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3a0113 雙橋隨筆-清-周召 (master)


[006-1a]
欽定四庫全書
 雙橋隨筆卷六
            鳳縣知縣周召撰
凡人立身行己待人接物處常履變皆宜以中庸二字
為主中者心至當而無所偏庸者道有常而不可易惟
祈惬乎天理合乎人情而止而易之所謂易簡大學之
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者皆在乎此矣世人性善無恒
其流於異端邪教者不必論即人倫日用間每多僻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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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舛詭異執抝之累茍無師友之力學問之功以陶鎔
其氣質而涵養其性情将有日錮於後来之習而不可
救者不至如昔人所謂化為鬼魅不止也悲夫
唐曺華為沂海觀察使引兵赴鎮討王弁之亂将士迎
候者華皆以好言撫之衆皆不疑華視事三日大饗将
士伏甲士千人於幕下諭之曰天子以鄆人有遷徙之
勞特加優給宜令鄆人處右沂人處左既定沂人皆出
因閤門謂曰王常侍以天子之命来帥于此将士何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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輒害之語未畢伏者出圍而殺之死者千二百人血流
殷渠赤氣冒門髙丈餘海沂之人重足屏息華惡沂地
褊請治兗許之自李正己為盜齊魯俗益悍驁華下令
曰鄒魯禮義鄉不可忘本乃身見儒士春秋祀孔子之
祠立學官講誦斥家資贍給人乃知教成就諸生仕於
朝當海内弄兵人心桀驁之際不但談笑間亂軍伏法
而又能興起儒教以復成禮義之邦真揆文奮武才也
今逺近多事安得如華者分理重地俾奸徒屏息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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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氣乎有議其殺人太濫者然在討亂之時不得不爾
所謂宜用重典也
隂雨連朝掩扉獨立壁隙苦風射入凛冽侵人適借得
方孟旋先生青来閣初集急置案頭整襟披讀未竟數
幅而不覺寒威之避舍身如挟纊也先生以制義樹幟
詞壇操觚之家靡然向風奉盤匜而奔走者㡬遍宇内
自言於世無他嗜亦無他長不知何縁于八股文字氣
息纒綿了靡解脫略知動筆以来歴三十年豈惟不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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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趨之先路亦不能馳先輩之後塵片言得失自參自
賞占金占玉不與為忻忻呼馬呼牛不與為惙惙三十年
来貧與俱貧病與俱病老與俱老不特此也庚子之嵗
至于丙午病而死者至再至三矣形神劃爾相離昏憒
之中揺筆為時文矻矻不已非天錮夙業何以有此又
言吾輩討究典籍分其句讀必字字氣腥抒勒藝文瀝
其穎端必絲絲血滴始稱真讀書子我與古人精神始
合併為一吾之胸中淵淵浩浩内朗外映八萬四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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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一時放大光明與我朝夕周旋者自然應接不暇亦
曠久彌新又言文章一技道未為尊特不可概吾制藝
越自先師倡道四子六籍時晦時明漢人訓其語而失
其義宋儒求得其義矣未盡模其神情與象貌也并神
情象貌肖之者制藝耳嘗以為學此道者必如先師學
文王之操三日而見其&KR0627然者始一寓之文而後稱合
作也夫摹秦漢古文詞耳矜理諦語録義疏耳按之當
