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3j0107 巖下放言-宋-葉夢得 (master)


[001-1a]
欽定四庫全書
 巖下放言卷上
            宋 葉夢得 撰
易自孔子大傳後未有敢言者雖孟子亦不言也不知
 易之大趣皆在老莊列禦冦三家殆無一言不相合
 但世見無所顯言遂㮣以為虗誕不可結之辭語矣
 六經未嘗言妙惟易一見而老氏首明之此何道哉
 莊周逍遥逰第一説鯤鵬處一部易正在其中然未
[001-1b]
 嘗有易證者乃所以為深知易也至列禦冦殆知于
 太始之上設大易于論一之變是因易意然不若二
 氏之㝠悟也列子之書失于太肆自楊朱力命之後
 幾不可讀亦何必至是釋氏以作止任為滅四病列
 子盖近于下之等非不能知盖不恤也言易不言易
 之辯于此可見
古語多不同或各從其方言亦有造字之初未備假借
 用之後有正字始别出如若字訓順未有順字但言
[001-2a]
 若後有順字故言順不言若初無二義而後人必妄
 分别爾雅訓釋最為近古世言周公作妄矣其言多
 是類詩中語而耶毛氏説為正余意但漢人所作爾
揚雄能識字親作訓纂方言訓纂不復見而方言尚存
 亦不為無意矣然太𤣥書用竒字多前此所無其有
 據聊抑雄自為之也有據當有所見自為之則正字
 之外别為一字乃與其以太𤣥凖易同一法門雄言
 司馬子長好竒不知己乃好竒之甚者而弗知也
[001-2b]
堯舜禹湯四字初皆不可訓釋若謂古語後世不能通
 則庖犠為漁佃之始神農為耕稼之始少昊以木徳
 黄帝以土徳之数其義皆坦然昜明堯舜禹湯非氏
 即謚豈容無説今人但牽合強析之非有傳也以此
 推之古字何可自釋自文武成康之後即漸顯然然
 兩漢已前人所命名亦多不可攷又如魯隠公名息
 姑宣公名倭之類竟不知為何語古禮子生三月而
 名最為重事既冠而以字名必旁取其義豈容率爾
[001-3a]
 若季路字子由宰予字子我冉耕字伯牛與後世何
 異言偃字子游亦古者謂偃為游偃同音通用而冉
 雍字仲弓端木賜字子貢則又難盡推是以學者不
 可不慎也
古書多竒險或謂當時文體云爾列子字古而辭平老
 子字辭平偶儷闇皆畧同秦漢工於文者而視古則
 稍異乃知竒險未必皆其體亦各自其為之者至孟
 子莊周雄辯閎衍如决江河如蒸雲霧殆不可以文
[001-3b]
 論盖自其為道出之商書伊訓説命等作非不平而
 盤庚特異周詩雅訟非不平而䲭鴞雲漢二篇殆不
 容讀豈非係其人乎使西漢之文不傳後世但見太
 𤣥謂西漢皆然亦未嘗不可矣文章自東漢後頓衰
 至齊梁而掃地豈惟其文之衰觀一時人物立身謀
 國未有一時然出群者也何以獨能施之于文至唐
 終始三百年僅能成一韓退之使退之如王楊盧駱
 之徒亦不能為矣
[001-4a]
楚辭言些息个切/又音細沈存中謂梵語薩縳訶三合之音此
 非是不知梵語何緣得通荆楚之間此正方言各係
 其山川風氣所然安可以義攷哉大抵古文多有古
 卒語之辭如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繩繩兮以兮
 為終老子文亦多然母也天只不諒人只以只為終
 狂童之狂也且椒聊且逺條且以且為終棠棣之華
 鄂不逺而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以而為終
 既曰歸止曷又懐止以止為終無不皆然風俗所習
[001-4b]
 齊不可移之宋鄭不可移之許後世文體既變不復
 論其終楚詞者類仍用些語已誤更欲窮其義失之
 逺矣
蘇子瞻好譃一日與客集有論林和靖詩偶儷精切如
 用古人不獨取以相對雖有姓名之字亦欲相對如
