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1a] 
欽定四庫全書
珊瑚鈎詩話巻一
宋 張表臣 撰
古之聖賢或相祖述或相師友生乎同時則見而師之
生乎異世則聞而師之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顔
回學孔子孟軻師子思之類是也羲易成扵四聖詩
書厯乎帝王晉之乗楚之檮杌魯之春秋其義一也
孔子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
[001-1b]
之矣揚雄作太𤣥以準易法言以準論語作賦箴皆
有所準班孟堅作兩都賦擬上林子虚左太沖作三
都賦擬二京屈原作九章而宋玉述九辨枚乗作七
發而曹子建述七啟張衡作四愁而仲宣述七哀陸
機作擬古而江文通述雜體雖華藻随時而體律相
倣李唐羣英惟韓文公之文李太白之詩務去陳言
多出新意至於盧仝貫休輩效其顰張藉皇甫湜輩
舉其歩則怪且醜僵且仆矣然退之南山詩乃類杜
[001-2a]
甫之北征進學解乃同於子雲之解嘲鄆州溪堂之
什依於國風平淮西碑之文近於小雅則知其有所
本矣近代歐公醉翁亭記步驟類阿房賦畫錦堂記
議論似盤谷序東坡黄樓賦氣力同乎晉問赤壁賦
卓絶近乎䧺風則知有自來矣而韓文分廟記鍾子
翼哀詞時出險怪盖逰戲三昧間一作之也善學者
當先量力然后措詞未能祖述憲章便欲超騰飛翥
多見其唶嚄而狼狽矣
[001-2b]
杜甫云軒墀曽寵鶴杜牧云欲把一麾江海去皆用事
之誤盖衛懿公好鶴鶴有乗軒者則軒車之軒耳非
軒墀也顔延年詩云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則麾
麾去耳非麾旌也然子美讀萬巻書不應如是殆傳
寫之誤若云軒則善矣牧之豪放一時引用之誤或
有之耶
東坡讀隋書地理誌云黄州永安郡州東有永安城圖
經謂春申君故城盖非是春申之居乃在吳國今無
[001-3a]
錫恵山有春申君廟庶㡬是乎予謂楚都申郢故黄
歇封於春申如齊之孟嘗魏之信陵趙之平原各在
其地也黄之永安為春申故城盖始封也謂之春者
蘄春夀春是也謂之申者申光之間是也其必兼二
城而封焉猶田文之食常薛耳後楚并吳秦侵申郢
楚遷夀春黄歇始請吳之故宫都焉然行相事未嘗
去國所以有廟者後人作之也
東坡作詩歎賈梁道為魏忠臣然不能紹其子於後而
[001-3b]
使充懐姦附晉以首成濟之禍子無羞徐世勣為唐
佐命乃不能正其君於初而使敬業發憤偽周以倡
誅武之謀嗚呼豈忠孝之道父不能傳之於其子子
不能獻之於其父耶熈豐間王氏變法新進附之而
仲弟平甫譏焉不其賢乎吕公守正舊交佐之而子
弟之背焉不其戾乎噫是是非非非是是非人各有
心不可革而化耶安得嵇卞二家世濟忠誠者乎
黄帝史倉頡四目神明觀察衆象始為古文古文者科
[001-4a]
斗是也周宣史籀變古文而為大篆是謂籀文秦焚
詩書丞相李斯始變籀文而為小篆是名玉箸獄吏
程邈剏作新書法務徑促是名𨽻書後漢王次仲初
作八分是為楷法楷法之變行草生焉張伯英王右
軍之徒善之此古今通行之書體也篆法又有繆書
者不知所起用以書符印取綢繆糾纒之象有倒韰
者世傳務光辭湯之禪居清泠之陂植韰而食清風
時至見葉交偃像為此書以寫道經有鳥書者周史
[001-4b]
佚作所寫赤雀丹烏之祥以書旂幡取飛翔之狀有
懸針者漢曹喜所作象針鋒纎抽之勢以書五經篇
