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6q0386 憨山老人夢遊集--(侍者)福善日 (X)



憨山老人夢遊集卷第三十
侍 者  福 善 日錄
門 人  通 炯 編輯
嶺南弟子 劉起相 重較




南京僧錄司左覺義兼大報恩寺住持高祖


西林翁大和尚傳


祖翁諱永寧。別號西林。六合縣郭氏子。幼出家。禮報
恩無瑕玉公為師。翁生性耿介持重。言動不妄。少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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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眾所推。年二十。即持金剛經。至老不輟。 武宗駕
幸南都。 駐蹕本寺。大宗伯慮僧無可承旨者。遴選
皆不稱。先是翁與僧名惠遠者。號東林。相與莫逆。兩
人狀貌魁偉。喬白巖為大司馬。久與翁善。遂舉兩人。
宗伯大喜。即以遠為僧錄右覺義。以翁為本寺提點。
及 上駕駐寺。明日登大殿禮佛畢。百官朝罷。 上
諭作誦經佛事。命呈疏草。宗伯議須翰林。祖翁曰。佛
疏別有體制。須僧家當行可耳。即舉遠公。具疏草呈。
 上覽之喜曰。朕家有此僧耶。宗伯即以僧錄印。付
遠掌。便行事也。 上至塔殿。見地下一孔。問執殿役
僧曰。此何物。應曰金井。 上不懌。祖翁跪奏曰。此氣
眼。 上曰。何用。祖翁曰。有佛舍利藏於塔下。留此以
通氣耳。 上意解。做道場七日。其主壇場法事。皆遠
公。其承 旨內外一切事宜。皆祖翁。至 上駕行。竟
無一缺。繇是宗伯甚重之。嘉靖十年。眾舉為本寺住
持。綜理山門事。二十年。陞僧錄右覺義。又五年。陞左
覺義。先是江南佛法未大行。翁雖居官秩。切以法門
為憂。每見僧徒見輕於士林。歎曰。為僧不學。故取辱
名教。玷污法門耳。初請先師雲谷和尚。住三藏殿。教
諸習禪者。於是始知有禪宗。數年先師去隱棲霞。適
守愚先師南來。五臺陸公為祠部主政。謂祖翁曰。頃
見高僧守愚法師。講演甚明。當請至寺。教習僧徒。翁
即禮請先師。居三藏殿。設常住供贍。選僧數十眾。日
親領往聽講。從此始知向佛法。雲谷先師居棲霞。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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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遊攝山。見而雅重之。即欲重興。請師為住持。師堅
辭不可。乃屬祖翁舉嵩山善公為棲霞住持。由是重
興道場。復寺業。開法社。為接待叢林。自是禪道佛法
乃大行。方知有十方接待。皆吾祖翁力興起也。先是
僧多習俗。不能對士君子一語。翁居常謂僧徒。以禪
教為本業。然欲通文義。識忠孝大節。須先從儒入。乃
延儒師。教某等十餘人。讀五經四書子史。某所以麤
知讀書文義。及披剃。即知聽講習禪。即雪浪中興一
代教法。皆翁慈心攝持教養之力也。翁掌僧錄印二
十五年。諸山一體奉法惟謹。山門事務。一草一葉。不
敢輕棄。視常住如眼睛。故山門興而法運昌也。每率
眾僧上殿祝延 聖壽。見僧有懶墮不至者。翁切責
之曰。此殿乃天宮淨土。爾等懶慢如此。他日求一瞻
禮。不可得也。翁於嘉靖四十三年臘月除日。集諸子
孫。敘生平行履。因屬後事。乃撫某背囑之曰。吾年八
十有三。當行矣。門庭多故。一日無老人。則支持甚難。
此兒雖年少。饒有識量。我身後。汝等一門大小。凡有
事。當立我像前。聽此兒主張。庶幾可保無虞耳。少祖
艮山厚公以下。皆唯唯受命。明年正月七日。翁具袈
裟巡寮。遍謝合寺耆舊。十日持僧錄印。謁禮部大宗
伯。請以老辭。大宗伯慰留不允。翁歸即封其印。明日
示微疾。請醫進藥。翁曰。吾巳矣。竟不藥。某侍翁病中。
聞誦金剛經不絕。至十五中夜。令舉眾大小圍遶念
佛。某扶翁坐懷中。寂然而逝。十四年正月十六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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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素無蓄積。簡篋不滿三十金。喪禮葬送。約費三百
餘金。皆借貸。既葬。合房舉無所措。少祖憂之。乃集大
小於祖翁像前。議無所出。於是某立主張。將翁所遺
衣鉢什物。凡可值者計之。盡估以償貸者。儻不足。當
以田變價。盡償之。苟無負累。則衣食易為耳。眾如議。
乃設齋。盡集諸貸主。各執券。照子母分給。所負貸券。
一夕盡焚。於是率保其房門。子孫不散。少祖始稱翁
為知人。是年二月方丈[燬-臼+白-土+工]。明年二月十五日。大殿災。
奉 旨以本寺官住頭首執事。下法司者十五人。以
本寺為朝廷家佛堂。凡物皆出 內帑。事干重典。法
當論死。合寺僧懼。盡逃去。某獨身往法司。看管鹽菜
饘粥。荷擔往來。於中多方調護。設法解救。竟末減坐。
罰囚糧。於是合寺安堵。皆感誦翁為知人。翁生於成
化癸卯。世壽八十有三。今西林庵。乃存日所修退居
也。全身葬於智安寺。某年十二。蒙翁度脫出家。乃命
以梅齋俊公為師。教習經書。十九披剃。侍翁十年。行
事微細。多不能記憶。但見逐日侵晨持誦。回向西方。
未嘗少廢。每隨行履。見其端莊挺特。足不挽衣。鐵面
威嚴。未見輕一啟齒笑容。奉雲谷守愚二先師。如對
大賓。至敬盡禮。即諸山尋常僧來謁。不整衣冠不見。
其撫某等讀書。如慈母之嬰兒也。懷感祖恩。五十餘
年。向在東海記翁行實甚詳。因被難失草。今老矣。忘
者十九。切念後之子孫。不知先人所自。記其大略。以
詔後裔。庶先德典刑。世世如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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贊曰。天道循環。與時升降。而法道亦然。故道將興也。
必應真乘時以啟之。非偶然也。觀江南佛法草昧。如
舍利未湧出時。今則法雨充滿。洋洋佛國之風。孰致
之耶。吾翁雖非任道。而道實因之。詎非功侔作者耶。