日之精氣而纍黍不必其合也即工何當於制藝哉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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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文章之妙必至一想便得捉筆便至乃可以操造化
之柄此必有一段絪氲之氣鬱媾於未運想未命筆之
先如子瞻所謂有成竹于胸中然後乃如兎起鶻落直
追其所見可耳平時不豫蓄用志不分凝神之専詣當
㡬不妙講躊躇四顧批卻導窽滿志之通解恐郢人無
所騁成風之技宜僚無所見累丸之巧矣嗟乎世有攻
舉子業而劌心鉥骨矢以生殉言之津津有味如是之
至真至篤者哉宜乎一時有不與他一个會元要㑹元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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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之語也雖然此但言其制藝而未及其古文詞也今
其集具在沈雄奥衍之句原本經術而持滿以出但覺
鏗金戞玉字字皆香使當日分其鑚研八股之嵗月以
致力於古其稱雄藝苑者當不止此然具是亦可以見
先生矣嗟乎以先生之時之才之學之名與遇而尚不
能自見於當世則夫雖有其文而掩抑于坎壈牢騷流
離顛沛之際而不得一人為知己者又何足怪哉先生
集成序之者甚多而艾東鄉一篇以為盡倫之書則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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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之學問性情尤盡其藴越數十年吾師李僖平夫
子復捜其逸在人間者悉梓之名曰合集而先生未墜
之文益彰於後世矣
贑縣劉忠甫先生生平不佞佛見縉紳墨行儒冠終年
關說有司而以放禽魚為慈悲本末乖謬者取訓諸子
以為戒居母喪屏斥佛事隆萬以来士君子所難
宋晏原叔聚書甚多每有遷徙其妻厭之謂之乞人搬
漆椀余謂此等椀勝於金鑲玉琢者㡬千萬倍但恐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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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多置使之充棟汗牛耳雖然世人眼孔惟為黄白所
眩不薄書以為漆椀者少矣出之婦人口吻又何足怪
原叔有戲為漆椀詩雋永堪味載墨莊漫録中
蘇長公謂王子立有致窮之具而與子瞻為親又欲往
求魯直其窮盖未易瘳也袁中郎謝于楚歴山草引云
詩能窮人似有之管城親而牙籌疏一不合也氣髙語
華令人自逺二不合也富者惡其厲緡仇之若敵貴者
忌其厲官避之若祟三不合也有一於此皆足以窮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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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兼之故云一日執管二日廢餐妻子之所羞而宗黨
之所怒也又云于楚不能忍窮幸且焚筆硯余亦從此
改業焉兩公之言固亦帶謔而情理最真余一家無他
長子姪幼孫皆督之讀書習文藝且嗜清閒而恥俗態
典衣購書粗營小築啜苦茗以度日取窮之道莫甚於
余而不能改雖然世情不諳走入庸腐一途有終身作
老蠧魚而妻子飢寒不能自保以全其操於末路者又
坐不善讀書之過長公勸蒲正𫝊語不可不思勿以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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誤而又誤人也
余年十七充邑諸生維時講誦何書㳺息何處與事何
師羣何友朋氏族面貌宛然記憶如昨日事耳微聞近
者膠庠間禮教揖譲少衰於昔新學小生至與先生抗
坐不隅行不隨最下者娼優為偶而酒食為囮此豈盡
然萬一有之視三十年前有朱絃疏越之歎矣此馮具
區先生秀水縣學碑中語也當先生時風俗人心猶未