目取貫穿經指之義有垂露者亦喜所剏取草木婀
娜垂露之象皆出新意有飛白者生於𨽻法漢靈帝
斾理鴻都門蔡邕見役人以堊成字心有恱焉歸而
作之用以題宫殿門牓有散𨽻者小變𨽻體晉黄門
郎衛巨山所作也又云兼善蟲書或云蟲書即蟲鳥
之書予疑鳥書自謂雀烏之祥專作禽鳥之象當别
[001-5a]
有蟲篆如孫臏斬龎㳙於古木之下作蟲書以掲之
今人傳寫蟲蛾之狀殆其遺法耶
東坡云董儲郎中安丘人能詩於寳元康定間其書尤
工而人莫知僕以為勝李西臺也豫章與李端叔書
云比得荆州一詩人髙荷極有筆力使之凌厲中州
恐不減晁張恨公不識耳夫髙董之詞翰二公稱道
如此必非常常者而人或不知識矧今之世抱負材
術而嗟不遇者可勝嘆哉
[001-5b]
東坡先生人有尺寸之長瑣屑之文雖非其徒驟加奬
借如曇秀吹將草木作天香妙總知有人家住翠㣲
之句仲殊之曲惠聰之琴皆咨嗟嘆美如恐不及至
於士大夫之善又可知也觀其措意盖將攬天下之
英才提拂誘掖教載成就之耳夫馬一驂驥坂則價
十倍士一登龍門則聲烜赫足以髙當時而名後世
矣嗚呼惜公逝矣而吾不及見之也
予讀杜詩云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功業頻看鏡行
[001-6a]
藏獨倚樓歎其含蓄如此及云虎氣必騰上龍身寧
乆藏蛟龍得雲雨鵰鶚在秋天則又駭其奮迅也草
深迷市井地僻懶衣裳經心石鏡月到面雪山風愛
其清曠如此及云退朝花底散歸院栁邉迷君随丞
相後我住日華東則又怪其華豔也久客得無涙故
妻難及晨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嗟其窮愁如此
及云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笑時花近靨舞罷錦
纒頭則又疑其侈麗也至讀䜟歸龍鳯質威定虎狼
[001-6b]
都風塵三尺劒社稷一戎衣則又見其發揚而蹈厲
矣五聖聫龍衮千官列鴈行聖圖天廣大宗祀日光
輝則又得其雄深而雅徤矣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
契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則又知其許國而愛君
也對食不能飱我心殊未諧人生無家别何以為烝
黎則知其傷時而憂民也未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妲
堂堂太宗業樹立甚宏達斯則隱惡揚善而春秋之
義耳廵非瑶水逺迹是雕墻後天王守太白竚立更
[001-7a]
搔首斯則愛深思逺而詩人之㫖耳至於上有蔚藍
天垂光抱瓊室風帆倚翠盖暮把東皇衣乃神
之
致耶惟有摩尼珠可照濁水源欲問第一義回向心
地初乃佛乗之義耶嗚呼有能窺其一二者便可名
家況深造而具體者乎此予所以稚齒服膺華顛未
至也
韓退之作羅池廟碑迎饗送神詩盖出於離騷而晁旡
咎效之作楊府君碣系云范之山兮石如砥木蕭蕭
[001-7b]
兮草靡靡侯愛我邦兮歸萬里山中人兮春復秋日
慘慘兮雲幽幽侯壯長兮所居㳺侯之來兮民喜風
飄帷兮雨霑几鼔淵淵兮舞侯戺紛進拜兮侯鄰里
侯不可見兮徳可思侯行不來兮民心悲謂侯飲食
兮無去斯福爾之土兮以慰民之思予謂雜之韓文
中豈復可辨耶
度世古𤣥歌云始青之下月與日兩半銅斗合成一大
如彈丸黄如橘就中佳味甜如蜜出彼玉堂入金室
[001-8a]