雲谷先大師傳



師諱法會。別號雲谷。嘉善胥山懷氏子。生於弘治庚
申。幼志出世。投邑大雲寺某公為師。初習瑜伽。師每
思曰。出家以生死大事為切。何以碌碌衣食計為。年
十九。即決志操方。尋登壇受具。聞天台小止觀法門。
專精修習。法舟濟禪師。續徑山之道。掩關於郡之天
寧。師往參扣。呈其所修。舟曰。止觀之要。不依身心氣
息。內外脫然。子之所修。流於下乘。豈西來的意耶。學
道必以悟心為主。師悲仰請益。舟授以念佛審實話
頭。直令重下疑情。師依教日夜參究。寢食俱廢。一日
受食。食盡亦不自知。碗忽墮地。猛然有省。恍如夢覺。
復請益舟。乃蒙印可。閱宗鏡錄。大悟唯心之旨。從此
一切經教。及諸祖公案。了然如覩家中故物。於是韜
晦叢林。陸沉賤役。一日閱鐔津集。見明教大師護法
深心。初禮觀音大士。日夜稱名十萬聲。師願効其行。
遂頂戴觀音大士像。通宵不寐。禮拜經行。終身不懈。
時江南佛法禪道。絕然無聞。師初至金陵。寓天界毗
盧閣下行道。見者稱異。魏國先王聞之。乃請於西園
叢桂庵供養。師住此入定三日夜。居無何。予先太師
祖西林翁。掌僧錄。兼報恩住持。往謁師。即請住本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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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藏殿。師危坐一龕。絕無將迎。足不越閫者三年。
人無知者。偶有權貴人遊至。見師端坐。以為無禮。謾
辱之。師拽杖之攝山棲霞。棲霞乃梁朝開山。武帝鑿
千佛嶺。累朝賜供贍田地。道場荒廢。殿堂為虎狼巢。
師愛其幽深。遂誅茅於千佛嶺下。影不出山。時有盜
侵師。竊去所有。夜行至天明。尚不離菴。人獲之。送至
師。師食以飲食。盡與所有持去。由是聞者感化。太宰
五臺陸公。初仕為祠部主政。訪古道場。偶遊棲霞。見
師氣宇不凡。雅重之。信宿山中。欲重興其寺。請師為
住持。師堅辭。舉嵩山善公以應命。善公盡復寺故業。
斥豪民占據第宅。為方丈。建禪堂。開講席。納四來。江
南叢林肇於此。師之力也。道場既開。往來者眾。師乃
移居於山之最深處。曰天開巖。弔影如初。一時宰官
居士。因陸公開導。多知有禪道。聞師之風。往往造謁。
凡參請者。一見。師即問曰。日用事如何。不論貴賤僧
俗。入室必擲蒲團於地。令其端坐。返觀自已本來面
目。甚至終日竟夜無一語。臨別必叮嚀曰。無空過日。
再見。必問別後用心功夫。難易若何。故荒唐者。茫無
以應。以慈愈切而嚴益重。雖無門庭設施。見者望崖
不寒而慄。然師一以等心相攝。從來接人軟語低聲。
一味平懷。未常有辭色。士大夫歸依者日益眾。即不
能入山。有請見者。師以化導為心。亦就見。歲一往來
城中。必主於回光寺。每至則在家二眾。歸之如遶華
座。師一視如幻化人。曾無一念分別心。故親近者。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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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之傍慈母也。出城多主於普德。臞[鴳-女+隹]悅公實稟
其教。先太師翁。每延入丈室。動經旬月。予童子時。即
親近執侍。辱師器之。訓誨不倦。予年十九。有不欲出
家意。師知之問曰。汝何背初心耶。予曰。第厭其俗耳。
師曰。汝知厭俗。何不學高僧。古之高僧。天子不以臣
禮待之。父母不以子禮畜之。天龍恭敬。不以為喜。當
取傳燈錄。高僧傳讀之。則知之矣。予即簡書笥。得中
峰廣錄一部。持白師。師曰。熟味此。即知僧之為貴也。
予由是決志薙染。實蒙師之開發。乃嘉靖甲子歲也。
丙寅冬。師愍禪道絕響。乃集五十三人。結坐禪期於
天界。師力拔予入眾同參。指示向上一路。教以念佛
審實話頭。是時始知有宗門事。比南都諸剎。從禪者
四五人耳。師垂老。悲心益切。雖最小沙彌。一以慈眼
視之。遇之以禮。凡動靜威儀。無不耳提面命。循循善
誘。見者人人以為親已。然護法心深。不輕初學。不慢
毀戒。諸山僧多不律。凡有千法紀者。師一聞之。不待
求而往救。必懇懇當事。佛法付囑王臣為外護。惟在
仰體佛心。辱僧即辱佛也。聞者莫不改容釋然。必至
解脫而後巳。然竟罔聞於人者。故聽者。亦未嘗以多
事為煩。久久。皆知出於無緣慈也。了凡袁公未第時。
參師於山中。相對默坐三日夜。師示之以唯心立命
之旨。公奉教事。詳省身錄。由是師道日益重。隆慶辛
未。予辭師北遊。師誡之曰。古人行脚。單為求明已躬
下事。爾當思他日將何以見父母師友。慎毋虗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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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錢也。予涕泣禮別。壬申春。嘉禾吏部尚書默泉吳
公。刑部尚書旦泉鄭公。平湖太僕五臺陸公。與弟雲
臺。同請師故山。諸公時時入室問道。每見必炷香請
益。執弟子禮。達觀可禪師。常同尚書平泉陸公。中書
思菴徐公。謁師扣華嚴宗旨。師為發揮四法界圓融
之妙。皆歎未曾有。師尋常示人。特揭唯心淨土法門。
生平任緣。未常樹立門庭。諸山但有禪講道場。必請
坐方丈。至則舉揚百丈規矩。務明先德典刑。不少假
借。居恒安重寡言。出語如空谷音。定力攝持。住山清
修。四十餘年如一日。脇不至席。終身禮誦。未嘗輟一
夕。當江南禪道草昧之時。出入多口之地。始終無議
之者。其操行可知巳。師居鄉三載。所蒙化千萬計。一
夜四鄉之人。見師庵中大火發。及明趨視。師巳寂然
而逝矣。萬曆三年乙亥正月初五日也。師生於弘治
庚申。世壽七十有五。僧臘五十。弟子真印等茶毗葬
於寺右。予自離師。遍歷諸方。所參知識。未見操履平
實。真慈安詳之若師者。每一興想。師之音聲色相。昭
然心目。以感法乳之深。故至老而不能忘也。師之發
跡入道因緣。葢常親蒙開示。第末後一著。未知所歸。
前丁巳歲。東遊。赴沈定凡居士齋。禮師塔於棲真。乃
募建塔亭。置供贍田。少盡一念。見了凡先生銘未悉。
乃槩述見聞行履為之傳。以示來者。師為中興禪道
之祖。惜機語失錄。無以發揚秘妙耳。


