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f0006 亭林詩集-淸- (master)


[006-1a]
亭林文集卷之六補遺
  軍制論乙酉歳作
法不變不可以救今巳居不得不變之勢而猶諱其
變之實而姑守其不變之名必至于大弊今日之軍
制可謂髙皇帝之軍制乎其名然其實變矣而上下
相與守之至于極而因循不改是豈創制之意哉髙
皇帝云吾養兵百萬不費民間一粒自今言之費乎
不費乎百萬之兵安在乎而猶以爲祖制則然此所
謂相蒙之説也嘗考古春秋周禮寓兵于農之説未
嘗不喟然太息以爲判兵與農而二之者三代以下
之通弊判軍與兵而又二之者則自國朝始夫一民
[006-1b]
也而分之以爲農又分之以爲兵是一農而一兵也
弗堪一兵也而分之以爲軍又分之以爲兵是一農
而二兵也愈弗堪一兵也而分之以爲衛兵又分之
以爲民兵又分之以爲募兵是一農而三兵也又益
弗堪不亟變勢不至盡敺民爲兵不止盡敺民爲兵
而國事將不忍言矣二祖之制京師設都督府五衞
七十二畿甸設衞五十各省設都指揮使司二十一
畱守司二衞百九十一守禦屯田羣牧千户所二百
十有一邊徼設宣慰安撫長官司九十五畨夷都司
衞所百有七以五千六百人爲衞千一百二十人爲
千户所百十有二人爲百户所給軍田立屯堡且耕
[006-2a]
且守人受田五十畆賦糧二十四石半贍其人半給
官俸及城操之軍有儆朝發夕至若是天下何病乎
有兵而又烏乎復立兵久安弛備政圯伍虚正綂末
始令郡縣選民壯宏治中制里僉二名若四五名有
調發官給行糧正德中計丁糧編機兵銀人歳食至
七兩有奇悉賦之民此謂之機快民壯而兵一增制
一變又久備益弛盗發雍豫蔓延數省民兵不足用
募新兵倍其糈以爲長征之軍而兵再增制再變屯
衞者曰我烏知兵轉漕耳守禦非吾任也故有機壯
而屯衞爲無用之人民壯曰我烏知兵給役耳調發
非吾任也故有新募而民壯爲無用之人臣嘗合天
[006-2b]
下衞所計之兵不下二百萬國家有兵二百萬可以
無敵而曾不得一人之用二百萬人之田不可謂不
贍而曾不得一升一合之用故曰髙皇帝之法亾矣
然則將盡衞所之軍而兵之官而將之乎曰不能抑
將盡衛所之軍而廢之田而奪之乎曰不能請于不
變之中而寓變之之制因已變之勢而復創造之規
舉尺籍而問之無缺伍乎缺者若干人收其田以新
兵補之大集伍而閱之皆勝兵乎不勝者免收其田
以新兵補之五年一閱汏其羸登其銳而不必世其
人若然則不費公帑一文而每衞可得若干人之用
推之天下二百萬之兵可盡復也矧今日駐蹕南中
[006-3a]
輓漕之卒歳省數倍以爲兵則强以爲農則富而不
及時之宜一爲變通俾此百十萬人襲兵之名糜兵
之食而不能張弮注矢爲國家毫毛之用是國家長
棄此百十萬人竝此百十萬人之田而終世不復也
則物力烏得不詘軍政烏得不窳又何以兆謀敵愾
成克復之勲哉
 形勢論
昔之都于南者呉東晉宋齊梁陳南唐南宋凡八代
當呉之世三方鼎峙西以巴邱北以皖城濡須爲境
迨其亾也則以長江之險先爲晉有永嘉南渡荆豫
靑兖及徐之半入于劉石梁益入於李雄以合淝淮
[006-3b]
陰壽陽泗口角城爲重鎭至苻姚慕容之亂始得靑
兖梁益而宋因之及元嘉北伐碻磝喪師佛狸之馬
屯於瓜歩於是乎守江矣拓跋奄有中原齊梁嗣主
江左淮南北竝爲戰塲太淸内禍承聖尋兵齊略淮
南魏收蜀漢而江陵淪陷陳氏軼興西不得蜀漢北
