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1a] 
欽定四庫全書
莊子注巻一 晉 郭象 注
内篇逍遥逰第一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
分逍遥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
北㝠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
鳥其名為鵬鵬鯤之實吾所未詳也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遥逰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
以明性分之適逹觀之士宜要其㑹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自不害其𢎞㫖皆可畧之○北㝠海
也取其溟溟無涯也水黒色謂乏㝠海無風洪波百丈/鯤大魚名鵬即古鳳字非來儀之鳳也說文云朋及鵬
[001-1b]
皆古文鳳字朋鳥象形鳳飛/羣鳥從以萬數故以鵬為朋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㝠
南㝠者天池也非㝠海不足以運其身非九萬里不足/以負其翼此豈好竒哉直以大物必自
生於大處大處亦必自生此大物理固/自然不患其失又何措心於其間哉齊諧者志怪者
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㝠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揺而
上者九萬里夫翼大則難舉故摶扶揺而後能上九萬/里乃足自勝耳既有斯翼豈得決然而起
數仞而下哉此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齊諧人姓名志記也怪異也扶搖風名也去以六月息
者也夫大鳥一去半歳至天池而息小鳥一飛半朝搶/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則有間矣其於適性一也
[001-2a]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此皆鵬之所憑以/飛者耳野馬者逰
氣/也天之蒼蒼其正色耶其逺而無所至極耶其視下也
亦若是則已矣今觀天之蒼蒼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耶天之為逺而無極耶鵬之自上以視
地亦若人之自此視天則止而圖南矣言鵬不知道里/之逺近趣足以自勝而逝補大鵬之飛九萬里則其下
視生物相吹之氣亦如今觀天/之色蒼蒼而已言其逺之甚也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
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
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此皆明鵬之所以髙飛者翼大/故耳夫質小者所資不待大則
質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極各足稱/事其濟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主而營生於至當之外
[001-2b]
事不任力動不稱情則雖垂天之翼不能無窮決起之/飛不能無困矣○堂道謂之坳有坳垤形也芥小草也
膠著地/也黏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
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
者而後乃今將圖南夫所以乃今將圖南者非其好髙/而慕逺也風不積則夭閼不通故
耳此大鵬之逍遥也○培音裴重也本或作陪風絶句/背負青天一讀以背字屬上句夭折也閼止也塞也
蜩與鸒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
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茍足扵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於
小鳥小鳥無羨於天地而榮願有餘矣故小大雖殊逍/遥一也○蜩音條鸒鳩鸒音預鶻鵰也毛詩草木疏云
[001-3a]
鶻鳩班鳩也月令云鳴鳩拂其羽是也/決疾貌搶突也榆枋木名控投也引也適莽蒼者三飱
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
所適彌逺則聚糧彌多故其翼彌大則積/氣彌厚也○莽蒼近郊之色也果飽貌之二蟲又何
知二蟲謂鵬蜩也對大於小所以均異⬤也夫⬤之所/以異豈知異而異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補二
蟲指蜩與/鸒鳩也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物各有性性/各有極皆如
年知豈⬤尚之所及哉自此以下至于列子歴舉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有足以相傾者也然後統以無
待之人遺彼忘我㝠此羣異異方同得而我無功名是/故統小大者無小無大者也茍有乎小大則雖大鵬之
與斥鷃宰官之與御風同為累物耳齊死生者無死無/生者也茍有乎死生則雖大椿之與蟪蛄彭祖之與朝
[001-3b]
菌均於短折耳故逰於無小無大者無窮者也㝠乎不/死不生者無極者也若夫逍遥而繫於有方則雖故之
使逰而有所窮矣未能無行/也○知音智⬤丘跂反後同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
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㝠靈者以五
百歳為春五百歳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歳為春
八千歳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衆人匹之不亦悲
乎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懸也比於衆人之所悲亦可/悲矣而衆人未嘗悲此以其性各有極也茍知其極
則毫分不可相跂天下又何所悲乎哉夫物未嘗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羨大故舉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羨欲
所及則羨欲之累可以絶矣夫悲生於累累絶則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朝菌其隕反大芝也
[001-4a]
天陰生糞上見日則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終始也/糞上芝朝生暮死晦者不及朔朔者不及晦一名舜英
朝生暮落木槿也晦㝠也朔旦也蛄音姑蟪蛄寒蟬也/一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蛁勞也或曰山蟬秋鳴
者不及春春鳴者不及秋廣雅云蟪蛄蛁勞也即楚詞/所云寒螿者也𡨕靈木名也江南生以葉生為春葉落
為秋此木以二千歳為一年椿木一名橓橓木槿也此/木三萬二千歳為一年彭祖名鏗堯臣封於彭城歴虞
夏至商年七百歳故以久夀見聞世本云姓籛名鏗在/商為守藏史在周為柱下史年八百歳一云即老子也
湯之問棘也是已湯之問棘亦云物各有極任之則條/暢故莊子以所問為是也○棘湯時
賢/人窮髮之北有㝠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
有知其脩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
[001-4b]
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絶雲氣負青
天然後圖南且適南㝠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
