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1a] 
張右史文集卷苐五十八
書
荅汪信民書
耒啟上教授汪君足下過苻離偶多事然雖
聞車馬嘗見臨而卒不能一到左右也心䝉
深察到家忽便人恵書如見問以文墨事耒
于文詞窃嘗好之而不能著也莫知所以告
左右者抑聞之古之文章雖制作之體不一
端大抵不過記事辨理而己記事而可以垂
[058-1b]
世辨理而足以開物皆詞逹者也雖然有道
詞生于理理根于心苟邪氣不入于心僻學
不接于耳目中和正人之氣溢于中發于文
字言語未有不明白條暢盍觀于語者乎直
者文簡事核而明雖使婦女童子聼之而諭
曲者枝詞㳺説文繁而事晦讀之三反而不
見其情此無待而然也足下以文章取高科
言語之工妙天下而僕敢献其陳説則有罪
矣然既以仰荅盛意之辱又因以求教也春
[058-2a]
寒自爱偶以連日冗甚修荅不時恕之恕之
不宣耒再拜
與魯直書
耒再拜學士足下耒年十八九時居陳學同
舍生有自江南来者藉藉能道魯直名後𢾗
年禮部蘓公在錢塘始稱魯直文章士之慕
蘓公者皆喜道足下僕于斯時固己有碩交
之心不幸邅罹憂患徃来淮浙間就食以継
活又得官西㳺洛陽者三年歴時益多行四
[058-2b]
方逺而足下之名益至于予耳最後蘓公以
文章得罪而聞足下實與其間蘇公黜官貶
走𢾗千里外放之大荒積水之上飦粥不給
風雨不䔩平日之譽徳美者皆諱之矣誰復
議于蘇公之徒哉宜遂㓕息揜抑而莫或言
之矣然言足下姓名文章不减于昔而有加
焉夫天下人之公議固不可終闕然非有氣
勢利權而能使人稱爱于寂寥蔽障之地者
非其卓然有人欲掩之而不可得者未易至
[058-3a]
也故耒之碩交之心與魯直之名其深淺常
相若也耒為丞于咸平者一年矣聞魯直如
隔舍如束縳甚固不得輙見夫人之相好者
逺而不相及則雖思而心不劳有可及之势
而限于咫尺則夢寐乱何則人之情固不平
于理之不當然者耒之區區所以不能得見
面而至于奉書而請交也夫交者君子之所
甚慎而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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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以少叙哀誠耳不敢以為礼也𥘉暑卜孝
履如何碩省哭泣強力自持
耒再啟每懐先公平昔相與之誠又聞在嶺
外時失所爱弟天乎有是哉無可言者奈何
吕家諸舅又復不振想時得書也書不尽意
[058-4a]
何時面慰臨書隕涕
荅李推官書
李君足下南来多事乆廢讀書昨送簡人還
忽辱恵及所作病暑賦及雜詩等誦詠爱嘆
既有以𧺫其竭涸之思而又喜世之學者比
来稍稍追求古人之文章述作体製徃徃己
有所到也耒不才少時喜爲文詞與人逰又
喜論文字謂之嗜好則可以爲能文則世自
有人决不在我足下與耒平居飲酒笑語忘
[058-4b]
去屑屑而忽持大軸細書題官位姓名如卑
賤之見尊貴此何為者豈妄以耒為知文謬
為恭敬若請教者乎𣣔持納而貪于爱玩势
不可得捨雖怛然不以自寕而既辱勤厚亦
不敢隐其所知于左右也足下之文可謂竒
矣捐去文字常体力為瓌竒險怪務𣣔使人
讀之如見𢾗千歲前科蚪鳥迹所記弦匏之
歌鐘鼎之文也足下之所嗜者如此固無不
善者抑耒之所聞所謂能文者豈謂其能竒
[058-5a]
哉能乆者固不能以竒為主也夫文何為而
設也知理者不能言世之能言者多矣而文
者獨傳豈獨傳哉因其能文也而言益工因
其言工而理益明是以聖人貴之自六經以
下至于諸子百氏騷人辯士論述大抵皆将
以為寓理之具也是故理勝者文不期工而
工理詘者巧為粉澤而隙間百出此犹两人
持牒而訟直者
筆不待累累讀之如破竹
横斜反覆自中莭因曲者雖使假詞于子貢
[058-5b]
問字于楊雄如列五味而不能調和食之于
口無一可惬况可使人玩味之乎故學文之