失淮淝以長江爲境于是乎守江矣幅員日狹國祚
彌短采石京口同時竝濟卒幷於隋南唐既失淮南
亦以江爲境國遂不支宋都臨安與金人盟中淮流
爲界西拒大散關端平滅金蔡州挑兵蒙古寶祐失
蜀咸淳失襄樊元兵南下㓜主銜壁豈非大勢然耶
嘗歷考八代興亾之故中天下而論之竊以爲荆襄
[006-4a]
者天下之吭蜀者天下之領而兩淮山東其背也蜀
據天下之上流昔之立國於南者必先失蜀而後危
仆從之蜀爲一國而不合於中原則猶可以安孫呉
之於漢東晉之於李雄是也蜀合於中原而并天下
之力資上流之勢以爲我敵則危王濬自巴丘東下
劉整謀取蜀以規宋是也故守先蜀若輯蜀之人因
其富出兵秦鳯涇隴之間以撼天下不難故戰先蜀
趙鼎言經營中原自關中始經營關中自蜀始幸蜀
自荆襄始陳亮言荆襄據江左上流西接巴蜀北控
關洛楚人用之虎視齊晉與秦爭帝東晉以來設重
鎭以扼中原孟珙言襄樊國之根本百戰復之當加
[006-4b]
經理葢宋人之論如此及元取宋果自襄陽樊城以
度鄂故以天下之力圍二城者五年及其渡江不二
年而取臨安矣故無蜀猶可以國東晉是也無荆襄
不可以國楚去陳徙壽春是也無淮南北而以江爲
守則亾陳之禎明南唐之保大是也故厚荆襄急古
之善守者所慿在險而必使力有餘於險之外守淮
者不於淮于徐泗守江者不于江于兩淮此則我之
戰守有餘地而國勢可振故阻兩淮急或曰髙皇帝
嘗以南取北矣而何厪厪守之謂愚曰固也夫取天
下者必居天下之上游而後可以制人英雄無用武
之地則事不集且人知髙皇帝之都金陵而不知髙
[006-5a]
皇帝之所以取天下當江東未定先以大兵克襄漢
平淮安降徐宿而後北畧中原此用兵先得地勢也
且楚之霸也在邲漢髙之起自沛入秦自南陽析酈
光武起自南陽宋武滅南燕自淮入泗滅秦自汴入
河此皆古來以南伐北之明證有地利而後動者也
如愚之策聯天下之半以爲一用之若常山之蛇則
雖有符秦百萬之師完顏三十二軍之衆不能闚我
地而蓄威固銳以伺敵人之暇則功可成也此戰守
兼得之謀而用兵之上術也
  田功論
天下之大富有二上曰耕次曰牧國亦然秦楊以田
[006-5b]
農而甲一州烏氏橋姚以畜牧而比封君此以家富
也棄頴栗而邰封非子蕃息而秦胙此以國富也事
有策之甚迂爲之甚難而卒可以幷天下之國臣天
下之人者莫耕若嘗讀宋魏了翁疏以爲古人守邊
備塞可以紓民力而老敵情唯務農積穀爲要道又
言有屯田有墾田大兵之後田多荒萊諸路閒田當
廣行招誘令人開墾因可復業則耕穫之實效往往
多於屯田葢竝邊之地久荒不耕則穀貴貴則民散
散則兵弱必地闢耕廣則穀賤賤則人聚聚則兵强
請無事屯田之虚名而先計墾田之實利募土豪之
忠義者官爲給助隨便開墾畧計所耕可數千頃明
[006-6a]
年此時便收地利可食賤粟况耕田之甿又皆可用
之兵萬一有警家自爲守人自爲戰比于倉卒遣戍
亦萬不侔無屯田之名而有屯田之實無養兵之費
而又可潛制驕悍之兵不惟可以制虜而又以防他
盜之岀入不數年間邊備隱然以戰則勝以守則固
愚以爲此正今日之急務夫承平之世田各有主今
之中土瀰漫蒿萊誠田主也疾力耕不者籍而予新
甿不可使吾國有曠土若是人必服一易屢豐之日
視粟爲輕今干戈相承連年大饑人多艱食必勸於
耕二易古之邊屯多於沙磧今則大河以南厥土塗
泥水田揚州陸田頴夀修羊杜之遺跡復上元之舊
[006-6b]
屯三易久荒之後地力未洩粟必倍收四易然而有
