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1c0008 詩本義-宋-歐陽修 (master)


[002-1a]
詩本義卷第二
      歐陽氏
    鵲巢
論曰據詩但言維鳩居之而序言德如鳲鳩乃可以
配鄭氏因謂鳲鳩有均一之德以今物理考之失自
序始而鄭氏又増之爾且詩人本義直謂鵲有成巢
鳩来居爾初無配義况鵲鳩異巢類不能作配也鳩
之種類最多此居鵲巢之鳩詩人宜謂之鳩以今鳩
考之詩人不謬但序與箋傳誤爾且鳲鳩爾雅謂之
秸鞠而諸家傳釋或以爲布榖或以爲戴勝今之所
[002-1b]
謂布榖戴勝者與鳩絶異惟今人直謂之鳩者拙鳥
也不能作巢多在屋瓦間或於樹上架&KR0799樹枝初不
成窠巢便以生子徃徃墜&KR1145殞雛而死盖詩人取此
拙鳥不能自營巢而有居鵲之成巢者以爲興爾今
鵲作巢甚堅旣生雛散飛則棄而去在於物理容有
鳩來處彼空巢古之詩人取物比興但取其一義以
喻意爾此鵲巢之義詩人但取鵲之營巢用功多以
比周室積行累功以成王業鳩居鵲之成巢以比夫
人起家來居已成之周室爾其所以云之意以興夫
人來居其位當思周室創業積累之艱難冝輔佐君
[002-2a]
子共守而不失也此意詩雖無文但詩旣言鵲成巢
之用功多而鳩乃來居之則其意自然可見下言百
兩者述其來歸之禮甚盛羙其得正也
    草蟲
論曰草蟲阜螽異類而交合詩人取以爲戒而毛鄭
以爲同類相求取以自比大夫妻實已嫁之婦而毛
鄭以爲在塗之女其於大義旣乖是以終篇而失也
盖由毛鄭不以序意求詩義旣失其本故枝辭衍說
文義散離而與序意不合也序意止言大夫妻能以
禮自防爾而毛鄭乃言在塗之女憂見其夫而不得
[002-2b]
禮又憂被出而歸宗皆詩文所無非其本義按爾雅
阜螽謂之蠜草蟲謂之負蠜負形皆似蝗而異種二
者皆名爲螽其生於陵阜者曰阜螽生於草間者曰
草螽形色不同種類亦異故以阜草别之凢蟲鳥皆
於種類同者相匹偶惟此二物異類而相合合其所
不當合故詩人引以比男女之不當合而合者爾
本義曰召南之大夫出而行役妻留在家當紂之末
世淫風大行疆暴之男侵陵貞女淫泆之女犯禮求
男此大夫之妻能以禮義自防不爲淫風所化見彼
草蟲喓喓然而鳴呼阜螽趯趯然而從之有如男女
[002-3a]
非其匹偶而相呼誘以淫奔者故指以爲戒而守禮
以自防閑以待君子之歸故未見君子時常憂不能
自守旣見君子然後心降也其曰陟彼南山采蕨采
薇云者婦人見時物之變新感其君子久出而思得
見之庻㡬自守能保其全之意也
    行露
論曰行露據序本爲羙召伯能聽訟而毛氏謂不思
物變而推其類鄭氏謂物有似而非者士師所當審
乃是召伯不能聽審爾至其下章但云雖速我獄室
家不足則了無聽訟之意與序相違且鄭又謂露濕
[002-3b]
道中是二月嫁娶之時且男女淫奔豈復更湏仲春
合禮之月又謂六禮之來彊委之且肆其彊暴以侵
陵豈復猶備六禮何其說之迂也詩人本述紂世禮
俗大壊及文王之化旣行而淫風漸止然彊暴難化
之男猶思犯禮將加侵陵而女能守正不可犯自訴
其事而召伯又能聽决之爾若如毛鄭之說雖有媒
妁而言約未許不待期要而彊行六禮乃是男女争
婚之訟爾非訴彊暴侵陵之事也且男女争婚世俗
常事而中人皆能聽之豈足當詩人之所羙乎