甚壊而不滿之辭至形於碑記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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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志載漢公卿送夏侯嬰葬至東都門外馬不前掊
地悲鳴得石棺有銘曰佳城鬱鬱二十年見白日吁嗟
滕公居此室乃葬之余謂果爾則嬰之葬地必最佳無
疑其子若孫應受其庇而弗替矣然按嬰列𫝊𫝊國至
於夷竈夷竈子共共子侯頗頗於元鼎二年坐與父御
婢奸罪自殺國遂除何傷之易也由是觀之家之興廢
亦在後人之賢與不肖而已雖得風水何益
張荘懿明進士選某道御史方廿七嵗差山東巡按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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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臨清三朝行香偶酒家酒標掛低了掣落其紗帽時
初到官失去元服人以為非吉兆左右為之失色公恬
不為意取紗帽戴了竟去明日知州鎖押此人送察院
請罪公徐語曰此是上司過往去處今後酒標須掛得
髙些亦不與知州交一言逕遣出其寛大仁恕如此
明楊玉峯素剛直為郎署過家時喻子乾為松江太守
張燕待之喻頗風流與戲子合喫酒玉峰厲聲曰喻子
乾此是何等模様喻失色玉峰名瑋字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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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開之先生日記有曰初一日晴佛室禮佛禮祖先及
參神如常儀云云以余觀之祀祖先禮也至於禮佛叅
神果何佛何神耶人生在世天地君親而外所不可忘
者師耳先生本寒士藉其教以魁南宫號尊宿享湖山
詩酒之樂而不聞一拜於孔子之座下余雖譾劣不能
不以先生為非
元文宗以西僧為帝師師至命朝臣一品以下咸郊迎大
臣俯伏進觴帝師不為動惟國子祭酒富珠哩翀舉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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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進曰帝師釋迦之徒天下僧人師也予孔子之徒天
下儒人師也請各不為禮帝師笑而起舉觴卒飲衆為
之栗然
髙明者温州瑞安人寓明州櫟社以詞曲自娛因感劉
後村之詩死後是非誰管得滿城爭唱蔡中郎之句乃
作琵琶記有王四者以學聞則誠與之友善勸之仕登
第後即棄其妻而贅於太師不花家則誠悔之因作此
記以諷諌名之曰琵琶者取其上四王字為王四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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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人呼牛為不花故謂之牛太師而伯喈曽附董卓乃
以之托名也髙皇帝微時嘗奇此戲及登極召則誠以
疾辭使者以記上進上覽之曰五經四書在民間譬諸
五榖不可無此記乃珍羞之屬俎豆之間亦不可少也
於是捕王四置之極刑余録此欲廣其𫝊庶免蔡中郎
無端受屈
許魯齋在中書命牙儈僱一僕役特選一應對閑禮節
者進却之曰止欲老實耳他日引一蓬首垢面而愚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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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人来遂用之儈問其故許曰諺云馬騎上等馬牛用
中等牛人使下等人馬上等能致逺牛中等則馴善人
下等則易訓使若聰明過我則反為所使矣余偶有收
啞童文意亦主此
明成化間衢州人盧宗善捕盜而有司署為譏察地有
劇盜王泰横掠人財為民害宗以秘計執之泰赴官反
誣宗曰我為盜死亦無悔但所刼掠者多入於汝有司
