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4e0156 沙溪集-明-孫緒 (master)


[005-1a]
欽定四庫全書
 沙溪集巻五
             明 孫緒 撰
 碑記傳
  三朗鎮新建眞武祠記
余友盧廷彦子瑁蚤業儒居庠校十餘禩已而棄去㩦
巻帙授其子太學生貝曰汝繼吾志吾將歸謀所以治
生矣廷彦善貿遷又善耕穫世居鎮之北街膏田大肆
[005-1b]
貨賄藂集又易以生利數年貲用既饒遨遊闤闠間旗
亭伎寓酣歌歡笑以為常久益厭乃又棄去㩦農商具
授其仲子貫曰汝承吾業吾將崇尚虚𤣥優游以卒嵗
矣謝酒肉屏妻孥塊坐野田中負土築墓建𤣥帝祠以
祈靈貺矻矻畚鍤汗顔血指連旬不少休𤣥帝者曲禮
所謂前朱雀後𤣥武者也故世為北方所崇尚至宋避
藝祖諱因易為眞武云廷珍固湖海士醖藉秀爽一旦
忽有此凡舊與遊者咸歎詫且憐其勞勩爭捐貲協力
[005-2a]
贊其成中為殿六楹髙敞閎麗出林杪逺可望數里自
𤣥帝而下若十帥若諸給侍者皆以堅石琢成石大而
琢工費頗侈曰吾惡夫土木者之易朽敗也左右廊各
數楹前為大門繚以崇垣扃以嚴鐍經始於嘉靖庚寅
正月落成於今年癸巳三月朱甍繡闥光炫奪目廷彦
黄冠羽衣手執黄庭經一巻日咿嚶其中倦則瞑目閉
息坐客至則迎問則答應酬周旋不失往日尺寸至居
閒則寂然黯然而已余屢欲往叩未果忽來謁於陂東
[005-2b]
柳曲笑曰先生知吾所以來乎吾不出庭户久矣暑風
逺道間闗四五十里欲得一言耳吾逃儒而農商去農
商而黄老屢遷屢下寧不知所以自慙今又剏經祠宇
嚴設廟貎鼓舞號召相率廢民義以惑於鬼神恃先生
之知我不知我者雖謂我為名教罪人亦可也要有數
而非偶焉先生或不能盡知也往嵗吾嬰劇疾數日後
微息細如毛僅相屬家人皇皇不知所謀醫巫望望去
吾憒憒中自知必死一夕憒愈甚寐睫甫交覩被髪巨
[005-3a]
神仗劍立雲外伸臂挾吾以升茫洋飇忽了不知其所
之既止則揺曵蕩漾乍沈乍浮若罽之虚懸寘足其上
而下鼓之以風也吾懼甚急抱神足襭其衣下視瓊樓
貝闕隱隱烟霧間又其下則山峰㦸列檜柏蓊鬱如莓
苔計髙下相距可萬丈神俯視曰此武當之巔吾武當
主也汝固吾徒故來相活他日無相忘乃灑然以甦明
日即飲食又明日即起因念餘生殘齒皆神之惠而掃
除之役其何敢辭秋冬之際將瓣香裹茗訪眞蹟於楚
[005-3b]
山之椒拉羽流一二採藥潄流以滌塵慮願勒此義於
珉垂示子孫知吾所以屢遷屢下者庶免嗤於來世噫
嘻君子之學達諸理而已矣理外之事聖哲不敢例以為
無也夢之幻邪眞邪鬼神之能愈疾邪否邪斯言之有
稽邪余皆不得而知也然吾聞之君子之處世也無所
戕於物之謂賢淡然於世故不乾沒焉之謂達廷彦之
言余固不能知也而其黜聰明謹酬答粗衣糲食環市
區雖百千若人何所妨於物而孤雲野鶴悠適閒逺濁
[005-4a]
世之糠粃埃壒畧不置之胸次可不謂達矣乎而他亦
何足深究也自周官六夢之職廢學者莫能通其説謂
為幻今疾良愈矣謂為眞漆園之蝶邯鄲之枕皆幻也
廷彦嘗屢夢先公髙車大蓋從騶卒數百人謂將血食
某地因與諸昆季建祠於南市或謂先公雅愛廷彦平
生未嘗隔旬日故屢形之夢寐亦若彼漆園邯鄲者然
然而鄉人夢如廷彦者什二三亦有死數日復生親見
據髙坐理陰道如前所云者豈彼皆幻乎精爽所寄感
[005-4b]
之者易以通禍福將至尸之者預以告事幾有㑹値之
者適以符然則賀監賈島陳碧虚晁無咎諸公或儒而
楊或儒而墨要其衷必有得於恍惚啽囈之餘而兆於
