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h0147 御選唐宋文醇-清-高宗弘曆 (master)


[036-1a]
欽定四庫全書
御選唐宋文醇巻三十六目録
  眉山蘇洵文三
   論 記
  洪範論序
  洪範上
  洪範中
  洪範下
[036-1b]
  洪範後序
  嚳妃論
  明論
  辨姦
  蘇氏族譜亭記
  張益州畫像記
  木假山記
[036-2a]
欽定四庫全書
御選唐宋文醇巻三十六
  眉山蘇洵文三
 洪範論
  洪範論敘
洪範其不可行歟何說者之多而行者之寡也曰諸儒
使然也譬諸律令其始作者非不欲人之難犯而易避
矣及吏胥舞之則千機百穽吁可畏也夫洪範亦猶是
[036-2b]
耳吾病其然因作三論大抵斥末而歸本褒經而擊傳
剗磨瑕垢以見聖秘復列二圖一以指其謬一以形吾
意噫人吾知乎不吾知其謂吾求異夫先儒而以為新
竒也
  洪範上
洪範之原出於天而畀之禹禹傳之箕子箕子死後世
有孔安國為之注劉向父子為之傳孔穎達為之疏是
一聖五賢之心未始不欲人君審其法從其道矣禹與
[036-3a]
箕子之言經也幽微宏深不可以俄而曉者經之常也
然而所審當得其統所從當得其端是故宜責孔劉輩
今求之於其所謂注與傳與疏者而不獲故明其統舉
其端而欲人君審從之易也夫致至治總乎大法樹大
法本乎五行理五行資乎五事正五事賴乎皇極五行
含羅九疇者也五事檢御五行者也皇極裁節五事者
也儻綜於身驗於氣則終始常道之次靡有不順焉然
則含羅者其統也裁節者其端也執其端而御其統古
[036-3b]
之聖人正如是耳今夫皇極之建也貌必恭恭作肅言
必從從作乂視必明明作哲聽必聰聰作謀思必睿睿
作聖如此則五行得其性雨暘燠寒風皆時而五福應
矣若夫皇極之不建也貌不恭厥咎狂言不從厥咎僭
視不明厥咎豫聽不聰厥咎急思不睿厥咎䝉如此則
五行失其性雨暘燠寒風皆常而六極應矣噫曰得曰
時曰福人君孰不欲趨之曰失曰常曰極人君孰不欲
逃之然而罕能者諸儒之過也夫禹之疇分之則幾五
[036-4a]
十矣諸儒不求所謂統與端者顧為之傳則嚮之五十
又將百焉人之心一固不能兼百難之而不行也欲行
之莫若歸之易百歸之五十五十歸之九九歸之三三
五行也五事也皇極也而又以皇極裁節五事五事得
而五行從是三卒歸之一也然則所守不亦約而易乎
所守約而易則人君孰欲棄得取失棄時取常棄福取
極哉以一治三以三治九以九治五十以五十治百天
意也禹意也箕子意也
[036-4b]
  洪範中
或曰古人言洪範莫深於歆向之傳吾嘗學而得之矣
今觀子之論子其未之學耶何遽反之也子之論曰皇
極裁節五事其建不建為五事之得失傳則擬五事而
言之其咎其罰其極與五事比非所以裁節五事也子
又曰皇極建則五福應皇極不建則六極應傳則條福
極而配之貌與言與視與聽與思與皇極又非皇極兼
獲福極也然則劉之傳子之論孰得乎曰爾以箕子之
[036-5a]
知洪範與歆向之知孰愈必曰箕子之知愈也則吾從
之彼歆向拂箕子意矣吾復何取哉雖然彼豈不知求
從箕子乎求之過深而惑之愈甚矣歆向之惑始於福
極分應五事遂强為之說故其失寖廣而有五焉今其
傳以極之惡福之攸好徳歸諸貌極之憂福之康寧歸
諸言極之疾福之壽歸諸視極之貧福之富歸諸聽極
之凶短折福之考終命歸諸思所謂福止此而已所謂
極則未盡其弱焉遂曲引皇極以足之皇極非五事匹
[036-5b]
其不建之咎止一極之弱哉其失一也且逆而極順而
福傳之例也至皇之不極則其極既弱矣吾不識皇之
極則天將以何福應之哉若曰五福皆應則皇之不極
惡憂疾貧凶短折曷不偕應哉此乃自廢其例其失二
也箕子謂咎曰狂僭豫急蒙而已罰曰雨暘燠寒風而
已今傳又增咎以眊增罰以隂此其揠聖人之言以就
固謬况眊與蒙無異而雨可兼陰而別名之得乎其失
三也經之首五行而次五事者徒以五行天而五事人
[036-6a]
人不可以先天耳然五行之逆順必視五事之得失使
吾為傳必以五事先五行借如傳貌之不恭是謂不肅
厥咎狂則木不曲直厥罰常雨其餘亦如之察劉之心
非不欲爾葢五行盡於思無以周皇極茍如庶驗增之
則雖惷亦怪駭矣故離五行五事而為解以蔽其釁其
失四也傳之於木其說以為貌矣及火土金水則思言
視聽殊不及焉自相駁亂其失五也夫九疇之於五行
可以條而入者惟二箕子陳之葢有深㫖矣五事一也
[036-6b]
庶驗二也驗之肅乂哲謀聖一出於五事事之貌言視
聽思一出於五行此理之自然可不條而入之乎其他
八政五紀三徳稽疑福極其大歸雖無越於五行五事
非可條而入之者也條而入之非理之自然故其傳必
鉤牽扳援文致而強附之然後可以僅知此福此極之
所以應此事者立言如此其亦勞矣且傳於福極既爾
則於八政五紀三徳稽疑亦當爾而今又不爾何也經
曰五皇極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此言
[036-7a]
皇極建而五福備使經云皇極之不建則必以六極易