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翺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
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辨也各以得性為至自盡/為極也向言二蟲殊
翼故所至不同或翺翔天池或畢志榆枋直各稱體而/足不知所以然也今言小大之辨各有自然之素既非
⬤慕之所及亦各安其天性不悲所以異故再出之○/髪猶毛也北極之下無毛之地也案毛草也地理書云
山以草木為髮羊角風曲上行若羊/角上時掌反斥小澤也鷃鷃雀也故夫知効一官行
比一鄉徳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亦/猶
[001-5a]
鳥之自得/於一方也而宋榮子猶然笑之未能齊故有笑○宋榮/子宋國人也賢者也猶
然笑之猶笑貌/案謂猶以為笑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
而不加沮審自/得也定乎内外之分内我而/外物辨乎榮辱之竟
榮已而辱人/○竟居領反斯已矣亦不能/復過此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足/於
身故間於世也/○數數音朔雖然猶有未樹也唯能自是耳未能無/所不可也○樹立也
未能至/德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泠然輕妙之貌○/列子鄭人名禦宼
得風征乗風而行與/鄭穆公同時泠音零旬有五日而後反茍有待焉則雖/御風而行不能
以一時/而周也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自然御風行耳非/數數然求之也此
[001-5b]
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非風則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無所不乗者無待耳若
夫乗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逰無窮者彼且惡乎
待哉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大鵬
之能髙斥鷃之能下椿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不為而自能所以為正也
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御六氣之辯者/即是逰變化之塗也如斯以往則何往而有窮哉所遇
斯乘又將惡乎待哉此乃至徳之人𤣥同彼我者之逍/遥也茍有待焉則雖列子之輕妙猶不能以無風而行
故必得其所待然後逍遥耳而況大鵬乎夫唯與物㝠/而循大變者為能無待而常通豈自通而已哉又順有
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則同於大通矣故有待/無待吾所不能齊也至於各安其性天機自張受而不
[001-6a]
知則吾所不能殊也夫無待猶不足以殊有待況有待/者之巨細乎○六氣陰陽風雨晦明也平旦為朝霞日
中為正陽日入為飛泉夜半為沆瀣天𤣥地黄為六氣/王⬤楚辭注凌陽子明經言春食朝霞朝霞者日欲出
時黄氣也秋食淪陰淪陰者日沒已後赤黄氣也冬食/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氣也夏食正陽正陽者南方日
中氣也并天𤣥地黄之氣是為/六氣沆音户黨反瀣音下界反故曰至人無已無已故/順物順
物而王矣○已音紀注同/而王于況反本亦作至神人無功夫物未嘗有謝生/於自然者而必不
賴於針石故理至則迹滅矣今/順而不助與至理為一故無功聖人無名聖人者物得/性之名耳未
足以名其/所以得也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
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
[001-6b]
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
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
者也故堯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今許由方明/既治則無所代之而治實由堯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
以尋其所況而或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堯也不治而堯/得以治者許由也斯失之逺矣夫治之由乎不治為之
出乎無為也取於堯而足豈借之許由哉若謂拱黙乎/山林之中而後得稱無為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於
當塗當塗者自必於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由之也○/堯唐帝也許由𨼆人也𨼆於箕山潁川陽城槐里人字
仲武爝燋火小火也/字林云爝炬火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
之賓也吾將為賓乎夫自任者對物而順物者與物無/對故堯無對於天下而許由與稷
[001-7a]
契為匹矣何以言其然耶夫與物㝠者故羣物之所不/能離也是以無心𤣥應唯感之從汎乎若不繫之舟東
西之非已也故無行而不與百姓共者亦無往而不為/天下之君矣以此為君若天之至髙實君之徳也若獨
亢然立乎髙山之頂非夫人有情於自守守一家之偏/尚何得專此此故名中之一物而為堯之外臣耳若以
外臣代乎内主斯有為君/之名而無任君之實也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
鼠飲河不過滿腹性各有極茍足其極則餘天下之財/也○鷦鷯小鳥一云桃雀偃鼠鼷鼠
也/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均之無用而堯獨有之/明夫懷豁者無方故天
下樂推而不厭○乎君絶句/一讀至乎字絶句君别讀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
樽俎而代之矣庖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鳥獸萬物各足/於所受帝堯許由各靜其所遇此乃天
[001-7b]
下之至實也各得其實又何所為乎哉自得/而已矣故堯許天地雖異其於逍遥一也肩吾問於
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徃而不反吾驚怖其
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
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氷雪綽
約若處子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謂聖人也夫聖/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於山林之中
世豈識之哉徒見其戴黄屋佩玉璽便謂足以纓紼其/心矣見其歴山川同民事便謂足以憔悴其神矣豈知
至至者之不虧哉今言至徳之人而寄之此山將明世/所無由識故乃託之於絶垠之外而推之於視聽之表
耳處子者不以外傷内○逕徐古定反庭勑/定反逕庭謂徼過也姑射山名在北海中不食五穀
[001-8a]
吸風飲露俱食五穀而獨為神人明神人者/非五穀所為而特稟自然之妙氣乘雲氣御
飛龍而逰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夫體神居靈而窮理極妙者雖靜/黙閒堂之裏而𤣥同四海之表故
乗兩儀而御六氣同人羣而驅萬物茍無物而不順則/浮雲斯乘矣無形而不載則飛龍斯御矣遺身而自得
雖澹然而不待坐忘行忘忘而為之故行若曳枯木止/若聚死灰是以云其神凝也其神凝則不凝者自得矣
世皆齊其所見而/斷之豈嘗信此哉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
聾者無以與乎鍾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