彰灼昭著之外有不能已於幾而又有不能以盡告人
者未可遽非也謹拜手而獻詩曰新廟奕奕有嚴有翼
貌則如生質則貞石几筵維潔牢醴維馨巫史離離明
靈欣欣誰其尸之北街盧子昔佩儒紳今為羽士匪我
陷蔽敢爾逃儒枯朽條肄維神之噓吾有疢災維神庇
[005-5a]
賴神有役驅吾其敢怠水蕩而漚燭焫而影凡厥萬象
孰非夢境勿曰吾言其有其無明明赫赫其何敢誣肹
蠁有靈精誠有格神貺我休匪我饒舌歸語吾家吾妻
吾孥百千萬變勿以闗吾汚吾沖虚穢吾清湛如白斯
湼如璧斯㸃雲返於壑水落於川凝神無役爰引吾年
  齊東縣新修廟學記
嘉靖乙未秋七月先族兄廷輝司訓仲子悟以鄉進士為
齊東令既新廟學縣僚幕淳安方君鼐尉氏王君有
[005-5b]
年太原樊君懋内黄周君信暨學宫師友古燕盛君蠻
廣徳劉君世準謀勒石紀其事劉君獨逺走數百里謁
余言且曰夫子之道天也天豈可贅以言惟嵗月廢興
不可無稽惟賢侯勤渠不可泯泯焉泯焉將使來者無
所勸猥惰者無所激於衷敢告門下始吾齊東有學剏
自勝國大徳間屢敝屢葺取足於支傾易朽免一時之
風雨而終無以慊瞻拜者之志以繫聖澤之遐思嘉靖
己丑冬大行人岳君倫以謫官主齊東簿思易而大之
[005-6a]
南營數百步甫施工而去繼之者無以承其休因循漸
墜舊學既撤新構未施片瓦師生乃至無所容足夫庖
人無㕑何以精於饌工人無肆何以精於業教者學者
無地以容足何以飾廉隅嚴禮席侯蹙然若不能終日
度工計費既有槩於中而以事鳩材以時鳩役刑有贖
義有倡數月即有藉於貲擇日晨起詣憲臣三衢王公
告以故公唶唶稱歎手付俸金以給退而量能授役㨗
者趨壯者荷廉者出納黠者貿遷越明年丙申秋即報
[005-6b]
竣事人初謂工費頗鉅侯慎密深藏未嘗一言僉謀恐
難猝辦既乃不動聲色無稽無缺乃知侯於兹役有餘
財矣先飾大成殿次兩廡次㦸門櫺星門奐輪壯麗以
次落成執鬯捧籩者洒然以樂東為儒學門由門迤邐
以入至殿後為明倫堂為兩齋環前後為倉庫為神㕑
為號舍又稍後為敬一亭為啓聖名宦鄉賢諸祠弁而
遊軒而謁者快然以慰學後為三教官廨廨左為射圃
亭亭前為外號退而食倦而息者坦然以安今巷有歌
[005-7a]
室有頌載筆者有紀述觀風者有薦書士驩民協他邑
爭赴愬侯不負所學矣惟先生之圖憶余始授悟學悟
無他能一敦樸少年耳乃今若劉君之言忠信可以學
禮非誣我也夫子宫墻誠不宜贅以言撫庭砌之芝蘭
慶先澤於未墜亦安忍默默而竊有所見思欲表襮者
亦自不能已夫天下之言學也平實盡之矣髙論終無
以信於世自選舉之法廢士率以言求售於場屋而大任
重寄亦惟懸之以待場屋士士不出此由他途以仕雖
[005-7b]
有用世之志例假以散秩無所藉以䆒厥施故士知誦
習即思游庠校游庠校即思奮迹場屋以需於用此天
下人心之所同平實固如是也今之揚聲邁烈於中外
熙鴻號於無窮者孰非科目士而必曰科舉不足以得
士言語不足以觀人徒以卑士志陋學術不亦過為髙
論矣乎我奮於是而曰不必於是必於是將卑且陋不
但誣人且自誣矣夫誰信我誠使事舉業者即孔孟之
言議以應有司之求既得仕循孔孟之塗轍以成天下
[005-8a]
之務坦然平確然實則聖賢心迹不假外求科舉之學
亦何負於士顧談者過髙於上學者譸張謬悠於下授
之秦漢制作未能以句動以天機神化貞一明覺為言
經箋傳註漫不相類甚者撏撦晦澁之辭以飾怪戾之
説上以是求下以是應正恐文運之升降係治道之隆
汙為輔理者憂耳然則科舉不負士士負科舉也多矣
宗工晉魏祖尚莊老持此以徃何所紀極必有任其責