本義曰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者正女自訴
[002-4a]
之辭也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者以興事有非意
而相干者也女子自言我當多露之時豈不欲早夜
而出行猶以露多將被霑汚而不行其自防閑以保
其身如此然不意彊暴之男與我本無室家之道遽
欲侵陵於我迫我興此獄訟雖然事終獲辯者由召
伯聽訟之明也事獲辨者室家不足與下章亦不女
從是也所謂非意相干者謂雀無角不能穿屋矣
今乃以咮而穿我屋謂䑕無牙不能穿墉矣今乃穴
垣而居是皆出於不意也謂彼男子於我本無室家
之道今乃直行彊暴欲見侵陵亦由非意相干也
[002-4b]
    摽有梅
論曰摽有梅本謂男女及時之詩也如毛鄭之說自
首章梅實七兮以喻時衰二章三章喻衰落又甚乃
是男女失時之詩也序言召南之國被文王之化男
女得以及時則是紂世男女不得及時獨被文王之
化者乃得及時爾且不及時有三說禮儀旣䘮淫風
大行犯禮相奔者不禁及遭彊暴横見侵陵則男女
有未及嫁娶之年先時而犯禮者矣世變多故兵旣
䘮亂民不安居與力不足則男女有過嫁娶之年後
時而不得如禮者矣然則先時後時皆爲不及時而
[002-5a]
紂世男女常是先時犯禮爲不及時而被文王之化
者變其淫俗男女各得守禮待及嫁娶之年然後成
婚姻爲及時爾今毛鄭以首章梅實七爲當盛不嫁
至於始衰以二章迨其今爲急辭以卒章頃筐墍之
爲時已晚相奔而不禁是終篇無一人得及時者與
詩人之意異矣鄭氏又執仲春之月至夏爲過時此
又其迃滯者也梅實有七至於落盡不出一月之間
故前世學者多云詩人不以梅實記時早晚獨鄭氏
以爲過春及夏晚皆非詩人本義也古者婚禮不自
爲主人求我庻士非男女自相求學者可以意得也
[002-5b]
本義曰梅之盛時其實落者少而在者七巳而落者
多而在者三已而遂盡落矣詩人引此以興物之盛
時不可久以言召南之人顧其男女方盛之年懼其
過時而至衰落乃其求庻士以相婚姻也所以然者
召南之俗被文王之化變其先時先奔犯禮之淫俗
男女各得待其嫁娶之年而始求婚姻故惜其盛年
難久而懼過時也吉者冝也求其相冝者也今者時
也欲及時也謂者相語也遣媒妁相語以求之也
    野有死&KR0874
論曰詩序失於二南者多矣孔子曰三分天下有
[002-6a]
其二以服事殷盖言天下服周之盛德者過半爾說
者執文害意遂云九州之内奄有六州故毛鄭之說
皆云文王自岐都豐建號稱王行化於六州之内此
皆欲尊文王而反累之爾就如其說則紂猶在上文
王之化止能自被其所治然於芣苢序則曰天下和
平婦人樂有子於麟趾序則曰關雎化行天下無犯
非禮者於騶虞序則曰天下純被文王之化旣曰如
此矣於行露序則反有彊暴之男侵陵正女而争訟
於桃夭摽有梅序則又云婚姻男女得時又似不應
有訟據野有死&KR0874序則又云天下大亂彊暴相陵遂
[002-6b]
成淫風惟被文王之化者猶能悪其無禮也其前後
自相牴牾無所適從然而紂爲淫亂天下成風猶文
王所治不冝如此於野有死麕之序僅可爲是而毛
鄭皆失其義詩三百篇大率作者之體不過三四爾
有作詩者自述其言以爲羙刺如關雎相䑕之類是