三難大農告絀出數十萬金錢求利於四三年之後
一難朝不能久任人不甘獨勞蘄以數年之力專任
一人二難天有旱澇歳有豐凶若何承矩之初年種
稻霜早不成幾於阻格三難愚請捐數十萬金錢予
勸農之官毋問其出入而三年之後以邊粟之盈虚
貴賤爲殿最此一人者欲邊粟之盈必疾耕必通商
必還定安集邊粟而盈則物力豐兵丁足城圉堅天
子收不言利之利而天下之大富積此矣
 錢法論
莫善於國朝之錢法莫不善於國朝之行錢考之史
[006-7a]
景王鑄大錢周錢葢一變漢承秦半兩已爲莢錢爲
四銖爲三銖爲五銖爲赤仄爲三官逮於靈獻爲四
出爲小錢漢錢凡九變唐鑄開通已更鑄大錢則有
乾封乾元重稜唐錢凡四變宋倣開通舊式西事起
鑄大錢崇寧鑄當十嘉定鑄當五又雜用鐵錢交子
㑹子而法彌弊宋錢亦三四變每錢之變貨物騰躍
輕重無常而民苦之國朝自洪武至正德十帝而僅
四鑄以後帝一鑄至萬歷而制益精錢式每百重十
有三兩輪郭周正字文明潔葢倣古不愛銅惜工之
意而又三百年來無改變之令市價有恒錢文不亂
民稱便焉此錢法之善也然至於今物日重錢日輕
[006-7b]
盜鑄雲起而上所操以衡萬物之權至於不得用何
哉葢古之行錢者不獨布之於下而亦收之於上漢
律人出算百二十錢是口賦之入以錢管子鹽筴萬
陣之國爲錢三千萬是鹽鐵之入以錢商賈緡錢四
千而一算三老北邊騎士軺車一算商賈軺車二算
船五丈以上一算是關市之入以錢令民占賣酒租
升四錢是榷酤之入以錢隆慮公主以錢千萬爲子
贖死是罰鍰之入以錢晉氏南渡凡田宅奴婢馬牛
之劵每直一萬稅四百是契税之入以錢張方平言
屋廬正税茶鹽酒醋之課率錢募役靑苗入息之法
以歛天下之錢而上之賚予禄給慮無不用錢自上
[006-8a]
下自下上流而不窮者錢之爲道也今之錢則下而
不上僞錢之所以日售而制錢日壅未必不由此也
請畧倣前代之制凡州縣之存畱支放一切以錢代
之使天下非制錢不敢入於官而錢重錢重而上之
權重賈山有言錢者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貴富貴
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爲之是與人主共操柄不可
長也故計本程息之利小權歸於上之利大今市肆
之錢惡而制錢亦與俱惡以故市肆之錢賤而制錢
亦與俱賤是上無權以下爲權也上亦何利之有此
無他上不收錢錢不重也愚故曰莫不善於今之行
錢是賈生所謂退七福而行博禍者也
[006-8b]
  子胥鞭平王之尸辨
人之大倫曰君臣曰父子臣事君猶子事父也苟爲
父報讐則必甘心焉而後已甘心焉而後已者于凡
人可也于君則有不得以行之者矣太史公言子胥
鞭楚平王之尸春秋傳不載而予因以疑之疑春秋
以前無發冡戮尸之事而子胥亦不得以行之平王
也鄭人爲君討賊不過斵子家之棺而已齊懿公掘
邴歜之父而刖之衞出公掘褚師定子之墓焚之于
平莊之上傳皆書之以著其虐是春秋以前無發冡
戮尸之事也平王固員之父讐而亦員之君也且淫
刑之罪孰與簒試一人之讐孰與暜天報怨之師孰
[006-9a]
與討賊唐莊宗尚不加於朱温而子胥以加之平王
吾又以知其無是事也考古人之事必于書之近古
者穀梁傳云吳入楚撻平王之墓賈誼新書亦云吕
氏春秋云鞭荆平之墓三百越絶書云子胥操捶笞