者鑱吾言於石諸生讀而惕然警焉可思過半矣不然
[005-8b]
謂吾言為妄可也悟能不受變於俗旬朔課士相與繹
吾言挽頽靡復古雅以歆動四境之外庶舊學不負吾
兄為不亡矣不然指土木之功而曰不負所學謂吾言
為妄亦可也
  故城縣重修䕶國寺記
儒墨不相為謀出汙入附不塞不流夫人知之至其説
之善誘易動有可以翊化機者或未知也我國家以綱
常為治於天下郡縣設僧正僧㑹之司有額員有公署
[005-9a]
有印章若與儒道相埓焉獨不為綱常計乎正以其有
可以役於我者不容廢也民之訹於禍福也如水之趨
下善惡之説不足以勝之夫善惡不足以勝則吾道以
多畏而難行而釋氏則專談禍福以畏人者故藉之以
導天下以空導累以禍導欲以縁業導妄以因刼導愚
使天下翕然應悚然懼欣然入於善是固孔氏之敎也
逐其幾不逐其心用於言不用於法皇恩於生民恒性
亦𢎞矣哉吾邑僧㑹司舊𨽻䕶國前寺寺瀕河屢有水
[005-9b]
患嵗撤僧室以避益避地益促隘嵗節望闕申賀率先
期詣是習禮雜沓偪側無以成展拜之儀縉紳士捧王
言事遊謁持使節宦兹土者未届期亦恒於是以需舍
宇穢惡憩息無所茍簡荒凉為一邑之羞嘉靖丁亥平
定李侯春思欲改築顧嵗侵財匱費無所出念瓦石木
甓嵗撤者固無恙北門内有䕶國後寺垝垣敗屋負城
垣面學宫寛閎空闊可拓地以營亦無事於多費者乃
呼浮屠之長道存道成使來前指木石之類以命之曰
[005-10a]
而能以施報導人於趨赴移是於彼不煩吾民乎果然
吾當疏辭題名授爾輩遍告四境以協力四境聞之紛
然來集匠來於良力來於壯飪豐於廚犒優於貨數月
而工畢雖掄擇舊材無以侈新觀而殿宇整飾庭廊深
䆳延接有堂徙倚有亭應酬有暑丈室精舍禪房庖御
一一雅潔亦足以備勝遊而發佳趣將索詞於余勒石
紀嵗月石未伐而侯去越九年嘉靖丙申存與成屢來
謁申前議且曰願先生無忘疇昔噫嘻余敢忘於疇昔
[005-10b]
釋氏以空為説以無為宗萬有皆贅也新構之連甍鬭
角皆空無之累復欲余贅言以重累邪昌黎韓子起八
代平生蘭若碑碣未肯附一字徒以孔墨相用之説君
子尚訾其學之未純余何人斯而敢以多言自招譏議
乎遲遲於鉛槧者以是耳余敢忘於疇昔雖然李侯於
此有數善焉不可以無述曩固已許之矣地境閎闊班
行秩秩慊展拜舞蹈之敬庭宇整潔遊息于于有無忘
賔旅之義仍於舊不侈於費導以浮屠不臨以官府曲
[005-11a]
遂于愛民惜財之願以自附于茍完茍美之心余又安
忍避咎而終付之無言乎西方之教戒貪嗔以冀定慧
而天下敢於貪嗔懵於定慧者惟緇流為甚昔者居濵
漳河市舶估客艫銜肩摩習見其攫金售偽貪嗔何以
戒今近庠校矣逺廛市矣望宫墻於咫尺聆絃誦於晨
昏矣遲英俊之枉臨煮清泉於新茗覿風度接言論神
酣心醉則慧識炯如定性虚湛可以日計而月不同回
首舊境若不能一朝居焉其利益於而輩何如也存成
[005-11b]
二子佼佼於傭中固宜刮目以待其餘聞亦漸知謹步
履逺利欲數年之後靈澈支遁之屬當有企慕之者誰
之賜歟用儒於墨役墨以為儒用固非若昌黎相為用
之説而不言之化不速之治罔不具焉侯昔日之治可
推而知也鑱吾言於石俾爾有衆時微誦而遐思焉庶
發見之善端不汨於懈惰侯之心為不負矣二釋子茫
然不知所以為對乃援筆櫽括付石工刻之繋以詩曰
漳河之濵帆檣如林有蕃有商大貝南金彼利欲區乃
[005-12a]
有梵宇應何以静寂何以主于焉改築北城之陌後負
古堞前沾聖澤古堞翼翼百雉其强斬削而壁綿亘而
岡聖澤汪洋千頃一酌活水沄沄化雨濩濩沃彼栽培
於松柏棫貿貿於霜青青於色濡彼槁枯而楊而墨植