端急于明理夫不知為文者無所復道如知
文而不務理求文之工世未尝有是也夫决
水于江河淮海也水順道而行滔滔汨汩日
夜不止衝砥柱絶吕梁放于江湖而納之海
其舒為淪漣鼓為濤波激之為風颷怒之為
雷霆蛟龍魚黿噴薄出沒是水之竒变也而
水𥘉豈如此哉是順道而决之因其所遇而
[058-6a]
变生焉溝瀆東决而西竭下滿而上虚日夜
激之𣣔見其竒彼其所至者蛙蛭之玩耳江
河淮海之水理逹之文也不求竒而竒至矣
激溝瀆而求水之竒此無見于理而𣣔以言
語句讀為竒之文也六經之文莫竒于易莫
簡于春秋夫豈以竒與簡為務哉势自然耳
傳曰吉人之辭寡彼豈悪繁而好寡哉雖𣣔
為繁不可得也自唐以来至今文人好竒者
不一甚者或為缺句断章使脉理不属又取
[058-6b]
古書訓詁希于見聞者衣𬒳而説合之或得
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知其章反覆咀
嚼卒亦無有此最文之陋也足下之文雖不
若此然其意靡靡似主于竒矣故預為足下
陳之碩無以僕之言質俚而不省也
投知己書
五月日耒謹因僕夫百拜献書某官耒聞古
之致精竭思以事一藝而其如不分者其心
之所思意之所感必能自逹于其技使人觀
[058-7a]
其動作变態而逆得其悲歡好悪之㣲情故
工楽者能使喜愠見于其殾工舞者能使欣
戚見于其容當其情見于物而意洩于外也
盖雖𣣔自掩而不可得昔伯牙之所好者琴
耳鍾子期坐而聼之而伯牙不能藏其㣲情
夫伯牙之情豈與琴謀哉惟其專意一心以
事其技故意之所動黙然相授而不自知也
耒自丱角而讀書十有三歲而好為文方是
時雖不能尽通古人之意然自三代以来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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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騷人之述作與夫秦漢而降文章詞辨詩
賦謡頌下至雕䖝繍繪小章碎句雖不合于
大道靡不畢現時時有所感發己能見之于
文字所習益乆所親益衆所嗜益深故自十
有三歲而至今三十有二年身之所歴耳目
之所聞見著于當世而可知與夫考于前古
而有得者無一不發之于文字不幸少苦貧
賤十有七歲而親病又二年而親丧既仕而
困于州縣者十有二年矣其悲憂驚悸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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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廹之情惟悴萎薾欝塞憤滿之氣充滿羡
溢盈心滿懐而又飢寒困穷就食以活其妻
孥者徃来奔走率常𢾗千里西夫巴蜀南尽
呉㑹陸困于周秦而水穷于江淮江湖波濤
魚龍之驚重山複嶺猿猩猱鼯之出入大夏
炎暑流金裂石與夫雷電雨潦之震恐積隂
大寒烈風霰雪亀手刮肌之悽愴皆己習見
而安行晝則接于𧺫居夜則見于夢寐計其
安居飽燠脱憂危而觧逼反揚眉開口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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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者百分之中不占其一又觀一世之情
其所矜尚可以自振于貧賤阨穷者耒素于
其身無有其一故雖出仕四方修身治官庻
㡬于有聞而門单旅薄氣熖寒冷執版趋拜
以見大吏大則罵辱詬責小則詰問凌侮得
其漠然不問棄置其誰何則過而欣然輙自
慶喜其穷愁困塞有不可勝言者又豈独此