 伶倫近日無侯白奴僕當年有衛青之類子瞻曰吾近
 得一對但未有用䖏或問之曰韓玉汝正可對李金
 吾問者皆大笑唐人記有問東方虬何以名虬者曰
[001-5a]
 且要數百年後對西門豹正類耳今日有客來云顯
 官張九成輕薄子或以對栁三變亦的對也
先事而戒謂之豫後事而戒謂之猶猶豫本二獸名古
 語因物取義徃徃便以其物名之後世沿襲但知其
 義不知其物遂妄為穿鑿未有不悮者説文豫本大
 象之名物大即處于小而見者早故有豫義而豫之
 義不在豫文也爾雅有似鹿而善登木避人已去猶
 疑而再登則有豫義左氏謂有為可以已之辭是矣
[001-5b]
 而猶之義不在猶文也余以是知老氏所謂豫兮若
 冬渉川冬而渉川又所易見而可前戒者也猶兮若
 畏四鄰四鄰我已親狎可以無畏而猶畏則後事而
 戒者也惟其知戒則不輕動故二文又為疑事
人遇物應事不可無素飬素飬者熟則猝然自外至者
 不能為之變晉書記蘇峻渡江司馬流之守江州忽
 聞其至當時不知口處人事真有爾者流何足語此
 彼但真畏怯耳然廋亮本以召峻自任乃以流當衝
[001-6a]
 其不亡何待劉先生是何等氣宇人與魯肅議借荆
 州忽聞震雷遂失匕于地論者謂出其不意余謂不
 然先主故耐驚怕意當議時必有斯孫權者有歉于
 中者人無素飬尚不足以當變况所懷者先有以奪
 之乎
老氏論氣欲専氣致柔如嬰児孟子論氣以至大至剛
 以直飬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二者正相反老氏
 孟子俱可與皆至于聖人之室也從老氏則廢孟子
[001-6b]
 從孟子則廢老氏以吾觀之二説正不相妨人氣散
 之則與物敵而剛専之則反于已而柔剛不可勝勝
 剛者必以柔則専氣者乃所以為直也直氣而無害
 于外則所謂持其志無暴其氣者當能如曽子之守
 約約之積而發于㣲則直飬者乃所以為柔也故知
 道之至剛者本自無二惟其運動如何初不矜其同
 如楊雄以氣適善惡之馬盖胸中憒憒本自不了欲
 言善則有惡欲言惡則有善故不得已而兩存之以
[001-7a]
 㒺後人幸或其中不知以善惡論氣此為何理是陋
 三家村中老書生殆雄之謂耶
沈存中論曰食正陽之月分正與陽為兩月盖取爾雅
 十月為陽以正為四月純陽以陽為十月純隂不知
 獨分此兩月為何義以為天灾耶則他月不為灾乎
 以為當行禮耶則他月不行禮乎考于春秋日食三
 十六皆用周正四月者六月也十月者十二月也書
 六月者二皆記鼔用牲于社十二月者皆無閒焉則
[001-7b]
 豈以十月同四月哉正陽之言魯季孫之辭古無是
 説也其意盖以為惟此當行禮他月則否余謂春秋
 傳周正夏書言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鼓奏鼓嗇
 夫馳庶人走豈以四月乎凡書日食皆記天灾而兩
 六月獨記鼓用牲于社者正以魯人用禮之非宜天
 灾有幣無牲不當用牲爾當時固自有變之者正者
 正也若以四月純陽為正月則嵗而有兩正可乎正
 陽不特不可分雖四月亦不作名君子所重惟畏天
[001-8a]
 威謹邦禮而已詩十月之交朔日辛夘日有食之亦
 孔之醜但譏純隂盛而陽干以為國醜若以對四月
 則純陽日雖食而陽尚强不足以為醜必無是也
孟子論布縷粟帛力役之征即周官載師所謂宅不毛
 者有里布田不耕者出糓粟無職事者出夫家之征
 者也此周公之法而使民至此者乎周公之為此盖
 為井田設也夫既以八家為田矣未有無田而坐食
 者棄而不為于是乎苦之此非資其征以為利廹之
[001-8b]
 便反本也當孟子時井田廢矣阡陌皆入于兼并民
 之無田者盖不可勝数此豈其罪而周公之法獨存
 盖當時諸侯假是以殘民豈知周公之義也哉事不