我根荄去彼蟊賊惟兹新築有池有渠可濯可湘餘波
之瀦惟兹嵗時以頌以賀崇基巨構心怡顔破惟兹燕
閒來嘯來歌幽徑深深素絲五紽事有贏縮數有成毁
繄孰為之吾侯李子刻成新詩慚彼野史永言歌之以
[005-12b]
告來祀
  留興鎭隆興禪寺新碑
寺不知所從始見於靳鴻臚瑭所撰記則賈祥買田構
小刹成化辛卯鎮人靳瑜即垝垣而新之僧悟良與其
徒眞寳者築室守之寥寥數言而已瑜蓋瑭兄弟行也
嘉靖丁亥眞寳嘗乞余言悉鴻臚所未盡垂十二年於
兹眞寳之徒常清又介寺僧本明來謁詢其故則鴻臚
舊碑前嵗毁雷斧矣恐嵗月遂湮復欲補述其事夫雷
[005-13a]
天威也今讒説利口無處無之轟轟之威曽不少怵於
一毫而山僧野衲藉片石數語誘村墟翁媪之粟布以
救寒餓縱使詞涉巧狥稱述或過視覆邦家驚朕師者
有間矣疾動萬物震驚百里乃示威於一石威不已褻
乎蓋釋氏於乾坤之大照臨之顯山河之著皆欲洞然
不之存凡可見之物可名之事則等諸河沙微塵夢幻
泡影皆非堅久而不必為極而至於萬象皆無而後為
至而其所自為者建大寺聚徒黨厚封殖穹碑巨碣張
[005-13b]
大語言舉目舉足皆溺於有象與其學自相背馳天之
意或者不欲其泥物象滯語言為空門之贅將掃除殄滅
以復於本無乎不然剥蝕没滅之餘碌碌落落何妨於
世亦何足騁怒而亟以糜碎之也且言莫難於談佛氏
而廢興嵗月尤莫難於佛祠之紀述狥其説將為名教
罪人據正論以排之又非彼所以來之意其廢其興必
有所以為之者得傅太史韓吏部其人冒其徒怒罵昌言
以挽頽波則供施微而日廢藉重於蕭瑀裴休輩之語
[005-14a]
言售竒釣貨則衷若天誘賄若鬼輸雷動景從興於既
廢也不難矣而能言之士顧畧其所以廢極談其所以
興嘉歎金碧土木之華備述烝徒趨赴之樂豈非吾儕
之罪邪故柳州坡仙淮海諸君子毎授管佛祠進退維
谷兢兢然不敢輕下一語至文勢極於變態錯綜俯仰
機鋒不能自已者輒以梵唄之談足之理不取怨又不
失於在我自謂良圖然亦未免於狥之也余不文未能
一一應人而其應釋氏者尤少所欲言者前碑己盡今
[005-14b]
何以為言矧天欲其歸於無而余屢贅之於有不但得
罪名教且得罪於天矣今何敢又輕於言雖然其有其
無於己取之而已湛於無以應萬有之迹有碑可也無
碑亦可也一言可也再言亦可也得象忘言得意忘象
温子昇之述作眞可下庾信袍笏之拜不然言愈侈詞
愈工而心愈滯以事觀之是為事障以理觀之是為理
障青州石丈人將求洗垢於韓玉汝矣貞珉翠琰何有
哉歸語而徒勿泥於有以衊本無斯不負吾操筆之意
[005-15a]
為銘以畀之維佛氏心衆用皆非如灰斯燼如烟斯飛
維佛氏身皆非有我飼鳶啖虎何施不可覆載之間可
名可見皆曰幻境泡影露電色象盡空瑩無偏主胡為
倚著有此棟宇棟宇未己復申於言糟粕土苴秩秩便
便西方教㫖惟戒定慧無言非隐多言非贅惟默以澄
惟言以宣雲歸月印慧識炯然彼殿彼屋吾弦吾韋有
赫者詞吾箴吾規其有不然天其逺而疾雷迅霆近在
階墀余言匪誣以俟百世孰慧孰癡嗟嗟衲子
[005-15b]
  故城縣新剏觀世音禪院記
浮屠道存者精浮屠説諸浮屠禮重之不敢相軋亦粗
知儒書儒者多歆愛之不忍於麾而慎密不肆與之言
畧能省解惕然若驚皇皇然若弗及縉紳耆舊以至邑
侯學師亦未嘗斥拒然混迹北城䕶國寺思欲脱身自
異而未得其所也間以語孟川李子孟川曰吾有隙地
在闤闠北盡處可闢而居餘壤數畝可畦而蔬亟往營
勿怠瀧厓馬子聞而偉之呼使前曰吾有林木可伐而
[005-16a]
材根荄條枚可析而薪亟徃取勿疑邑夫夫趙侯璞崗