莫能辨二人並繫桎梏宗乃仰天訴曰我為官捕盜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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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除害今乃與盜同死何天理乎語畢風雲驟起雷聲
一震有巨神持宗臂置於桎梏門外由是釋宗而泰獨
棄市
福建延平府杜氏兄弟三人輪供一母然三人各事農
業寄三婦以侍養焉子既出三婦輒詬悖相勝致姑飦
粥不贍姑欲自縊嘉靖辛夘七月中白晝轟雷一聲秖
覺電光紅紫眩目三婦皆變為人首而身則一牛一犬
一豕人環視如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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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二事皆載施顯卿奇聞類記見於明二百年間而
其一則吾衢事也是時上天之威靈異若是邇来不善
之人所在而有乃不聞雷霆之怒奮於一擊以示警而
受其譴者惟在於蟲蟻木石之類雖號曰雷亦曠其職
而不能整矣
明歙庠唐臯字守之每以元魁自擬累蹶塲屋鄉人誚
之曰徽州好箇唐臯哥一氣秋闈走十科經魁解元荷
包裏爭耐京城翦綹多唐聞之志益勵至正徳癸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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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連捷經魁以状元及第年已五十餘矣有志者事竟
成豈不信然
幽谷多年滯羽翰泮林今借一枝安世人莫笑頭空白
看盡春花雨後殘此明𢎞治時翰林題白頭翁畫詩以
送老儒之以貢授教官者果有意致今録於此
范希榮者文正公之裔孫也其先有為京官者故居京
師嘗與他商行貨道遇暴客問之曰汝非秀才乎希榮
曰然吾本范文正公之後暴客曰好人子息也凡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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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貨悉令認留不取而去
明萬厯間有祝仙人者名藉甚曽退如太史約袁中郎
及小修同訪中郎復書曰退如但知官慕神仙不知神
仙亦慕官也小修書曰今之所謂仙者分之則山人合
之則仙也兩先生言可謂雅謔而實足以醒世人之愚
吾鄉數年前亦有其人造言荒謬尤堪嗢噱而鉅公名
流亦有從而信之者今聞其入山為緑林豪客之魁矣
其人與前仙人為同姓豈其苗裔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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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門朱野航葑門老儒也頗工詩在荻匾王氏家教書
王亦吳中舊族野航與主人晚酌罷主人入内適月上
野航得句云萬事不如杯在手一年㡬見月當頭喜極
發狂大呼扣扉呼主人起咏此二句主人亦大加擊節
取酒更酌興盡而罷明日遍請吳中善詩者賞之大為
張具徴戲樂留連數日昔人風流興致有若此者但求
主人如王氏者亦何可多得
明顧東江清以解元㑹魁登第張荘簡公為吏部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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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江首往謁之時尚未考館選荘簡有意欲留吏部語
之曰我部中少主事一員今留你在我部中亦好東江
曰某是個書生但㑹讀㡬句書耳於政體恐有未諳荘
簡曰汝但能照書本上行㡬曽見錯了昔趙普自謂以
半部論語治天下其言未嘗不是但普之行事未能盡
照書本不免負却論語耳
狄㐮武曰偶爾遭際焉敢遽附梁公世之士大夫愧此