哉古之能為文章者雖不著書大率穷人之
詞十居其九盖其心之所激者既己沮遏壅
[058-9a]
塞而不得肆独発于言語文章無掩其口而
窒之者庻㡬可以舒其情以自慰于寂寞之
濵耳如耒之穷者亦可以謂之極矣其平生
之區區既尝自致其工于此而又邅㑹穷厄
投其所便故朝夕所接事物百態長歌慟哭
詬罵怨怒可喜可駭可爱可悪出馳而入息
陽厲而隂粛沛然于文若有所得耒之于文
雖不可謂之工然其用心亦己專矣夫文章
之于人心其理之相近與夫二人之于技則
[058-9b]
有間矣耒之區區盖己尽佈于此則世之高
明博逹之君子俯而聼之盖有不待夫疑而
問問而後知其心也伏惟某官以文章學術
暴著天下方為朝廷訓詞之臣而不腆之文
尝𣣔奨與人誰不𣣔自逹于世之顯人而耒
自頋所藏無一不可敢書其平日之文與詩
㡬六十卷以辱左右伏惟閒暇而賜觀焉則
耒之情誠雖𣣔毫髮自伏而不可得矣公亦
念之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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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孫端明書
昔楽正子用于魯孟子為之喜而不寐夫功
名進退之際君子本不以累其心其来何足
喜其去何必愠一楽正子用于區區之魯而
足以悦孟子浩然之懐何也夫天下之事不
如人意者常多而其委曲㑹合與人同謀者
尝少故也豈特少哉盖千百而一遇焉夫人
之修身為善擇地而蹈之者豈尝一日不碩
取諸其身而布之天下哉而世之人視夫賢
[058-10b]
人君子之有立于世其心亦豈不碩為之奔
走而受其澤也此二者宜若物理之所當然
者然其行也或止之其親也或間之䜛邪間
于其前憸巧伺于其後而賢人君子又不肯
少屈其意俛仰而有就故戞戞乎其势𣣔合
而尝難故使夫物理之所當然者一旦更指
之為不可逄之㑹可勝嘆哉由此言之則其
萬一有合而得施其用豈不可喜也耒生三
十有五矣其聞执事之名亦乆矣方先帝時
[058-11a]
群才並進多士滿朝而天下之人指以為正
人大丈夫不為利囬不為義疚挺然于群枉
之中其進退用舍繋天下輕重者凡七八人
而公其一也天下之士其望受賜于公乆矣
然中間何其屹屹乎𣣔合之難耶今春以来
前日所指以為正人大丈夫者翕然四合而
至矣公雖優㳺近藩然聞之道途以為入陪
輔弼實在旦暮夫如今日之所用其磊落震
動人者皆徃時天下之士将至于絶望而不
[058-11b]
得見者也今也一旦而盡見之則其喜也是
宜不獨不寐而止也某之家弟来幸得望履
幕下未尝欣然自負以為辱公之知而某今
也為令沈丘得在使部聞公之将有慶也日
夜喜躍楽頌其事而碩有献焉故不量其愚
且愚喜為执事一道之而某之家世单寒無
势力自㧞于當途而方天下治平賢俊振𧺫
區區之心未能自甘于無用来歲之春公将
有荐其属為京官某者碩沾其一乎夫天下
[058-12a]
之士碩奔走于君子而君子亦豈一日忘天
下之士哉伏惟察之進退俟命
上蔡侍郎書
丞于大尹非有公事不敢自通姓名于下執
事而丞于邑得賛可否而無專逹故偹執事
官属者一歲矣而不敢以一言自聞属者邑
僚有自府来者言執事尝辱問其姓名窃而
自意何以得此豈執事兼爱博取楽于聞善
而有以不肖誤左右者耶其問之也豈其𣣔
[058-12b]
知之也耒之覊穷困辱于世乆矣逄之者不
問愬之者不省一日哀而問之若将憫焉者
則耒非偶人安能不一啟口哉耒生三十有
二年弱冠得官𣣔飬其親而爱飬者未飽而
泣血継之飄然覊孤挈其妻孥就食四方莫
知所歸陸走水涉辛勤險艱冐寒暑勤手足
所𣣔不過斗升之粟而尝苦不足而性又愚
鲁不習世務屈首于官始亦妄意𣣔行其所
聞而事势多端不敢畧試親負擔之役而不
[058-13a]
足于勤服僕隷之辱而不足于賤摩牙者假
之以立威辞責者倚之以歸過受侮邅罵瘖
不敢較出而坐曺禱以求免歸而對案歎而