聞之曰吾豈可謂不知然不可使吾民知鬼薪束矢罰
銅贖粟可貨易以為費亟從事勿畏忌數月工告成中
為堂肖觀音像稍北東偏為舍延賔客又東為屋事庖
御後為僻室入禪定重門繚垣静幽邃密天棘蒭苾馨
香竒絶金碧黝堊鮮明光曜乃謀勒石庭階屬余言識
嵗月且識諸公之愛於不敢忘余因命兒子若緘題其
額曰觀世音禪院操筆為之記畀兒書之夫觀世音者
[005-16b]
佛書所謂慧眼妙識觀聽世人之聲音尋苦而救之者
也心于一應于萬無不在而無所在焉者也天下之大
天下之人之苦一念豈能以盡哉示寂于一乃憧憧然
博觀天下日求萬苦救之亦艱且勞矣艱勞之任非空
門之所能堪心致于一什百千萬皆化身而應嗚呼仁
矣哉且人窮則呼天急則呼父母天與父母安能恝然
而造化無全功事勢至於不可為天與父母未必能救
也舍天與父母則無可呼者矣禹稷思天下饑且溺者
[005-17a]
若已饑之溺之伊尹任天下匹夫匹婦有不被澤者若
已推之禹稷伊尹聖人也聖澤固不可測遽能使天下
之大無一人之饑溺無一夫之不獲乎觀音乃欲能天
地聖人父母之所不能借曰勢有所未能而一念之仁
自不可得而禦使人人以觀音之心為心隨所見而拯
救之以天下人救天下苦苦海無盡救之者亦無盡千
百億化身渡十方大方於彼岸雖謂舉世無饑溺無不
獲亦可也間有未渡者心有所恃曰有觀音在吾未即
[005-17b]
死亦足以延俄頃於丘壑是亦渡之所及也今法令繁
重民生日蹙曾未見據髙位涖民事一撫然興懷目撃
婣戚朋舊坎窞困藜急呼大號聞若不聞可援不援者
何限奉養妻子外終不肯捐一毫以及人濟物徒謬為
大言以詆其説曰哤言曰誣世正恐彼窺吾謬反噬而
詆謂吾哤且誣矣即觀音之心以上泝禹稷伊尹之心
繹莊生此一彼一昌黎儒墨相用之談以達易傳一致
百慮之訓彼之一念即吾儒充惻隱之心以保四海充
[005-18a]
無欲害人之心仁不可勝用之勦説而鄙吝消融藩籬
剖破乃知余言之匪誣而浮屠氏未可盡詆也噫安得
若人者尋聲而來蘇百萬億蒼生之命於顛崖辛苦之
下乎道存字守性東田先生嘗與其師祖雲上人游屢
贈以詩又嘗與其師之師縁泰上人游為之作傳墨名
儒行衣鉢相承逺矣詩曰人心一乃静静斯能應酬繋
累無乃明有則雜以摎相彼觀世音無明亦無幽一以
不二參無以苦空求萬變了無與如偶如贅疣及聞人
[005-18b]
呼聲化一成萬籌寂滅還昭物戒定與慧謀問渠何能
然一無萬籟收如月印江影如雨生水漚如響應桴鼓
如葉吟風秋又如滄海波鷗魚自沈浮太虛元無干雲
霞日悠悠昔者東坡翁偈為法眞留曰二故有苦無二
乃無儔有思無所思嘗聞之子由繹此若有得一笑想
前修再拜問觀音此語果是不市陌飛塵埃通津競方
舟何縁一路岐何計息恩讐坐令澆薄風上與鴻濛游
世無急呼人觀音得少休拜起望髙樹羣鳥方喧啾幾
[005-19a]
時巧婦性抱拙如巢鳩
  先大父處士府君墓版記
嗚呼吾祖之没近四十年矣緒生也晩履厯世系之詳
未能盡知尚記為兒時嬉戲左右聞我翁對客談徃事
至今未忘遺黎故老尚能道其髣髴緒不忍痛一書先
徳愈久愈蕪誰則知者大父本孫姓曾祖大公府君季
子大公勇㨗有智畧洪武初携家避兵東海上同避者
推大公為之長約為保伍大公依險設謀邏騎潰卒俱
[005-19b]
不敢近族皆得全尋來寓故城鹿豕村沈三翁者少司
徒母弟屬尊望重人莫敢抗獨折節與大公游永樂戊
子十二月二十日大父生三翁尚未有子因從大公乞
大父為子大公感其知遇慨然許之然大公家甚貧三
翁毎欲分田授之大公笑曰吾豈胼胝隴畝以求活者