平王之墓淮南子云闔閭鞭荆平王之墓舍昭王之
宫而季布傳亦言此伍子胥所以鞭平王之墓也蓋
止于鞭墓而傳者甚之以爲鞭尸使後代之人蔑棄
人倫讐對枯骨趙襄子漆智伯之頭王莽發定陶恭
王母丁姬之冡慕容雋投石虎尸于漢水姚萇倮撻
苻堅薦之以棘王頒發陳髙祖陵焚骨取灰投水而
飲之楊璉眞珈取宋諸帝之骸與牛馬同瘞或快意
[006-9b]
於所仇或肆威於亾國未必非斯言取之也然則鞭
墓可乎亦曰員之所以爲員而已矣
  顧與治詩
與治之先自吳郡洪武中以貲徙都下遂爲金陵人
從曾祖華玉先生官至南京刑部尚書以文章聞于
代至與治亦號能詩當崇禎之世天下多故陪京獨
完得以餘日賦詩飲酒極意江山流連卉木聘筆墨
之長寫風騷之致晚値䘮亂獨身無子迫於賦役困
躓以終今讀其詩鬱行悽惻有郊島之遺音焉余兄
事與治曩北行時謂與治曰兄平生作詩多散軼今
老矣可無傳乎與治曰有一編在故人沈子遷所其
[006-10a]
他藁雜舊笥中病未理也余行三歲乃歸次揚州而
與治卒宣城施尚白欲集其詩刻之未果明年冬余
過六合子遷出其一編並所搜輯者共二百六十首
余爲刪其大半授子遷刻之嗚呼士之生而失計不
能取舍至有負郭數頃不免饑寒以死而猶幸有故
人錄其遺詩以垂名異日君子之所以貴乎取友也
如是與治名夢游前貢士其書法尤爲時所重云
  方月斯詩草序
與方子定交自單閼之歲今且六年余客鍾山而方
子亦僑居雲間不數數見頃冬春之際余以仇家之
松至雲間逆旅中困不自聊而方子時時相過慰藉
[006-10b]
與余用旋兩月因出其詩草示余讀之如聽河上之
歌令人感慨欷歔而不能止也方子生於楚長於吳
以繩羣之姿遭离困戹發而爲言磊塊厯落自其所
宜余獨喜方子之詩在楚無楚人剽悍之氣在吳無
吳人浮靡之風不獨詩也其人亦然天方子以妙年
軼才當天下有事之日明習掌故往往爲設方累可
見之行豈獨區區稱能言之士哉子曰誦詩三百授
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與對雖多亦奚以爲若
方子者吾望其能從政繼先公爲名臣矣
   天下郡國利病書序
崇禎已卯秋閳被擯退而讀書感四國之多虞恥經
[006-11a]
生之寡術於是歷覽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縣志書
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類有得即録共成四
十餘帙一爲輿地之記一爲利病之書亂後多有散
佚亦或增補而其書本不曾先定義例又多往代之
言地勢民風與今不盡合年老善忘不能一一刋正
姑以初藁存之篋中以待後之君子斟酌去取云爾
  肇域志序
此書自崇禎已卯起先取一統志後取各省府州縣
志後取二十一史參互書之凡閱志書一千餘部本
行不盡則注之旁旁又不盡則別爲一集曰備録年
來餬口四方未遑刪訂以成一家之書歎精力之已
[006-11b]
衰懼韋編之莫就庶後之人有同志者爲續而傳之
俾區區二十餘年之苦心不終冺沒爾
  下學指南序
今之言學者必求諸語録語録之書始于二程前此
未有也今之語錄幾于充棟矣而淫于禪學者寔多
然其説葢出于程門故取慈谿黃氏日鈔所摘謝氏
張氏陸氏之言以别其源流而衷諸朱子之說夫學
程子而渉于禪者上蔡也橫浦則以禪而入于儒象