子若得之慎勿失退之樊宗師銘云惟古於詞必巳
出䧏而不能乃剽賊後皆指前公相襲従漢迄今用
一律寥寥乆哉莫覺屬神徂聖伏道絶塞既極乃通
發紹述文従字順各有職有欲求之此其躅宋子京
唐姦臣賛云三宰嘯凶牝奪晨林甫將藩黄屋奔鬼
質敗謀興元蹙崔栁倒持李宗覆韓宋之文皆宗於
古然退之為之則有餘子京勉之則不足又施於史
詞似非所宜矣
[001-8b]
髙郵陸仲仁畫王右軍支道林許逺㳺三髙圖以獻晁
以道以道命子題詩於後中有云已乗雲氣翳鳯麟
六百餘歳無斯民想像璧月何當親虎頭摩詰俱泯
淪誰其畫者陸仲仁逺紹乃祖髙無倫以道歎曰後
世視陸生為何等人耶予觀髙郵寺壁曹仁熈畫水
感事傷時呈以道舍人舎人先有題詠髙不可及予
詩云曹生畫手信有神毫端風雨生奫沄波濤不合
來翻屋鮫鰐何須欲噬人湯湯此水勢方割陽侯欎
[001-9a]
怒馮夷摶鼉擲鯨呿海岳驚霧塞雲昏光景薄開元
將軍愛驊騮拳竒滅没隘九州時危此物豈易得寫
此尚可銷人憂未有乃孫畫乃水逋客見之心欲死
雷奔電擊走中原魚怖龍愁寜忍視先生道眼髙崑
崙聊将妙語破迷津中流險絶待舟楫四海浩蕩須
經綸我生甘作淮海客身脫垂涎頭雪白驚心未定
畏漰湍欲覔平波泛家宅此身端的老江湖雨笠煙
蓑是所圖他年但飽揚州米今日寜論甓社珠以道
[001-9b]
覽之云此詩波瀾亦可駭矣因舉昔人云斯文可愛
可畏亦可妬也
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練句句中練字乃得工耳以氣
韻清髙深眇者絶以格力雅徤雄豪者勝元輕白俗
郊寒島痩皆其病也
篇章以含蓄天成為上破碎雕鎪為下如楊大年西崑
體非不佳也而弄斤操斧太甚所謂七日而混沌死
也以平夷恬淡為上怪險蹶趍為下如李長吉錦嚢
[001-10a]
句非不竒也而牛鬼蛇神太甚所謂施諸廊廟則駭
矣
精麤不可不擇也不擇則龍蛇蛙蚓往往相雜矣
瑕瑜不可不知也不知則瓊杯玉斝且多玷缺矣
斯文盛於漢魏之前而衰於齊梁之後杜老云縦使王
揚操翰墨劣於漢魏近風騷又云竊攀屈宋宜方駕
恐與齊梁作後塵意謂是耳
退之作南海神廟碑序祀事之大神次之尊固巳讀之
[001-10b]
令人生肅恭之心其述孔公嚴天子之命必躬必親
云遂陞舟風雨少弛雲駁隂觧日光穿漏又云省牲之
夕載陽載隂将事之夜天地開除月星明穊五鼔既
作牽牛正中公乃盛服以入即事又云牲肥酒香神
具醉飽百神祕怪怳惚畢出蜿蜿蜒蜒來饗飲食又
云祥飈送颿旗纛旄麾飛揚晻靄穹龜長魚踊躍後
先其造語用字一至如此不知何物為五臟何物為
心胸耶
[001-11a]
又退之大理評事王適墓誌云聞金吾李将軍年少喜
士乃踵門告曰天下竒男子王適願見白事一見語
合意盧従史節度昭義軍張甚奴視法度士欲聞無
顧忌大語有以君平生告者即遣客鈎致君曰狂子
不足以共事立謝客仕至鳯翔判官不樂去王涯獨
孤郁欲薦不可病卒銘曰鼎也不可以柱車馬也不
可使守閭佩玉長裾不利走趨祗繫其逢不繫巧愚
不諧其須有銜不祛鑚石埋銘以列幽墟予歎曰斯
[001-11b]
文中之虎耶晁旡咎為其季父沈丘縣令端中作誌
亦無甚行事但嗟其不遇而云詩文草𨽻則元和以
前勝士也黄庭堅見而歎曰永懐而善怨欎然類騷
黄未嘗以此許人也銘曰目賤耳貴藍田之璞以為
塊東家尚爾而況乃雄輩虎炳不玩以逺没身雜蓀
茝以為辭兮以慰夫離散之魂舉斯世而一人知兮
則吾不既以聞尚遺此後昆予曰斯文中之鳯耶不
然何魁䧺如彼而煥爛若是乎
[001-12a]
金陵鳯凰臺在城之東南四顧江山下窺井邑古題詠