五福矣焉在其條而入之乎且皇極九疇之尤貴者故
聖人位之於中以貫上下譬若庶驗然曰雨曰暘曰燠
曰寒曰風曰時時於雨暘燠寒風各冠其上耳又可列
之以為一驗乎若是則劉之傳惑且強明矣噫傳之法
二劉倡之班固志之後之史志五行者孰不師而效之
世之讀者又孰不從而然之是以膠為一論莫有考正
吾得無言哉
[036-8a]


[036-9a]
 
 
  洪範下
吾既剔去傳疵以粹經猶有秘處而先儒不白其意或
解失其㫖者非一今辨正以申之經曰鯀陻洪水汨陳
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範九疇夫五行一疇耳一汨
而九不畀葢五行綱九疇綱壞而目廢也然則五行之
汨非五事之失乎五事之失非皇極之不建乎葢箕子
[036-9b]
微見其統與端矣經之次第五行也以生數至於五事
也求之五行則相尅何也從五常斯與相尅合矣先民
之論五行也水性智而事聽火性禮而事視木性仁而
事貌金性義而事言土性信而事思及其論五常也以
為徳莫大於仁仁或失於弱故以義斷之義或失於剛
故以禮節之禮或失於拘故以智通之智或失於詐故
以信正之此五常次第所以然也五事從之所以亦然
也三八政曰食曰貨曰祀曰賔曰師五者不以官名之
[036-10a]
鄭康成以食為稷以貨為司貨賄以賔為大行人是三
百六十官箕子於九疇中區區焉錯舉其八耳孔穎達
則曰司貨賄大行人皆事主非復民政夫事雖非民亦
未害為政孔之失滋甚焉吾以為不然箕子言國家之
政無越是八者周公制禮酌而用之故建六官以主八
政食與貨則天官祀與賔則春官師則夏官司空則冬
官司徙則地官司寇則秋官此得其正矣七稽疑擇建
立卜筮人孔安國謂知卜筮人而立之夫知卜筮人天
[036-10b]
下不為鮮矣孜孜然以擇此為事則委𤨏不亦甚乎吾
意卜筮至神人所諒而從者導之善人必諒而從之蜀
莊是矣導之惡人亦諒而從之丘子明是也聖人懼後
人輕其職使有如丘子明輩故曰擇建立卜筮人謂擇
賢也不然司空司徙司寇其擇之又當甚於此云者彼
天子之卿不若卜筮之官為後世所輕雖婦人孺子知
其不可不擇故也嗚呼聖人之言枝分𣲖別不得其源
紛莫可曉譬之日月五星十二次二十八宿使昧者觀
[036-11a]
之固憒憒如也不知晷度躔次的不可紊差之渺忽寒
暑乖逆吾故於洪範明其統舉其端削劉之惑繩孔之
失使經意炳然如從璣衡中窺天文矣
  洪範後序
吾論洪範以五福六極系皇極之建與不建而且不與
二劉之增眊與陰或者猶以劉向夏侯勝之說為惑劉
向之言皇極之建總為五福皇極之不建不能主五事
下與五事齒而均獲一極猶平王之詩降而為國風夏
[036-11b]
侯勝之言曰天久陰不雨臣下將有謀上者己而果然
以劉向之說則皇極之不建不可系以六極以夏侯勝
之說則眊與隂不可廢是皆不然夫福極之於五事非
若庶驗也陰陽而推之律厯而求之人事而揆之庶驗
之通於五事可指而言也且聖人之所可知也今指人
而謂之曰爾為某事明日必有某福爾為某事明日必
有某極是巫覡卜相之事也而聖人何由知之故吾以
為皇極之建五事皆得而五福皆應不曰應某事者必
[036-12a]
某福也皇極不建五事皆失而六極皆應不曰應某事
者必某極也五事之間得與失參焉則亦不曰必某福
必某極應也亦曰福與極參焉耳今劉以為皇極建而
為五事主故加之五福及其不建也不加之以六極而
以平王之詩為說其意以為不建則不能為五事主故
不加之六極以為貶也今有人有九命之爵及有罪而
曰削其爵使至一命以貶之曰貶可也此猶平王之詩
降而為國風曰降可也若夫有罪人當具五刑而曰是
[036-12b]
人也罪大不當加之以五刑姑以墨辟論以重其責是
得為重其責耶今欲重不建之罪不曰六極皆應而曰
獨弱之極應乃引平王之詩以為說平王之詩固不然
也且彼聖人者豈以天下之福與極止於五與六而已
哉葢亦舉其大槩耳夫天地之間非人力所為而可以
為驗者多矣聖人取其尤大而可以有所兼者五而使
其餘者可以遂見焉今也力分其一端以為二而必曰
隂為隂雨為雨且經之庶驗有曰暘矣而豈獨遺隂哉
[036-13a]
葢隂之極盛於雨而聖人舉其極者言也吾觀二劉之
傳金不從革與傳常雨也乃言雷電雨雪皆在而獨於
此別雨與隂何也然則夏侯勝之言何以必應曰事固
有幸而中者公孫臣以漢為土徳而黄龍當現黄龍則
見矣而漢乃火徳也可以一黄龍而必謂漢為土徳耶
必不可也其所謂眊者蒙矣胡復多言哉
洵於洪範破漢儒牽强傅㑹之失開千古之㝠䝉信有
功矣然按漢書五行志曰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隂
[036-13b]
陽為儒者宗宣元之後劉向治穀梁春秋數其旤福傅
以洪範與仲舒錯至向子歆治左氏傳其春秋意亦己
乖矣言五行傳又頗不同是以㩜仲舒別向歆傅載眭
孟夏侯勝京房谷永李尋之徒所陳行事訖於王莽舉
十二世以傅春秋然則向歆之學雖多謬舛非其所創
也微言絶大義乖漢儒收亡拾燼補苴罅漏其失雖多