釋德清曰。達摩單傳之道。五宗而下。至我 明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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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獅絃將絕響矣。唯我大師。從法舟禪師。續如線
之脉。雖未大建法幢。然當大法草昧之時。挺然力振
其道。使人知有向上事。其於見地穩密。操履平實。動
靜不忘規矩。猶存百丈之典刑。遍閱諸方。縱有作者。
無以越之。豈非一代人天師表歟。清愧鈍根下劣。不
能克紹家聲。有負明教。至若荷法之心。未敢忘於一
息也。敬述師生平之槩。後之觀者。當有以見古人云。


勅建五臺山大護國聖光寺妙峰登禪師傳



師諱福登。別號妙峰。山西平陽人。姓續氏。春秋續鞠
居之後也。師生方七歲。父母值凶歲。亡無殮具。薦蓆
而巳。師失怙恃。年十二投近寺僧出家。不得善視。年
十八遂逃。𢹂一瓢至蒲坂郡東山。有文昌閣萬固寺
僧。朗公居之。師至日乞於市。暮宿於閣。朗公憐之。居
無何。山陰王出遊。見師奇之。謂朗公曰。當善視此子。
他日必成大器。公遂留為弟子。居頃之。值地夜大震。
民居盡塌。師被壓。將為必死。朗公亟搜之。幸無恙。王
因謂師曰。子臨大難不死。此非尋常。何不痛念生死
大事乎。師時年二十二。即奮志遠遊。王曰未可。姑就
中條山之棲岩寺。修蘭若。令師閉關。師請益近之法
師。示以法界觀。於關中依習禪觀。日夜鵠立者三年。
心有開悟。乃作偈呈王。王見之曰。此子見處早如此。
不折之。他日必狂。因取敝履。割底封寄之。乃書一偈
曰。者片臭鞋底。封將寄與爾。並不為別事。專打作詩
嘴。師見之。對佛作禮。以線繫於項上。自此絕無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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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三年破關往見王。則具大人相。王甚喜。乃曰。子雖
知本分事。但未聞佛法。恐墮邪見。介休山中。有講楞
嚴經者。促師往聽。授具戒。師年二十七。王謂師曰。子
為僧。未出山門。如井蛙耳。南方多知識。子當往參。他
日歸來。可當老夫行脚也。乃親為師緝理操方具。解
自著絨衣襪。外裰以藍縷。手授之曰。此防寒也。師受
教。即單瓢隻杖南詢。遍參知識。至南海禮普陀。回寧
波。染時症。病幾死。旅宿。求滴水不可得。乃探手。就浴
盆掬水飲之甚甘。詰朝視之極穢濁。遂大嘔吐。忽自
覺曰。飲之甚甘。視之甚濁。淨穢由心耳。即通身大汗。
病乃痊。而遍體疥腫。至南都。時隆慶元年冬月也。適
先大師講法華經於天界。予居副講。師執淨頭役。予
每早起。見廁潔。即知行者為非常人。宵偵之。見師執
燈灑掃。洗籌杖。近窺之。乃一黃病頭陀耳。心異之。久
之師病。臥於客寮。予往視。則瘡腫遍身。手不能舉。因
問師安否。師曰。業障。身病巳難當。饞病更難治。予曰。
何謂也。師曰。但見行齋饅頭。恨不都放下。予心知為
有道者。明日袖餅果往候。以手投師。欣然咽之大快。
予笑曰。此真道人也。因坐談。師曰。每聞師講。心開意
解。英年妙悟如此。予曰。此非本分事。志將從師遠遊。
參究向上一著耳。不旬日。覔師不得。知潛行。恐以予
為累也。師歸。王見甚喜。且詢所見法門人物。師述先
德知識。在初學。則以予為一人。王繇是亦念之。師既
歸。無意人閒世。乃於中條最深處。誅茅弔影以居。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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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飲水三年。大有發悟。即以宗鏡印心。深人唯心之
旨。王日重三寶。於南山建梵宇成。延師居之。且欲求
北藏經於 大內。促師親往。師居山日久。髮長未剪。
乃隨宦遊者至京師。時予巳乞食長安。師於馬上。偶
識予於燕市。舍館定。乃物色於西山。一見曰。識得麼。
予熟視之。見雙瞳炯炯。忽憶為天界病行者也。曰識
得。師曰。改頭換面也。予曰。本來面目自在。師笑而作
禮。齋罷別去。明日往候。連床夜談。具述求藏因緣。予
曰。自別師。無日不念。今特相尋。適來觀光上國。以了
他日妄想耳。師曰。儻不棄。某當為師前驅打狗耳。即
別。隆慶壬申冬月也。明年春三月。予遊五臺。志居之。
以不禁冰雪。復回都門行乞。左司馬伯玉汪公語予
曰。法門寥落。大自可悲。觀公骨氣。異日當為人天師。
幸無浪遊。小子視方今無可為公師者。捨妙峰公無
友矣。予曰。夙有盟。公曰。果同行。小子當為津之。是年
秋。師造藏完。巳束裝。予適至。師即命登車。未一言。遂