也有作者録當時人之言以見其事如谷風錄其夫
婦之言北風其凉錄去衛之人之語之類是也有
作者先自述其事次錄其人之言以終之者如溱洧
之類是也有作者述事與録當時人語雜以成篇如
出車之類是也然皆文意相屬以成章未有如毛鄭
[002-7a]
解野有死麕文意散離不相終始者其首章方言正
女欲令人以白茅包麕肉爲禮而來以作詩者代正
女吉人之言其義未終其下句則云有女懐春吉士
誘之乃是詩人言昔時吉士以媒道成思春之正女
而嫉當時不然上下文義各自爲說不相結以成章
其次章三句言女告人欲令以茅包鹿肉而來其下
句則云有女如玉乃是作詩者歎其女德如玉之辭
尤不成文理是以失其義也
本義曰紂時男女淫奔以成風俗惟周人被文王之
化者能知廉耻而悪其無禮故見其男女之相誘而
[002-7b]
淫亂者悪之曰彼野有死麕之肉汝尚以可食之故
愛惜而包以白茅之潔不使爲物所汚柰何彼女懐
春吉士遂誘而汚以非禮吉士猶然彊暴之男可知
矣其次言樸&KR0554之木猶可用以爲薪死鹿猶束以白
茅而不汚二物微賤者猶然况有女而如玉乎豈不
可惜而以非禮汚之其卒章遂道其淫奔之狀曰汝
無疾走無動我佩無驚我狗吠彼奔未必能動我佩
盖悪而逺却之之辭
[002-8a]
[002-9a]
[002-10a]
以時發矢射豝下句直歎騶虞不食生物若此乃是
刺文王曽騶虞之不若也故知毛鄭爲失
本義曰召南風人羙其國君有仁德不多殺以傷生
能以時田獵而虞官又能供軄故當彼葭草茁然而
初生國君順時畋于騶囿之中蒐索害田之獸其騶
囿之虞官乃翼驅五田豕以待君之射君有仁心惟
一發矢而已不盡殺也故時之首句言田獵之得時
次言君仁而不盡殺卒歎虞人之得禮
    柏舟
論曰我心匪鍳不可以茹毛鄭皆以茹爲度謂鍳之
[002-10b]
察形不能度真僞我心匪鍳故能度知善悪據下章
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毛鄭解
云石雖堅尚可轉席雖平尚可卷者其意謂石席可
轉卷我心匪石席故不可轉卷也然則鍳可以茹我
心匪鍳故不可茹文理易明而毛鄭反其義以爲鍳
不可茹而我心可茹者其失在於以茹爲度也詩曰
剛亦不吐柔亦不茹茹納也傳曰火日外景金水内
景盖鍳之於物納影在内凢物不擇妍&KR1126皆納其景
時詩人謂衛之仁人其心非鍳不能善悪皆納善者
納之悪者不納以其不䏻兼容是以見嫉扵在側之
[002-11a]
群小而獨不遇也憂心悄悄愠于群小者本謂仁人
爲群小所怒故常懼禍而憂心焉如鄭氏云德備而
不遇所以愠者則是仁人愠群小爾以文理考之當
是群小愠仁人也居諸語助也日月詩傳云日乎月
乎者是也胡迭更互之辭也日居月諸胡迭而微者
謂仁人傷衛日徃月來而漸㣲爾猶言日朘月削也
安有大臣專恣日如月然之義哉
    擊皷
論曰擊鼓五章自爰處而下三章王肅以爲衛人從
軍者與其室家訣别之辭而毛氏無說鄭氏以爲軍
[002-11b]
中士伍相約誓之言今以義考之當時王肅之說爲
是則鄭於此詩一篇之失太半矣州吁以魯隱四年
二月弑桓公而自立至九月如陳見殺中間惟從陳
蔡伐鄭是其用兵之事而謂其阻兵安忍衆叛親離
者盖衛人以其有弑君之大悪不務以德和民而以