言者多矣不獨郭崇韜令人齒冷也至於不去其湼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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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将士所見尤逺文人自詡輒云挽三石弓不如識一
丁字曽能有此識見否
里人陳宜生以病卒巳屬纊妻子焚楮錢環哭将殮矣
或捫其胸微煖因灌以藥有頃而甦距今閱六嵗强健
猶昔余每叩其未甦時得毋苦甚且所見有異於生否
陳曰但昏昏如醉夢中耳不甚苦亦無所見也余聴其
言為敬異者久之曰陳君正人也其再生也固宜夫病
而死死二日而復生在他人必造為𠖇地之言勾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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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所歴者何境閻羅鬼判何状查其簿籍為善若干
事陽夀未終然後釋歸粧㸃兩日間情景天花亂墜矣
陳君但以昏憒了之其賢於世之揺唇鼔舌而不自恧
顔者何啻莛楹哉盖此等荒謬之言出於文人尤甚
姚現聞先生海内鉅儒氣節文章可稱山斗獨怪其喜
談禪說集中楓吟陵伽諸種皆言竺乾事㸃綴津津至
為太夫人轉經禮懴以輪迴為果有之事且楓樹堂縁
起有云道塲既散至次日有孤鶴翔空不去移日始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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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云大祥禮彌陀懴竣碧落中黄雲瀰布作金色世界
又忽現紺青殷紅寳色如五色牟尼珠焜燿鑠睛僧衆
十四五人皆咄咄歎未曽有吳梅村白母陳孺人墓誌
銘云吾母朱太淑人奉佛受戒三十餘年其終也三子
環侍戒弗哭吾母親見&KR1814幢前導諸佛受記而去具載
往生録中黄梨洲李是菴𫝊云是菴欲余作𫝊以詩夀
老母為贄有不惜淋漓供筆墨恭隨天女散花来之句
老母常夢注名玉札為第四名天女降謫人世云云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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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言出之方士山人聴者未免掩口諸先生亦作此語
耶又屠長卿鴻苞集中記一事尤屬荒唐大約風氣所趨
雖賢智亦不能免余何人斯輒敢妄議先輩但恐鉅公
之書世所遵信将愈流於異端邪教而不可救耳觀過
知仁應貰余罪
關焦鹿先生謂西門豹投巫一事挽習俗之昏回破老
奸之心胆千古快人千古快事當為良吏稱首無疑而
史遷竟列之滑稽𫝊内後世小儒固陋無識将遂與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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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優旃齊視書與毛稚黄先生為之稱寃讀史者須具
先生眼孔方不至草草看過埋没古人使老子與韓非同
𫝊
辛稼軒觴客滕王閣詩人胡時可通謁閽人辭焉呵詈
愈甚辛使前曰既稱詩人先賦滕王閣有佳句則預坐
即題云滕王髙閣臨江渚衆大笑再書云帝子不来春
已暮鸎啼紅樹栁揺風猶是當年舊歌舞遂相與宴而
厚賙之又帥浙時朱晦菴張南軒任倉憲使劉改之欲
[006-15b]
見辛不納二公為之地云每日公宴至後筵便坐君可
来門者不納但喧爭之必可入既而改之如所教門外
果喧譁辛問故門者以告辛怒甚二公因言改之豪傑
也善賦詩可試納之改之至長揖公問能詩乎曰能時
方進羊腰腎羮辛命賦之改之對寒甚願乞巵酒酒罷
乞韻時飲酒手顫餘瀝流於懐因以流字為韻即吟云
抜毫已付管城子爛首曽封關内侯死後不知身外物
也隨樽俎伴風流辛大喜命共嘗此羮終席而散厚餽
[006-16a]
焉其喜親文士也如此
唐王起敭歴省寺三任節鎮而昧於理家俸入盡為僕
妾所有耆年寒餒至與伶人分月俸以自給明某尚書