有之不知至言之極妙而以為/狂而不信此知之聾盲也是其言也猶時女也謂/此
[001-8b]
接輿之所言者自然為物所求但知之聾盲者謂無此/理○時女猶處女也時女虚静柔順和而不喧未嘗求
人而為人/所求也之人也之徳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
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聖人之心極兩儀之至㑹窮/萬物之妙數故能體化合變
無往不可磅礴萬物無物不然世以亂故求我我無心/也我茍無心亦何為不應世哉然則體𤣥而極妙者其
所以㑹通萬物之性而陶鑄天下之化以成堯舜之名/者常以不為為之耳孰弊弊焉勞神苦思以事為事然
後能/乎之人也物莫之傷夫安於所傷則傷不能/傷而物亦不傷之也大浸稽
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無往而不安則/所在皆適死生
無變於已況溺熱之間哉故至人之不嬰乎/禍難非避之也推理直前而自然與吉㑹是其塵垢
[001-9a]
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堯舜者世事/之名耳為名
者非名也故夫堯舜者豈直堯舜而已哉必有神/人之實焉今所稱堯舜者徒名其塵垢粃糠耳宋人
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
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
然喪其天下焉夫堯之無用天下為猶越人之無所用/章甫耳然遺天下者固天下之所宗天
下雖宗堯而堯未嘗有天下也故窅然喪之而常逰心/於絶㝠之境雖寄坐萬物之上而未始不逍遥也四子
者盖寄言以明堯之不一於堯耳夫堯實𡨕矣其迹則/堯也自迹觀㝠外内異域未足怪也世徒見堯之為堯
豈識其𡨕哉故將求四子於海外而據堯於所見因謂/與物同波者失其所以逍遥也然未知至逺之所順者
[001-9b]
更近而至髙之所㑹者反下也若乃厲然以獨髙為至/而不夷乎俗者斯山谷之士非無待者也奚足以語至
極而逰無窮哉○四子王倪齧缺/被衣許由窅武駢反窅然猶悵然惠子謂莊子曰魏王
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
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
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
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其藥能令/手不拘拆
故常漂絮於水中也惠子姓惠名施為梁相魏王梁惠/王貽遺也瓠徐音護實五石實中容五石盛音成瓠落
猶廓落呺本作號號然虛大貌龜手文坼如龜文也又/云如龜攣縮也洴扶巠反澼普歴反絖音横小爾雅云
[001-10a]
絮細謂之絖洴澼/絖者漂絮於水上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
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
之客得之以說呉王越有難呉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
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
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
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
有蓬之心也夫蓬非直達者也此章言物各有宜茍得/其宜安往而不逍遥也○百金金方寸
重一斤為一金/百金百斤也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
[001-10b]
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
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莊子曰
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
髙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雲
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
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遥
乎寢卧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
哉夫小大之物茍失其極則利害之理均用得其所則/物皆逍遥也樗木名擁腫猶⬤癭卷本又作拳同狌
[001-11a]
音星㹨也敖五到反伺彼怠傲又作傲音遨謂/伺遨翔之物而食之雞鼠之屬也斄音離旄牛
齊物論第二夫自是而非彼美已而惡人物莫不/皆然然故是非雖異而彼我均也
南郭子綦𨼆几而坐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耦同天人/均彼我
故外無與為歡而嗒焉解體若失其配匹○南/郭子綦音其居南郭因為號𨼆於靳反馮也顔成子
㳺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
如死灰乎死灰槁木取其寂漠無情耳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體中獨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
故止若立枯木動若運槁枝坐若死灰行若㳺塵動止/之容吾所不能一也其於無心而自得吾所不能一也
○顔成子游/子綦弟子也今之𨼆几者非昔之𨼆几者也子游常見/𨼆几者而
[001-11b]
未見若/子綦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
知之乎吾喪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識哉故都忘外内然後超然俱得汝聞人
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籟簫也簫管/參差宫商異
律故音短長髙下萬殊之聲聲雖萬殊而所稟之度一/也然則優劣無所錯其間矣況之風物異音同是而咸
自取焉則天/地之籟見矣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
名為風塊者無物也噫氣者豈有物哉氣塊然而自噫/耳物之生也莫不塊然而自生則塊然之體大
矣故遂以大塊為名○塊苦怪反大朴之貌淮南子作/大昧解者或以為無或以為元氣或以為混成或以為
天謬也噫乙/戒反一音蔭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言風唯無作作/則萬竅皆怒動
[001-12a]
而為/聲也而獨不聞之翏翏乎長風之聲○翏翏聊/留二音長風聲也山林之
畏佳大風之所扇動也/○畏佳音偉翠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
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汚者此畧舉衆竅之所似/○似鼻似口言風吹
竅穴動作或似人鼻或似人口枅音雞又音肩欂櫨也/圈坏圏也言如羊豕之䦨圏也似洼若洼曲汚若汚下
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此畧舉衆竅/之聲殊○激
如水激也謞音孝若箭去之聲司馬云若讙謞聲叱音/七若叱咄聲吸若噓吸聲叫若叫聲也譹音豪若譹哭
聲宎音杳深也若深宎/突然咬於交反聲哀切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
小和飄風則大和夫聲之宫商雖千變萬化唱和大小/莫不稱其所之而各當其分○于喁
[001-12b]
聲之相/和也厲風濟則衆竅為虛濟止也烈風作則衆竅實/實及其止則衆竅虚虛
雖異其於/各得則同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刀刀乎調調刀刀動搖/貌也言物聲既
