輩念哉,否則將貽外人笑也。
吾春日好遊。遊者,所以得天地沖和之氣。秋日亦好遊。遊者,所
以出天地伏塞之氣。吾去𡻕曾遊於武當、峩眉等處,今春又復
遊過江陵,邇來秋將盡矣。吾欲攜人遊靑城之五竹嵒,諸生願
從吾遊,可擇行期,以行一時之樂。
上元考較綦嚴關防,月餘,不覺春光之又至矣。至今目覩山花,
耳聞啼鳥,發吾活活潑潑之心,殊覺爽快,眞難得此韶華也。
吾心如山之峙,如水之平。峙則無所撼搖,平則無所動盪。物與
吾有形迹,吾與物無爾我也。恩怨悉忘,親疎胥化,吾只還其本然
不滓之天。而偏全曲直得失,是非悲歡哀樂,於我何加焉。故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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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爲閒道人。爾輩知此,亦養心立命之一道也。
失田得田,一憂一喜。人如買業,萬用不得低色銀兩,失業之情
可憐,厚德之積在茲也。銀足九八,若歉分毫,皆有過錯,蓋天惡
人之刻也。
吾嘗執人與物,而問於莫是翁曰:『人貴乎,物貴乎。人賤乎,物賤
乎。』莫是翁勃然作色曰:『先生何等人於物哉。彼人也,五穀以爲
之食,布帛以爲之衣,蓋造以爲之居,科第以爲之貴,倉箱以爲
之富。其視披毛羽而戴尾角者,眞不可與鳥獸同羣也。先生何
等人於物哉。』吾曰:『聞子言,是人貴而物不貴,物賤而人不賤乎。』
莫是翁曰:『然,人誠貴也,物不貴。物誠賤也,人不賤。』吾曰:『子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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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且不與之言人。子賤物,吾試與子言物。子獨不觀夫遊蜂乎,
奉一王以終身,出入與從,遷徙與共,居然明君臣之義也。子獨
不觀夫烏鳥乎,養育之恩,劬勞之德,必思補報,居然深孝子之
情也。子又不觀夫黃鵠乎,故雄失則七年不雙,晚獨宿而不與
眾行,固亦知貞操之宜立者也。子又不觀夫鷺鷥乎,逍遙間逸
於沙渚,得食則食,饕餮無心,固亦知亷潔之宜全者也。至若蜾
臝負子之仁,螻蟻報食之義,雁行排序之禮,知風覔巢之智,趁
時催耕之信,物也而爲忠、爲孝,爲節、爲亷,爲仁、爲義,爲禮、爲智、
爲信,班班可考,雖物其身,而儼然人其心矣,子又何得貴人,而
賤物哉。且子自撫生平數端,克盡與否。其克盡也,亦分内事,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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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表異於物。其不克盡也,則人也而物不如。卽欲自等於物,物
將譏爲不類,嚴絕而痛斥之。尙悻悻然曰,人貴而物賤乎哉。莫
是翁聞吾言,默默無以應,且愧且悔而退。
予於甲寅之秋,八月廿六日,天高氣爽,夕陽在山,閒步於綠竹
之溪,見一老漁,蓬首跣足,有餓殍色,背破網歸。至溪右之密林
處,茅屋幾塌,不蔽風日。一老嫗出而迎之,相與絮絮,不知所云。
頃則老嫗且詈且悲,而老漁亦復仰天長歎。予異而詢之,老漁
曰:『予世家於茲。祖若父皆以漁爲業,幸飽煖。及愚則運否甚,餬
口之資賴此以少給,而斷炊不時。凡四娶,育五子皆殤,今只餘
夫婦二人耳。每出網捕,爭取者日益多。又復溪之上下數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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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魚不滿寸,巿之亦不售價,生計日絀。今晨炊未舉,强步網取
日西無一獲。歸,老婦怨痛耳。』予聞之慨然歎曰:『天之生物,原不
禁貧乏者之採取。而取之以時,物猶得滋生繁育。取其大者,小
者尙遂其生。若並小者而亦取,是天方生之,人卽殺之。滅其生
理,絕其生機,天甚不快。况一人殺之,物猶有漏網之時。人人殺
之,物並無逃生之路。天豈忍聽人之戕賊如此哉。』彼老漁者,相
繼業此,其殺也擢髮難數矣。至本身而四娶五育皆殤,炊烟屢
斷,蓋亦有所由致也。使老漁能棄此業,別圖生活,或者不至如
斯。而終托跡溪流,羅之殆盡,無惑乎老且困也。術之不可不愼