有清徳家貧婦無裩孫女以飢縊死善噉平生不能饜
每市蜆為晚食然往往㩦妓泛泊一日不能廢也昔屈
建問范會之徳于趙武武曰夫子之家事治其祝史不
祈坡公謂蒲正𫝊不作活計多買書畫等物常典錢使
勸其宜辦歸老之計不可但謂我有賢子孫不消與營
[006-16b]
産業也夫猥瑣者流守不動尊握長生鐡錢子絹孫行
同賈䜿誠可為鄙然一味慵放迂誕豪無主持初以曠
達而誇錦繡之胸後以飢寒而成乞索之面豈若克勤
克儉無奢無嗇富而好禮持身有度貧能自立與世無
求可以立徳可以養生可以成家可以樹品世故多端
豈獨摴蒱場上花栁叢中能蕩然家産哉但不可認作
問舍求田如眉公所謂使前語醍醐番成毒藥耳
黄九烟先生論取友其畧云第一當取有品者其次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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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行者又其次則有學者然三者何可多得則取有才
者有才者吾愛之但愛其才可矣不必問其品行并不
必問其學也又其次則取有情者平居繾綣患難周旋
皆情也顧鍾情之人亦未易數見無已則取有禮者往
来交接餽問殷勤雖古之聖賢固當受之何論今日嗟
乎取友而至不問其品行可謂愈趨愈下矣况又降而
在於情與禮乎先生此言殊不可訓而要非先生由衷
之論也先生才異氣髙落落難合吕用晦書云九州如
[006-17b]
許大竟無處安頓一奇男子真可仰天流涕盖其滿肚
皮不合時宜而為此悲憤牢騷之語若虞仲翔所謂死
以青蠅為弔客耳不然王修齡苦飢自向謝仁祖索食
不須陶胡奴送米而閔仲叔亦不肯以口腹累安邑先
生豈至仰愧前人
邵康節有易數一書嘗言天下不可𫝊此者司馬君實
章子厚耳且以君實不肯學子厚不可學也臨終焚其
書不𫝊盖温公於物澹然無所好於學無所不通惟不
[006-18a]
喜釋老曰其微言不能出吾書其誕吾不信也其見如
此豈學術數之書者哉
魏鶴山有云自五帝之說興而上帝之尊稱不同妄人
小子輒撰名號以䙝天自秦創西畤有白帝之說浸淫
為四而漢髙又增黒帝為五帝文帝武帝又有新垣平
之五帝又有繆忌之五帝又公玉帶汶上明堂之五帝
此五帝所由起也云云余觀帝王等號濫觴至後世妄
加于天神地鬼忠義節烈之人不啻斗量車載塑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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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奇百怪于是乎起焉惟明制初建國學革去文廟聖
賢塑像皆用木主前代嶽鎮海瀆皆有崇名美號止以
山水本名稱其神郡縣城隍歴代忠臣烈士後世溢美
之稱悉令革去謝鐸所謂逺過趙宋五事此其一也余
以為此等規制真可度越千古後世議禮之家非病狂
惑而溺於淫風邪説者必不能改又豈獨超於一代而已

袁宏作東征賦不道陶公公子胡奴誘之狭室中臨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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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刄曰先公勲業如是何相忽略宏窘蹙無計便云我
曽大道公何以云無因語曰精金百煉在割能斷功則
治民職思靖亂長沙之功為史所讚云云近有一事可
以相配所異者啖之暗室餽以百金耳而讃語之妙使
人立地成佛逾袁語不啻十倍然則利刄嚇人又不如
孔方兄更親熱也要之正以孔方權重嚇人尤甚耳
館閣新書浄本有誤處以雌黄塗之常校改字之法刮
洗則傷紙紙貼之又易脫粉塗之則字不沒塗數遍方
[006-19b]
能漫滅惟雌黄一漫則滅仍久而不脫古人謂之鉛黄
張芸叟作鳯翔吳生畫記秦少㳺作五百羅漢圗記皆
法韓退之近則魏禧燎衣圗記汪懋麟唐寅髙士圗記
俱一時雅搆而魏作尤勝
清波雜志云方務徳受知於張全真後每經毘陵必至
張之祠堂祭奠修門生之敬洪慶善嘗入梁企道閣學
幕府後守番陽企道夫人尚在嵗時亦以大状稱門生
展賀張文節知白在贊桑幕下桑識其必貴祥符中文
[006-20a]
節為京西曺桑已死奏乞每遇寒食至桑墓拜掃狄武
襄青受范忠獻之知每至范氏必拜於家廟入拜夫人
甚恭以郎君之禮事其子弟余生而孤又貧甚以諸生
受當事諸尊師青眼最多而碌碌無成靡有毫髮之報
見以上數公事真堪愧死