山則自立一説以排千五百年之學者而其所謂收
拾精神掃去階級亦無非禪之宗㫖矣後之説者遞
相演述大抵不出乎此而其術愈深其言愈巧無復
[006-12a]
象山崖異之迹而示人以易信苟讀此編則知其說
固源于宋之三家也嗚呼在宋之時一陰之姤也其
在于今五陰之剥也有能繇朱子之言以逹夫聖人
下學之㫖則此一編者其碩果之猶存也孟子曰能
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得不有望于後之人也夫
  呉才老韻補正序
余爲唐韻正已成書矣念考古之功寔始於宋吳才
老而其所著韻補僅散見于後人之所引而未得其
全頃過東萊任君唐臣有此書因從假讀之月餘其
中合者半否者半一一取而注之名曰韻補正以附
古音表之後如才老可謂信而好古者矣後之人如
[006-12b]
陳季立方子謙之書不過襲其所引用別爲次第而
已今世甚行子謙之書而不知其岀于才老可歎也
然才老多學而識矣未能一以貫之故一字而數叶
若是之紛紛也夫以余之謭陋而獨學無朋使得如
才老者與之講習以明六經之音復三代之舊亦豈
其難而求之天下卒未見其人而余亦已老矣又焉
得不于才老之書而重爲之三歎也夫
  書故總督兵部尚書孫公淸屯䟽後
國家當危亂之日未嘗無能任事之人而嘗患千不
用用矣患不專用之專且效矣患千輕徒其官使之
有才不得遂其用以至于敗而國隨之若總督兵部
[006-13a]
尚書孫公之事可悲矣方崇禎朝流賊爲秦患且五
六年天子一旦用公廵撫陜西于是兵且日增而餉
絀公以爲國家之所以足軍食者屯田也承平既久
而額設之田乃爲權豪有力者所據以至隱占侵沒
弊孔百出而軍食虧軍食虧而國家且不得一軍之
用是國家之患不在賊而在隱占侵沒之人也于是
下令清屯健丁一授田百畆免其租課其餘地分爲
三等徵糧濟餉先行之于西安三衞而軍果大譁斬
李進成等七人而後定持之不變期月之閒所淸釐
而歸之天子者計兵得九千餘餉銀一十四萬天子
爲降詔褒賞進秩而關中之賊或斬或擒或撫三年
[006-13b]
關中幾無賊矣而東邊告急天子用武陵楊公之言
召公入援遂用之督師薊州又移之保定而公請陛
見不許因以病辭且得罪下獄及賊陷襄雒復出公
總督軍務公至關中而事已不可爲矣使當日用他
將綂勤王之師而自陜以西悉委之公十年而奏其
效則他邊方雖潰敗而公必能爲國家保有關中以
待天子且使賊不得關中必不敢長驅而向闕也一
詔移公而國之存亾乃判于此予讀公清屯疏及文
移而㴱有感焉公之子世瑞世寧請爲公立傳而功
狀缺佚不得其詳故特舉其大者書之于此以見公
以一身而係天下之重然則天下未嘗無人而患于
[006-14a]
不用又患于用之而徙用徙之閒無幾何時而大事
已去此忠臣義士所以追論而流涕者嗚呼先帝末
年之事可勝嘆哉
 廣師
苕文汪子刻集有與人論師道書謂當世未嘗無可
師之人其經學脩明者吾得二人焉曰顧子寧人李
子天生其内行淳備者吾得二人焉曰魏子環極梁
子曰緝炎武自揣鄙劣不足以當過情之譽而同學
之士有苕文所未知者不可以遺也輙就所見評之
夫學究天人確乎不㧞吾不如王寅旭讀書爲已探
賾洞微吾不如楊雪臣獨精三禮卓然經師吾不如
[006-14b]
張稷若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靑主堅苦力