同行。及至蒲。王見甚歡。安藏畢。乃留結冬。萬曆元年
癸酉也。師居常以二親魂未妥。欲改葬山。因國主分
守查公。平陽太守順庵胡公。各助葬。明年甲戌春正
月。予同師結隱五臺。東行便道過里。合葬二親。予為
卜城東高敝地葬之。作墓誌銘。事畢。遂至臺山。卜居
北臺之龍門。冰雪堆中。得老屋數椽。共棲之。越三年。
予恒思無以報二親。乃發願剌血泥金書華嚴經。師
亦剌舌血。硃書各一部。經將完。師欲建無遮大會。遂
[030-0675c]
下山募資具。期年緣畢集。欲演大華嚴。擬萬曆九年
辛巳冬日開啟。先是 慈聖聖母。為薦 先帝。保
 聖躬。修五臺塔院寺。舍利塔。時工將竣。求 皇儲遣
官於五臺。時會方集於新寺。予與師議曰。吾徒凡所
作為。無非為 國報本也。宜將一切盡歸之。實方外
臣子一念之忠耳。師然之。以是年冬十一月啟會。明
年壬午春三月圓滿。期百二十日。九邊八省。緇白赴
會者。道路不絕。每食不減數千人。會罷。將所餘金穀。
封付常住。與師一鉢飄然長別矣。予東蹈海土。師往
蘆芽結庵以居。期年 聖母以求儲因緣。訪予二人。
獨得師。就蘆芽 賜建華嚴寺。頃成一大道場。於山
頂造萬佛鐵塔一座。高七級。初蒲坂萬固寺為師故
山。有唐聖僧舍利塔十三級。高三百尺。及大佛殿。皆
傾𡉏。鄉大司馬見川王公。議重修。延師居三年。塔殿
鼎新。頃之三原大中丞。廓菴李公。請建渭河橋梁。師
往二年。工既竣。回蘆芽。過寧化。見石壁千仞。一平如
掌。師喜之。乃鑿為窟。深廣高下。各三丈五尺。雕華藏
世界十方佛剎。圖萬佛菩薩像。精密細妙。遂成一大
道場。居無何。宣府西院。議建大河橋。師應命至。度之。
水濶沙深。乃建橋二十三孔。亦竟成。師素願範滲金
三大土像。造銅殿三座。送三大名山。己亥春。杖錫潞
安謁瀋王。王適造滲金普賢大士送峨嵋。師言銅殿
事。王問費幾何。師曰。每座須萬金。王欣然願造峨嵋
者。即具輜重。送師至荊州。聽自監製。用取足於王。殿
[030-0676a]
高廣丈餘。滲金雕鏤諸佛菩薩像。精妙絕倫。世所未
有。殿成。送至峨嵋。大中丞霽宇王公撫蜀。聞師至請
見。問心要有契。公即願助南海者。乃釆銅於蜀。就匠
氏於荊門。工成。載至龍江時。普陀僧力拒之。不果往。
遂卜地於南都之華山。奏 聖母 賜建殿宇。安置。
遂成一大剎。師乃造五臺者。所施皆出於民閒。未幾
亦就。乙巳春。師躬送五臺。議置臺懷顯通寺 上聞。
遣御馬太監王忠 聖母遣近侍太監陳儒。各賷帑
金往視。卜地於寺。建殿安奉。以丙午夏五月興工。鼎
新創立。以磚壘七處九會。大殿前後六層。周匝樓閣
重重聳列。規模壯麗 賜額 勅建大護國聖光永
明寺。工竣。乃建華嚴七處九會道場。上下千二百眾。
請十法師。演華嚴經。所費皆出內帑。道場之盛。葢從
前所未有也。師初入臺山。以道路崎嶇。於是溪設橋
梁。石鋪大路三百餘里。修阜平縣橋。 賜額普濟。建
接待院。為往來息肩之所。又於龍泉關外。忍草石。建
茶菴 勅賜惠濟院。捨藥施茶。歲常賜金若干。隨蒙
 頒賜龍藏。建磚閣安供。後創七如來殿。又於阜平
立長壽庄奉 聖母建殿閣。前後七層。範接引彌陀
像。高三丈六尺。山門鐘鼓。兩廊寮舍。規模宏敞。又為
一大道場 賜額慈佑圓明寺。置供贍田數頃。師居
五臺。當建立時。亦應他緣。山西撫臺。請修崞縣要路
滹沱河大橋。晉王請修省城大塔寺。殿宇完。修會城
橋長十里。工未成。壬子秋九月。師以疾還山。乃料理
[030-0676b]
所建道場。上下立為十方常住。各得其人。向來眷屬。
各令歸故山。不留一人。臘月十九日卯時。端然而逝。
師生於嘉靖庚子。入滅於萬曆壬子。世壽七十有三。
法臘四十有奇。師既化 上聞之賜葬。建塔於永明
之西。問師功德未完者。悉令完之 聖母賜千金。布
五百匹。為葬事。初侍御蘇公雲浦按山西。因入山訪
師。問心要相契。往返酬酢。多語句未錄。師示恙。公遣
醫致藥石。及遷化公。為製塔銘。常曰。人以妙峰師。為
福田善知識。實不知其超悟處也。嗚呼。師果何人哉。
起於孤微。卒能於天人中。作一代廣大佛事。以予蚤
歲。物色師於陸沉賤役中。及年三十。同行脚。刻志修
行。既而臺山一別。三十餘年。始以小王助道。終至
 聖天子 聖母諸王為檀越。凡所營建。法施應念雲
湧。投足所至。遂成寶坊。果何緣而能致耶。苟非心遊
法界。圓融性海所流不思議力。而能若此也耶。師自
發跡操方。住山行履。從來一衲之外。無長物。恒隨侍
者無一人。如所建立。皆秉明一心。而金錢施利。曾未
染指。隨立隨去。略無介懷。所成大剎十餘處。無一弟
子為居守。住則隨緣。一毫不私。去則若忘。寸絲不掛。
飄然若浮雲之聚散。孤[鴳-女+隹]之往來。豈非深證唯心。遇
緣即宗者耶。師貌古骨剛。具五陋。面嚴冷。絕情識。孤
勁無緣飾。終身脇不至席。予深感切磋之力。名雖道
友。其實心師之也。雖別三十餘年。時時居然在目。如
臨師保。生平不忘所自。豈非宿緣哉。悲予老矣。不能
[030-0676c]
致瓣香於龕室。以因緣障道。世多肉眼。槩以福田視
師。而不知其密造。故述師生平之槩。使後世知我明
 二百餘年。其在法門建立之功行。亦唯師一人而
巳。豈易見哉。