異而形之動揺亦又不同也動雖不同其/得齊一耳豈調調獨是而刀刀獨非乎子游曰地籟
則衆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
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此天籟也夫天籟者豈復别有/一物哉即衆竅比竹之屬接乎
有生之𩔖㑹而共成一天耳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
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耳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
言之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豈蒼蒼之謂哉而或/者謂天籟役物使從已也夫天且不能自有況能有物
[001-13a]
哉故天也者萬物之總名也莫適為天譙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咸其自取
怒者其誰也物皆自得之耳誰主怒之/使然哉此重明天籟也大知閒閒小知
間間此盖知之不/同○知音智大言炎炎小言詹詹此盖言/語之異其寐也
魂交其覺也形開此盖寤/寐之異與接為構日以心鬭縵者窖
者密者此盖交接之異○與接為構人道交接構結驩/愛也縵未旦反寛心也窖古孝反深也穴也按
穴地藏/榖曰窖小恐惴惴大恐縵縵此盖恐/悸之異其發若機括其司
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此盖動/止之異其殺
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衰殺日消有如/此者○殺色界反其溺之所為
[001-13b]
之不可使復之也其溺而遂往/有如此者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
洫也其厭沒於欲老而/愈洫有如此者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其慮患/輕禍陰
結遂志有如此者○近附/近之近復陽陽謂生也熱喜怒哀樂慮嘆變熱姚佚啟
熊此盖性情之異者○補/口義熱作熱熊作態樂出虛蒸成菌此盖事變之/異也自此以
上畧舉天籟之無方自此以下明無方之自然也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則形雖彌異自然彌同也○菌
其隕反/結也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
萬物變化日新與時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
以生乎言其/自生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彼自然/也自然
[001-14a]
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豈逺之哉而不知其所為使凡物云云/皆自爾耳
非相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矣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萬物萬情/趣舍不同
若自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朕迹而/亦終不得則明物皆自然無使物然也可行已信今/夫
行者信已/可得行也而不見其形不見所以/得行之形有情而無形情當其/物故形
不别/見也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付之自然而莫不皆存/也○骸户皆反六藏才
浪反案心肺肝脾腎謂之五藏大小腸旁胱三焦謂之/六府身别有九藏氣天地人天以候頭角之氣人候耳
目之氣地候口齒之氣三部各有天地人三三而九神/藏五形藏四故九今此云六藏未見所出賅古來反備
也/吾誰與為親直自/存耳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皆說之則/是有所私
[001-14b]
也有私則不能賅而存矣故不說而自存不為而自/生也○皆說音恱註同今本多即作恱字後皆放此如
是皆有為臣妾乎若皆私之則志過其分上下相冒而/莫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
之任則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内乃天理自然豈直人之所為哉其臣妾不足以相
治乎夫臣妾但各當其分耳未為不足以相治也相治/也者若手足耳目四肢百體各有所司而更相御
用/也其遞相為君臣乎夫時之所賢者為君才不應世者/為臣若天之自髙地之自卑首自
在上足自居下豈有遞哉雖無/錯於當而必自當也○遞音第其有真君存焉任之而/自爾則
非偽/也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凡得真性用/其自為者雖
復皂隸猶不顧毁譽而自安其業故知與不知皆自若/也若乃開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喪其真人忘其本則
[001-15a]
毁譽之間俯/仰失錯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言物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
終而愚者抱愚以至死/豈有能中易其性者也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
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羣品云云逆順相交各信其偏見/而恣其所行莫能自反此比衆人
之所悲者亦可悲矣然而衆人未嘗以此為/悲者性然故也物各性然又何物足悲哉終身役役
而不見其成功夫物情無極知足者鮮故得此不止復/逐於彼皆疲役終身未厭其志死而後
已故其成功者/無時可見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耶凡/物
各以所好役其形骸至于疲困⬤然不知所/以好此之歸趣云何也○⬤乃結反忘貌人謂之不
死奚益言其實/與死同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言/其
[001-15b]
心形並馳困而不反比於凡人所哀則此真哀之大/也然凡人未嘗以此為哀則凡所哀者不足哀也人
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凡此/上事
皆不知所以然而然故曰芒也今夫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萬物雖異至
於生不由知則未有不同/者也故天下莫不芒也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
無師乎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謂之成心人自師/其成心則人各自有師矣人各自有師故付之
而自/當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夫以成/代不成
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師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謂短而舍其所謂長者也未成乎心而有
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今日適越昨日何由至哉/未成乎心是非何由生哉
[001-16a]
明夫是非者羣品之所不能無/故至人兩順之○昔者昨日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
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理無是非而或/者以為有此以
無有為有也或心已成雖聖人不/能解故付之自若而不強知也夫言非吹也言者有