要其存什一於千百使後學有所措其心思者未可數
罪而忘勲也且其意所以明天人之際影應響答如此
[036-14a]
其可畏以儆戒萬世之君臣又何過哉特其鉤牽扳援
文致强傅後生怪其迂輙心輕之甚至疑經此其所短
耳洵雖辭而闢之又為圖以明之然猶未暢厥㫖真徳
秀因之有悟而為之訓而後條理分明㫖趣昭著千古
讀洪範者宜所取宗也本朝李光地述其說義加粹焉
蓋嘗考之九疇自一至九者數之定序也而分九而三
之則上中下各得三焉上焉者天之象也中焉者身之
象也下焉者民之象也一四七上也二五八中也三六
[036-14b]
九下也一五行天之體也故其文不曰用四五紀所以
推天之度以敬授人時者也七稽疑所以求天之心以
奉若天道者也疇之云者類也一四七所以為類也二
五事修身之要也五皇極身之五事修之止於至善也
八庶徵天以雨暘燠寒風為身而人身之貌言視聽思
與相應焉極之建不建於是乎徵故念之也此二五八
所以為類也三八政食為民天六官皆以明農所以厚
民生也六三徳既富必教因其風土而損益之以協於
[036-15a]
大中所以正民徳也九五福觀民之被福歟被極歟所
以考其治道之成否也此三六九之所以為類也漢儒
紊其序而以福極為災祥强六極以配五行故其說支
離蔓衍而難信洵闢之當矣又嘗考之天數五地數五
天地之數皆五也則人數必五矣三五十五洛書之數
自上而下分而為三皆十五也自左而右分而為三亦
皆十五也若自其類而言之天事簡而民事煩一四七
則十五不足於三三六九則十五有餘者三若二五八
[036-15b]
則適如十五之數此又以徵二五八之言人身也若夫
皇極居中而數正五豈非天與民之事皆本於皇躬歟
其天地民物之心歟孔子不云乎民以君為心君以民
為體又曰人者天地之心也為人君者讀洪範能不慄
慄危懼哉
[036-16a]
  嚳妃論
史記載帝嚳元妃曰姜原次妃曰簡狄簡狄行浴見燕
墮其卵取吞之因生契為商始祖姜原出野見巨人跡
忻然踐之因生稷為周始祖其祖商周信矣其妃之所
以生者神竒妖濫不亦甚乎商周有天下七八百年是
其享天之祿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
也使聖人而有異於衆庶也吾以為天地必將搆陰陽
之和積元氣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燕
[036-16b]
墮卵於前取而吞之簡狄其喪心乎巨人之跡隠然在
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踐之何姜原之不自愛也又
謂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簡狄姜原為淫泆無法度之
甚者帝嚳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雖然史遷之意必
以詩有天命𤣥鳥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時維姜原生民
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
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而言之吁此又遷求詩之過
也毛公之傳詩也以&KR1800鳥降為祀郊禖之候履帝武為
[036-17a]
從高辛之行及鄭之箋而後有吞踐之事當毛之時未
始有遷史也遷之說出於疑詩而鄭之說又出於信遷
矣故天下皆曰聖人非人人不可及也甚矣遷之以不
祥誣聖人也夏之衰二龍戲於庭藏其漦至周而發之
化為黿以生褒姒以滅周使簡狄而吞卵姜原而踐跡
則其生子當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或
曰然則稷何以棄曰稷之生也無菑無害或者姜原疑
而棄之乎鄭莊公寤生驚姜氏姜氏惡之事固有然者
[036-17b]
也吾非惡夫異也惡夫遷之以不祥誣聖人也棄之而
牛羊避遷之而飛鳥覆吾豈惡之哉楚子文之生也虎
乳之吾固不惡夫異也
日中有烏故烏最難射羿十可中九後世遂訛為十日
並出而羿射其九伊尹負鼎以干湯言伊尹在商則夏
鼎已遷於商也後世遂訛為伊尹以割烹要湯俗人不
經之談往往如是而以其傳於古也遂篤信之亦惑矣
吞卵履迹亦同此類洵此論實為有功詩傳
[036-18a]
  明論
天下有大知有小知人之智慮有所及有所不及聖人
以其大知而兼其小知之功賢人以其所及而濟其所
不及愚者不知大知而以其所不及喪其所及故聖人
之治天下也以常而賢人之治天下也以時既不能常
又不能時悲夫殆哉夫惟大知而後可以常以其所及
濟其所不及而後可以時常也者無治而不治者也時
也者無亂而不治者也日月經乎中天大可以被四海
[036-18b]
而小或不能入一室之下彼固無用此區區小明也故