用兵自結於諸侯言其勢必有禍敗之事爾其曰衆
叛親離者第言人心不附爾而鄭氏執其文遂以爲
伐鄭之兵軍士離散按春秋左傳言伐鄭之師圍其
東門五日而還兵出旣不久又未甞敗衂不得有卒
伍離散之事也且衛人暫出從軍已有怨刺之言其
[002-12a]
卒伍豈冝相約偕老於軍中此又非人情也由是言
之王氏之說爲得其義
本義曰州吁以弑君之悪自立内興工役外舉兵而
伐鄭國數月之間兵出者再國人不堪所以怨刺故
於其詩載其士卒將行與其室家訣别之語以見其
情云我之是行末有歸期亦未知於何所居處於何
所䘮其馬若求與我馬當於林下求之盖爲必敗之
計也因念與子死生勤苦無所不同本期偕老而今
濶别不能爲生吁嗟我心所苦如此可信而在上者
不我信也洵亦信也
[002-12b]
    匏有苦葉
論曰詩刺衛宣公與夫人並爲淫亂而鄭氏謂夫人
者夷姜也夷姜宣公之父妾也宣姜者宣公子伋之
婦也此二人皆稱夫人皆與宣公爲淫亂者考詩之
言不可分别不知鄭氏何從知爲獨刺夷姜也按史
記夷姜生子曰伋其後宣公爲伋娶齊女奪之是爲
宣姜學者因附鄭說謂作詩時未爲伋娶故當是刺
夷姜且詩作早晚不可知今直以詩之編次偶在前
爾然則鄭說胡爲可據也據詩墻有茨刺公子頑云
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醜也盖甚悪之
[002-13a]
之辭也宣公烝父妾淫子婦皆是鳥獸之行悖人倫
之理詩人刺之宜爲甚悪之辭也今鄭氏以匏葉苦
濟水深爲八月納采問名之時又以深厲淺掲喻男
女才性賢不肖長㓜宜相當乃是刺婚姻不時男女
不相當之詩爾且烝父妾奪子婦豈有婚姻之禮安
問男女賢愚長㓜相當與否蓋毛鄭二家不得詩人
之意故其說失之迂逺也昔魯叔孫穆子賦匏有苦
葉晉叔向曰苦匏不才供濟於人而已蓋謂要舟以
渡水也春秋國語所載諸侯大夫賦詩多不用詩本
義第畧取一章或一句假借其言以苟通其意如鵲
[002-13b]
巢黍苗之類故皆不可引以爲詩之證至於鳥獸草
木諸物常用於人者則不應謬妄苦匏爲物當毛鄭
未說詩之前其說如此若穆子去詩時近不應謬妄
也今依其說以解詩則本義得矣毛鄭又謂飛曰雌
雄走曰牝牡然周書曰牝雞無晨豈爲走獸乎古語
通用無常也
本義曰詩人以腰匏葉以渉濟者不問水深淺惟意
所徃期於必濟如宣公烝淫夷宣二姜不問可否惟
意所欲期於必得不懼㓕亡之罪如渉濟者不思沈
溺之禍也濟盈不濡軌者濟盈無不濡之理而渉者
[002-14a]
貪於必進自謂不濡又興宣公貪於淫欲身蹈罪悪
而不自知也雉鳴求其牡者又興夫人不顧禮義而
從宣公如禽鳥之相求惟知雌雄爲匹而無親踈父
子之别雝雝鳴鴈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氷未泮
言士之娶妻猶有禮别宣公曽庻士之不若也招招
舟子人渉卬否人渉卬否卬須我友者謂行路之人
衆皆渉矣有招之而獨不渉者以待同行不忘其友
也以刺夫人忘已所當從而隨人所誘曽行路之人
不如也凢渉水者淺則徒行深則舟渡而腰匏以涉
者水深而無舟盖急遽而蹈險者也故詩人引以
[002-14b]
爲比
詩本義卷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