言各有所說故異於/吹○吹猶籟也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我以為是而/彼以為非彼
之所是而我又非之故未定/也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果有言邪以為有言邪然/未足以有所定
其未嘗有言邪以為無言邪則/據已已有言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
辯乎其無辯乎夫言與鷇音其致一也有辯無辯誠未/可定也天下之情不必同而所言不能
異故是非紛紜莫知所定/○鷇音殻鳥子欲出者也道惡乎𨼆而有真偽言惡乎
[001-16b]
𨼆而有是非道焉不在言何𨼆蔽而有/真偽是非之名紛然而起道惡乎往而不
存皆/存言惡乎存而不可皆/可道𨼆於小成言𨼆於榮華夫/小
成榮華自𨼆於道而道不可𨼆則真偽是非者行/於榮華而止於實當見於小成而滅於大全也故有
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儒墨更相是非/而天下皆儒墨
也故百家並起各私所/見而未始出其方也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
若以明夫有是有非者儒墨之所是也無是無非者儒/墨之所非也今欲是儒墨之所非而非儒墨之
所是者乃欲明無是無非也欲明無是無非則莫若還/以儒墨反復相明反復相明則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
非非矣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物無非彼物無非是物皆自是故無/非是物皆相彼
[001-17a]
故無非彼無非彼則天下無是矣無非是/則天下無彼矣無彼無是所以𤣥同也自彼則不見
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夫物之偏也皆/不見彼之所見
而獨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則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則以彼為非矣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
生者/也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
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夫死生之變/猶春秋冬夏
四時行耳故死生之狀雖異其於各安所遇一也今生/者方自謂生為生而死者方自謂生為死則無生矣生
者方自謂死為死而死者方自謂死為生則無死矣無/生無死無可無不可故儒墨之辨吾所不能同也至於
各𡨕其分吾/所不能異也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夫懷/豁者
[001-17b]
因天下之是非而自無是非也故不由是非之塗/而是非無患不當者直明其天然而無所奪故也是亦
彼也我亦為/彼所彼彼亦是也彼亦自/以為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
非此亦自是而非彼彼亦自是而非此/此與彼各有一是一非於體中也果且有彼是乎
哉果且無彼是乎哉今欲謂彼為彼而彼復自是欲謂/是為是而是復為彼所彼故彼是
有無未/果定也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偶對也彼是相對而/聖人兩順之故無心
者與物㝠而未嘗有對於天下也樞尺朱反樞/要也此居其樞要而會其𤣥極以應夫無方也樞始得
其環中以應無窮夫是非反覆相尋無窮故謂之環環/中空矣今以是非為環而得其中者
無是無非也無是無非故能應/夫是非是非無窮故應亦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
[001-18a]
窮也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故一是一非兩行/無窮唯涉空得中者曠然無懷乘之以逰也故
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
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
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夫自是而非彼彼我之常情也/故以我指喻彼指則彼指於我
指獨為非指矣此以指喻指之非指也若覆以彼指還/喻我指則我指於彼指復為非指矣此以非指喻指之
非指也將明無是無非莫若反覆相喻反覆相喻則彼/與我既同於自是又均於相非均於相非則天下無是
同於自是則天下無非何以明其然耶是若果是則天/下不得復有非之也非若果非亦不得復有是之也今
是非無主紛然殽亂明此區區者各信其偏見而同於/一致耳仰觀俯察莫不皆然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
[001-18b]
萬物一馬也故浩然大寧而天地萬物各當其分同於/自得而無是無非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指百
體之一體馬/萬物之一物可乎可可於己者/即謂之可不可乎不可不可於己/者即謂之
不/可道行之而成無不/成也物謂之而然無不/然也惡乎然然於然
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故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各然/其所
然各可/其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
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夫莛横而楹縱厲醜而西施好/所謂齊者豈必齊形狀同規矩
哉故舉縦横好醜恢恑憰怪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則形雖萬殊而性同得故曰道通於一也○無物不然
無物不可崔本此下更有可於可而不可於不可不可/於不可而可於可莛音挺屋梁也楹音盈屋柱也厲如
[001-19a]
字惡/也其分也成也夫物或此以為散而/彼以為成○分如字其成也毁也我/之
所謂成而彼/或謂之毁凡物無成與毁復通為一夫成毁者生於/自見而不見彼
也故無成與毁/猶無是與非也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
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夫達者無滯於/一方故忽然自
忘而寄當於自用自用/者莫不條暢而自得也適得而幾矣幾盡也至理/盡於自得也因是
已達者因/而不作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夫達者之因是豈知/因為善而因之哉不
知所以因而自因/耳故謂之道也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
三何謂朝三曰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
[001-19b]
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恱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
因是也夫達者之於一豈勞神哉若勞神而於為一不/足賴也與彼不一者無以異矣亦同衆狙之惑
因所好而自是也○狙公典狙官也芧音/序橡子也朝三暮四朝三升暮四升也是以聖人和
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莫之偏任故付/之自鈞而止也是之謂兩行任/天
下之/是非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
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此忘天地遺萬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覺其一身故能曠