吾將復之海上耳竟去不顧留大父育三翁家三翁諸
從子四人因使大父從諸兄時燕薊魏博之間居民鮮
少或百里無炊烟草木蒙翳虺蛇虎豹白晝噬人於路
[005-20a]
大父以童年代三翁應役築河堤於武城于張秋輸税
於居庸應驛卒於河間踽踽獨行不懼且事隨手立辦
人皆歎其不凡未幾或傳大公在某所徑往省之至則
無所見取路急歸三翁及曾祖母韓孺人已物色之矣
相與遇諸途自是拊心自誓無他志墾田築室延師置
塾凡三翁所欲為者皆先意為之暇日灌畦蒔藥惟勤
惟儉鄉進士何公肅謂三翁曰古所謂克家幹蠱於此
子見之吾甥女賢淑非此子莫可配即祖母王孺人也
[005-20b]
自傷幼失學遇儒服者即質疑問字雖在田中役所亦
不廢尤嗜浮屠晩年如有所悟韓孺人殁毁泣䘮明毎
夜擁衾誦舊所憶天竺諸典不遺一字晨起匍匐禮佛
進諸子講解大義或言儒釋不相為謀大父曰吾豈欲
達生徑渡者顧其齊物忘我可以恢褊心戒殺好生可
以弭戾氣世所不可廢耳君子以為名言性本仁愛所
得於佛書尤深故終其身不重采不兼味布裳蔬素陶
然自樂日使人候丐者於門推食食之食或不給即命
[005-21a]
家人更炊累次不厭下至蟲魚草木亦必欲各盡其性
不忍戕害嘗以龎居士自許龎居士者佛書所謂極善
人也成化乙巳十月二十八日卒子男三長俊次振即
先公義官封吏部主事贈員外郎祖母王孺人所出季
惠邑庠生未仕卒繼祖母髙孺人所出女三孫男六瓚
亦嗜佛能繼祖志次不肖緒繼太學生紹絡綿孫女八
人曾孫男七人執硯執賦若金若谷若韋若緘若鷗曾
孫女五人大父長身玉立疏髯過胸貎莊氣和望之知
[005-21b]
其為厚徳君子評議世故據理析事確不可易雖未免
辨博而慈祥坦平接之者渣滓融化如春風襲衣冬日
燠人了不見可畏之色嗚呼古語有之惟徳動天惟賢
服人我翁堅志盛徳罹多故増益其所未能者尤備然
則髙爵令名舍翁其誰而泥塗耒耜矻矻以没感應報
施果誣人乎哉議者又謂不于其躬當于其後顧諸弟
姪硜硜寡過僅足自保緒不肖固嘗忝冒科名又為時
所擯棄上不能以勛業博明主恩䘏次不以道徳文章
[005-22a]
取重臺閣史臣下不能以行義見信于岩穴著述君子
然則顯揚之望竟在何日而天道竟何如也夫為善在
我福善在天吾家昆弟子姓求在我者而已在天者吾
何用知也勿戾於衷勿酗於躬勿以武而登勿以靡而
崩志寧氣平不隕於聲淵澄氷清不忝於生視履之成
考作善之休徴以要於其終其庶幾乎若夫不虞而譽
不勞而獲古人以為身之災覬覦僥倖雖得之亦九原
之深愧而况未必得也念開創之艱難謹繼述之永圖
[005-22b]
後之慈孫孝子寧不惕然有感于斯文
  三朗鎮盧氏先壠碑
盧故澤潞著姓國初諱福原者避地瀛鄚間瀛鄚境地
荒蕪終日無人跡因占籍故城三朗鎮與妻李子執中
婦張協力易草萊斬林木築垣蓋屋耕鑿其中不數年
復成巨室執中生四子祥磻禎禧納張石馮喬為婦而
磻與禧尤卓犖有志操時大亂甫定人争走利區營刀
錐以活磻禧獨終嵗守書堆必期有以表見磻字世安
[005-23a]
洪武中領鄉薦仕為山東長山教諭禧字世和以材幹
辟為縣從事屢辟不就縣令必欲致之不得已歎曰吾
之疎狂遂俛首於此吾兄何人聳壑昂霄乃爾邪然人
顧自立何如從事安能凂我故簿領數年曾不染一毫
尋得官江南歸來無他物止六七破簏貯圖籍而已故
老咸唶唶曰吾儕老矣曾未見宦游清貧若此者或嗤
之曰携此何用公不顧闢後圃築庭軒讀書扁曰樂閒
人因稱為樂閒先生或又嗤之曰即此何為又不顧既
[005-23b]
乃笑曰吾曩不敢有所汚慮辱吾兄清譽今不敢有所