 因時而徒泥于古固不可况其假以為惡世不可與
 知便則寜廢周公之法可也
名生于實凡物皆然以斛為石不知起于何時自漢已
 來始見之石本五權之名漢志重百二十斤為石非
 量名也以之取民賦如二千石之類以糓百二十斤
[001-9a]
 為斛猶之可也若酒言石酒之多寡本不係糓數從
 之取其醇醨以今准之酒之醇者斛止取七斗或六
 漓者多至于十五六斗若以糓百二十斤為斛酒從
 其權名則權當為酒十五六斗從其量名則斛當糓
 百八十九斤進退兩無所合是酒言石者未嘗有定
 數也只于麹言石斛麺未必正為麦百二十斤而麦
 之實又有大小虗實然沿至今莫知為非乃弓弩較
 方言斗言石此乃古法打硾以斤為别而世反疑之
[001-9b]
 乃知名實何常之有以妍為醜以醜為妍以羙為惡
 以惡為美惟其所稱此亦學道者之一警也
華人發古塜得磚皆有刻字曰晉升平四年三月四日
 大學博士陳留郡雍丘縣都周闡字道舒妻活晉潯
 陽太守譙國龍堈縣栢逸字茂長小女父晉安城太
 守鷹揚男諱蟠字永時皆鎸同文此周闡之妻百逸
 之女墓也父晉安太守鷹揚男諱蟠者盖闡之父故
 獨稱諱但其妻名活何義字畫極分明無訛其中無
[001-10a]
 他物惟其銅銚一三足螭柄靣闊四寸餘深半之製
 作不甚工野人來求售余適得之云尚有一石臺髙
 二尺許有花文先為溪南人取去升平西年至今紹
 興十六年正七百八十七年自有道觀之殆朝暮耳
 今吾復居于此未知後七百八十七年來者復誰聊
 亦可以一笑也
吾少受易先生知為傳注之學而已中嵗求老莊而後
 知易之外有不謀而黙契者古之達人其所至到無
[001-10b]
 所不同然但亦見其理誠有是而未悟其得于心者
 晚復為佛氏學讀大乗諸經始廓然洞徹知前所聞
 無一非真實語既信之不疑則日用踐履無適而不
 與心㑹雖欲修而復從前日之言有不可得者今年
 夏暑雨彌月卧載忻堂百念無復于其中案頭適有
 老氏偶取誦之始模執筆在旁時記其所欲言不覺
 閲九日而終篇盖余初未嘗有意于言也其間雜以
 易及佛書口到即言不復更有所適或譏余不應如
[001-11a]
 是必有議于後余笑曰此猶求于昔日之吾也當以
 今吾為正
秋雲放雨山林静諸壑相傳共一竒此王荆公詩舊讀
 但愛其清麗耳今嵗既多兩經霉霖潦甚于常嵗昨
 日過午一雨忽有傾注移時乃已入夜既稍凉枕几
 蕭然不覺睡至鷄將嗚忩猶未曙聞山泉水並集初
 是隠隠若雷近而聽之則髙下逺近互相叅錯而各
 自為聲或如鐘皷或如琴瑟或如戰馬之奔無不可
[001-11b]
 喜始悟荆公詩良有味不知公作此句時亦有同乎
 余者所謂共一竒者以不從押韵而毗耶以音聲為
 佛事此殆近之
山中有竹數千竿皆余累嵗手植初但得數千竿旦旦
 觀之既乆不覺成林無一處不森茂可喜嘗自戲善
 種竹無如予者頃過呉江以語王份秀才份云竹殊
 易種但得肥地盡去瓦礫荆棘深根頻以水沃取糞
 壌更壅培無不可活不必擇時然取美觀則可如欲
[001-12a]
 為用不若瘦瘠地磽瘠非人力所營或崖谷問自生
 其質堅實而肉實斷之如金石以為常竹十嵗一易
 者此必倍之吾居前後多竹椽既歸一一騐之無不
 如其言乃知予三十年種竹初未嘗得真竹㣲份予
 不聞君子哉若人份為大學諸生家故饒財兵火雖
 多壊盡所餘築室呉江道旁作圃兼有湖山之勝客
 至即飲之酒不問識不識人亦以此多附之近邑之
 佳也
[001-12b]
蘇子曕初未知有禪學為鳯翔府僉判有兵官王凱者
 教之始大知愛時歐陽文忠尚無恙子曕為杭州倅
 特過汝隂以此勸公笑而不答王凱詵之父也捨歐
 公而從一兵官可為豪傑矣自是從辨才等詵又于
 杭州所入益深子由貶筠州監酒税時江西談老
 南臨即戰盛亦多有偉人子由日從文闗西夀聖聰