學無師而成吾不如李中孚險阻備嘗與時屈伸吾
不如路安卿博聞强記羣書之府吾不如呉任臣文
章爾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錫鬯好學不倦篤于朋
友吾不如王山史精心六書信而好古吾不如張力
臣至于逹而在位其可稱述者亦多有之然非布衣
之所得議也
  與盧某書
夙仰鴻名未獲奉教良㴱傾仰兹有白者閶門外義
學一所中奉先師孔子旁以寒宗始祖黃門公配食
黃門呉人而此地爲其讀書處是以歷代相承未之
[006-15a]
有改嘗爲利濟寺僧所奪寒宗子姓訟而復之史郡
伯祁撫臺記文昭然可據非若鄉賢祠之列置前獻
可以逓增也近日瞻拜間忽添一盧尚書牌位不勝
疑訝問之典守則云有令姪欲爲奉祀生員而借託
於此者夫尚書爲君家始祖名德著聞與我祖黃門
豈有優劣然考尚書當日固嘗從祀學宮而嘉靖九
年奉㫖移祀其鄉矣尚書之鄉爲涿郡涿縣則今之
涿州也尚書之官爲九江廬江二郡太守則今之廬
州壽州也漢史本傳尚書當日足跡從未至吳既非
呉人又非吳官爲子孫者欲立家祠自當別剏一室
特奉一主而偪處異姓之卑官援附無名之血食於
[006-15b]
義何居夫呉中顧陸河北崔盧竝是名門各從本望
天下之忠臣賢士多矣國家之制止于名宦鄉賢是
以蘇州府志載本郡氏族一卷有顧無盧載本郡祠
廟一卷有顧野王而無盧某府志出自君家教諭所
修乃猶不敢私爲出入豈非前哲之公心史家之成
法固章章若此乎夫國乗不書碑文不紀憲冊不載
邦人不知既非所以章先德而崇大典又况几筵不
設爐供不具而以尺許之木主側置先師之坐隅於
情爲不安於理爲不順寒宗子姓嘖有繁言不佞謂
范陽大族豈無知禮逹孝之士用敢直陳於左右伏
祈主持改正使兩先賢各致其尊崇而後裔得免于
[006-16a]
爭訟所全實多矣臨楮翹切
  答友人論學書
大學言心不言性中庸言性不言心來教單提心字
而未竟其說未敢漫爲許可以墮于上蔡橫浦象山
三家之學竊以爲聖人之道下學上逹之方其行在
孝弟忠信其職在灑掃應對進退其文在詩書三禮
周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處辭受取與其施之天下
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之書皆以爲撥亂反正移
風易俗以馴致乎治平之用而無益者不談一切詩
賦銘頌贊誄序記之文皆謂之巧言而不以措筆其
于世儒盡性至命之說必歸之有物有則五行五事
[006-16b]
之常而不入于空虚之論僕之所以爲學者如此以
質諸大方之家未免以爲淺近而不足觀雖然亦可
以弗畔矣夫楊子有云多聞則守之以約多見則守
之以卓少聞則無約也少見則無卓也此其語有所
自來不可以其出于子雲而廢之也世之君子苦博
學明善之難而樂夫一超頓悟之易滔滔者天下皆
是也無人而不論學矣能弗畔于道者誰乎相去千
里不得一面敢率其胸懷以報嘉訊幸㪅有以教之
  與友人辭往教書
覉旅之人疾病顚連而託跡于所知雖主人相愛時
有蔬菜之供而饔飱一切自給在我無怍于彼爲厚
[006-17a]
此人事之常也若欲往三四十里之外而赴張兄之
請則事體逈然不同必如執事所云有實心向學之
機多則數人少則三四人立爲課程兩日三日一會
質疑問難冀得造就成材以續斯文之綂即不能盡