然無累與物俱往/而無所不應也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雖/未
都忘猶能/忘其彼此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雖未能/忘彼此
[001-20a]
猶能忘彼此/之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無是非/乃全也道之
所以虧愛之所以成道虧則情有所偏而愛有所成/未能忘愛釋私𤣥同彼我也果
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之與無斯/不能知乃至有
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
也夫聲不可勝舉也故吹管操弦雖有繁手遺聲多矣/而執籥鳴弦者欲以彰聲也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
聲全故欲成而虧之者昭文之鼔琴也不成而/無虧者昭文之不鼓琴也○昭文古善琴者昭文之
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
幾盡也夫三子者皆欲辨非已所明以明之故/知盡慮窮形勞神倦或枝䇿假寐或據梧而瞑皆其盛
[001-20b]
者也故載之末年賴其盛故能久不爾早困也/○故載之末年書之於今也唯其好
之也以異於彼言此三子唯獨好其/所明自以殊於衆人其好之也欲以明
之明示衆人欲使/同乎我之所好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
是猶對牛鼓簧耳彼竟不明故已之道術終/於昧然也○公孫龍有淬劍之法謂之堅白而其子又
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昭文之子又乃終文之緒亦/卒不成○綸音倫琴瑟弦也若
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此三子雖求明於彼彼竟/不明所以終身無成若三
子而可謂成則雖我/之不成亦可謂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
也物皆自明而不明彼若彼不明即謂不成則萬物皆/相與無成矣故聖人不顯此以耀彼不捨已而逐物
[001-21a]
從而任之各㝠其所能故曲成而不遺也今/三子欲以已之所好明示於彼不亦妄乎是故滑疑
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夫聖人無我者也故滑疑之耀則圖而域之恢恑憰怪/則通而一之使羣異各安其所安衆人不失其所是則
已不用於物而萬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則孰是孰非/哉故雖放蕩之變屈竒之異曲而從之寄之自用則用
雖萬殊歴然自/明○滑亂也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𩔖乎其與
是不𩔖乎𩔖與不𩔖相與為𩔖則與彼無以異矣今以/言無
是非則不知其與言有者𩔖乎不𩔖乎欲謂之𩔖則我/以無為是而彼以無為非斯不𩔖矣然此雖是非不同
亦固未免於有是非也則與彼𩔖矣故曰𩔖與不𩔖又/相與為𩔖則與彼無以異也然則將大不𩔖莫若無心
[001-21b]
既遣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於/無遣然後無遣無不遣而是非自去矣雖然請嘗言
之至理無言言則與/𩔖故試寄言之有始也者有始則/有終有未始有始也
者謂無終始/而一死生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夫一之者未/若不一而自
齊斯又忘/其一也有有也者有有則美惡/是非具也有無也者有無而未/知無無也
則是非好惡/猶未離懷有未始有無也者知無無矣而/猶未能無知有未始有
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
孰無也此都忘其知也爾乃俄然始了無耳了/無則天地萬物彼我是非豁然⬤斯也今我則
已有謂矣謂無是非/即復有謂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
[001-22a]
果無謂乎又不知謂之有無爾乃/蕩然無纖芥於胷中也天下莫大於秋毫之
末而太山為小莫夀乎殤子而彭祖為天天地與我並
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夫以形相對太山大於秋毫也若/各據其性分物㝠其極則形大未
為有餘形小不為不足茍各足於其性則秋毫不獨小/其小而太山不獨大其大矣若以性足為大則天下之
足未有過於秋毫也若性足者非大則雖太山亦可稱/小矣故曰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太山為
小則天下無大矣秋毫為大則天下無小也無小無大/無夀無天是以蟪蛄不羨大椿而欣然自得斥鷃不貴
天池而榮願以足茍足於天然而安其性命故雖天地/未足為夀而與我並生萬物未足為異而與我同得則
天地之生又何不並萬/物之得又何不一哉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萬物/萬形
[001-22b]
同於自得其得一也/已自一矣理無所言既己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夫名/謂生
於不明者也物或不能自明其一而以此逐/彼故謂一以正之既謂之一即是有言矣一與言為
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歴不能得而況其凡乎夫/以
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則一與言為二矣一既一矣言又/二之有一有二得不謂之三乎夫以一言言一猶乃成
三況尋其支流凡物殊稱雖有善數莫之能紀/也故一之者與彼未殊而忘一者無言而自一故自無
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夫一無言也而有言/則至三況尋其末數
其可/窮乎無適焉因是己各止於其所/能乃最是也夫道未始有封宜然/無不
在/也言未始有常彼此言之故/是非無定主為是而有畛也道無封故/萬物得恣
[001-23a]
其分域○為于偽反畛/之忍反謂封域畛陌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各異便也/有左有右
崔本作/有在宥有倫有義物物有理/事事有宜有分有辯羣分而𩔖别/也○分如字有
競有争並逐曰競/對辨曰争此之謂八徳畧而判之/有此八徳六合之外聖
人存而不論夫六合之外謂萬物性分之表耳夫物之/性表雖有理存焉而非性分之内則未嘗
以惑聖人也故聖人未嘗論之若論之則是引萬物/使學其所不能也故不論其外而八畛同於自得也六
合之内聖人論而不議陳其性/而安之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
人議而不辯順其成迹而擬乎至當之極/不執其所是以非衆人也故分也者有
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夫物物自分事事自别而欲/由己以分别之者不見彼之
[001-23b]
自别/也曰何也聖人懷之以不辯為懷/耳聖人無懷衆人辯之以相示
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不見彼之自辨故/辨己所知以示之夫大道不
稱付之自然無所稱/謂○稱尺證反大辯不言已自/别也大仁不仁無愛而/自存也
大亷不嗛夫至足者物之去來非我也故無所容其嗛/盈補嗛滿也猴藏物曰嗛以廉為廉則有自
滿之意國語曰嗛嗛之徳不/足就也言其自小即此嗛字大勇不忮無往而不順故/能無險而不往
○忮之跂/反害也道昭而不道以此明彼彼此俱/失矣○昭音照言辯而不及
不能及/其自分仁常而不成物無常愛而/常愛必不周廉清而不信皦然廉/清貪名
者耳非/真廉也勇忮而不成忮逆之勇天下共疾/之無敢舉足之地也五者园而幾
[001-24a]
向方矣此五者皆以有為傷當也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無已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猶以圓學方以
魚慕鳥耳雖希翼鸞鳳擬規日月此愈近彼愈逺實學/彌得而性彌失故齊物而偏尚之累去矣园五丸反圓