贊曰。古人一得金剛正眼。則能攬長河為酥酪。變大
地作黃金。非分外事。然於法性空中。特野馬塵埃。師
之自視也。亦若是而巳。予常竊謂。假能以似師之緣。
攝歸一際。作助道具。建剎如那蘭陀。性相並樹。禪淨
雙修。則四十餘年。足不離影。而於法門之功。當與清
凉東林比隆矣。觸目華藏淨土莊嚴。又不止三山十
剎而巳也。嗟乎往矣。其或俟師再來耶。


雪浪法師恩公中興法道傳



自白馬西來。像教東興。羅什淨名振其綱。遠公涅槃
挹其緒。而大法始昌明於中夏。六朝盛矣。然其真宗。
猶未大樹立。自天台標三觀以成一家。有唐賢首。始
開華嚴法界之宗。清涼獨擅其美。玄奘闡唯識之旨。
窺基專業其門。由是性相二宗之淵源。一心三諦之
旨。始橫流於大地。吾佛一代聖教。如大海潛流於四
天下。教義幽宗。如揭日月於中天矣。自是著述多門。
標定非一。無非探其本源。而攝歸真際。總皆遊泳如
來之性海。撈摝法界之魚龍。不異覩白毫於靈山。聽
圓音於覺苑也。自達摩西來。立單傳之旨。直指一心。
不尚文字。由是教為佛眼。禪為佛心。禪教齊驅。並行
不悖。及六祖而下。禪道大興。則不無尚執之呵。而教
[030-0677a]
禪始裂。圭峰力挽未能。永明會性相歸一心。目為宗
鏡。而佛祖全體大用。彰明大著矣。惟我 聖祖龍飛。
廓清寰宇。開萬世太平之業。初 至建康。劒甲未解。
即崇重佛氏。洪武三年 詔天下高僧。安置於天界
寺。建普度道場於鐘山靈谷。名流畢集。大闡玄宗
 御駕躬臨 親聞法喜。而法道之盛。不減在昔。何其
偉與。由是於一門。制立三教。謂禪。講。瑜珈。以禪悟自
心。講明法性。瑜珈以濟幽冥。乃建三大剎。以天界安
禪侶。以天禧居義學。以能仁居瑜珈。汪汪洋洋。天下
朝宗。自 北遷之後。而禪道不彰。獨講演一宗。集於
大都。而江南法道。日漸靡無聞焉。正嘉之際。北方講
席。亦唯通泰二大老。踞華座於 京師。海內學者畢
集。而南方學者。習於軟暖。望若登天。惟我先大師無
極和尚。自淮陰從師。一鉢往依焉。飲冰囓雪。廢寢忘飡
者。二十餘年。具得賢首慈恩性相宗旨。既而南歸。至
金陵魏國公子見而悅之。遂為檀越。請講圓覺經。唱
而不和。聽者寥寥。祠部主政五臺陸公往謁。謂先太師
翁西林和尚曰。頃見北來高僧無極。真人天師也。聆
其講說妙義。深契佛心。吾念報恩。乃 聖祖所設之
講教。僧徒居此。安可絕無聞乎。公為住持。誠能禮請
歸寺。大演法道。開誘羣蒙。法門之幸也。師翁唯唯。即
盡禮致幣敦請。時嘉靖三十二年也。師至安居於寺
之三藏殿。以玄奘大師髮塔在焉。常住歲設常供。太
師翁乃選寺僧數十人。躬領座下。日聽講諸經。附近
[030-0677b]
諸山耆宿。稍有應者。久之則京城善士日集。知供四
事。善化之風漸開。時有居士黃公某者。夫婦久持齋。
一日公𢹂幼子六郎往設供。六郎即雪浪法師恩公
也。公生性超邁。朗爽不羣。唯好嬉戲作佛事。及入社
學。先生訓句讀。略不經心。督之。第相視而嘻。固無當
也。是日設供。值講八識規矩。公一聞即有當於心。傾
聽之。留二三日。父歸喚公。公不應。父曰。若愛出家耶。
公笑而點首。父強之。竟不歸。父歸數日。母思之切。促
父往𢹂之。父至強之再三。公暗袖剪刀。潛至三藏塔
前。自剪頂髮。手提向父曰。將此寄與母。父痛哭。公視
之而巳。由是竟不歸。父回告母。遂聽之。公時年十二
也。從此為沙彌。出入眾中。作大人相。一日大眾齋。公
先至飯堂。坐第一座。頃首座至。咄曰。小沙彌何得居
此座。公曰。此座誰當居。座曰。通佛法者。公曰。如是則
我當居之。座曰。汝通何佛法。公曰。請問。座曰。且問今
日法座上講箇甚麼。公隨口而應。了了大意。一眾驚
歎曰。此子再來人也。公每聽講。即嬉戲。及問之。無遺
義焉。公出家之明年。予十二歲。亦出家。太師翁𢹂予
參先大師。公坐戲於佛殿。一見予而色喜。若素親狎。
人視為同胞。然予以幼從讀誦。未知義也。公少居講
肆。見解超羣。一眾敬服。年十八。即分座副講。聞者悚
悟。然公天性不覊。略不為意。予十九薙髮。先大師於
本寺演華嚴玄談。予即從授戒聽講。心意開解。如夙
習焉。時公器予。即以法為兄弟莫逆也。公尚未習世
[030-0677c]
俗文字。予偶作山居賦一首。公粘於壁。公姪博士黃
生。見之羨曰。阿叔有愧此公多矣。公曰。是雕蟲技耳。
何足齒哉。公年二十一。佛法淹貫。自是勵志。始習世
閒經書。子史百氏。及古辭賦詩歌。靡不搜索。遊戲染
翰。意在筆先。三吳名士。切磨殆遍。所出聲詩。無不膾
炙人口。尺牘隻字。得為珍秘。嘗謂予曰。人言不讀萬
卷書。不知杜詩。我說不讀萬卷書。不知佛法。常閱華
嚴大疏。至五地聖人。博通世諦諸家之學。方堪涉俗
利生。公之肆力於是。豈無意乎。予從雲谷先師習禪
於天界。切志參究向上事。公每見予枯坐。即呵曰。用
如三家村裏土地作麼。頻激以聽講。予曰。各從其志
耳。古德云。若自性宗通。回視文字。如推門落臼。固無
難也。公曰。若果能此。吾則兄事之。自是予於山林之
志益切。以始閱華嚴。知有五臺山。心日馳之。年二十
五。志將北遊。別公於雪浪菴。公曰。子色力孱弱。北地
苦寒。固難堪也。無巳。吾姑擕子。遨遊三吳。操其筋骨。
而後行未晚。予曰。三吳乃枕席耳。自知生平軟暖習
氣。不至無可使之地。決不能治此。固予之志也。公曰。
若必行。俟吾少庀行李之資。以備風雨。予笑曰。兄視