惰慮辱吾兄博識耳彼烏知之蓋長山公博綜羣籍耿
峭峻潔故樂閒以是自託其實苦節篤學本於天性非
有所畏慕而然也杜門不與物接獨喜接先公時治具
招延談理道評古今人士先公亦或獵飲其家其子晧
躭書好禮無沗所生而感慨悲歌豪逸俊爽一見知為
燕趙士先娶於劉生一子公瑞七嵗能作大字如席端
稽清勁鄉鄰謂公清吏善人慶當鍾此目管輅為神童
[005-24a]
期孔融於偉器相與竚目以需顧以縱酒殁少室王氏
生三子子瑁子玉子玳於時祖父孫三世融洩庭堂樂
閒清癯古樸若喬松巨檜銅柯石根矯毅于雪霜烟霧
之外晧則鸞鵠停峙文彩神儁目奪不得瞬而子瑁兄
弟階砌芝蘭叢生競茂王謝諸郎有未足多者故先公
樂趨之倒屣仲宣下榻徐稚留竟日不厭毎歸謂緒曰
吾視樂閒如嚴師晧如兄弟子弟輩如子姓人家福祉
得若此公足矣故緒知公家世為深子玉又嘗從緒受
[005-24b]
三易既判濟寧金州二郡嘉靖戊戌得謝事間請曰吾
家至子玊五世矣而子若孫若族曾孫又三世矣支𣲖
紛紜賢愚雜遝常欲萃渙散比族類以繋水木之思顧
望輕無以聨屬人心識卑不能顯揚幽賁常恐溘先朝
露仰負遺澤願乞一言勒石隧道使賢者知勸愚者知
省庶少逭不肖之罪以瞑死者目惟先生之圖夫善繼
不必於利必於志顯揚不必於貴勢要不墜於家聲濟
寧稱富饒先後宦其地者惟子與蓧城聶東之無所與
[005-25a]
金城地多金沙恣意苞苴沿為故事惟子視同瓦礫人
未敢言及未久拂衣歸年來手足痿痺猶置書膝上咿
嚶不少休是則永言維則不匱錫類正韓子所謂稱其
家兒者何罪負之有世豈不有據勢而賕據帑而盜樓
臺相望霄漢為卑璀璨爭輝雲霞失色者乎然而見者
掩面聞者掩鼻穢名惡謚曰盜臣曰贓吏曰民賊國蠧
所謂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者計其炫熠之榮曾不足
勝唾罵之辱推本自出則塚中枯骨尚有遺臭而其人
[005-25b]
方髙持謬論詆誚周孔欲掩其貪鄙庸劣之迹不知君
子視之如虺蛇虎豹不復與人類等矣視吾子何如也
昔者楊震遺子孫以清白四世清徳推重漢季樂閒何
歉於震繼志若子何歉於秉賜奇彪諸君計所饗曾未
什一雖飭厲在人本無外覬而消息定理恒用平施後
福固知未艾也今子瑁之子貝有聲太學子玳之子貢
有聲庠序其餘芸香筠管頭角嶄嶄於家塾者指尚屢
屈寧無若人者茁於其後膺門楣之餘慶軋楊氏之家
[005-26a]
聲乎譬之水然既浚源矣復有人導流揚波則夫蓄之
為陂塘導之為港渠析之為溝洫放之為三江九河蘇
焦枯沃旱乾濟舟楫千流萬派各底於用夫誰能禦想
樂閒之目瞑既久矣子玉攬涕謝曰敢不羮墻早夜期
無負先生之言乃櫽括其語付石工刻之
  秦孝子傳
故城城西三十里有村曰杏基秦氏世居之至孝子五
世矣髙祖顯中曾祖得玉祖整父寧俱隐於農孝子名
[005-26b]
綸寧第三子也寧殁綸甫弱冠欲築廬墓側值巨㓂陸
梁居人皆走避不得已避地去暨歸舊業盡蕩二兄經
紀謀曰子姓衆生計又微合食恐費多而難繼枵腹共
死無益也異㸑庶易濟綸不能違乃獨養母張氏母或
詣兄家綸終日候門母未食不食深夜母寐未熟不歸家
極貧躬耕傭賃甘旨恒有餘嘉靖辛卯六月十四日母
没既合葬即日與妻訣曰而治生而教子吾徃依吾親
矣墓左五六步闢地丈餘環堵覆茅累日夜哀號其中
[005-27a]
二兄饋之食且戒之歸曰今巨寇餘孽未盡殄往徃殺
人于貨吾家固貧彼安知吾貧也兼土地卑濕疎茅不
蔽風雨深夜曠野獨處鬼物凌人人子要以不毁生滅
性為孝耳綸泣曰吾親俱没吾倀倀無所依依吾親而