也向方本/亦作嚮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於所知之
内而/至也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
浩然都/任之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至人之心若鏡應而/不藏故曠然無盈虛
之變/也而不知其所由來至理之來/自然無迹此之謂葆光任其自/明故其
光不弊也○葆音保/若有若無謂之葆光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
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於安任之道未𢎞故聽/朝而不怡也將寄明齊
[001-24b]
一之理於大聖故發至怪之問以起對也○宗/膾胥敖三國名也宗一也膾二也胥敖三也舜曰夫
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夫物之所安無陋也則/蓬艾乃三子之妙處也若不
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夫重明登天六合/俱照無有蓬艾而
不光/被也而況徳之進乎日者乎夫日月雖無私於照猶有/所不及徳則無不得也而
今欲奪蓬艾之願而伐使從已於至道豈𢎞哉故不釋/然神解耳若乃物暢其性各安其所使無逺近幽深付
之自若皆得其極則彼/無不當而我無不怡也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
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所同未必是所異不獨非而彼/我莫能相止故無所用其知○
髙士傳曰王倪堯時賢人/也天地篇云齧缺之師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
[001-25a]
乎知之若自知其所不知即為有知/有知則不能任羣才之自當然則物無知邪曰
吾惡乎知之都不知乃曠/然無所任矣雖然嘗試言之以其不知故/未敢正言試
言之/耳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魚遊於水水物所/同咸謂之知然自
魚觀之則向所謂知者復為不知矣夫蛣⬤之知非於/轉丸而笑蛣⬤者乃以蘇合為貴故所同之知未可正
據○爾雅云/蛣蜣蜣蜋也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所謂不知/者直是不
同耳亦自/一家之知且吾嘗試問乎女已不知其正/故試問女民溼寢則腰
疾偏死鰌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
孰知正處此畧舉三者以明萬物之異便○偏死偏枯/死也鰌音秋魚名惴之瑞反慄音栗恂音荀
[001-25b]
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且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
味此畧舉四者以明美惡之無主○小爾雅云秆謂之/芻秆音古但反牛羊曰芻犬豕曰豢以所食得名也
薦美草也郭璞云三蒼云六畜所食曰薦蝍音即且字/或作蛆蟲名也廣雅云蜈蚣也爾雅云蒺藜蝍蛆郭璞
註云似蝗大腹長角能食蛇腦蒺音疾藜音黎帶如字/蛇也蝍蛆好食其眼鴟尺夷反鴉本亦作鴟於加反鳥
也耆市/志反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鰌與魚㳺毛嬙麗姬人
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髙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
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此畧舉四者以明天下所好之不/同也不同者而非之則無以知所
同之必是○猵狙一名獦狙一名獦牂其雄憙與猨雌/為牝牡以猨為雌也毛嬙古美人麗姬晉獻公之嬖以
[001-26a]
為夫/人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
知其辯夫利於彼者或害於此而天下之彼我無窮則/是非之竟無常故唯莫之辯而任其自是然後
蕩然/俱得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未能/妙其
不知故猶嫌至人當/知之斯懸之未解也王倪曰至人神矣無心而/無不順大澤焚
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
驚夫神全形具而體與物𡨕者雖涉至變/而未始非我故蕩然無蠆介於胷中也若然者乗雲
氣寄物而行/非我動也騎日月有晝夜而/無死生也而逰乎四海之外夫唯/無其
知而任天下之自為/故馳萬物而不窮也死生無變於己與變為體故/死生若一而況
[001-26b]
利害之端乎況利害於死生/愈不足以介意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
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務自來而理自應耳非從/而事之也長梧子居長梧
下因以為名名丘/封人也瞿鵲之師不就利不違害任而直前/無所避就不喜求求/之
不喜直/取不怒不縁道獨至/者也無謂有謂有謂無謂凡有稱謂者/皆非吾所謂
也彼各自謂耳故無彼/有謂而有此無謂也而逰乎塵垢之外凡非真性/皆塵垢也夫
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
若長梧子曰是黄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夫物有/自然理
[001-27a]
有至極循而直往則㝠然自合非所言也故言之者孟/浪而聞之者聽熒雖復黄帝猶不能使萬物無懷而聽
熒至竟故聖人付當於塵埃之外而𤣥合乎視聽之表/照以天而不逆計放之自爾而不推明也今瞿鵲子方
聞孟浪之言便以為妙道之行斯亦無異見卵而責司/夜之功見彈而求鴞炙之實也夫不能安時處順而探
變求化當生而慮死執是以辯非皆逆計之徒也○孟/浪音漫亂無所趣舍之謂聽熒疑惑也時夜司夜謂雞
也彈徒旦反鴞于驕反小鳩可炙毛詩/草木疏云大如班鳩緑色其肉甚美予嘗為女妄言
之言之則孟浪也故試/妄言之○為于偽反女以妄聽之奚若正聽妄言復/為大早計也故
亦妄聽/之何旁日月挾宇宙以死生為畫夜旁日月之喻也/以萬物為一體挾宇宙之譬也
○旁薄葬反依也尹子云天地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說文云舟輿所極覆曰宙為其脗合置
[001-27b]
其滑涽以隸相尊以有所賤故尊卑生焉而滑涽紛亂/莫之能正各自是於一方矣故為脗
然自合之道莫若置之勿言委之自爾也脗然無波際/之謂也脗音泯無波際之貌一云合也音脣云若兩脣
之相合也滑古沒/反亂也涽音昏衆人役役馳騖於是/非之境也聖人愚芚芚然/無知
而直往之貌○芚/治本反厚貌也參萬歳而一成純純者不雜者也夫/舉萬歳而參其變
而衆人謂之雜矣故役役然勞形怵心而去彼就此唯/大聖無執故芚然直往而與變化為一一變化而常㳺
於獨者也故雖參糅億載千殊萬異道行之而成則古/今一成也物謂之而然則萬物一然也無物不然無時
不成斯可/謂純也萬物盡然無物/不然而以是相藴藴積也積是於/萬歳則萬歳一
是也積然於萬物則萬物盡然也故不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彼我勝負之所如也予惡乎知說
[001-28a]
生之非惑邪死生一也而獨說生欲與變/化相背故未知其非惑也予惡乎知惡
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少而失其故居名為弱喪/夭弱喪者遂安於所在而
不知歸於故鄉也焉知生之非夫弱/喪焉知死之非夫還歸而惡之哉麗之姬艾封人之
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
同筐牀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一生之内情變若此當/此之日則不知彼況夫
死生之變惡能相知哉○至於王/所謂獻公為王也筐牀安牀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