弟壽當幾何。公曰。安可計此。予曰。兄即能資歲月計。
安能終餘日哉。公意戀戀不巳。予詒之曰。兄如不釋
然。試略圖之。公冒大雪方入城。予即𢹂一瓢長往矣。
公回山不見予。不覺放聲大哭。以此知公生平也。予
遂孤杖北遊。公亦遊目嵩山。至伏牛結冬而歸。居常
[030-0678a]
曰。清兄去。吾無友矣。既聞予在都下。公瓢笠而尋至。
則予行脚他方。公遂留京師。及予同妙峰師。入五臺
結茅以居。公聞之。即登臺山。問予於冰雪堆中。夜談
因扣公志。公曰。吾見若此心如冰。誓將同死生耳。第
念本師老矣。奈何。予曰不然。人各有志。亦各有緣。察
兄之緣。在弘法以續慧命。非枯寂比也。江南法道久
湮。幸本師和尚受佛付囑而開闢之。觀座下。似未有
能振其家聲者。兄乃克家的肖子。將來法道之任匪
輕。且師長暮年。非兄何以光前啟後。幸速歸。無久滯
他方也。公即理䇿歸。濵行。予囑之曰。兄素未以法自
任。此回乘本師老年。就當侍座。以收四方學者之心。
他日登壇。則吾家故物耳。幸無多讓。公既歸。則挺然
以法為任。久參夙學。皆却步矣。先師弘法以來。三演
大疏。七講玄談。公盡得華嚴法界。圓融無礙之旨。遊
泳性海。時稱獨步。公素慕禪宗。大章宗師開堂於少
林。公束包往參。竟中止。既而遜菴昂公。從少室來至
棲霞。拈提公案。公折節往從。商確古德機緣。得單傳
之旨。人或恥公。公曰。文殊為七佛師。何妨為釋迦白
槌。自爾凡出語言。頓脫拘忌。從此安心禪觀。及先師
遷化。公據華座。日遶萬指。一旦翻然。盡掃訓詁俗習。
單提本文。直探佛意。拈示言外之旨。恒教學人。以理
觀為入門。由是學者耳目。煥然一新。如望長空。撥雲
霧而見天日。法雷啟蟄。羣彚昭蘇。聞者莫不歎未曾
有。先是講肆所至。多本色無文。所入教義。如抱樁搖
[030-0678b]
櫓。略無超脫之機。及公出世。如摩尼圓照。五色相鮮。
隨方而應。一雨普霑。三草二木無不蒙潤。且以慈攝
之。以威折之。一時聰明特達之士。無不出其座下。始
終說法。幾三十年。每期眾多萬指。即閒遊山水。杖錫
所至。隨緣任意。水邊樹下。稱性揮麈。若龍驤虎嘯。風
動雲從。自昔南北法席之盛。未有若此。先師說法三
十餘年。門下出世不二三人。亦未大振。公之弟子可
數者。多分化四方。南北法席師匠。皆出公門。除耶溪
三。明明宗巳往。現前若巢松浸一雨潤。大唱於三吳。
蘊璞愚。晚振於都下。若昧智。獨揭於江西。心光敏。宣
揚於准北。海內凡稱說法者。無不指歸公門。非具四
攝之力。何能有此。嗚呼。豈尋常可測哉。公每撤座。則
修壁觀。嘗於長興山中。結茅習靜。入定二日。林木屋
宇為之振動。此人所未知也。天性坦夷。不修城府。不
避譏嫌。以適意為樂。來去翛然。如逸[鴳-女+隹]凌空。脫略拘
忌。達觀禪師頗有嗛於公。予曰。師固不知雪浪。吾觀
其因地。聽唯識而發心。向藏塔而剪髮。此再來人窺
基後身也。達師首肯曰。吾自今不敢易視此公矣。嘉
靖末年。本寺雷火災。殿堂一夕煨燼。予與公相對而
泣曰。嗟乎。佛說大火所燒。淨土不毀。何期與之俱化
耶。傷哉難矣。方今之世。捨爾我其誰歟。惜乎年輕福
薄。無道力。從此決志修行。他日長養。頭角崢嶸。終當
遂此興復之願。由是予北遊。固志在生死大事。其實
中心。二十餘年未嘗一日忘。即五臺東海。皆若子房
[030-0678c]
之始終為韓也不幸而竟以賈害。信乎大事因緣。固
未可以妄想求也。及予罹難被遣。過故鄉。公別予於
江上。促膝夜談及初志。予曰。事機巳就。若不遭此蹶。
指日可成。今且奈何。予往矣。兄試相時先唱。當躬行
乞於南都。以警眾之耳目。予早晚天假生還。尚可計
也。公頷之。明發遂長往。萬曆乙未冬十一月也。予度
嶺之三年。戊戌。公見本寺塔頂傾側。遂奮志修理。一
時當道助發。給諫祝公首唱。公親領眾數百。次第行
乞於都市。一時人心躍然興起。金錢集者。動以千百
計。大役遂舉。塔高二十五丈。其安塔頂管心木。約長
七丈。架半倍之。則從空而下。如芥投針。其勢難矣。公
心苦極。忽嘔血數升。時管木即入。在架之人。如鳥棲
柔條。竟無小恙。豈非心力所致哉。會計所費數萬緡。
唯 聖母賜三千金。其餘皆出民閒。未動公家一髮
也。公生於富室。人皆視為性習軟暖。及中年操履。篤
於苦行。於江東大巾立捨茶菴。公自擔水。日供不倦。
門人相從。說法不輟。即弱骨者。日益強矣。居常思結
十方粥飯緣。暮年就吳之望亭。開接待院。接納往來。
躬操薪水執作具。領學人作務。日則齋飯。晚則澡浴。
夜則說法。二利並施。三吳之士。翕然信向。即闡提亦
轉為護法。未幾示微疾。一日告眾曰。汝等善自護持。
吾將行矣。弟子乞師垂示。公曰。如空中花。本無所有。
說箇甚麼。問曰。師即不諱。用坐龕。用棺木。公曰。坐死
用龕子。臥死用棺材。相錫打瓶。且莫安排。言訖。頃即
[030-0679a]
索浴更衣。端坐而逝。弟子輩迎葬於雪浪山。化之日
悲感載道。學人如喪考妣也。公生於嘉靖乙巳九月
九日。入滅於萬曆丁未某月某日。世壽六十三歲。法
臘四十五夏。得度弟子雖多。獨孫慧經。字緣督者。盡
得心要。且善相宗。其唯識一論。實從開發。惜乎早夭。
傳法弟子出世者。如前所列。隱約者。尚多多也。嗟乎。
予與公猶同胞也。三十暌𢹂。老未合併。時為永歎。每
思當世。知公者希。況沒世乎。因述公生平之槩。為法
道中興所係。且令後之學者。知大法因緣。有自來也。