死甘心也竟不歸日衰絰負土數十畚附墓上饑則具
蔬飯哭告墓次移時乃食疾風甚雨不失墓西路通市
井過者徃往泣下壬辰上元節思庭闈曩日燈火之樂
終夜哀號三更後音容忽若有所覩依稀縹渺乍有乍
[005-27b]
無黎明始滅没是嵗旱村俗妄謂新葬者能為魃惡少
夜中相率强掘壙毁棺戕屍以為常綸懼甚貧弱無以
為防禦計午夜去衰絰被髪跣足焚香祝天曰願早雨
活蒼生且救吾父母翌日天大雨環墓地三畝餘遍生
西𤓰實大而味甘芝草菌蕈之屬及楮柘白楊諸雜樹
萌蘖破地如蝟毛野兎夜夜宿於廬羣䑕白晝登器共
食不驚飛鳥避鷹鸇徑投懷袖間不去甜𤓰善潰物天
稍凉苗即死十一月初一日氣極寒綸五嵗兒念父寒
[005-28a]
來省之墓旁忽得甜𤓰一如盛夏時羣盜時過廬初意
亦不測久乃相戒曰勿犯孝子往來迂廻從他路曰勿
驚孝子或念其貧欲少濟又相戒曰勿汚孝子余未識
綸聞此且信且疑急往諗之見其慤誠謹愿言不能出
諸口有問則答答則淚俱不覺凛然生敬疑與信俱釋
後乃裹米鹽蔬果時時候問又數約余友曲兵馬漢李
布政際可李廵檢榛馬監生珂珂弟監生師言師言猶
子庠生瀛監生潭聽選官汶濵散官王誥庠生魏臣李
[005-28b]
元嘉鄉父老盧琚琚弟珩子瑁及余弟聽選官絡往給
之諸弟亦或自往至則剖𤓰飯脱粟烹芝菌饜飫終日服
闋二兄又戒以歸又泣曰父没時吾以寇去至今抱恨
今漸無冦吾又可不自盡以償號泣負土如初余聞又
往候則𤓰實纍纍如斗芝草髙二尺餘者叢生數十本
小者不勝數樹蓊然成林墓崇峻若陵阜自取巨芝啖
余余茫然自失始綸往廬墓其族長號於衆曰是妄戾
敢為不畏人非笑者將貽門户羞凡我族人不得正視
[005-29a]
諸族人奉命惟謹近村多富民余擇可與語者試語之
冀其存問以厲鄉閭皆不應毎廣坐談及綸亦寂無應
者至嗤人隐慝奇禍欣然和者十七八噫薄俗一至此
乎曾草木鳥䑕之不若也哀哉前嵗廵撫周中丞金下
檄縣庭月給以米胥吏輩以索賕不得梗之余屢為言
亦不應後顧困以重役綸亦不怨也諸友久欲余一言
堅其志且泄私憤而師言慫慂尤力竊念徳薄望輕公
言於人人不謂然文字糟粕也又何足為重輕久不果
[005-29b]
因贈以詩有空懷健筆韓京兆深愧徵租董邵南之句
去年冬山西越侯來為令少年白晳清才敏手言論纚
纚於民彝天理中而勸懲界限尤嚴諸友相顧慶曰吾
邑百凡鬱抑其將以漸而升乎師言首舉綸以對侯慨
然曰吾責也南康熊仁瞻廬墓獨有湧水成川慈烏來
巢二事朱子為守於數百年後尚建祠刻石况我赤子
而精誠所感種種焉是安可俟終日吾固不敢上擬晦
翁然私淑尚友亦豈敢自棄於是左揖劉廣文維新曰
[005-30a]
鄉飲在即其賔禮學宫以示寵異右顧趙蓮幕君佐曰
縣署前旌善有亭其礱石大書以風有衆又顧諸友曰
某市材某召匠某備工作費已乃謂余曰執筆以役惟
先生之需皆唯唯不敢辭侯名琬字文瑞别號璞岡嘉
靖乙酉鄉進士以新鄉善敎底績陟任纔三月餘而急
所先務若此頽俗竚見其丕變矣
沙溪稗官氏曰子不語怪孝子之事幾于怪矣然芝菌
𤓰實之類余與諸友蓋屢嘗而甘之居民行路所共見
[005-30b]
非誣也古人兎狸馴擾芝禾並出木連理鳥悲鳴者史
冊相望綸無愧古人矣父子本同一氣故先王制祀禮
聚精神以萃祖考之精神綸屏絶百務五六年間惟居
處笑語是思而精神萃聚音容如在又何怪乎孝天性
也天性澌滅有孝子不知慕又困折之斯則真可怪矣
 
 
 沙溪集巻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