世之文章有貴而名者有挟科第而名者有挟他伎如
書畫之類而名者有中於一時之好而名者有依附先
達假吹嘘之力而名者有務為大言樹門户而名者有
[006-20b]
廣引朋輩互相標榜而名者邇来狙儈賈胡以金帛而
買名淺夫狂䜿欲用詈罵謗訕以脅士大夫而取名可
恨哉此王元美先生語也後二者其心愈陋其計愈險
尤為正人君子所甚鄙
孟獻子以其子不儉囚之七日敬姜以其子不恭逐之
五日
張湛目痛方損讀書一減思慮二専内視三簡外視四
旦晚起五夜早眠六凡此六物熬以神火下以氣簁藴
[006-21a]
於胸中七日然後納諸方寸修之一時近能數其目睫
逺視尺箠之餘長服不已洞見牆壁之外非但明目亦
且延年
歐陽公手植栁一株於揚州之平山堂故其詞有手種
堂前楊栁别来㡬度春風之句人謂之歐公栁後薛嗣
昌作守相對亦種一株自榜曰薛公栁人莫不嗤之嗣
昌既去人遂伐之世人不自度徳而妄尊髙者多如此
類雖老大者亦犯此病不獨年少無知輩也
[006-21b]
從来山人方士故挟其技以驕人其大言不慚真如糞
土耳不知有何足重而世之鉅公名流往往墮其術中
而不悟真可怪異宋有史延夀者以善相㳺京師貴人
多延之視貴賤如一坐輒箕踞爾我人號曰史不拘吕
文靖公嘗邀之延夀至怒閽者不開門閽者曰此相公
宅雖侍臣亦就客次延夀曰彼来者皆有求於相公我
無求相公自欲見我耳不開門我竟還矣閽者走白公
開門迎之燕笑録謂其挟術以逰無心於用舍故能自
[006-22a]
重也如此以余觀之所稱無求於人者必潛踪滅影入
山惟恐不深者耳既稱善相而又逰於京師其意安在
盖其面目肺腸言談舉止無非巧於籠罩愚弄世人以
遂其所欲者乃謂之無求而列于髙逸之類可乎至於
文靖位至宰輔而尚邀此輩於座而迎之惟恐後又将
何為甚矣可笑亦可怪也
韓昌黎作原道以闢異端為主其諫迎佛骨表義正詞
嚴不避犯顔之罪何其壮也及貶潮州位居刺史儘可
[006-22b]
自安乃表謝乞憐至有作為歌詩薦之郊廟紀泰山之
封鏤白玉之牒等語又何與生平所自命者大相反耶
他如三上宰相書亦不免北斗泰山聲價畧減
葬師之言最不可信昔蔡京父葬於平山山為駞形術
家謂駞負重則行故作塔於駞峯而其墓以錢塘江為
水越之秦望山為案可謂雄矣然富貴既極一旦喪敗
㡬於覆族而不能復振家之興墜豈風水所能為政乎
王維愛孟浩然吟哦風度繪為圖以翫之李洞慕賈島
[006-23a]
詩名鑄像事之謂之賈老佛張籍取杜詩一帙焚取灰
副以膏蜜飲之曰令吾肺腸從此改易潘閬以咏潮著
名則有人以輕綃寫其形容謂之潘閬咏潮圗李遵朂
宗楊億為文於第中築室塑像晨夕申函丈之禮刻石
為記昔之敬禮詩文者専懇若是雖出一時之意見亦
由其心甚虚故也試問後世尚有此等性情之人否
吾邑趙清獻公宦跡半天下所行事蹟載於昔人筆墨
者不能盡録其在成都時人但知其一琴一鶴事耳至
[006-23b]
於出行部内惟㩦一琴一龜坐則看龜與鼔琴嘗過青
城山遇雪舍於逆旅逆旅之人不知也或慢狎之公頽
然鼔琴不顧此事見於墨客揮犀亦後人所未盡知也
人性好惡偏忌雖中人以上不能變石璞太保冦荘敏
左憲年尚書富皆一時顯官重任三人皆不由甲科皆
不喜進士石在工部遇觀政進士如無人郎中龎勝言
年尚書一日越常規於考滿主事三人各考論一道稍
劣者輒叱曰爾進士為此文耶展毓御史亦言冦公考
[006-24a]
進士問刑者詬罵不已至屢有撻辱而遇監生則温然
改容導之此水東日記所載也近日郡侯綏山雷公以
乙榜起家亦不喜進士有言及者輒瞠目曰甚麽進士
盖輕之也余謂進士舉監原不必分類顧其人品學問
何如耳進士舉監豈盡可重又豈盡可輕者哉盖過於
重進士者固非過於輕進士者亦未為是也
蘇東坡在黄即坡之下種稻為田五十畝牧一牛一日
牛忽病㡬死呼牛醫療之云不識症状王夫人多智多
[006-24b]
經涉語坡曰此牛發痘斑法當以青蒿作粥啖之如言
而效嘗舉以示章子厚曰我自謫居後便作老農更無
樂事豈知老妻猶能接黒牡丹也俗呼牛為黒牡丹子
厚曰我更欲留君與語恐人又謂從牛醫兒来姑且去
遂大笑而别
邵康節與韓公在洛每日晴必同行至僧舍韓公每遇
佛寺神祠必躬身致敬康節先生笑曰毋乃為佞乎韓
公亦笑自是不為也
[006-25a]
吕晦叔富彥國皆好佛晦叔為中丞一日報在假館中
諸公因問何事在假時劉貢父在座忽大言今日必是
十齋日盖指晦叔好佛也洛中有一僧欲開堂說法司
馬公夜過邵堯夫云某聞富彥國吕晦叔欲往聴此甚
不可晦叔佞佛已不可勸人亦不怪如何勸得彥國堯
夫曰已日暮矣姑任之明日二人果皆往月餘彦國招
數客共飯堯夫在焉因問彥國主上以裴晉公之禮起
公公何不應命又聞三遣使至公皆卧内見之彦國曰
[006-25b]
衰病如此其能起否堯夫曰上三命公不起一僧開堂
以片紙見呼即出恐亦未是彥國曰弼亦不曾思量至