依白鹿之規而其遺意須存一二恐其未必辦此則
徒餔啜也豈君子之所爲哉一身去就係四方觀瞻
不可不愼廣文孫君與弟有舊同張兄來此劇論半
日當亦知弟爲硜硜踽踽之人矣
  規友人納妾書
董子曰君子甚愛氣而謹遊于房是故新壯者十日
而一遊于房中年者倍新壯始衰者倍中年中衰者
[006-17b]
倍始衰大衰者以月當新壯之日而上與天地同節
矣炎武年五十九未有繼嗣在太原遇傅靑主凂之
診脉云尚可得子勸令置妾遂于靜樂買之不一二
年而衆疾交侵始思董子之言而瞿然自悔立姪議
定即出而嫁之嘗與張稷若言青主之爲人大雅君
子也稷若曰豈有勸六十老人娶妾而可以爲君子
者乎愚無以應也又少時與楊子常先生最厚自定
夫亾後子常年逾六十素有目青買妾二人三五年
間目遂不能見物得一子已成童而天亾究同于伯
道此在無子之人猶當以爲戒而况有子有孫又有
曾孫者乎有曾孫而復買妾以理言之則當謂之不
[006-18a]
祥以事言之則朱子斗詩有所謂好人歎者即西安
府人殷鑒不逺也伏念足下之年五十九同于弟有
目疾同于子常有曾孫同于西安之好人故舉此爲
規未知其有當否
  答徐甥公肅書
㓜時侍先祖自十三四歳讀完資治通鑑後即示之
以邸報泰昌以來頗窺崖畧然憂患之餘重以老耄
不談此事已三十年都不記憶而所藏史錄奏狀一
二千本悉爲亾友借觀中郞被收琴書俱盡承吾甥
來札惓惓勉以一代文獻衰朽詎足副此既叨下問
觀書柱史無妨往還正未知絳人甲子郯子雲師可
[006-18b]
備趙孟叔孫之對否耳夫史書之作鑒往所以訓今
憶昔庚辰辛巳之間國歩阽危方州瓦解而老成碩
彥品節矯然下多折檻之陳上有轉圜之聽思賈誼
之言每聞于諭㫖烹宏羊之論屢見于封章遺風善
政迄今可想而昊天不弔大命忽焉山嶽崩頽江河
日下三風不儆六逆彌臻以今所覩國維人表視昔
十不得二三而民窮財盡又倍蓰而無算矣身當史
局因事納規造䣛之謨沃心之告有急于編摩者固
不待汗簡奏功然後爲千秋金鏡之獻也關輔荒涼
非復十年以前風景而雞肋𧖟叢尚煩戎略飛芻輓
粟豈顧民生至有六旬老婦七歳孤兒挈米八升赴
[006-19a]
營千里于是强者鹿鋌弱者雉經闔門而聚哭投河
併村而張旗抗令此一方之隱憂而廟堂之上或未
之㴱悉也吾以望七之齡客居斯土飲瀣餐霞足怡
貞性登巖俯澗將卜幽棲恐鶴唳之重驚即魚潛之
非樂是以忘其出位貢此狂言請賦祈招之詩以代
麥丘之祝不忘百姓敢自託于魯儒維此哲人庶興
哀于周雅當事君子倘亦有聞而嘆息者乎東土饑
荒頗傳行旅江南水旱亦察輿謠涉靑雲以逺遊駕
四牡而靡騁所望隨時示以音問不悉
  與楊雪臣
想年來素履康豫盛德日新而愚所㴱服先生者在
[006-19b]
不刻文字不與時名至于朋友之中觀其後嗣象賢
食舊頗復難之郞君博探文籍而不赴科塲此又今
日教子者所當取法也人苟徧讀五經略通史鑑天
下之事自可洞然患在爲聲利所迷而不悟耳向者
日知錄之刻謬承許可比來學業稍進亦多刋改意
在撥亂滌汚法古用夏啓多聞于來學待一治于後
王自信其書之必傳而未敢以示人也若音學五書
爲一生之獨得亦足羽翼六經非如近時拾瀋之語
而亦不肯供他人捉刀之用已刻之淮上矣平生志
行知已所詳惟念昔歳孤生漂搖風雨今兹親串崛
起雲霄思歸尼父之轅恐近伯鸞之竈且九州歷其
[006-20a]
七五嶽登其四未見君子猶吾大夫道之難行已可
知矣爾乃徘徊渭川畱連仙掌將營一畆以畢餘年