惟謫僊為絶倡其詩曰鳯凰臺上鳯凰㳺鳯去臺荒
江自流吳時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
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
不見使人愁予㳺覽壁間刻宋齊丘詩與梁棟間懸
今人詩而乃無此篇予作絶句曰騎鯨僊伯巳凌波
奈爾三山二水何地老天荒成脉脉鳯凰臺上獨來
過
[001-12b]
睢陽雙廟俗謂之五侯廟雙廟者為張許忠烈而始建
廟也五侯者南雷賈與同功皆受封爵亦作其像於
廊廡耳古今歌詠惟王荆公黄豫章為警䇿王詩云
就死得處所至今猶耿光此獨身如在誰令國不亡
黄詩云縦使賀蘭非長者未妨南八是男兒予官宋
城題詩云張許昭鴻烈南雷賈共靈無瑕雙白璧有
曜五華星懐哲音容在傷時涕涙零向來丹鳯闕淒
絶雨冥冥盖當是時金人始去城下之役故云耳又
[001-13a]
絶句云漁陽突騎滿闗東百戰孤城挫敵鋒唐室興
亡繫公等九原可作更誰從自以為無媿前人
劉禹錫作金陵詩云千㝷鐡鎖沈江底一片降旗出石
頭當時號為絶倡又六朝中石頭城詩云山圍故國
週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白樂天讀之曰吾知後人
不復措筆矣其自矜云餘雖不及然亦不辜樂天之
賞耳
前人作詩未始和韻自唐白樂天與元㣲之為二浙觀
[001-13b]
察往來置郵筒倡和始依韻而多至千言少或百數
十言篇章甚富其自耀云曹公謂劉𤣥徳曰天下英
雄唯使君與操耳予於㣲之亦云豈詩人豪氣例愛
矜誇耶安知後世士有異論
陳叔易居陽翟澗上村號澗上丈人無仕宦意崇觀間
朝廷召之郡守勸駕不得已而起晁以道時致仕居
嵩山有詩云處士誰人為作牙盡携猨鶴到京華従
今鄰壑堪惆悵六六峯前只一家而叔愈過澗上丈
[001-14a]
人陳恬故居詩云北山去巳逺南山去已近驅車兩
山間舉䇿聊一問昔有隠君子出處頗矛盾平生勇
且剛垂老畏而慎皆譏之也後靖康間以道亦起而
女弟四娘適唐氏者頗復誚其出焉
長松之名前世未有以道居嵩少叔易作詩求之云松
上花兮松下根食之年貌與松鄰君今旣是松間客
採送衰翁亦可人以道答云長松不經黄帝手小劚
漫翻嵩室雲縦有何堪寄夫子鼎頭寳氣自氤氲予
[001-14b]
亦和之云暫隠嵩髙六六峰未乗雲氣御飛龍自餐
白石求黄石更採長松寄赤松
東坡稱陶靖節詩云平疇交逺風良苗亦懐新非古之
耦耕植杖者不能識此語之妙也僕居中陶稼穡是
力夏秋之交稍旱得雨雨餘徐步清風獵獵禾黍競
秀濯塵埃而泛新緑乃悟淵明之善體物也
白樂天有西省北院新作小軒東通騎省與李常侍飲
詩東坡為中書舍人歎本省不得來往謂執政曰說
[001-15a]
公應使簡要道通何必樹籬插棘盖謂此也大抵近
世為禁太宻問人則踈晁以道書楊大年館直詩示
予曰嚴更初道争傳鼓下直朱門對掩闗夜半不聞
宣室召水沈香斷漆書閒且云嘗宿閣下矣乃在司
馬門外使人恨生身之晚不得見太平之風也予因
和其詩云翰林厯厯侵華盖禁掖明明侍紫㣲自昔
詞臣最清切帝宸髙拱借光輝
退之雙鳥詩或云謂佛老或云謂李杜東坡李太白賛
[001-15b]
云天人㡬何同一漚謫僊非謫乃其㳺揮斥八極隘
九州化為兩鳥鳴相酬一鳴一止三千秋開元有道
為少留縻之不可矧肎求乃知謂李杜也
珊瑚鈎詩話巻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