學者惟客氣與勝心最為悞事少時讀書即聞有朱陸
之辨而不知其詳及讀王陽明先生與徐成之書以為
晦翁與象山均屬聖人之徒本無甚異而兩家弟子之
論若出于求勝求勝則是動於氣也動於氣則於義理
之正何啻千里而又何是非之論乎其中反覆論辨情
[006-26a]
理最明其書具在分門别户者取而讀之當自笑其呶
呶之無謂也余謂牛李洛蜀之爭亦坐此病明季之東
林亦復不免
李沆為相接賓客常寡言外議以為無口瓠沆曰國家
大事北有契丹西有夏人日旰條議所以備禦之策非
不詳究薦紳如李宗諤趙安仁皆時之英秀與之談皆
不能啟發吾意其餘通籍子起坐拜揖尚周章失次即
席必自論功最以希寵奨有何策而與接語茍屈意妄
[006-26b]
言即世所謂籠罩也李公此語未免輕薄然孔子不云
侍於君子有三愆乎士君子立身行己自有本末形於
言論舉止之間而不得其序其人可知矣不屑與之言
皆其自取於李公何尤
世有所謂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有謂之六婆者牙
婆媒婆師婆䖍婆藥婆穏婆也此外又有繡花娘者以
善鍼刺出入人家因請以教道閨女他日多被誘引成
花娘者也有插戴婆者富貴大家婦女赴人之筵席金
[006-27a]
玉珠翠首飾甚多自不能簮粧則専僱此輩為之插戴
者也更有瞎先生者乃雙目瞽女自幼學習小說詞曲
弹琵琶為生多有美色精伎藝善笑謔可動人者大家
婦女驕奢之極無以度日必招致此輩養之深院静室
晝夜狎集晏飲謂之曰先生如杭之陸先生髙先生周
先生之類及南唐女冠耿先生者是也以上數種専以
淫詞褻語誆騙人家婦女為其所誘者多致敗壊門風
不可收拾留青日札中言之甚詳閑有家者見之當不
[006-27b]
啻如避蛇蝎不容入門方成人家請勒此數行為主持
門内之第一義
宋李邦彥家起於銀工既貴其母常語昔事諸孫以為
恥母曰宰相家出銀工則可羞銀工家出宰相正為佳
事何恥焉朝野遺記謂其母殊有髙見而甚不然夫邦
彥者非當日所稱浪子宰相乎以蹴毬唱曲之人位至
宰輔可鄙極矣安在其為佳事也為之母者當責之以
大義勿為諧臣媚子以貽門第羞而其言顧淺陋若是
[006-28a]
亦不出工匠家婦人之見而已矣焉足取
齊家最難事也唐士大夫家禮法最嚴以栁公綽仲郢
為稱首仲郢子珪擢為右拾遺𢎞文館學士給事中為
給事中駁還曰陛下髙懸爵位本待賢良珪家居不稟
于義方奉國豈盡于忠節仲郢上表稱子珪才噐庸劣
不合塵玷諫垣若誣以不孝即寃屈為甚栁公權又訟
侵毁之枉上命免珪官且在家修省以栁氏之門而有
子如是况漫無庭訓者乎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
[006-28b]
謹易曰閑有家又曰家人嗃嗃悔厲吉不可以不三復

錦川石之在土中其始一墩耳𫝊之既久忽以為古塜
又忽以為郭璞墓又忽以為石将軍墓愈𫝊愈訛愈訛
愈怪語云字經三寫烏焉成馬事之久而不可信者大
約如是皆起於庸妄無識及好事之徒慮其所為之不
善也欲媚鬼神以祈祐而是非真偽俱所不遑計如市
井中人酒保則祀杜康屠户則祀樊噲甚而豢牛者以
[006-29a]
冉伯牛為牛王賣菜者以蔡伯喈為園主鬻茶者以陸
羽為茶臣陶其像置煬器間有交易則祭之無則以湯
沃之其可笑至此雖然此輩目不知書猶不足怪也乃
有峩冠博帶通今博古之名流鉅公而亦不免隨波而
逐浪焉嘻異哉
昔之正人君子類多古道因過録載栁元公善張尚書
正甫元公之子仲郢嘗遇張於途去盖下馬而拜張止
之不獲他日張言於元公曰夀郎相逢其謙太過元公
[006-29b]
作色不應久之張起去元公謂客曰張正甫與公綽往
還欲使兒於街中騎馬衝公綽耶此人亦不足與語張
聞之拜謝以余觀之夀郎仲郢小字也正甫於其父前
直呼之亦已難矣而元公猶以為可怪使其見今之待
父執者将何如也噫
魏武帝欲用孔明遣使徴之孔明自陳不樂出身則謝
之而不相强欲用雲長察其無久留之意使張遼說之
羽自陳願歸先主則聽之而不加害楊升菴謂其真有
[006-30a]
君人之度不止雄於三國而已又其家法迄文帝思王
皆不為邪教所惑而見於詩歌論議之間亦不可及其
欲用孔明事見抱朴子
山隂劉念臺先生有紀過格一曰微過獨知主之二曰
隠過七情主之三曰顯過九容主之四曰大過五倫主
之五曰叢過百行主之六曰成過為衆惡門以克念終
焉其間條分縷析皆吾人最關切最真實之事之理幸
於趙玉峯撫臺敬一録中見之學者不可不全録一通
[006-30b]
置之案頭以自警
蘇東坡祖名序故為人作序皆用叙字又以為未安遂
改作引而謂字序曰字說張芸叟父名盖故表中云此
乃伏遇云云今人或效之皆非也
 
 
 
 雙橋隨筆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