天下視日月之光儼然其若君父之威故自有天地而
有日月以至於今而未嘗可以一日無焉天下嘗有言
曰叛父母䙝神明則雷霆下擊之雷霆固不能為天下
盡擊此等輩也而天下之所以兢兢然不敢犯者有時
而不測也使雷霆日轟轟焉遶天下以求夫叛父母䙝
神明之人而擊之則其人未必能盡而雷霆之威無乃
䙝乎故夫知日月雷霆之分者可以用其明矣聖人之
[036-19a]
明吾不得而知也吾獨愛夫賢者之用其心約而成功
博也吾獨怪夫愚者之用其心勞而功不成也是無他
也專於其所及而及之則其及必精兼於其所不及而
及之則其及必粗及之而精人將曰是惟無及及則精
矣不然吾恐姦雄之竊笑也齊威王即位大亂三載威
王一奮而諸侯震懼二十年是何脩何營邪夫齊國之
賢者非獨一即墨大夫明矣亂齊國者非獨一阿大夫
與左右譽阿而毁即墨者幾人亦明矣一即墨大夫易
[036-19b]
知也一阿大夫易知也左右譽阿而毁即墨者幾人易
知也從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約而成功博也天下
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舉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
九也歴數之至於九而不知其一不如舉一之不可測
也而况乎不至於九也
 茅坤曰此是老泉本色學問宋迂齊謂其意脈自戰
 國䇿來良是
[036-20a]
  辨姦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
因其疎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敦與天地陰陽之
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
外也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
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
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
[036-20b]
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沈使晉
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
姦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
不足以眩世非徳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
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誦孔老之
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
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顔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
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
[036-21a]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
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
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姦慝豎刁易牙
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
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
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
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歎孰
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
[036-21b]
名悲夫
 邵伯溫曰眉山蘇明允先生嘉祐初逰京師時王荆
 公名始盛黨與傾一時歐陽文忠公亦善之先生文
 忠客也文忠勸先生見荆公荆公亦願交於先生先