贊曰。聞之菩薩往來人天。留惑潤生。尚有隔陰之昏。
而不通於宿命。唯自驗之於夢中。智者觀之以習氣。
毫無爽也。予以公出家因緣。是知必為再來人。至人
潛行玩世。逆順無方。豈常情可測哉。龍象蹴踏。固非
跛驢所堪。無怪乎肉眼忽之也。苟非乘夙願力。豈能
光流末世。起百代之衰哉。觀其生死脫然可知矣。


皖城浮山大華嚴寺中興住山朗目禪師智


公傳


公諱本智。初號慧光。曲靖李氏子。先為金陵人。後徙
居滇南。生而倜儻不羣。負出塵之志。曲城之陽。有朗
目山。公之父出家居此。號白齋和尚。公年十二。即往
依出家。遂薙髮為驅烏。後行脚。遇黃道月舍人。與語
投機。為更其號。曰朗目云。白齋以華嚴為業。公以聞
熏發起。即從事焉。居常以生死大事為懷。切志向上。
年十九受具。白齋將順世。公請益。齋曰。是惡知不旦
[030-0679b]
暮為人壻也。公發憤。即決志操方。北遊中原。遍歷名
山。參訪知識。足跡半天下。氣吞諸方八九矣。南北法
門諸大老。若伏牛之大方。印宗。南岳之無盡。廬山之
大安。薊門之遍融。月心。皆一時教禪師匠。咸及其門。
經爐冶鉗鎚。故若宗若教。得其指歸。第於參究已躬
一著。以未悟為切。於是立禪一十二載。始得心光透
露。由是機辯自在。行脚北遊。過六安。大夫劉公。為新
中峰華嚴蘭若居之。未幾去白下。給諫宇湻鍾公。為
人傲物。素少法門。無攖其鋒者。一日至天界寺。問主
者曰。善世法門。可有禪者麼。主者推公出見。請問禪
師。天界寺還在心內心外。公曰。寺且置。借問爾把甚
麼當作心。鍾默然。公曰。莫道天界。即三千諸佛。只在
山僧拂子頭上。鍾良久作禮。自是始知法門有人矣。
陶公允宜宦比部。相與莫逆。陶左遷廬州別駕。署篆
六安。創鏡心精舍以待公。皖之東九十里。曰浮山。昔
遠公與歐陽公因棋說法處。有華嚴道場古剎。為一
闡提所破廢。太史觀我吳公每慨之。欲興而未能也。
公自淝水。飄然一錫而來。吳公一見與語。相印契。再
拜而啟曰。浮度固為九帶宗乘。近為古亭和尚演化
地。華嚴道場。即重豎剎竿也。今為有力者負之而趨。
其如茲山何。古亭為滇南人。師豈後身適來。豈非理
前願耶。公聞而愕然曰。予少時。每對古亭肉身。瞻戀
無巳。抑聞開法浮度。不知即此山也。因思華嚴。乃出
家本始。皆若宿契。遂欣然心許之。於是拈香禱於護
[030-0679c]
法善神。遂腰包而去。太史猶未知所向往也。公至准
陰。沁水劉中丞東星。建節於淮。夙慕方外友。邂逅於
龍興寺。覩公機警。喜愜素心。乃館之公舍。暇與語。閒
及浮度因緣。劉公欣然曰。此彈指之力耳。即檄下郡
邑。令一行。闡提懾伏。盡歸我汶陽之田。百五十年之
廢墜。一言而興起之。豈非願力耶。寺既復。遂北入京
師。會神廟為慈聖皇太后 勅頒印施大藏尊經。公
乃奉 璽書。持大藏。歸浮山。始自戊戌。迄於壬寅。五
年之閒。而浮山護國大華嚴寺。巍然如從地湧。豈人
力也哉。叢林就緒。即付囑其徒圓某。感劉公護法之
恩。走沁水致弔焉。瀋王為佛法金湯。剎利中最。聞公
入國。欲致一見。公語使者曰。佛法付囑國王。久嚮賢
王。深心外護法門。若以世法相見。則不敢辱王之明
德。使者覆王曰。願聞法要也。詰朝王坐中殿。延公入。
長揖問王曰。善哉世主。富有國土。貴無等倫。作何勝
因。感斯妙果。王曰。從三寶中修來。公曰。既從三寶中
修來。因何見僧不禮。生大我慢。王悚然下座。請入存
心殿。設香作禮。請問法要。因問華嚴梵行品云。身語
意業。佛法僧寶。俱非梵行。畢竟何者是梵行。公曰。一
切俱非處。正是清淨梵行。王聞歡喜。遂執弟子禮。所
供種種。獨受一紫伽黎。及水晶念珠。留鎮浮度山門。
王亦竟為華嚴檀越。公雖往來都門。與紫栢老人未
接面。於癸卯冬。老人示遭王難。惑者驚眩。公歎曰。紫
栢不唯逆行方便超脫生死。甚為希有。即以一死。酬
[030-0680a]
 世主四十年崇教之恩。法門無此老。豈不盡埋沒
於一鉢中耶。識者謂公親見紫栢。吳太史曰。知師者。
何必在弟子耶。自法門一變。京師叢林震驚。人人自
危。即素稱師匠者。皆鳥驚魚散。獨公晏坐金剛地。為
魔陣之殿。然竟無知公微意者。詎非代紫栢一轉語
耶。居二年乙巳冬 慈聖聖母周三百六十甲子。建
法會於都南之廣慈。為增上祝延 懿旨請公講演
楞嚴。公初不應命。強之及講二軸未終。至同別妄見
處。忽告眾曰。生死去來。皆目眚所見耳。吾行矣。華藏
莊嚴。吾所圖也。今歸矣。踞座端然而逝。時萬曆乙巳
十二月二十四日也。公得力俗弟子。唯墨池居士王
舜鼎。官兵部職方郎中。先三日前。公以書報別。云行
圖一晤。了此寥廓。且托以後事。王答書有云。滴水滴
凍時。目下如何。逾日而化。訃聞 聖母。悼恤有加
 賜金若干。返靈骨於浮度妙高峰之南麓。從公志也。
始末因緣具載吳太史塔銘。予居嶺外。聞公名動一
時。往來衲子喧傳。悉公人品魁梧奇偉。胸中無物。目
中無人。自少行脚。橫趣諸方。如脫索獅子。豈矩矩腰
包篛笠者比。觀其機辯迅捷。葢夙根慧種。亦秉願輪
而來耶。以遠公開浮山。百餘年而墜。久則古亭振起
之。古亭振百年。而公適中興之。由是觀之。古亭非遠
公之後身。公非古亭之影響耶。觀公之行事。若幻化
人。太史公云。古亭歸路為來路。遠錄宗乘入教來。此
實錄也。然公雖未匡徒。即末後一著而舌根不壞矣。
[030-0680b]