也,有如是夫。予因作老漁說,以戒世之過戕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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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化一鄉人,遊於臨邛道左,遇一叟,鬚髮皆白,衣短布衫,背負
一囊,且行且住,若不勝其力者。然余問何負,叟曰:『負粟。』問何之,
曰:『將鬻于市。』余曰:『叟有子否。』叟曰:『有子三人。』余曰:『何不使子代。』
叟曰:『余三子各爨,自謀之不暇,誰願代者。』語畢,叟去。余嘆曰:『斑
白者不負戴,王政所以安老也。有事服其勞,弟子所應爾也。今
皤然一叟,不得扶杖優遊,尙苦卓如是,以是知世道之不古也。
殊令我思三代而不置也夫。
有一白生,失其名,趾高氣揚,向吾突然而語曰:『夫人處窮廬,守
陋巷、抑鬱殊甚。吾欲造臺沼,起樓閣,日延賓客,夜擁妻妾,笙樂
不絕於耳,脂粉不絕於目,庶幾暮樂而朝歡。』吾曰:『眞人生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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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白生又曰:『彰身有耀,適體宜華。短布粗衣,實形謭陋。吾欲夏
涼葛,冬狐裘錦,繡綾羅,爲我服飾。』吾曰:『衣裳楚楚,曾載咏于風
詩。』白生又曰:『博奕之中,啟人智慧,能遣時慮,能消𡻕月。吾欲喝
六呼么,賭勝負,表揮霍。』吾曰:『逢場作戲,人人有之。』白生更曰:『鳥
獸魚鼈,實爲佳殽。吾欲畜膺狗,操彈丸,射飛逐走,鮮鯉佳鱗,網
罟而獲,庶適口多異味,而杯盤亦生色也。』吾曰:『弋于山,網于淵,
亦游藝事也,無足怪。』白生聞吾言,欣然得意而退。或責吾曰:『先
生一生好說因果,好下針砭,今聞白生言,不惟不開誠阻抑,反
隨聲附和,奈何?』吾曰:『否否,不然。譬如攻金石,不受刀錐,愈力攻
之,則破斧缺錡,無益也。白生負其盛氣,滿假巳極,卽與之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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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豕語耳。』或曰:『然則聽彼縱恣乎?』吾曰:『吾聞之,人之邪淫不自
覆藏不自悔悟詡詡然尙自以爲得計天將奪其魄而降之罰
矣。吾又何言之有?』不數載,白生果以驕縱死。或乃恍然語曰:『吾
今而始知先生之不教者,皆棄物也。然則人幸爲先生所教,勿
爲先生所不教,庶可以全其爲人矣。』
有好道子,自號『淸白居士』。經年訪道,越嶺渡江,不辭跋涉。一日,
憇于野亭,遇一長者,皂巾藍袍,坐石橙上,搖塵尾不輟。居士向
而揖之,相與談論,并道其學道之切,特訪明師。長者曰:『道、道、道,
妙、妙、妙。妙、妙、妙,竅、竅、竅。知竅知妙,知妙知道。』語畢而去,居士異
其言,隨起牽其衣曰:『幸頃遇,何遽行。』長者曰:『子不我識,坐此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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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居士乃跪而請曰:『長者幸教弟子。』長者曰:『千金尙不能賣道,
豈途遇而授受乎。若果問道,容後至子家。』遂辭去,居士候于家,
數月不至。渴慕益切,夏日庒外看禾,長者飄然而來。居士甚喜,
延之入室,供以酒食,一切禮貌,出于至誠,朝夕拜求大道。長者
隨應曰:『順成人,逆成仙。欲修仙,須把乾坤顚倒顚。』餘無一語相
示。後居士獻白鏹,矢誓言,乃教以採取搬運之法,其實已入于
歧路矣。并不示下手功夫,遽言烹煉,言火候,究竟嬰兒姹女,相
隔天淵,黃婆何曾牽引。遂使水不能上升,火不能下降,壅塞中
宮,頭眩腹脹,食少神昏,呻吟床第,漸至不起。而長者已莫知所
之矣。吾因嘆盲師之害人,如此其甚也。而塵世之學道,被盲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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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誑者,蓋擢髮難數矣,可慨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