 生曰吾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天下患作
 辨姦一篇為荆公發也斯文出論者多以為不然雖
 其二子亦有嘻其甚矣之嘆后十餘年荆公始得位
 為姦無一不如先生言者吕獻可中丞於熈寧初荊
[036-22a]
 公拜參知政事日力言其姦每指荆公曰亂天下者
 必此人也又曰天下本無事但庸人擾之耳司馬温
 公初亦以為不然至荆公虐民亂政溫公乃深言於
 上不從不拜樞宻副使以去又貽荆公三書甚苦冀
 荆公之或從也荆公不從乃絶之温公悵然曰吕獻
 可之先見余不及也若明允先生其知荆公又在獻
 可之前十餘年矣豈溫公不見辨姦也耶獨張文定
 公表先生墓具載之
[036-23a]
  蘇氏族譜亭記
匹夫而化鄉人者吾聞其語矣國有君邑有大夫而爭
訟者訴於其門鄉有庠里有學而學道者赴於其家鄉
人有為不善於室者父兄輙相與恐曰吾夫子無乃聞
之嗚呼彼獨何脩而得此哉意者其積之有本末而施
之有次第邪今吾族人猶有服者不過百人而嵗時蜡
社不能相與盡其歡欣愛洽稍遠者至不相往來是無
以示吾鄉黨鄰里也乃作蘇氏族譜立亭於高祖墓塋
[036-23b]
之西南而刻石焉既而告之曰凡在此者死必赴冠娶
妻必告少而孤則老者字之貧而無歸則富者收之而
不然者族人之所共誚讓也嵗正月相與拜奠於墓下
既奠列坐於亭其老者顧少者而歎曰是不及見吾鄉
鄰風俗之美矣自吾少時見有為不義者則衆相與疾
之如見怪物焉慄焉而不寧其後少衰也猶相與笑之
今也則相與安之耳是起於某人也夫某人者是鄉之
望人也而大亂吾俗焉是故其誘人也速其為害也深
[036-24a]
自斯人之逐其兄之遺孤子而不恤也而骨肉之恩薄
自斯人之多取其先人之貲田而欺其諸孤子也而孝
弟之行缺自斯人之為其諸孤子之所訟也而禮義之
節廢自斯人之以妾加其妻也而嫡庶之别混自斯人
之篤於聲色而父子雜處讙譁不嚴也而閨門之政亂
自斯人之瀆財無厭惟富者之為賢也而廉恥之路塞
此六行者吾往時所謂大慙而不容者也今無知之人
皆曰某人何人也猶且為之其輿馬赫奕婢妾靚麗足
[036-24b]
以蕩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貨力足以揺動府縣其矯
詐脩飾言語足以欺㒺君子是州里之大盜也吾不敢
以告鄉人而私以戒族人焉髣髴於斯人之一節者願
無過吾門也予聞之懼而請書焉老人曰書其事而闕
其姓名使他人觀之則不知其為誰而夫人之觀之則
面熱内慙汗出而食不下也且無彰之庶其有悔乎予
曰然乃記之
記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飲食男女而人之類
[036-25a]
不絶亦有飲食男女而人之性日湮以滅故樹之后王
君公承以大夫師長上下相承遠近相維凡以章志貞
教使民不入於禽獸之路也貴於一鄉則一鄉化焉貴
於一國則一國化焉貴於天下則天下化焉導之以聖
賢而斯民日趨於聖賢矣導之以禽獸而斯民日趨於
禽獸矣奈之何膺天位食天禄而不以聖賢導斯民而
以禽獸導斯民也士大夫讀此文當蹙然其不寧也奈
之何天位天祿出於其口而不使能以聖賢導斯民者
[036-25b]
居之而使能以禽獸導斯民者居之也為君上者讀斯
文當蹙然其不寧也
[036-26a]
  張益州畫像記
至和元年秋蜀人傳言有寇至邊軍夜呼野無居人妖
言流聞京師震驚方命擇帥天子曰母養亂毋助變衆
言朋興朕志自定外亂不作變且中起不可以文令又
不可以武競惟朕一二大吏孰為能處兹文武之間其
命往撫朕師乃惟曰張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親
辭不可遂行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歸屯軍撤守備使
謂郡縣寇來在吾無爾勞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慶
[036-26b]
如他日遂以無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於淨衆寺
公不能禁眉陽蘇洵言於衆曰未亂易治也既亂易治
也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將亂難治不可以有
亂急亦不可以無亂弛是惟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墜
於地惟爾張公安坐於其旁顔色不變徐起而正之既
正油然而退無矜容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爾張公爾
繄以生惟爾父母且公嘗為我言民無常性惟上所待