悔其始之蘄生乎蘄求也○/蘄音祈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
泣者旦而田獵此寤寐之事變也事茍變情亦異則死/生之願不得同矣故生時樂生則死時
[001-28b]
樂死矣死生雖異其於各/得所願一也則何係哉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由此/觀之
當死之時亦不知其/死而自適其志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夫夢者乃復/夢中占其夢
則無以異/於寤者也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
夢也夫大覺者聖人也大覺者乃/知大患慮在懷者皆未寤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
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夫愚者大夢而自以為寤故/竊竊然以所好為君上而所
惡為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見/可為固陋矣○竊竊猶察察也丘也與女皆夢也未能/忘言
而神解故/非大覺也予謂女夢亦夢也即復夢中之占夢也夫自/以為夢猶未寤也況竊竊
然自以/為覺哉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夫非常之談故非常人/之所知故謂之弔當卓
[001-29a]
詭而不識其懸解○弔音/的至也詭九委反異也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
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言能蛻然無係而𤣥/同死生者至希也既使我與若
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
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若而皆/汝也其或是也其
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
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不知而後推不見而後/辯辯之而不足以自信
以其與物對也辯對終日黮闇至竟莫能正/之故當付之自正耳○黮闇貪闇反不明貌使同乎若
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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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我矣惡能正之同故是之/未足信也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
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異故相非耳/亦不足據使同乎我與若
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是若果是則天下/不得有非之者也
非若信非則亦無縁復有是之者也今是其所同而非/其所異異同既具而是非無主故夫是非者生於好辯
而休乎天鈞付之兩/行而息乎自正也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
而待彼也邪各自正耳待彼不足以正此則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何謂
和之以天倪天倪者自/然之分也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
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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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也亦無辯是非然否彼我更對故無辯無辯故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而己不待彼
以正/此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是非之辯為化聲夫化/聲之相待俱不足以相
正故若不/相待也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和之/以自
然之分任其無極之化尋斯以往則是非之/境自泯而性命之致自窮也○曼衍無極也忘年忘義
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夫忘年故𤣥同死生忘義故彌/貫是非是非死生蕩而為一斯
至理也至理暢於無極/故寄之者不得有窮也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
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罔兩景外/之㣲陰也景曰吾有待而
然者邪言天機自爾坐起無待無待而獨/得者孰知其故而責其所以哉吾所待又有
[001-30b]
待而然者邪若責其所待而尋其所由則尋責無/極卒至於無待而獨化之理明矣吾待
蛇蚹蜩翼邪若待蛇蚹蜩翼則無特操之所由未為難/識也今所以不識正由不待斯𩔖而獨化
故耳蛇蚹音附謂蛇腹下/齟齬可以行者也蜩音條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邪無邪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衆形
故明乎衆形之自物而後始可與言造物耳若以步有/物之域雖復罔兩未有不獨化於𤣥𡨕者也故造物者
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雖復𤣥合而非待也明斯理
也將使萬物各反所宗於體中而不待乎外外無所謝/而内無所矜是以蕃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
而不知所以得也今罔兩之因景猶云俱生而非待也/則萬物皆聚而共成乎天而皆歴然莫不獨見矣故罔
[001-31a]
兩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無之所化也則/化與不化然與不然從人之與由己莫不自爾吾安識
其所以哉故任而不助則本末内外暢然俱得冺然無/迹若乃責此近因而忘其自爾宗物於外喪主於内而
愛尚生矣雖欲推而齊之然其所/尚已存乎胷中何夷之得有哉昔者莊周夢為胡蝶
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自快得意恱豫而行○胡/蝶蛺蝶也栩栩況羽反喜
貌/不知周也方其夢為胡蝶而不知周則與殊死不異/也然所在無不適志則當生而係生者必
當死而戀死矣由此觀之/知夫在生而哀死者誤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自周/而言
故稱覺耳未/必非夢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今之不知胡蝶無異於夢之不知周也而各適一時之/志則無以明胡蝶之不夢為周矣世有假寐而夢經百
[001-31b]
年者則無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夢者也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夫覺夢/之分無
異於死生之辯也今所以自喻/適志由其分定非由無分也此之謂物化夫時不暫/掉而今不
遂存故昨日之夢於今化矣死生之變豈異於此而勞/心於其間哉方為此則不知彼夢為胡蝶是也取之於
人則一生之中今不知後麗姬是也而愚者竊竊然/自以為知生之可樂死之可苦未聞物化之謂也
莊子注巻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