贊曰。聞之諸佛不捨眾生界。菩薩不斷生死根。故孤
調解脫。受焦敗之呵。豈以守斷滅為真修耶。況善財
所參知識。皆毗盧遮那眉光所現。是以華嚴法界。草
芥塵毛。皆菩薩行。是知從上佛祖。出沒三有之海。以
一滴而見百川之味也。以是觀公始終。以華嚴為究
竟。能幻化死生。是則從緣無性以達無生者。公實有
焉。


淨明沙彌傳



沙彌。錢唐黃生也。以臨終求剃髮。作僧形坐脫。故得
沙彌稱。俗諱承惠。字元孚。先皈依雲棲大師。法名淨
明。生平性介。不合俗。不治生產。居鄉里。多忤眾。即親
友會。獨頺然瞠目而巳。澹無嗜好。山水翰墨外無事。
父死無遺資。僅能贍八口。性至孝。事祖母生母嗣母。
即窘不能繼甘旨。多方為之盡心焉。祖母死。病篤臥
床褥閒。極力治喪事盡禮。鄉人稱之。性好施。隣媼寒
無衣。即解衣衣之。隣人貧無食。傾囊止百錢。盡與之。
其妻弟聞某。見其孤硬可與入道。頻說之。喜而不入。
因導歸雲棲。得名焉。壬子冬。得吐血症。積三歲不痊。
乙卯春病劇。厭家居。乃移於城東邵氏園。聞氏兄弟
引之念佛。意不屬。以素無志於此。猶未甘死心也。聞
撫然厲聲曰。汝眼光落地後。即今知痛知疼的。畢竟
落甚麼處。生悚然起色曰。將奈何。聞即力教以念佛。
生曰。教我念自性彌陀耶。念極樂彌陀耶。聞曰。汝將
謂有二耶。明矍然有省。請慧文法師至。設觀佛像。為
[030-0680c]
說淨土因緣。法音入耳。生甚欣然。乃亟請聞。主張剃
髮。受沙彌戒。披法服。引鏡自照曰。吾今得死所矣。因
屏家屬。極力念佛。默觀蓮花經七曰。舉族皆聞蓮花
香。臨危忽破顏微笑。口喃喃說偈曰。一物不將來。一
物不將去。高山頂上一輪秋。此是本來真實意。乃命
家人作齋供佛。請淨侶念佛。回向願文。至放光接引。
垂手提𢹂。歡容可掬。乃起端坐。開眼諦視佛像。安然
而逝。時某年某月某日也。


幻人曰。聞之般若。如大火聚。太末蟲處處能泊。獨不
能泊於火聚之上。眾生心處處能緣。獨不能緣於般
若之上。是知火宅中人。性剛介。而不與世情合者。此
夙習般若內熏之力然。也第迷不自照耳。觀黃生素
不念道。及病苦之劇。仗親知力。指歸正道。臨危遂發
心出家。作沙彌。披法服就死。念佛七日。即能感佛接
引。端坐而逝。此非般若熏習之驗與。所謂一念回光。
頓同本有。生實以之。孰謂生死難出哉。


聞仲子小傳



仲子姓聞氏。名啟初。字子與。浙之錢塘人。孝廉啟祥
之弟也。仲子幼善病。故早戒舉子業。素有出生死志。
無意於室家。乃歸依雲棲。受淨土法門。篤信而力行
之。予弔雲棲。仲子作禮白言。某為生死大事。願薙髮
而從知識後。予曰不然。佛性四大不能拘。豈毛髮可
礙乎。況親在不可遠遊。佛子容為不孝乎。仲子遂巳。
比歸匡山。知仲子病篤且死。心甚哀之。及讀伯氏傳。
[030-0681a]
乃大喜曰。信哉。雄猛丈夫也。初仲子自恃信力強勝。
雖久病。心力甚壯。決以為往生無難。及至臨危。方生
方死之際。積習現前。心神恍惚。方知淨業未純。往來
不易。乃蹶起大呼曰。亟請知識念佛助我。知識既集。
念佛連日。而習境昏擾。乃復呼曰。生死根株。知非他
人可能拔也。遂立起着衣盥洗。對佛焚香煉臂。懇倒
懺悔。苦切哀誠。徹夜無倦。頃則自知夙障冰消。心安
神逸。淨土真境。朗在目前。怡然靜定。急令剃髮。披袈
裟。為僧伽相。安然別眾。端坐而逝。嗟乎。此豈常人所
能哉。常聞涅槃。諸佛之安宅也。非僧祇勤苦而不能
證。至若廣額屠兒。放下屠刀。立地便登淨土。眾生之
故家也。至有身陷鑊湯。一念回光。即變而為八德蓮
池。二者。吾聞其語。未見其人也。予觀仲子。臨終習境
現前。詎非惡道之先見歟。何其勇猛蹶起。大呼一怒。
而拔歷劫生死之根。變苦趣為淨土。豈非烈丈夫哉。
斯道也。又可以音聲笑貌為之耶。仲子行事。具載伯
子傳。故特表著大略。令談往生法門者。於仲子有良
驗焉。


憨山老人夢遊集卷第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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