然而霧市雲巖人煙斷絶春畦秋圃虎跡縱橫又不
能不依城堡而架椽向鄰翁而乞火視古人之棲山
飲谷者何其不侔哉世既滔滔天仍夢夢未知此生
尚得相見否輒因便羽附布區區
  與戴耘野
一別廿載每南望鄉關屈指松陵數君子何嘗不緬
想林宗長懷仲蔚音儀雖闊志嚮靡移其如一鴈難
逢雙魚莫寄而故人良友存亾出處之間又不禁其
感涕矣遙審素履無恙風節彌髙巳成三輔之書獨
[006-20b]
表千秋之躅晨星碩果非君而誰弟生罹多難淪落
異邦長爲率野之人無復首丘之日然而九州歷其
七五嶽登其四今將卜居太華以卒餘齡百家之說
粗有闚于古人一卷之文思有禆于後代此則區區
自矢而不敢惰偷者也關中詩五首寄次耕詩一首
呈覽可以徴出處大概昔年有纂録南都時事一本
可付既足持來尊著流宼編年殉國彚編聞已脱藁
所恨道逺無從披讀敬佇德音以慰懸企
  與潘次耕
接手扎如見故人追念痛酷其何以堪古人于患難
之餘而能奮然自立以亢宗而傳世者正自不少足
[006-21a]
下勉㫋毋怠承諭負笈從遊古人之盛節僕何敢當
然中心惓惓思共晨夕亦不能一日忘也而頻年足
跡所至無三月之淹友人贈以二馬二騾裝䭾書卷
所雇從役多有步行一年之中半宿旅店此不足以
累足下也近則稍貸貲本于鴈門之北五臺之東應
募懇荒同事者二十餘人闢草萊披荆棘而立室廬
于彼然其地苦寒特甚僕則遨遊四方亦不能畱住
也彼地有水而不能用當事遣人到南方求能造水
車水碾水磨之人與夫能出資以耕者大抵北方開
山之利過于墾荒蓄牧之獲饒于耕耨使我有澤中
千牛羊則江南不足懷也列子盗天之説謂取之造
[006-21b]
物而無爭于人若今日之江南錐刀之末將盡爭之
雖微如蠛蠓亦豈得容身于其間乎文淵子春竝於
邊地立業足下倘有此意則彼中亦足以豪但恐性
不能寒及家中有累耳徐介白久不通書爲我以此
字逹之知區區未死宇内猶有一故人也
  答毛錦銜
異姓爲後見于史者魏陳矯本劉氏子出嗣舅氏呉
朱然本姓施以姊子爲朱後惟此二人爲賢而賈謐
之後充則有莒人滅鄫之議矣惟晉書有一事與君
家相類云呉朝周逸博逹古今逸本左氏之子爲周
氏所養周氏自有子時人有譏逸者逸敷陳古事卒
[006-22a]
不復本姓學者咸謂爲當然亦未可引以爲据以經
典別無可証也
  與毛錦銜
比在關中略倣橫渠藍田之意以禮爲教夫子嘗言
博學于支約之以禮而劉康公云民受天地之中以
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
然則君子之爲學將以修身將以立命舎禮其何由
哉吾之先元歎丞抇在吳先主朝以嚴見憚先主每
言顧公在坐使人不樂吾見近來講學之師專以聚
徒立幟爲心而其教不肅故欲反其所爲衞詩言武
公之德曰瑟兮僴兮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倘有如
[006-22b]
阮藉之徒猖狂妄行而嫉禮法爲仇讐者則亦任之
而已憶昔萬歷庚申吾年八歳今年元旦作一對曰
六十年前二聖升遐之歳三千里外孤忠未死之人
便中有字與呉門可代爲錄此與一二耆舊知心者
觀之知此迂拙之叟猶在人間耳一詩并附
亭林文集卷六終
[006-23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