 逰自謂有得余固不䕶親聞二人之言而閲其書多
 矣質之近世為禪宗者徃徃但許其髙明善辨辯而
[001-13a]
 不許其質至道此當自知非他人所能察然子瞻論
 理超勝出入大乗諸經無所留礙誠為閎妙子由晚
 作老子觧乃其心法自許甚髙與他觧經不類天下
 至理不為凝滯所隔則為聰明所亂二人後必有能
 辨之者
王荆公冄罷相居鍾山無復他學作字説外即取藏經
 讀之雖則溷間亦不廢自言字説深處亦多出于佛
 書作金剛經觧裕陵嘗宣取今行于世其餘如楞嚴
[001-13b]
 華嚴維摩圓覺皆間有悦意以為盡其所言至矣謂
 禪學為無有其徒自作法門以動世之未有知音者
 爾晚請秀圓通徃蔣山首出所作諸經觧示秀秀不
 之許公不樂秀亦棄去後捨宅為寺以文關西主之
 未幾文亦封其所奏紫衣師號制書不告而歸盖亦
 不契然者荆公且勢位方髙二人不少假亦可為勍
 敵近嵗盖未之見或云非荆公所得盖二人之主張
 其教門以為便世知荆以為然則其徒無復可言此
[001-14a]
 亦不言冨鄭文未嘗識圓照聞法顯之言而心語既
 告以照照即印大善知識果但以主教門則為安能
 使其傳数百年而終不可冺乎
懷禪師法嗣雪竇治平熙寜問再振雲門一𣲖彌望東
 南至今不絶初得法時不告亟去雪竇自不知有此
 人貎極𦕈極陋嘗飼驢為其嚙鼻始治無為軍鐡佛
 即為雪竇燒香寺甚敝未甚知名一日陞堂云鴈過
 長空影沉寒水鴈無遺踪之意水無留影之心今時
[001-14b]
 人學至此方有少分傳至于竇驚曰吾乃有此人乎
 亟先有書通懷方報之夫語道而使授者不知得者
 不有比于莊周書寓意或有其人秦漢後盖未聞也
 懷髙弟不勝數其最著四人惠林本法雲秀天鉢冲
 長蘆夫所在皆為大宗師得者既多中間玉石不無
 亂近嵗林際洞山道復行江外懷之傳遂少衰然亦
 安知後不復有来者乃知天下萬事乆皆不能無敝
 雖斯道亦然既不可不廣亦不可不慎要之與其失
[001-15a]
 之多不若失之少也鴈影之言意是其得于懐者今
 無言禪皆以為口實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緑簔衣斜
 風細雨不湏歸此𤣥真子張志和漁父詞也顔魯公
 為湖州刺史時志和客于魯公多在平望震澤間今
 東震澤村有泊宅村野人猶指為志和嘗所居後人
 因取其願為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間語以為名此兩
 間湖水平闊望之𣺌然澄澈空曠四旁無甚山遇景
[001-15b]
 物明霽見風㠶往來如飛鳥天水上下一色余每遇之
 輙為徘徊不忍去常意西塞在其近處求之乆不得
 後觀張芸叟南行録始知在池州磁湖縣界孫䇿破
 黄射處也蘇子瞻極愛此詞患聲不可歌乃稍損益
 寄浣溪紗曰西塞山前白鷺飛散花州外片㠶微桃
 花流水鱖魚肥自蔽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緑簔衣
 斜風細雨不須歸黄魯直聞而繼作江湖間謂山連
 亘入水為磯太平州有磯曰新婦池州有浦曰女兒
[001-16a]
 魚直好竒偶以名對而未有所付適作此詞乃云新
 婦磯頭眉黛愁女児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月沉鈎
 青箬笠前無限事緑簔衣底一時休斜風細雨轉船
 頭子瞻聞而戲曰纔出新婦磯便入女児浦志和得
 無一浪子漁父耶人皆傳以為笑前軰風流畧盡念
 之慨然小樓谷隠要不可無方外之士時相周旋余
 非魯公固不能致志和然亦安得一似之者而與遊
 也
[001-16b]
 
 
 
 
 
 
 
 巖下放言卷上