後食家本淮南仕者𢾗世而浮寄南北求咫
尺之上以庇其家者乆而不就今也寄十口
之飢寒于一官之禄故至其甚辱而不可忍
者也痛自勸勵𣣔勇捨其所仰然退而熟念
參計利害一及其所累則其氣漠然而平是
以黽勉而乆不能去自得官至于今十有二
[058-13b]
年矣其心未尝一日不出于此世之仕者有
加来謂之困可乎不可执事誠哀而問之耶
其聞耒之言也亦且愀然矣古之君子有不
肯屈其身以一毫請于人者有三請而三却
之猶徃而不己者彼其心将以明道也則一
毫不可貶于人惟其所𣣔徼倖于得位而求
禄止于為貧故屡請而不嫌于辱所悪于失
己而求之者謂其私富貴之利也耒也聞执
事一言而平生之所懷自献而不怍于進退
[058-14a]
之分則有罪矣惟耒之不才所志止于為貧
而所𣣔未過其分或者猶在可言之域費执
事片言之劳而耒之賜足矣干冐台嚴死罪
荅李援恵詩書
某頓首李君足下相望近爾各有職守不得
相過従甚可歎也人来蒙示書及新詩一軸
書詞亶亹推與過當尤以自愧某家素貧未
壮而孤應舉覓官累于飢寒耳非𣣔取好官
厚禄以自荣也因循不己頗踐顯美又暗于
[058-14b]
事㡬不能蚤避患禍坐此得謫辱但沾沾省
過非不𣣔自奮舉以于世而脱貧者豈坐鈍
弱不能耳亦非内有以自珍而輕世肆志者
若足下所引張范之徒是皆抱竒行異才視
一世之禍福為不足以易其所有者僕何足
以與是哉詩軸己三閲之矣韻格清竒詞藻
俊發其于用事尤精稳足下齒少而己能爾
何可量哉唐人作詩用思甚苦而所得無多
至有終身習之而但一章𢾗句使名世者何
[058-15a]
足下取之容昜而用之不既也歎仰歎仰雖
未得熟接話言然觀書與詩亦足以畧測足
下之好悪矣胷中所有無乃欲玩而藏之以
待價欤将持此以求售欤斯可以似非售之
道以時自重不宣
荅杜鋒書
耒啟罪垢謫官于此多病懶放舊學荒廢無
以見賢俊故乆不果奉謁而足下意益勤両
墜珠玉又副以新文一軸披讀累日不勝欽
[058-15b]
仰試誦所疑其一篇曰非季札夫季札何可
非也札之逹于禮楽盖孔子之所與而其人
之賢則非管晏叔向子産韓厥所可及也然
則其于辭受之際宜亦至矣彼其辭千乗之
國于争奪之世盖欲制行以高天下而教後
世将以愧夫盗據窃取而使亂臣賊子之禍
少息焉使季札受亦可辭亦可而卒辭之者
亦行其志云爾夫豈有所不可哉夫季札非
忘呉也豈不曰國之存亾廢興天也非人之
[058-16a]
所能爲也昔孤竹君以國與叔齊叔齊譲伯
夷而卒皆逃去入周不反其國而孤竹之後
不聞有興者而孔子論二子曰求仁而得仁
未嘗罪以亾其國也夫子之不非夷齊則季
札之不得罪于夫子明矣足下試詳思之世
之貴王衍以噐用言之譬如玩好間一物耳
未可格以法度也愚以謂季札爲不可非王
衍爲不足非也三傑賛文字豐褥布叙詳宻
有作者之風更加老成則無可議辱問甚勤
[058-16b]
不敢不書
再荅杜鋒書
承諭亹亹似未逹鄙意嗟乎季子譲國幾千
餘歲歴𢾗聖賢未嘗有説獨見黜于吾子盖
夫子謂後生可畏者夫季子之不肯受呉直
是不欲有國耳故其言曰碩附子臧之義彼
視棄千乗之國如草芥亦必有樂乎此而昜
彼者苟求其所以譲之之名則夀夢欲越諸
兄而立季子固不可也至餘昧卒而子僚之
[058-17a]
才亦足以君國則季子不得廢嫡而立孟子
曰天之所廢必若桀紂者故益伊尹周公不
有天下此札之所以必論者悪亂君臣之大
分也季札之于道徳其深矣哉呉屈庸曰季
子守莭者也雖有國不立可謂知其心矣孟
子曰好名之人能譲千乗之國則自夷齊以
来札一人而己所謂聖人之清者也夫豈在
所黙哉孟子曰若夫成功則天也則古之論
存古廢興未有不言天者非幸不幸也孤竹
[058-17b]
之君欲越次而立叔齊叔齊辭之可也伯夷
長當立而辭之何哉商人世及則叔齊将以
次亦當立也而夫子𥘉不論此直曰古之賢
人也其意可見季子之聼楽其于禮楽之際
深矣其于辭受必不草草更宜詳之
張右史文集卷第五十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