人皆曰蜀人多變於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
[036-27a]
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碪斧令於是民始忍
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而棄之於盜賊故每每
大亂夫約之以禮驅之以法惟蜀人為易至於急之而
生變雖齊魯亦然吾以齊魯待蜀人而蜀人亦自以齊
魯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於法律之外以威劫其民吾
不忍為也嗚呼愛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
未始見也皆再拜稽首曰然蘇洵又曰公之恩在爾心
爾死在爾子孫其功業在史官無以像為也且公意不
[036-27b]
欲如何皆曰公則何事於斯雖然於我心有不釋焉今
夫平居聞一善必問其人之姓名與鄉里之所在以至
於其長短大小美惡之狀甚者或詰其平生所嗜好以
想見其為人而史官亦書之於其傳意使天下之人思
之於心則存之於目存之於目故其思之於心也固由
此觀之像亦不為無助蘇洵無以詰遂為之記公南京
人慷慨有節以度量容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屬系之
以詩曰
[036-28a]
天子在祚嵗在甲午西人傳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謀
夫如雲天子曰嘻命我張公公來自東旗纛舒舒西人
聚觀于巷于塗謂公暨暨公來于于公謂西人安爾室
家無敢或訛訛言不祥往即爾常春爾條桑秋爾滌場
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駢駢公宴其僚伐
鼔淵淵西人來觀祝公萬年有女娟娟閨闥閑閑有童
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來期汝棄捐禾麻芃芃倉庾崇
崇嗟我婦子樂此嵗豐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歸
[036-28b]
公敢不承作堂嚴嚴有廡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纓西
人相告無敢逸荒公歸京師公像在堂
横目之民其性一也任邊遠封疆大吏者當書此文於
座右
[036-29a]
  木假山記
木之生或蘖而殤或拱而夭幸而至於任為棟梁則伐
不幸而為風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
破折不腐則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其最幸者漂
沈汨没於湍沙之間不知其幾百年而其激射齧食之
餘或髣髴於山者則為好事者取去強之以為山然後
可以脫泥沙而遠斧斤而荒江之濆如此者幾何不為
好事者所見而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勝數則其最
[036-29b]
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予家有三峯予每思之則疑
其有數存乎其間且其蘖而不殤拱而不夭任為棟梁
而不伐風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不破折不腐而不為
人所材以及於斧斤出於湍沙之間而不為樵夫野人
之所薪而後得至乎此則其理似不偶然也然予之愛
之則非徒愛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愛之而又有
所敬焉予見中峯魁岸踞肆意氣端重若有以服其旁
之二峯二峯者莊栗刻峭凛乎不可犯雖其勢服於中
[036-30a]
峯而岌然無阿附意吁其可敬也夫其可以有所感也

大凡物皆偶然是以大不偶然或貴或賤或壽或夭或
遇或不遇皆偶然也然而既貴既賤既壽既天既遇既
不遇是亦大不偶然也君子曰是偶然者也所性不存
焉故處嗇而不以一毫挫於人處豐而不以一毫加於
人也亦曰是大不偶然者也盡性之道在是焉故窮則
獨善其身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也達則兼善天下一夫
[036-30b]
不獲時予之辜也
 
 
 
 
 
 
御選唐宋文醇巻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